第三章


    1


    走進森林又花去了五天時間。這期間,隊伍中又死了兩人。森林被寬闊底淺的河流截斷,一條鎖鏈連接起遙遠的兩岸。人們抓著鎖鏈,趟過易滑倒的河床,再次進入了森林。和前麵一樣,那裏沿著河流有被人踩出來的道路,這次要沿著這條路,朝河流上遊走。


    隨著行進,金剛山的顏色日漸變淡。人們走進像廣場似的空曠場地時,一般可以越過樹海的頂端看到金剛山的棱線。而現在這道棱線越來越淡,漸漸朝樹海的綠色下沉。道路又越過了一個山坡,開始向下走的時候,金剛山就已經完全隱沒在綠色之下了。


    森林裏伏倒的樹木和枯木逐漸增加,再往後倒木多到疊連在一起。長滿苔蘚的枯樹下,到處是像白骨一樣枯萎的裸樹幹,然後隊伍走到了一個清澈得可怕的湖畔邊。湖麵像岩石砌成的巨大凹地,裏麵盛滿了清澈的湖水。到達這裏的時候,距隊伍走出城塞已經過了十五天,而死亡者總計超過了十人。


    這時候,升山者一行大致形成了基本的秩序。總走在先頭的是剛氏和頑丘等黃朱組成的一團,緊隨其後的是以室季和為代表的二百人左右的集團。他們之中沒有剛氏,所以連升山者和隨從都同樣需要依靠黃朱。另有一個一百五十人左右的集團,以紵台為中心。他們與季和以及剛氏的集團之間時常發生矛盾。其他的人各自擁有通曉武藝的護衛,也帶有不少的物資,姑且沒有加入任何一個陣營,分散著行動。


    這些集團中,雖不嚴密但在一定程度上行動比較具有統率的,是帶著黃朱的二十人左右的一小團、季和與紵台的團隊、以及不參與其他集團的小團隊。季和與紵台的集團,都是些未經相處但因為厲害關係而聚在一起的陌生人,所以總有爭執發生。


    黃朱的集團也並非結合得很緊密,但相對來說他們互相都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所以遇到什麽情況時,即使沒有人發出號令也能自然的團結行動。


    默默的集合在一起清除掉阻塞道路的樹木,默默的分散,各自前進,選擇相似的野營地休息。然後基本上,季和的集團慌慌張張發出號令,讓其周圍的人去給黃朱的人幫忙,黃朱們一停下來,他們也在附近支起帳篷。這樣做的時候,紵台集團則裝做看不見的樣子,或者故意尋找迂回的道路,在其他地方宿營。


    “…….好奇怪。”


    湖畔,珠晶一邊往倒木間形成的空洞裏扔枯葉枯草,一邊呢喃著。


    蹲在旁邊用繩子固定倒木的利廣停下了受裏的工作回答道:“奇怪?什麽事情奇怪?”


    “我指室先生和聯先生他們,特別是室先生,真是奇怪的人。”


    “為什麽怎麽說?”


    說著,利廣繼續起工作。推開朽木、在露出的地麵上釘上木楔,在上麵栓上繩子。


    “因為你看,他們這次也和我們一樣在倒木旁邊撐起帳篷。那個人每次都肯定會模仿我們呢。”


    “因為他們也想這樣會比較安全吧。”


    “這個我知道。可是室先生那裏,光隨從就有四十多人,這麽多人模仿我們三個人的做法怎麽能合適啊?”


    珠晶望向季和一行的那邊。頑丘選擇這裏的理由她明白,他們三人一直選擇這種比較隱蔽的場所野營。但是季和他們畢竟人數眾多,根本談不上能夠隱蔽。


    “是啊……”


    “隻要問別人就行了啊。問頑丘或者剛氏,像他們那樣人數多的集團該這樣做。室先生明明在意著這邊的一舉一動,而且刻意模仿,卻無論如何也不來詢問。”


    “珠晶的話會問嗎?”


    “當然了。當然是熟悉的人明白該這樣做啊。黃朱雖然都是以比較少人數行動,但我想他們也不會不知道人多時該怎麽辦。”


    “實際上……”珠晶望著沉浸在黃昏中的湖麵繼續說道。眼前看到的是清澈無比的湖水,但頑丘告訴了她這水有毒。雖然不至於喝一口就致命,但對人和野獸來說都不能飲用。如果不是頑丘說過,珠晶恐怕就會去喝了,如果不是在旁邊聽到了,季和他們的人也肯定去喝湖水了。“聯先生他們也真奇怪。剛才還聚在湖邊,討論是不是真的不能喝呢。”


    利廣卷著多餘的繩子,笑道:“…….原來如此。”


    “那些人看起來好象總是在討論有沒有不用模仿我們這邊也行的通的辦法。我雖然明白他們和剛氏爭吵過,所以肚子裏有氣。但終究還是剛氏更了解黃海,他們為了那種事搞對立也毫無益處啊。”


    “是啊。”


    “這兩群人腦瓜都那麽笨,真是讓人受不了。還是說,大人其實都這樣?”


    “或許是這樣。”


    說著,利廣把卷好的繩子裝進了行李。行李總是整理成可以隨時用一個動作就可以放到騎獸背上的狀態,這一點也是頑丘平時總在教訓他們的一件事。


    “我感覺頑丘他們本來就不該不教他們這件事。裝腔作勢故意隱藏,真是沒有風度令人討厭。”


    利廣沒有接著珠晶的話題回答,站起來說道:“不知道頑丘去了哪裏。”


    “他啊,到剛氏那邊去了。”


    “去做什麽?”


    “頑丘總是進黃海捕獵,並不熟悉升山的路途對吧。因為並不熟悉前麵的路,所以去問他們了。這裏的湖水不能喝的事也是從他們那裏聽來的。”


    “……原來是這樣。”


    利廣微笑道,珠晶眨眨眼睛。


    “——什麽意思?”


    “就是說,隻要去問剛氏,他們就會告訴你。我也看到有幾個從哪個州師來得人去向剛氏問過路。但室先生不問,聯先生也不問。”


    “……看起來是這樣。”


    “我想不是頑丘故意不說,隻是不想講給連詢問的意思都沒有的人聽。”


    “這不就是說對方不求到頭上就不告之嗎?所以說到底,他還不是在裝腔作勢?”


    “我覺得這有點不同。”


    “是嗎……”


    “——再往下走,就會到達地勢最低的地方,從那裏可以走出森林。還需要三天左右。”


    近迫蹲在頑丘前麵,在地麵上畫著地圖。這個帶著鹿蜀的壯漢做剛氏的經驗很長,又因為很有俠氣,現在成為數十名剛氏的領頭。


    “然後的道路會持續一陣平地嗎?”


    “是沼澤地。路麵很泥濘,最好坐上騎獸。渡過沼澤大概要花一天,盡量貼著沼澤表麵飛行為好。泥裏有很厲害的蛭。”


    “有毒嗎?”


    “沒有。不過它們會聚過來咬掉人身上的肉。”


    “視野怎麽樣?”


    “不好。有相當多茂密的樹木,也有朽木和長的很高的野草。”


    頑丘點點頭。


    “那麽看來白天走沒大問題。”


    “沼澤那裏是這樣。但那前麵有些麻煩。路上全是枯木,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而且岩石倒木到處都是,路很難走。萬一有早起的妖魔飛起來,根本無計可施。”


    “水呢?”


    “不行。從這裏往後的水完全不能喝,需要滿翁石。”


    滿翁石是流傳於黃朱間的從黃海采取的石頭。把它扔進盛滿水的水瓶,就可以得到一瓶清水。


    “……問題就是到達沼澤的路程了。是不是晚上走更好些?”


    “這一點的確難辦。從危險性上說白天晚上都好不到哪裏去。關鍵問題是跟著我們的人能不忍耐在夜晚前進。與其被他們在耳邊嘮叨晚上危險什麽的,還不如就在白天前進了。”


    “的確如此。”


    “你們有腳力好的騎獸,也可以選擇一口氣下到沼澤那裏的辦法。”


    “你們呢?”


    “我這邊有三個要步行的隨從,雇主騎馬。”


    說著,近迫嘴角微微一歪。


    “今晚前後,真希望它們能來。”


    “……是啊。”


    就在頑丘低聲表示讚同的時候,珠晶的聲音響了起來。


    “……頑丘,飯做好了。”


    頑丘近迫都緊張的仰起頭,望向站在稍微離開一點的地方俯視他們的少女。


    “現在就去。”


    頑丘回答著,站了起來。近迫保持蹲著的姿勢,低聲笑了笑。


    “你那位小姐還真頑強。”


    “算是吧。”


    “剛開始看到她的時候,還擔心會怎麽樣,意外地能吃苦啊。怎麽看都想富貴之家的女兒呢。”


    “好象是那樣。不過與其說能吃苦,不如說好勝心過剩。”


    “看來你也不容易。”


    頑丘仰頭看著站在斜坡上的珠晶。


    “有些小聰明……就是這一點讓人難以應付。”


    2


    湖畔的野營地就在那天晚上受到了襲擊。


    珠晶在淺淺的睡夢中被頑丘和利廣的動靜驚醒,腦海裏想著“難道是……”還沒等她起來,從野營地傳來了人的哀嚎和叫喊聲。比起害怕,珠晶先是呆在原地。待叫喊剛一變成歡呼,頑丘等人便整理好了行李跳上騎獸,一路衝下了山坡。


    其他人也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從野營地跑出來的人數隨著每次襲擊變得越來越多。人們一聲不響地逃離野營地,馬不停蹄地衝下山坡,離開了湖畔。當騎乘的人停下來開始等待徒步的人時,天色已經開始發白,至少騎馬先行的人們,在等待其他人的時間內有機會得以休息。


    頑丘找到一處臨時可以休息的地方,在那裏栓起了駁。


    “在這裏——”


    頑丘回過頭想說“在這裏休息”時,看到珠晶站在背後,帶著射電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他。


    “……我有話跟你說。”


    “什麽事?”


    “請你跟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


    “開什麽玩笑,現在——”


    “請跟我來!頑丘到時也知道這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能講的話!”


    頑丘注視了一陣站在眼前、在昏暗光亮下渾身透著怒火的少女。


    “……好吧。”


    頑丘放開剛剛栓好的駁,鞍和行李也沒有卸下的放著,然後騎了上去。接著朝珠晶伸出手,她也老老實實乘了上去。


    “我也去。”


    說話的是利廣,珠晶阻攔道:“別過來。”


    “那可不行……我不會插嘴的,隻在旁邊默默看著,我保證。”


    來不及阻止,利廣也騎上了星彩,珠晶沒有再多說。頑丘也沒有表示異議,催促著駁走起來。騎獸穿過倒木的間隙,貼著地麵飛行,很快就離開了人們歇腳的山坡,飛到了坡頂。


    在這個平緩的山坡上,長著幾棵已經枯萎但尚未倒地的樹木。樹木間倒木重疊在一起,頑丘讓駁聽在這背麵,利廣也在稍微離開那裏的一點地方停住了騶虞。坐在倒木上,透過樹枝正好可以看到下麵人們休息的地方。頑丘做到倒木的樹幹上,珠晶則站在他麵前。


    珠晶朝利廣看了一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向坐在倒木上的頑丘。


    “你昨天傍晚和近迫談了什麽?”


    聽到珠晶的問話,頑丘一邊打開手裏的皮袋,一邊微微一笑。


    “既然特意叫我出來,就是已經聽到了吧。”


    “……妖魔如果能來就好了,我聽到的就是這句。”


    “是啊。”


    說著,頑丘在駁麵前倒起皮袋,啪嗒一聲掉出來的是帶著羽毛的翅膀的有部分。


    “……等等,那是什麽啊?”


    “妖魔的一部分。”


    “為什麽要拿著那種……!”


    頑丘帶著“明知故問”的表情望向珠晶。駁迫不及待把臉埋到了肉塊上。


    “吃……它吃那個?吃……妖魔?”


    “騎獸不挑食。”


    頑丘若無其事地說著,用劍從翅膀上割下一塊,抓住羽毛用力扔了出去。肉塊畫著弧線落到星彩麵前,它也高興的吃了起來。看到這個,珠晶的聲音顫抖起來。


    “……不要給它們吃那種東西啊!”


    “騎獸不吃飯也會肚子餓。駁是雜食,騶虞用瑪瑙不是養不了,但肉也需要。否則騎獸的身體就會虛弱——然後呢?”


    珠晶皺起眉頭,看著駁和騶虞,搖了搖頭,注視著頑丘道:“你說‘妖魔如果能來就好了’,結果,妖魔真的來了——這究竟是怎麽會事?”


    “”是我們運氣好。


    頑丘用草擦拭著劍回答道。珠晶聽完握緊了拳頭。


    “那種偶然……你認為可能會有?”


    “既然發生了,隻好相信。”


    “騙人。再怎麽說我也不會相信那種巧合。頑丘和近迫希望夜裏妖魔能來襲擊,就是這個意思對吧。結果實際上真的遇到的襲擊,遇到襲擊,然後有人死了——”


    “還不見得死人了。”


    “那不是問題所在!!”


    頑丘抬頭望向狠很踩著地麵的少女。


    “我們的確希望妖魔來襲擊。從那個湖畔開始的三天左右的坡路很危險。”


    “所以希望在那裏發生流血!?”


    “沒錯。這樣一來就可以渡過危險的三天。”


    “所以……你們叫來了妖魔?”


    珠晶注視著頑丘。頑丘輕輕聳聳肩。


    “這個嘛,我不知道。近迫說‘能來就好了’,而我點頭表示了讚同,隻是這樣。”


    “那麽我換一個問題——有招來妖魔的手段嗎?”


    “有。山羊也好、馬或者鳥也行,隻要犧牲一頭就可以,但也未必肯定能招來。”


    “你這個禽獸!!”


    珠晶乘著怒火揮下了巴掌,但手掌被頑丘輕易的抓住。


    “別忘了,是你雇的我,是你說要我把你送到蓬山。”


    “所以怎麽樣!”


    “雇傭我的既然是你,我為了保護你而做的事,就等於你為了保護自己做的一樣。”


    珠晶瞪大了眼睛。


    “……不要開玩笑!!”


    “為什麽?就是這麽會事——不是我幹的,而是你做的。所以不要憑著自己的想象隨便亂說。”


    “開什麽玩笑!”


    珠晶掙紮著試圖從頑丘手中掙脫,但沒有成功。


    “誰說過要你去做那種殘忍的事了!?”


    “保證你的安全,就是那個意思。剛氏能否保護得了自己的雇主取決於是否會好好利用雇主以外的人。不是這樣的情況一次也沒有過。”


    “怎麽可能……”


    頑丘放開手,珠晶頓時順勢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跳起來撲過去,但腿上使不出力氣。


    “……竟然做出那樣肮髒的行為……”


    “那是認為它肮髒的你太幼稚。”


    “黃海不是人應該待的地方。踏入黃海這件事本身就是胡來。妖魔來襲擊的話,隻要斬殺掉就行了嗎?那才是在開玩笑。如果那麽做,作護衛的我很開就會倒下。妖魔裏麵有一些,不要說我,就是率領一師的軍隊來也根本不是對手。或者是你想要我拚了命保護你,保護不了的時候就拿身體當作盾牌讓你逃走嗎?”


    “那個……”珠晶回答不出來。


    “難道你以為隻要有護衛在妖魔就不會過來嗎?所以才說你是小孩子。這裏是妖魔的土地,人一進入就屬於侵入了它們的勢力範圍,


    所以無論如何它們都會來襲擊。你以為到蓬山的一個半月,這期間會幸運的碰不到妖魔嗎?你在恭國內的那幾天旅程裏沒有危險嗎?”


    “那個……”


    “在恭國內行走尚且被人搶走了騎獸,現在要在黃海走上一個半月,認為不會丟掉小命的想法才說可笑。”


    “但是,就因為那樣……!”


    “把我當作盾牌和把其他人當作盾牌有什麽不同?你拜托人踏入黃海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是選擇了犧牲他人換取自己的安全的道路。”


    “……不是的!”


    “很遺憾的是,安全不可能白白得到。升山的人們為什麽要組成集團前進?越多人聚集在一起,妖魔越容易聞到人的氣味,理所當然會很顯眼。可即使這樣也要聚在一起,是因為不起孤零零自己一個人,旁邊有其他人的話更安全。為什麽?”


    “別說了!”


    “——因為趁在周圍的人被襲擊的時候,自己才有可能逃走。”


    珠晶咬住嘴唇——很遺憾,但的確是如此。


    “人——不僅僅是人,沒有力量的生物會集群就是因為那樣更安全。把危險分擔到他人身上,這樣自己就可以得到和集體數量相應的安全。”


    “……真殘酷。”


    “殘酷?所以說你幼稚。這不是殘酷,是自然的法則。”


    “法則……”珠晶呢喃著。


    “組成隊伍進入黃海,危險就可以按照人數得到分散。當然不可能靠我一個人就把五百人帶到蓬山。你以為就靠十幾個剛氏就能保護得了全體嗎?我能做到的隻有保護自己的雇主。隻要雇主平安無事,我就盡了義務。所以其他人死了也好,如果因為他們的血引走了妖魔,我可要心存感謝。”


    “……別說了。


    珠晶抱著膝蓋,垂著頭。頑丘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倒木上的利廣。頑丘什麽也沒說,利廣也無言著,隻點了點頭。月亮斜掛在利廣背後的夜空中,令他的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珠晶。”


    “別說了……我自己有多麽幼稚無知,已經很明白了。”


    “你為了什麽來到黃海?”


    珠晶抬去臉,看不到利廣的表情,但從聲音判斷,至少能知道他沒有在笑。


    “你忘記了自己為了什麽要去蓬山嗎?”


    “沒有忘……所以……”


    “為了王朝的繼續,為了國土的安寧,王會命令臣下做出流血的事情。即使王不親自下令。臣下隻要為了王做出那樣的事,流血的責任也在於王。不管從哪種意義上講,都不可能有無血的玉座。”


    珠晶注視著站在倒木上的利廣的身影。


    “為了自己,就會有其他人流血——這就是所謂玉座。”


    “我……”


    話說到中途,珠晶低下了頭。


    “是啊……也許的確是這樣。”


    3


    珠晶回到野營地,老老實實鑽進倒木後的空隙去睡了。


    頑丘手握著劍柄,在她旁邊默默看守著。利廣靠在騶虞身上,和頑丘一樣默默地坐在那裏。天色開始轉亮,傳來珠晶深深的鼻息,這時頑丘開口問道:“……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在認為這個女孩會成為王嗎?”


    利廣微微側起頭,看著天空說道:“怎麽說呢,問題是能否平安到達蓬山。珠晶雖然是堅強的孩子,但要渡過黃海怎麽考慮也太小了。”


    “聽你剛才的語氣,我滿因為你已經斷定珠晶會成為王了呢。”


    是啊,利廣笑道:“頑丘,我在想,隻要珠晶到達蓬山,大概就能登基。”


    頑丘睜大眼睛。


    “為什麽?”


    “因為她遇到了我。”


    頑丘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了不起的自負。你也是、珠晶也是,真搞不懂你們怎麽都會那麽自負。”


    “是那樣嗎?”


    利廣的臉上已經沒有在笑。


    “——有句話,叫‘天的安排’。”


    “天的……安排……”


    “那個孩子遇到了麻煩,而我幫到了她的忙。若是其他人,不管是誰恐怕都不會援助那個孩子。興趣那麽奇特的,也隻有像我這樣的人了。”


    “也許是那樣。”


    “珠晶遇到了我,然後遇到了頑丘——就是這麽回事。”


    “我隻是因為苦於沒錢。”


    “正是她的騎獸被搶了。”


    “但並沒有丟掉性命,而且用來雇傭頑丘的銀兩沒有丟失。在我看來,這樣的小孩子帶著孟極獨自一人走在路上,直到渡過乾海門之前都能平安無事,已經足夠不可思議了。”


    “也許的確如此,”頑丘心想。


    “原來如此,你就是看出來她的這份器量,才特地跑來保護未來的王吧。這就是所謂俠義之心嗎?”


    聽到頑丘的揶揄,利廣微微一笑。


    “不是出於俠義,而是巧合……最好不要把我當成什麽大善人。”


    “哦?”


    “……那麽,是頑丘你們叫來的嗎?”


    利廣沒有明言叫來了什麽,但頑丘當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我不知道。雖然珠晶提到的談話是事實,我也的確希望如此。說不定是近迫他們做了什麽——”


    “是他做的嗎?”


    “不知道……”


    狀況並非緊迫到那種程度。雖然心裏想如果能來襲擊就好了,但實際上正是這樣說的頑丘自己最感到吃驚。


    “原來如此,頑丘也沒有認為就是近迫他們做的是吧。”


    利廣說完,頑丘沉默著。


    “那為什麽頑丘不這樣告訴珠晶呢?恐怕她現在心裏認定是你們做的。”


    “隨她怎麽想好了。”


    “被人怎麽想也不在意——這是黃朱的思考方式嗎?”


    頑丘苦笑道:“反正你們會隨意的叫我們獵屍師、狗尾什麽的,所以隨便怎麽認為好了。”


    “這樣啊……”


    利廣沒有再說。這時頑丘站了起來,朝利廣揚起手,留下一句“拜托”,轉身離開。踩著地上的朽木,轉過了數個倒木。複雜的地形上,長滿苔蘚的倒木形成了一個小山,轉到小山背後,可以看到近迫他們聚集在那裏。


    “哦,朱氏的老大,這次真的得救了啊。”


    剛氏中有人舉起手打著招呼。


    “——來得真是時機。”


    “死了幾個人?”


    “死了一人,死了三匹馬。我們乘亂把馬肉割下來了,真是賺了。”


    “這麽說來,果然不是你們招來的了?”


    近迫吃驚地抬起頭。


    “聽你這麽說,也不是不招的咯?”


    是啊,頑丘回答著,坐了下來。剛氏中一人遞過來竹筒,頑丘感謝的接過,喝了一口,然後轉給了身邊的人。


    “……真是……”


    “果然是有啊——那個。”


    剛氏中的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頑丘望過去,男人翹起嘴角笑了。


    “這次的升山者裏有鵬。”


    頑丘轉過頭望望近迫,近迫也點了點頭。


    “走到這裏十三人,這可真是少。而且,人死的很有效率。剛過去不久的那條河,那裏不僅會噴出水柱,還會有妖魚趁著急流出現,是個平時少說會有十人左右犧牲的難關。但這次居然在這種時期幹了。”


    “對啊,”別的男人接嘴說道:“這裏的朽木林也是,遇到風雨時是個相當難纏的地方。不好走,枯木常常倒下來。而這次,出了城塞後隻下


    過剛好程度的雨。”


    近迫點點頭。


    “看來我們肯定是乘上了鵬翼,否則不可能這麽順利。”


    隊伍裏有王時,路途遇到的困難會減輕數段,剛氏稱此為“乘上鵬翼”,並把混在升山者中、大概就是王的人稱為“鵬”或“鵬雛”。


    “你認為鵬雛會是誰?”


    聽到頑丘這麽問自己,近迫笑了。


    “那個瞎闖誤撞地把朱氏當成剛氏找出來的大小姐。除了她還有誰有王的器量。”


    “我被雇和她的器量無關。”


    “是巧合的問題,就是這種巧合稱作器量。反正在黃海,人格也好、相貌也好,這些都毫無意義。能把他人——把一個國家都卷入的強運,才是王的器量。”


    “你少亂講話,別讓那家夥再得意忘形了,她的烈性子現在已經夠讓我頭痛的了。”


    “怎麽說也是王,有點脾氣也很正常。”


    “還不能肯定就是王。”


    頑丘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帶著粘滯的感覺,剛才割妖魔肉時他忘記了擦手。


    近迫笑道:“怎麽都好,隻要自己人能不出事,把雇主平安帶回去就行。不然報酬就要少一半啊。”


    你死了剩下的那一半放心交給我好了,有人這樣插了一嘴,然後人群裏寶發出一陣哄笑。


    “那些話原樣還給你——對我來說誰是鵬都沒關係,好不容易乘上鵬翼可以輕鬆賺上一筆,我可不想達水漂白費了。”


    近迫環視了一圈眾人,接著說道:“的確還不能斷定那個小姐就是。大家多留意升山者的動向,總之不能讓鵬掉下來。萬一失去鵬雛,欠下的厄運會一口氣到來!”


    4


    走下遍布容易傾倒的朽木和碎石的斜麵,牢牢紮住根的樹木漸漸增多。這些樹有的帶著不可思議的紫色,有的數枝奇妙的扭曲著,但總算這一帶有樹影木蔭,路麵是被踩實的腐葉土,變得好走,這一切讓旅行者放心了許多。


    過了樹林是散布著帶鼓包的葉子的樹木和數枝像針一樣的灌木的沼澤地。道路繞著沼澤地迂回,消失在對岸附近的沼澤中。然後可以看到在遠處的對岸,路再次從沼地出現,朝斜坡延伸。道路沒入沼澤的地方有不知何人何時做出的石頭的落腳場,像路上的車轍一樣,中央凹進地麵。渡向對岸的沼地表麵上散布著石塊壘成的小山、或是倒木堆起的山,從這些能看出來人們為了弄出可以落腳的地方做出的努力。


    代替薪柴,剛氏的沒一個人都抱著一捧從來路上撿來的石塊,這時把它們都扔進了沼地。扔下的石塊大部分沉沒到泥中不見,但也勉強有幾塊在水麵上露出一角。


    ——就像這樣,每每升山者通過時就扔進石塊,然後才形成了路吧。


    珠晶這樣想著,也扔進自己揀來的小石塊。近迫給自己主人的馬和隨從的腳上纏上了布,這之上再用薄皮帶包了上去。珠晶帶著自己能否去厭惡近迫——頑丘的複雜心情在旁邊看著。


    近迫在好好地保護著主人。但是萬一為了保護主人做出了特意招來妖魔的行為、從而導致他人犧牲,那還是過分了吧?他們的做法看起來就像“除了主人的安全以外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


    (明明這是為了保護要去蓬山的人……)


    那個主人要是知道了剛氏的做法,大概也會生氣吧——還是說,能夠把它作為“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想通就是大人的思考方法呢。


    “真是令人討厭……”


    珠晶喃喃道。這樣的心情真的很討厭。但事實上,她也正是靠著這樣的剛氏黃朱保護,並非別人正是自己才得以安全的來到這裏。就在心情難以理清的時候,珠晶聽到頑丘的叫喚,用駁和騶虞先渡過了沼地,然後在對岸等待其他人。


    準備完的近迫踏進了沼澤,在後麵跟上來的室季和一行也接著踏了進去。季和的隨從進入沼地,蹬上第一處落腳地的時候,隊伍裏響起了慘叫。


    珠晶猛的抬頭望向頑丘。


    “難道沼澤裏有妖魔?”


    珠晶的聲音裏帶著詰問的語調。對她的問話,頑丘淡淡的否定了。


    “沒有。”


    發出慘叫的男人具痛無比的爬上來了倒木堆成的小山,看起來性命並無大礙。但接著有馬受驚的嘶叫起來。


    “……沼澤裏有什麽東西。”


    “好象有蛭。”


    聽到頑丘回答,珠晶抬眼瞪了過去。


    “你又是明明知道卻不說出來。”


    “說了也沒用。”


    “你這個人……”


    “我可沒有做該被珠晶瞪的事。沼地裏有咬人的蛭,所以不用皮革把腳保護起來再渡會吃苦頭,我這樣告訴他們就好了麽?”


    “當然了。”


    “這可真是好心好意的關懷。那麽,本來就沒有帶著皮革的人怎麽辦?”


    “這個……”


    “我們有騎獸不要緊,但對你們來說可真是災難啊,這樣嘲笑對方你就滿意了嗎,大小姐?”


    珠晶狠狠的瞪著頑丘,強忍住怒火說道:


    “——用駁和騶虞至少可以把沒有馬的人送過來吧?”


    “胡扯。別讓他們養成依賴我們的毛病。被依賴隻會招來麻煩,萬一遇到危險我可是會隻帶上珠晶逃走。”


    “可是——”


    “怎麽了?”


    這樣問話的是剛剛渡過沼地走上來的近迫。


    “大小姐說要我幫幫那些人。”


    “不會吧?”


    珠晶歎了一口氣。


    “我差點忘了,你們這些人心裏根本毫無相互幫助的念頭對吧?”


    珠晶說完,近迫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笑什麽嘛。”


    “相互幫助?你啊,那難道不是能做到最低限度事情的人聚在一起才有意義的事嗎?大小姐的心情我理解,但有能力的人單方麵幫助沒能力的人不叫互相幫助,那叫背包袱。”


    珠晶瞪著近迫。


    “是嗎——黃朱的思考方式我這回非常明白了。”


    這天的野營地在蹬上山坡的地方,是和往常一樣的廣場。路途中,白晝漸漸變長。雖然因為走在森林裏並不怎麽敞亮,但吃完飯時還有可以讓人在附近走動的亮度,而空氣溫暖到這樣走走也會讓人想卷起袖子來。


    珠晶朝好不容易開始生火做飯的室季和的帳篷走去。那裏散布著隨從們費勁力氣一路搬運來的馬車貨物,有剛剛撐起來的帳篷,還有似乎是在模仿黃朱的做法升起來的不怎麽顯眼的火堆。


    “啊,是珠晶啊?”


    最先對珠晶打招呼的人,正是坐在篝火邊的季和。


    “怎麽了,想來帳篷了嗎?”


    “不是的。因為我看到你們好象有人在沼澤那裏受傷了。”


    “是啊,遇到些奇特的蛭,徒步走的人滿腿搞的都是傷,馬也是。”


    說著,季和歎了歎氣。


    “室先生為什麽沒有向剛氏問該怎麽渡過沼澤呢?”


    聽到珠晶這麽問,季和吃驚的眨了眨眼睛。


    “啊,我當然知道剛氏們用布和皮革把腳裹起來了。所以我們也照著樣子用布裹了一下,但我們原本就沒準備他們用的那種皮帶。所以好多人受了傷。”


    說著,季和圓圓胖胖的臉上露出笑容。


    “不過紵台他們還在磨磨蹭蹭的找可以迂回的路,還沒有到。但願他們在天全黑下來前能達到。”


    “我的話,如果知道有比頑丘還熟悉黃海的人,肯定會去問他怎麽做才可以更安全的。”


    “可是剛氏不會告訴我們。”


    “不會的


    ,頑丘也一直去他們那裏詢問各種事情的。”


    “那是因為頑丘是獵屍師,跟剛氏是同行嘛。”


    “不是的,別的人也去問的——比起模仿,還是直接詢問來得正確而且迅速,這樣大家才能都安全前進。”


    季和舉起帶著戒指的雙手。


    “珠晶,隻是詢問的話,我也時而讓家生去問過。可是剛氏說的話分不清要領。雖然想現在就從他們裏雇一個剛氏過來,可他們要不先把現在的主人平安送出黃海就得不到令一半傭金。我也想過幹脆把他們和其主人一起招待過來。問他們‘一起吃頓飯怎麽樣、要不要來帳篷住’,可實際上就是頑丘也根本不理睬我們不是嗎?”


    “是啊……”


    “當然,剛氏的心情我也明白。每個人都懂得了在黃海行走的智慧,剛氏的價值就會下跌,就沒法做買賣了。這麽說也許不好聽,像我們這樣的外行如果不吃點苦頭,剛氏們在主人麵前就會很沒有麵子。誰都能輕而易舉的往返於蓬山的話,他們的主人恐怕也不高興支付另一半傭金對吧。”


    “是那樣嗎……”


    “在珠晶看來這或許不夠光明磊落,但這就叫做生意。”


    季和這樣說道,珠晶則輕輕皺起眉毛。


    “因此我才決定不雇傭剛氏。在黃海做生意的人去黃海的時候,即使做出肮髒的事也毫不在意,因為這就是做生意。但被他們那樣保護著,我就算到達蓬山,也無顏麵對供麒。所以像現在這樣盡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季和微笑著說完,又詢問珠晶有沒有為難的事,有沒有需要的東西,珠晶回答沒什麽的時候,不遠處轉來聯紵台一行終於到達的聲音。


    珠晶站了起來,和季和道別後,朝那邊走去。途中看到有個剛氏和什麽人在爭吵,但沒有管,再剛剛到達的人群裏尋找紵台的身影。


    “聯先生——”


    紵台正板著臉指揮隨從撐成帳篷,聽到珠晶叫喚回過頭,看到叫他的人是誰時眉頭微微蹙動了一下。


    “……有事麽?”


    “找到能迂回的路了嗎?”


    算是吧,紵台含糊的做了回答,但能看到隨從裏有人抱著腿在呻吟,大概還是沒能完全不渡過沼澤吧。


    “剛氏熟悉黃海,為什麽蓮先生不去向剛氏詢問意見呢?”


    紵台露骨地皺起眉頭。


    “靠依賴他人旅行的人,天帝是不會放在眼中的。”


    “但是如果死了,不是什麽都談不上了嗎。向剛氏詢問旅途的訣竅也好,起碼模仿剛氏們的做法,不是也可以很大程度避開危險嗎?隻是室先生在這麽做啊,所以死者和受傷的人都比聯先生這裏少很多。”


    紵台皺起的眉頭一跳。


    “這是在說我不如季和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要憑自己的力量跨越黃海。我想這才是我對自己是王的證明。”


    是嗎,珠晶呢喃著,轉身背向著紵台說道:


    “大叔的誌氣我明白,可是陪著你的隨從們就可憐了。”


    珠晶心情煩躁地想離開那裏。她有些生氣,紵台怎麽想是他的自由,但尋找迂回道路也好、做別的是也好,先去探路的是他的隨從。


    “所謂王,必須要傑出。”


    聽到紵台壓抑著怒氣的聲音,珠晶停住腳回過頭。


    “民眾裏最傑出的人才是王,就是這樣對吧,最接觸的人怎麽能向他人屈膝。”


    “庠學的老師曾說過,不能對他人報以敬意的人,也決不能受到他人的尊敬。”


    “所以就要像季和那樣奉承剛氏,照貓畫虎嗎?真要表示敬意的話,難道不是應該去付出和剛氏同樣多的努力才對嗎?剛氏的確了解黃海,因為那是他們的老本行。但是尊敬剛氏應該做的是努力學習像他們那樣懂得如何渡過黃海,而不是奉承剛氏,變成他們的奴仆那樣隻會一味模仿。”


    珠晶怔怔地抬起頭望著紵台消瘦的臉。


    “我尊敬剛氏對黃海的豐富知識,但剛氏對陷入苦難中的人沒有幫助的意識,我的意思不是要求剛氏來幫我們,但正因為他們是熟悉黃海的人,所以有責任幫助對黃海陌生的人不是嗎?”


    “……是啊,這個我很明白。”


    “我知道剛氏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們是為了保護主人而存在的。可是不熟悉黃海的旅人需要像剛氏那樣了解黃海的人輔助,剛氏們既然不做,那麽隻好我來做。不過遺憾的是我並沒有想剛氏那樣的知識,所以為了獲得那些知識,隻好從不斷的失敗中總結經驗。”


    “比起從失敗中總結經驗,直接向剛氏詢問不是更快嗎?”


    “小姐上庠學時,隻向老師詢問答案嗎?”


    “……是啊,不會那麽做。”


    珠晶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


    “抱歉,打擾你了。”


    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那裏。往回走沒多久,途中遇到了利廣。


    “天已經黑了,小姐,頑丘已經在火冒三丈了。”


    “陪我一起道歉好嗎。”


    擅自說完,珠晶和利廣並肩繼續往回走,路上珠晶幾次深深的歎氣。


    “怎麽說?”


    “好複雜……好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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