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萬裏無雲的晴空下,聳立著一座穿透雲海的淩雲山。


    四季流轉,不問世事。朝天聳立的山巒在夏日裏的烈烈陽光下白得耀眼。翠綠點綴著綿亙的山峰與山脊,背後廣闊的天空呈現出清澈的淺藍色。


    李齋感慨萬千地看著眼前的景色。


    明明即將在此上演一場悲劇,但如此景色卻美不勝收,隻令人覺得諷刺。


    李齋時隔七年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鴻基。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友人不安地目送她踏上征伐承州的征途。她最後一次見到鴻基的風景,就是回頭時所見的破曉時分的景色。


    ——這是何等的反差。


    李齋震驚於這個美麗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對她的心情不屑一顧。她是如此的無力又無意義。


    李齋鬱鬱寡歡地在距鴻基最近的街道過夜,等大門一開就站到鴻基的門前。和李齋出發的那天不同,城牆上有士兵列隊把守。街道上的人群已經排起了長隊,人群熙熙攘攘,彌漫著一股奇妙的興奮感。李齋周圍的人在和旅行的同伴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李齋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反正肯定是譴責驍宗的話。在到這裏為止長達的二十多天的路途上,她已經聽得耳朵生繭了。事到如今,即使聽到了,也隻是徒增痛苦。


    她隨便選了座大門,跟隨人流進入了鴻基。大門的一側緊閉,將出入的人流擠成細細一條,但並沒有針對身份的特別檢查。李齋自己沒帶什麽行李,但周圍的不少旅人都抱著行囊。然而,也沒有人來檢查行囊裏裝的東西。隻有攜帶長槍的旅人會被衛兵叫住,指著長槍在說什麽。被叫住的男人,在比較了城內和城外的情況後,把長槍交給了衛兵。也就是說攜帶長槍是不能入內的。李齋揣測,應該是要不就交給衛兵,要不就出城。


    李齋被莫名興奮的人群推搡著離開大門,站在了鴻基的大街上。四周不見同伴們的身影。大家湊在一起會很顯眼,所以他們分頭行動,定好今天在皋門旁的道觀碰頭。


    ——到了明天就萬事皆休。


    李齋的心情莫名的平靜。她十分不甘心,特別是一想到不能對阿選報一箭之仇,便覺一陣燒心。同時,她又覺得,罷了。仿佛從內部焚燒這具身體的痛苦也即將結束。說來奇怪,一旦這麽想後肩上就如同卸下了重擔一般。


    城內四處可見士兵的身影。李齋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避開了他們的視線。說不準裏麵有見過的士兵。特別是岩趙軍的部下被趕來護衛鴻基後,並非一定不會遇見熟人。


    ——霜元不會有事吧?


    李齋對岩趙的部下沒那麽熟,但霜元常年和他一起在驍宗麾下共事,認識的人應該很多。


    李齋沿著人頭攢動的街道向前直走,走到了皋門之前。這裏果然也到處是士兵,城牆上更是擠滿了士兵。她還看到很多騎獸,由相當規模的空行師駕馭著。相比大量的士兵,高聳的城牆更是讓李齋心灰意懶。時隔七年所見的白圭宮的城牆是如此巨大,牆厚且高。


    白圭宮和鴻基,隻要有一處關上大門就等同於被關在籠子裏一般。一旦出現事端,鴻基立刻就會被關閉。以李齋他們的人數不足以成功突破。進去了就出不來。這再次印證了她預想中的事實。皋門敞開著,可以俯瞰通往奉天殿前的廣場。這個廣場與奉天殿前廳相比稍小,但實際上還是十分寬闊,四麵都是高大的建築物和堅固的城牆,看上去簡直就像打開蓋子的盒子一樣。隻要大門一關上,就會真的變成一個盒子,若從四方八麵射出弓箭,被關在裏麵的人們瞬間就會慘死於箭雨之下。


    李齋邊思忖著,邊向約好碰頭的道觀走去。霜元等數人已等候在此。李齋朝著霜元點點頭,霜元笑了笑,也對她點了點頭。李齋特意沒有叫他,霜元也是如此。不僅是他倆,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隻是抬頭望著道觀的正殿。應該說,已經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眾人默默佇立原地。這時靜之出現了。靜之馬上注意到李齋,來到她身邊,但也還是沒說什麽。


    彈劾是在正午時分。那日清晨,一個人也不缺,全員都到齊了。有人出聲,“雖然時間還早,我們走吧。”李齋隻是頷首,再次走向皋門。蜂擁而至的人流將大門堵得擁擠不堪,通往奉天門的廣場已然擠得無立錐之地。


    李齋一想到這麽多人都是為了看那欺騙他們的盜賊而來的,就感到痛苦不已。


    奉天門大敞著,從正麵遠遠望去,能清楚看見奉天殿的威容。巨大的宮殿前,在這片廣闊之地,目光所及之處,人頭攢動。奉天殿坐落在三層高的基壇上,最下層的基壇向前突出,形成了須彌座。舉行即位儀式的時候,從王師中選出的五千精銳就在基壇上列隊。李齋也曾在其中。這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往事了。


    李齋曾引以為榮的地方如今也有士兵在此列席。在須彌座的正下方,搭設了一個白木製的高台。高台中間立起一根柱子,二十多名士兵舉槍圍在柱子四周。


    ——罪人會被綁在這根柱子上示眾。


    李齋的心髒就像被猛地攥住一般。這個國家的王,就要在此結束生命了嗎?


    她雖然想靠得更近一些,但因心中厭惡,難以過於接近。事實上,擠在擁擠的人群中,即使想向前走也很困難。


    “不好,趕緊。”


    霜元在她身邊小聲說道,手指著前方。他們必須從眼前的人群往前擠,離那個令人生厭的地方更近一些。李齋用肩膀隔開人群,忽然被靜之抓住了手。李齋朝他看去,靜之用眼神示意她看腳下。她順著視線向下看去,隻見大小不一的石頭滾落在地上。


    原本這種地方是不應該有石頭的。每一塊石頭都有拳頭大小,正好適合撿起來後投擲出去。人流中偶爾會出現莫名的晃動,是因為被石頭絆住了腳步嗎?


    被石頭絆倒的人,在憎惡地看向它的同時,看到那些在惡念慫恿下開始投擲石頭的人後,會立刻想起腳下也有著同樣的凶器。姑且不論扔不扔得中,直接就往柱子上扔去。他們無非是因為憤怒才扔出去,不見得是想要殺人。然而,這裏有這麽多人,每個人扔出的石頭肯定有一部分能投中,然後就會奪走這個國家真正的王的性命。


    ——話雖如此,驍宗是王。


    他果真會如同被處以極刑的罪人一般,被投石輕易地了結生命嗎?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會氣絕吧。到處亂撒的石頭也可能不足以斷送這個身負神籍的人的性命。到時會怎麽做呢?她推測,反正一定會有一個“百姓”搶走斷頭台上士兵的武器,然後將人砍於刀下吧。


    她拚命擠著人流向前走,強行擠進人群,有時候得使用相當粗暴的手段才能往前。不久,透過人群,刑場的景象逐漸清晰了起來。為了阻擋人潮,前方築起了矮矮的堤防。堤防到李齋膝蓋處高,由拳頭大的石頭堆積而成。石砌的內側是粗製濫造的柵欄,再往裏則由士兵們橫舉棍棒列隊把守著。中央設有處刑台,雖然周圍有士兵護衛著,但這些士兵是會馬上消失不見呢,或是等開始投石後佯作製止,然後離開那裏吧。


    ——多麽荒唐的鬧劇。


    刑場周圍建起了一堵矩形的人牆。李齋在即將來到最前排時停下腳步,混在人群中環視四周。有一臉興奮的男人,也有蹙眉盯著柱子的女人,還有和身邊的人高聲說話的人。雖然表情各異,但誰也沒有表現出悲傷的模樣。沒有人是因為擔心王而來的。倒是有幾個人不知出於什麽心情,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


    “不能饒恕。”


    身邊傳來壓低的聲音,李齋一下子回過神來,看向了旁邊。靜之渾身顫抖個不停。


    ——太過分了。靜之反複嘀咕了好幾次。這實在過於殘酷。架設刑場本就帶有侮辱,而有這麽多民眾來看好戲,仿佛這是慶典一般的熱烈氣氛也令人感到屈辱。阿選那裏流出的“篡位者”的傳聞已經被信以為真。靜之實在是過於氣憤,以至於對在場的人們也感到了厭惡。


    李齋一臉困惑地注視著靜之,隻是點點頭。


    “別急。”


    李齋小聲說著,回頭一看,霜元和其部下就在她身後。不知何時起,所有人都聚集在李齋的身邊。這個地方充斥著如海浪般喧囂的聲音,周圍隻有同伴,無需擔心被人竊聽。


    “不會讓他們用那根柱子。”


    靜之的身後有人壓低聲音說道。當驍宗被押上刑場,他們可以趕在他被綁在柱子上前衝出人群。


    “不可操之過急。”李齋低聲回道。“開始投石之前,刑場士兵的人數應該會所有減少,我們應先靜觀其變。”


    “可是……”


    “待民眾行動後,我們再乘亂而出。不能連主上身邊都接近不了就白白送死。都給我忍著!”


    雖然李齋說得很有道理,但靜之一想到驍宗會被囚禁在那根柱子上,就忍不住會氣憤填膺。


    “此外,全員出動並非上策,還是兵分兩路吧。”


    靜之驚訝地歪頭看她。


    李齋說,“這裏留下半數人馬,留下的人假裝看熱鬧,在此待命。不然就沒退路了。”


    “退路?”有人咬牙切齒地說,“哪裏還有必要留退路?”


    “不說別的,我們隻有這點人手,僅靠一半人馬能救出那位大人嗎?”


    “我不知道。但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們也要給自己留一條活路。事到如今,還未到必須下定決心斬斷退路的地步。”


    “一半太多了。”霜元回道,“留下十五人足矣。”


    李齋頷首。


    靜之不能理解霜元的回應。沒有退路也就沒有活路,這是毫無疑問的。然而,留下這條路還有意義嗎?這裏這麽多的人,即使留下逃離刑場的退路,在擁擠的人群中又能逃往何處?逃跑時一旦門被關上,那就萬事休矣了。最糟糕的情況是牽連到周圍的民眾。


    “要戰鬥到最後一刻。”


    似乎察覺到靜之的疑問,李齋這麽說道,望著靜之的目光仍然有力。


    “我們不會白白送死的。結果變成如此是一回事,而一開始就陷於其中是另一回事。”


    靜之被強烈的視線所鎮住,不禁點了點頭。


    “何況……”李齋說著向靜之身邊靠近,此時,傳來了莊嚴的敲鑼聲。少頃,在寬闊的廣場上群集的民眾變得鴉雀無聲。


    靜之把目光投向正殿。奉天殿正麵的門的周圍開始有了動靜。


    正殿正麵的大門打開了。從昏暗的宮殿中走出數名身穿禮服的官吏。舉著旗的官吏在門的左右待命,侍官緊隨其後。


    靜之屏住呼吸望著這一切。官吏列席後,身穿儀式用鎧甲的儀仗兵也隨之出現。遠遠望去,可以從敞開的大門窺見奉天殿的內部。玉台上的玉座就在陰影之中。玉座周圍垂下珠簾,意味著有人在裏麵。


    ——出來了。阿選就在那裏。


    靜之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台輔。”


    李齋小聲說道。靜之往那裏一望。“玉座的旁邊也放下了珠簾。台輔就在那裏。”


    “他怎麽敢!”


    李齋身邊的同伴們都發出了呻吟。居然把麒麟帶到刑場,而且是即將發生慘劇的處刑場上。


    “竟然做出如此殘酷之舉……”


    不知誰在喃喃自語,李齋隻覺得五髒六腑被揪住了。正當她咬牙切齒之際,民眾轟動了。她視線遊移,尋找著聲音的由來,然後注意到群眾如同波浪般搖蕩,便將目光移向須彌座的右手邊,隻見一群人正從那一側的樓閣裏出來。


    靜之發出一聲低吟。


    出來的是刑吏。他們在士兵的包圍下走來。一個身著樸素褐衣,兩手被拘在身後,身上綁著繩子的人走在他們的中間。他們向著須彌座的前方走去。隨著他們的移動,人群也在騷動。一行人肅靜地走向刑場。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死亡的隊伍在刑台下停住了腳步。


    驍宗麵無懼意地抬起了頭。無論是粗陋的衣服、枷鎖或繩子都無法令他露出羞愧的神色。他隻是以淡漠的神情環視四周的人群。不知是否光線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讓我去吧。”


    靜之這麽說後,霜元僅僅是讓他忍著。靜之隻覺得難以忍受,把手伸進懷裏握住了小刀。他想就這樣跑出去。結果,他還是什麽都做不到。他受不了隻能繼續注視這一切的痛苦。


    ——不能白白送死。


    他不斷說服自己。決不能還未接近主上就命送黃泉,惹人恥笑。這是靜之僅剩的毅力。


    刑吏讓驍宗站到刑台上。跟隨的士兵取下驍宗手上的枷鎖,抓住他的雙手,讓他站到柱子前之後,重新將兩手向後拉去。驍宗的身體背靠柱子,被綁在了上麵。


    確認一切無誤後,刑吏以誇張的架勢展開文書。周圍的聲音太響,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不過,他們知道刑吏是在聲討驍宗。說他盜取阿選的王位,荒廢國家,使民眾受到不該受的苦——。


    李齋按住靜之顫抖的手。


    一旦民眾開始行動,他們就要確保行動路線,分頭行動,直奔驍宗所在之處。


    然而他們真的能到達驍宗的所在之處嗎?在斬斷枷鎖的時候,能保護驍宗不受逼近的百姓傷害嗎?最重要的是,他們能繼續無視百姓的謾罵及手中的石頭嗎?


    不能允許他們扔石頭。沒有理由讓他們扔哪怕一塊石頭。


    “李齋大人,請您讓我去吧……!”


    在靜之低聲請求時,正殿發生了騷動。


    2


    ——時間稍許向前追溯。


    正殿大門依然緊閉,殿內彌漫著一股昏暗薄暮的氣息。耶利和來迎接他們的下官一同進入奉天殿。奉天殿的中央並立著三個玉台,王座就在中央格外豪華的玉台上。位於其左右的玉台,一邊屬於王後之位,另一邊則是宰輔之位。下官催促泰麒盡快入席。周圍有大量的侍衛把守。泰麒走上玉台,剛坐下身邊就被護衛所包圍。在珠簾降下之前,他看到阿選坐上了中央的玉座。


    耶利站在泰麒的背後。盡管護衛都佩戴武器,但耶利卻被禁止攜帶武器。本來她甚至不被允許同行,是泰麒據理力爭才最終同意的。


    耶利偷窺著圍在泰麒身邊的那些士兵的臉。他們不是在儀式上護衛的虎賁氏,而是黃袍館的那些小臣。自從嘉磐被帶走後,小臣內部換了不少人。以前很多士兵都很欽慕泰麒,但隨著人員的變動,氣氛也為之一變。更換的人員裏似乎沒有傀儡,卻都顯得格外冷淡。他們看上去並不特別出類拔萃,但也讓人找不到破綻。一共有二十五人,壇上——珠簾內十人,壇下有十五人。被這麽多攜帶武器的士兵包圍,意味著泰麒無法輕舉妄動。不過,阿選為何如此警戒?


    阿選透過珠簾,看著圍在泰麒周圍的小臣,輕輕嗤笑了一聲。


    ——泰麒無法隨意行動。


    阿選並非在戒備什麽,安排這些警衛隻是為了不讓泰麒逃跑。


    事到如今,泰麒已經無能為力了。如果有什麽是他想做的,那邊是飛奔到驍宗的身邊吧。跑到驍宗跟前,跪拜他,告知天下驍宗才是真正的王,譴責阿選是大逆的罪人。然而,泰麒是黑麒。即使他聲稱自己是麒麟,也難以令人信服。光是在廣場聚集的百姓的聲音,就能把泰麒的呼聲淹沒。


    雖說窮寇有可能為了奪回泰麒而衝進來,但阿選估計他們並沒有多少人——據說窮寇已被全殲。可是,肯定會有餘孽。說不準還剩多少人,隻要裏麵有驍宗的部下,他們就必定會前來營救驍宗。基於這種可能性,鴻基已經封城。如今所有的門都已經關閉了吧,城牆的通道上也都擠滿了士兵。圍繞宮城的城牆也是這麽一副光景,特別是奉天殿周圍的建築內全都安排了大量士兵。守衛白圭宮和鴻基的士兵人數是平常的四倍之多,從餘州緊急召集來的士兵將鴻基防得密不透風。


    一兩百人的餘孽即使成功救出驍宗,也無法逃出鴻基。甚至是否能救出驍宗也不好說,因為最大的障礙其實是現在擠滿廣場的百姓,群眾這一堵牆將驍宗徹底包圍起來。


    阿選在馬州抓住了驍宗,讓王師將他押送至瑞州。王師進入瑞州後就悄悄脫離隊伍,避人耳目地把他帶往位於鴻基北邊的淩雲山——托飛山。托飛山是座墓山,驕王的墓也在那裏,平時隻有少數守墓的官吏和士兵在此駐紮。阿選手下的兵占據這裏後,將驍宗押往此地。昨天才找準時機從雲海上方將他轉移到白圭宮,然後驍宗就一直被關在單人牢房裏。他即將被帶往刑場,讓眾人一睹他淒慘的模樣。隨後他就會被殺死——死於自己的百姓之手。


    ——好好看著吧。


    別想逃,也不準移開視線。盡情詛咒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悲劇發生的自己吧。


    阿選露出涼薄的笑容,與此同時,宣告悲劇開始的銅鑼聲響起。


    玄管置身於殿內的陰暗一角,看著正麵的大門一齊打開。


    ——終於開始了,如今除了祈禱已別無他法。


    岩趙也置身於黑暗中。在支撐奉天殿的柱子陰影下,旁邊就是阿選的玉座,玉台之下,在黑暗中候著的是琅燦。岩趙就站在琅燦的身邊。當正門全部打開時,一縷明媚的陽光射進殿內。待眼睛適應了光線,便能看見廣場中聚集的群眾。如此多的百姓為了唾罵驍宗而聚集在此,回響的聲音如同狂暴的海浪聲般洶湧而來。


    岩趙咬牙切齒地問琅燦,“這樣你滿意了嗎?”


    聽到岩趙壓低的聲音,琅燦低聲道,“這個問題不該問我,而應該問上天呢。”


    群眾發出的無數喧囂聲在四方的建築內回蕩,仿佛帶著壓力一般震動著空氣湧來。


    是憤怒,亦或是對處刑的期待?


    ——哪個都無所謂,案作偷偷笑道。


    他站在阿選的背後,環視蜂擁而來的人群。正是這有如雲霞的人牆,將終結驍宗的生命。然後,案作的時代即將到來。


    阿選會用怎樣的心情來迎接這一刻呢?


    正當耶利透過珠簾觀察玉座的時候,泰麒仿佛吃了一驚般望向自己的左手邊。他凝視著東邊的閣樓,耶利順著他的視線也望過去,正覺訝異,樓閣的門打開了。


    從樓閣中走出一群人。群眾開始喧嘩,怒濤般的聲音震耳欲聾。放眼望去,仿佛是一片汪洋。俘虜在一波波的呼聲中走出,人群騷動起來。


    這是耶利第一次見到驍宗。原來如此,那就是這個國家的王嗎?被命運及上天玩弄的泰麒的主人。


    他過去也曾在這裏——在阿選所在之地,同樣也是在群眾麵前,登上了王位。當時群眾應該是一片歡騰,現在則是在一片怒罵中麇集於此。他們為奸計所惑,毫不知情地前來屠殺曾經歡天喜迎接過的王。


    死囚被綁在處刑台上。在耶利眼中,他是一副淡然的模樣,既不怯懦也沒有虛張聲勢。


    ——他在想什麽呢?


    就在此時,泰麒深喘了一口氣。


    耶利靠近泰麒的身邊,正想探頭看他的臉,泰麒忽然就站了起來。身邊的士兵迅速伸出手,應該是叫泰麒不要站起身。泰麒攥住他的胳膊,隨後把他拉過來,像是想要和他說什麽。


    士兵一臉驚訝。耶利則看到泰麒左手把士兵拉過來,同時右手抽出了士兵身上的劍。


    士兵倒抽了一口氣,泰麒已經將手上的劍刺入他的腹部。耶利的動作很快,但現場的士兵對於發生了什麽事卻一臉茫然無知。或者說他們縱然知道,或許也會拒絕去理解。耶利選了一個愣在原地的人作為目標,也拔出了他的劍。士兵們還未來得及發出驚呼聲,泰麒已然一劍斬落麵前的珠簾。


    壇上灑滿了陽光。


    泰麒朝著光的方向跑去。耶利間不容發地緊隨其後,將呆立在泰麒前麵的士兵一一斬殺。


    駹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泰麒看上去像是刺殺了他的同僚——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呆滯地站在原地,腦子陷入一片空白,翻來覆去地回想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


    泰麒看上去好像搶走了同僚的劍。或者說,也許實際上就是如此。泰麒一定是想怪罪士兵手持武器監視自己的無禮行為。他說不定隻是想叫同僚放下武器。同僚向前想取回劍時卻不幸被刺中了——是這麽回事吧?不,其實那樣看起來的話,同僚的身體向下倒去,可能是為了向泰麒叩頭謝罪吧。不過,泰麒為何要離開座位,而且還離席從壇上往下跑。駹淑試圖阻止他,身體卻動彈不得。眼前的情境如同噩夢一般,泰麒留下一道殘影,緩緩走下台階。留在他身後的是目瞪口呆的同僚們,也有人手忙腳亂伸手阻攔,但他們的身體向前一傾,就軟綿綿地倒下了。耶利飛身掠過,超過泰麒,到了他的前麵。不知何時,耶利手中也拿了一把劍。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駹淑的思緒跟不上眼前飛速發展的情景。他為了尋求依靠而無意識地尋找著午月或伏勝的身影,但兩人早已被調離。白燦燦的陽光,敞開的大門,以及朝著大門緩慢走去的兩人。四周是震驚的同僚,一副狼狽模樣地慌慌張張追在後頭。倒在壇上的傷者發出呻吟聲,地上蔓延的血透出一股血腥味。


    李齋察覺到正殿的異狀。原本整齊列隊的侍官和儀仗兵姿勢全亂了,都在回頭窺視殿內,看向闖出來的人以及追在他們身後的士兵。在基壇上待命的士兵都回過頭,好奇發生了什麽事。受他們影響,群眾也好,刑吏也罷,甚至連圍著刑台的士兵也都朝著正殿的方向抬頭望去。


    “上!”


    有人開口道。或許是李齋自己說的,也說不定是所有人異口同聲說出來的——這是絕無僅有的好機會。


    這麽想著,李齋已經跳了出去。靜之向前走了半步,掏出懷裏的小刀,揮向一個回過頭來的士兵。他推開失去平衡的士兵,繼續向前走。李齋一邊用身體抵住倒下的士兵,一邊奪過他的劍。她超過敵人的時候砍上一刀,然後繼續往前走。當她行進到離刑場一半位置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搶奪武器。


    這時,她清楚聽見了怒吼聲以及震耳欲聾的響聲。她幹掉了那些驚得一動也不動的人,斬殺了急忙趕來的士兵。就在他們繼續前進,剩下的距離縮減到一半的時候,前方湧出一群士兵。然而,這些士兵並非衝著李齋等人而來,而是忙著與正殿方向而來的人對峙。


    那幾個人被以驚人的速度被斬殺。從倒下的人群中跳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少女。她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與周圍的敵人交鋒,消滅了紛紛趕來的敵人,向前衝了過來。李齋用眼角餘光看到這一幕,一左一右砍倒麵前的士兵。用粗糙的白木建造而成的刑台出現在她的麵前。


    “請住手!”


    聽到這聲音,駹淑從迷茫中驚醒過來。他開始慌慌忙忙地追趕在泰麒身後。殿內已經因為驚慌失措的人群而陷入一片混亂。在正中央的玉座——珠簾垂下的玉台之下,趕過來的下級官員以及殿內的侍官們聚集到一起,異口同聲地喊人從反賊手中保護他們。按照他們的要求,士兵紛紛聚集過來,牢牢地把守在他們周圍。話雖這麽說,每張臉都是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實際上,除了泰麒身邊的人,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有人不管不顧地逃命,也有人趕了過來,殿內亂成一團。駹淑從人群中擠出去,往敞開著的大門趕去,卻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士兵身體絆住了腳步。他左右閃避以免踩到或被絆倒,好歹跑到了大門口。基壇上的混亂正在蔓延,往刑場方向走的人群,想要逃跑的人,再加上趕過來的那些人,局勢錯綜複雜。到處都在發生衝突,時不時就會有人發出怒吼或慘叫。


    駹淑被混亂的局麵擋住,無法再向前走。他仔細一看,耶利帶頭的那群人從基壇下來,正奔向刑場。不僅如此,前麵的群眾中也有一波人在向刑場湧去。他們砍倒大群士兵,衝了過去。士兵追趕其後,也有士兵前來支援。百姓們緊隨其後,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周圍一時沸沸揚揚。


    ——發生了什麽?


    阿選呆滯地環視眼前的情景。


    泰麒的身邊忽然喧嘩起來。他正把視線移到那邊,隻見從珠簾內闖出一個人。周圍的士兵驚訝地分散到兩邊,幾道身影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士兵們慌慌張張地緊追在人影後頭,築起了一道人牆。


    阿選隻能看到混亂的人流。因為被人牆阻擋,他看不清跑出去的是什麽人,在做什麽。於是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緊盯著這些人一舉一動。


    逃跑者以及追逐者——在一片錯綜複雜的混亂中,一群人衝出正殿,直奔刑場。到了此時,才終於響起告急的聲音。士兵們在正殿到處跑,嘴裏都大聲呼喊著,隻有“台輔”這個詞是大家都在喊的。之後已經到了極端混亂的地步,完全無法辨識他們到底想傳達什麽。阿選的耳朵隻能捕捉到諸如“被奪走了”、“逃跑了”以及“被殺了”等聲音。


    “發生了何事!”他聽到案作在大叫,“誰來報告一下!”


    像是以此為信號一般,在前庭聚集的群眾中的一角崩塌了。幾個人衝向刑場,士兵則上前試圖製止他們。從正殿出來的那群人,以及從群眾中趕來的那群人都在往驍宗的身邊推進。


    駹淑好不容易才趕到那裏,但總是被東跑西竄的人擋住。領頭的耶利第一個到達刑台,泰麒緊隨其後。雖然士兵們聚集起來,試圖抓住他們,但無法隨心所欲。不僅是因為耶利那非同尋常的劍戟,還因為泰麒揮舞著劍阻止士兵們的動作。他沒有任何劍術,隻是用力揮動劍,卻拖住了窮追不舍的士兵。與此同時,從群眾方飛奔而來的那些人也到達刑台。駹淑至今還無法理解狀況,隻能驚慌失措地目睹這一切。在他眼前,反賊們在刑台上會合了。


    最先跳上刑台的是霜元。霜元揮槍將台上的士兵掃下去時,李齋也跳了上來。同時少女也跑上去了,後麵還跟著一個人。


    在發現那人的瞬間,李齋往那邊奔跑過去。她撞開敵人,直奔少女身旁。她緊貼跟隨而來的人背後,麵對追趕而來的士兵,她一邊保護著身後的人,一邊從台上後退。李齋確認著前後的情況,那一瞬間,她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人的視線。


    ——台輔。


    ——李齋。


    還活著嗎?泰麒心裏感慨道,立刻將視線投向刑台上的柱子。無視周圍那些和士兵交戰的人們,泰麒徑自跑到柱子下方。他直奔其下,雙膝猛地跪倒在地。他抬頭仰望,赤紅的雙眼映入他的眼簾。


    泰麒一時語塞,隻能仰望著眼前的人。一個平靜的聲音對他說。


    “……是蒿裏嗎?”


    那人身體被桎梏著,不見絲毫膽怯。他有著深紅的雙眸以及銀白色的頭發,那瘦削的臉龐上依然露出了微笑。


    “……你長大了啊。”


    “驍宗大人。”


    泰麒膝行而前。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他深深垂下頭,以額叩地。


    “——主上。”


    毫無疑問,戴國的王隻能是驍宗。


    微弱的嘈雜聲,終於演變為震天動地的聲響。


    駹淑僵住了。泰麒在死囚的腳下行叩頭禮。


    那也就意味著……


    案作也同樣僵住了。泰麒跪在了驍宗腳下。這是案作的夙願破滅的一刻。岩趙也停下在混亂中前進的腳步,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情景。士兵們衝向跪在驍宗腳下的泰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想要把他拉起來。還沒等反賊們出手,泰麒已經揮出了手中的劍。被用力揮舞的劍尖碰到,士兵按住腳跟向後退了半步。


    “……果然是個怪物呢。”


    岩趙身邊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他回頭一看,隻見琅燦眯起了眼睛。


    “大概有史以來,就從未有麒麟親手殺傷過他人。”


    “殺了他!”


    不遠處響起了尖利的叫聲。


    “果然是假的!他不是台輔!”


    是案作在大呼小叫。駹淑也聽到了他尖利的叫聲。他一邊心想原來如此,一邊又強烈地意識到這不可能。兩種想法在腦中爭鬥不停,讓他一時動彈不得。


    案作的聲音是否真的傳到混亂不堪的現場呢。有士兵跑到泰麒跟前,也有反賊襲擊他們。靜之趕到驍宗的跟前,麻利地斬斷他身上的枷鎖。士兵出手阻攔,卻被泰麒一劍斬斷了他的手。夕麗則把抱著手臂不斷後退的士兵斬殺了。夕麗並不認識剛才斬傷士兵的手的那個年輕人。他麵色蠟白,臉上濺著點點血跡,握劍的手在不停顫抖。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的手,試圖把劍拿走。


    “你做得很好。——已經夠了。”


    驍宗握緊劍柄,強行掰開泰麒冰冷僵硬的手,從他手中接過劍。泰麒那雙漆黑而閃亮的眼睛仿佛被逼入了絕境。他抬頭看著驍宗,驍宗點了點頭。


    ——毫無疑問是戴的血脈。他身上流淌著足以熬過戴國寒冬的熾烈之血。


    就在這一瞬間,迎向他目光的泰麒身影融化在半空中。


    3


    人們當時看到的是一片混沌。


    罪人被帶往刑場,隨之出現的刑吏應該便會宣讀罪狀。盡管如此,正殿那邊似乎傳來什麽聲音,接著包圍著刑場的人牆就塌了。簡直如同決堤的水流一樣,人群向刑台一擁而上,周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狀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眾人呆滯地注視著這片混亂之地,在其正中央,突然出現了一頭野獸。


    鋼鐵般黑銀色的身軀,額上是如珍珠般的獨角。


    那頭野獸伏在罪人腳邊,抬頭望著罪人,充滿思慕之情地用腦袋輕輕蹭他。


    隨後他輕巧地起立,屈下身子催促罪人。


    ——是麒麟。


    眾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如細浪般在廣闊的廣場上蔓延開來。有人倉皇失措地問為什麽,也有人意識到,在刑場上的——被押上來的那個不是罪人,而是他們的——王。


    男人目瞪口呆,手裏的小石頭從失去力道的指尖跌落。這個罪人篡奪了王位,是造成他們苦難的元凶。他本想對罪人予以報複,然而握著石頭的手卻因恐懼而顫抖不止。


    朧淑停下腳步,武器同樣落在了腳邊。


    是麒麟。這毋庸置疑,畢竟他是泰麒。而麒麟選擇了驍宗。


    阿選也坐不住了,一臉呆滯地注視著那情景。


    ——他應該是沒有角的。


    阿選曾將泰麒的角斬斷了,因此他本應無法變身,也無法呼喚使令才是。


    ——搞砸了?


    “……已經痊愈了嗎?”


    琅燦喃喃自語道,岩趙也大吃一驚。


    “我的確是聽說台輔身上的汙穢被治好了……”


    是因為汙穢被治好,所以被砍的角也痊愈了嗎?像麒麟這般生物,被砍下的角也是會再生的。然而泰麒的身邊看不到使令出沒。明明次蟾就在身邊橫行跋扈,但他看上去並未察覺。首先,如果有角的話,應該能感應到驍宗的王氣。他應該不會再留在宮中,而是直接找過去救人吧。不過,回想起來,泰麒周圍的人不知何時起不再被抽魂了。那是失去的角開始痊愈再生的緣故嗎?麒麟的力量一旦蘇醒,其驅逐妖魔的能力也會增強。不知何時,泰麒徹底痊愈,並隱瞞至今。


    “……被擺了一道啊。”


    琅燦翹起嘴角。


    “那隻麒麟,實在是個怪物。”


    “將軍!”


    成行背後傳來慘叫般的聲音。成行騎著的騎獸已經飛離角樓,帶著部下前往混亂的刑場。部下已經架好弩弓,距離足夠箭矢射中目標,卻被下達了絕對不能傷害罪人的命令。為了以防箭矢萬一射中罪人,成行下令在允許行動前決不可進行攻擊。他們飛到很近的位置,以防誤射。就在前進的過程中,他們看到一頭野獸猛然出現。有個部下立馬叫了出聲。


    “成行大人,那是!”


    部下們騎著騎獸湊近過來。


    “那是台輔——這麽說來,果然王是……”


    成行點頭,果然王是驍宗嗎。然而。


    “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成行大聲叱嗬部下。


    “吾主非驍宗,乃阿選大人及其王朝。”


    “可是!”


    “士兵的職責並非考慮是非!快上,殲滅窮寇!”


    士兵們隻能奉命行事。無論是多愚蠢的命令,還是多荒謬的命令,命令即命令。對士兵而言,抗命乃重罪,必須唯命是從。明知聽令行事會損害軍隊或國家利益,膽敢抗命的士兵也必定會被問罪。命令本身不存在是非問題,即使後來成為問題,下令者被審判,也和士兵毫無關係。


    然而,大多數弓兵無法放箭。因為是命令,所以射擊目標時即便有猶豫,也不能反對。隻不過,一旦對目標放箭,必定會射中麒麟。隻有這一件事,他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其他地方也傳來了命令。


    “關上城門,一個窮寇都別放出來,把他們全滅在這裏。”


    部下接令後試圖關閉奉天門,然而,看到騷亂而開始逃跑的人流阻礙了他們。他們召集了士兵,堵住人流,好不容易要關上城門,但一湧而至的人流所帶來的壓力將士兵推到一邊,又撬開了城門。


    驅使群眾的是恐懼。有人違抗了阿選,暴亂發生了。若是這樣,在場的所有人都必將被屠殺殆盡。


    龐大的人群形成一股巨大的人流,向著奉天門——也就是皋門的方向而去。李齋等人順勢而行。驍宗一躍騎上泰麒。如此一來驍宗隨時都可脫離戰場。群眾所築成的人牆中出現一個缺口,為此他們才事先留下了同伴。他們隻要隨著人流走也許能成功逃離白圭宮。


    然而,軍隊開始大舉出動。雖然無法阻止人流,但他們衝著驍宗蜂擁而來。


    “出得了皋門嗎?”


    “說不準。不過,接下來該怎麽辦?”


    即使離開了這裏也無處可逃,隻會遭到阿選的追殺。


    “請主上和台輔一起離開這裏!”霜元高聲提議道。


    “我拒絕。”驍宗一句話就打斷了他。


    “主上!”


    “冷靜點,一旦脫離這裏,麒麟的腳程很快,絕不會被追上。但你有辦法從鴻基的上空逃走嗎?看看空行師的數量。”


    “這……可是。”


    “主上說得對。”李齋插話道,“別放棄,總之我們得離開鴻基。”


    “可是,李齋大人!”


    靜之回頭看著李齋。他們本就抱著舍命的打算,但驍宗回來了,因此無論如何也想要保護驍宗。


    “剛才我正想說,項梁混在人群裏了。”


    靜之咦了一聲。


    “項梁是去見英章了吧。換句話說,他見完人回來了。那麽英章必定就在某處!”


    正因為察覺到這點,李齋才留了退路。李齋等人沒想到會將阿選軍引到文州,因此英章應該能較為自由地行動。正因為留了退路,殺進來的人數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泰麒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正殿。


    李齋等人隨著人流奔跑,從即將關上卻動不了的皋門跑到街上。出了街道的群眾開始散去。他們周圍的人潮漸漸散去,而一群手持武器的士兵衝了過來。


    正當李齋舉起劍時,驍宗喊出了一個名字。雖然她沒聽清,但聽得出驍宗是在呼喚那些趕來的人。


    “主上!”


    “——驍宗大人!”


    “杉登呢?”她聽到驍宗問。那麽他是岩趙的部下嗎?他們一跑過來,立馬加入了保護驍宗的行列。


    ——隻要是部下,驍宗就一定認得。


    又出現了一夥不是士兵的人。驍宗也叫出了他們的名字。一路過來,李齋等人的隊伍不斷壯大。他們和窮追不舍的士兵一路交戰,一口氣跑到了午門。可在他們正前方的午門已經關閉了。


    “到此為止了嗎?”


    當有人絕望地叫出聲時,那扇緊閉的大門被推開了。城門上的樓閣以及城牆上都有大量士兵把守。一群人向那些士兵發起了進攻。城門打開,軍隊蜂擁而入,一馬當先的果然是——


    “——英章!”


    李齋大聲呼喊道。


    “你活下來了啊,李齋!”


    英章高聲回應,他身跨騎獸,手揮長槍。


    “這麽多年你都藏哪兒去了?”


    霜元叫住了他。


    “你才是那個逃匿的吧。看來你藏得很安全啊,霜元。”


    霜元跑到英章跟前,抬頭看向他騎乘的身姿。


    “來得好。”


    “救出驍宗大人才令人佩服,你幹得漂亮。”


    英章指著背後,一群士兵正在那裏與王師交鋒。他們裝備簡陋,顯然是支雜牌軍,但人數卻很多。李齋等人跑進了英章軍中,就這樣一路跑出鴻基。


    “不過,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要是沒對策,我會隨便行動?”


    與他們並排同行的英章哂然一笑,指了指南方。前麵的閑地即將中斷,而另一隻軍隊正等在通往南方的大路上。


    “那是……。”


    站在軍隊前頭的正是臥信,他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諸位,別來無恙。我們一同出發前往江城吧。”


    麵對目瞪口呆的李齋等人,臥信笑著指向背後。


    “我們已拿下了江州城,通往城池的大道也都被我們控製了。”


    在李齋目光所及之處,一麵麵立起的白旗向南延伸。


    旗麵下方筆直地畫著一條淺墨色的線——那是酆都創造的墨幟之旗。


    4


    阿選一臉憤怒地從皋門的門樓上眺望著鴻基的街道。王平時從不上來,因此麵對暴怒的王,守衛皋門的護衛們難掩錯愕之色。


    鴻基陷入一片混亂,從遠處也可以看見一波波的人流在街上東跑西竄。在城牆上把守的士兵的動作也缺乏統一性,像羽蟲一樣在上空飛來飛去的空行師,已迷失了方向。


    從鴻基下行的大道上可以看見漸漸遠去的人群,人數已經壯大到可以擠滿整條大道了。他們一邊與緊追不舍的王師交戰,一邊以驚人的速度離去。


    阿選茫然自語,“發生了什麽?”


    在阿選也隻能目瞪口呆的情況下,以麒麟及騎在他身上的人為中心,人群開始行動,把聚集在寬廣前庭的群眾變成了海嘯。大浪湧向奉天門,瞬間就突破了防線,又一頭衝進皋門,破門而出。阿選坐在玉座上,視野中隻能看到這個景象。


    虎賁氏趕到時,請阿選先行撤退。阿選暫且聽從了建議,但人潮一退去,他就急急忙忙跑到皋門樓上。眼前是鴻基寬闊的街道,圍繞的城牆以及向南延伸的大路,當阿選俯視時,人潮已經散去了。


    “為何?”阿選咬牙切齒地問,“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傀儡是不會自己行動的。”在鴻基郊外,臥信一邊吩咐那些趕來的人騎上騎獸,一邊解釋道。


    “統治各地的歸根到底是傀儡,雖然會按阿選的命令行事,但不會做命令以外的事。不管我們做什麽動作,想要不被對方發現是很容易的事。而且——也多虧你們在文州掀起了大騷亂。”


    警戒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文州。阿選為了戒備李齋等人的反擊,加強了文州的兵力。他也加強了承州的兵力,準備進行掃蕩戰,以防反賊逃跑。在驍宗處刑的當口,更是有必要對一直以來都是驍宗派,並頻頻造反的委州進行戒備。最重要的是,鴻基的警備需要一定的兵數,因此必須從其他州調派必要的兵力來補足缺口。


    “多虧了你們,各地兵力出現顯著的失衡。我們所處的馬州到江州、藍州幾乎都空了。特別是離鴻基最近的江州和藍州,剩下的兵力還湊不齊一軍,其餘的將士全都到鴻基集結了。”


    傀儡原本就隻能警戒動亂,卻不具備防範於未然的意識。再加上兵力被削減,州師光是維持日常巡邏就忙得不可開交。


    “一開始我們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後來項梁找到英章,我這邊也來了人,才得知宮內的情況以及李齋將軍就在文州的事。”


    臥信和英章打算前往文州。那時有傳聞說文州出現反賊。這肯定就是李齋帶頭的。英章帶兵準備前去會合,但在馬州的山中遇到了浩歌。他從浩歌處了解到驍宗被救,然後又被奪走的事。如今再趕往文州也於事無補。因此臥信等人改變了策略,全軍壓向江州。


    “這是虛張聲勢!”阿選咆哮,“那恐怕就是全部兵力了,不可能還有別的!”


    “——不過,這隻是虛張聲勢啦。我們現在所有的兵力都在這裏了。”


    臥信滿不在乎地笑了。臥信在藍州潛伏時藏了四千兵力,英章則在馬州藏了七千不到的兵力。沿路幡旗飄揚,但也隻是單純的把旗幟立起來罷了。看上去整條大路都在臥信等人的控製下,但實際上隻有百人左右的部隊在前方舉著旗子打轉。


    “很可惜,途中的城大部分是空的。”臥信說著自己也跳上坐騎,讓出坐騎的士兵向他們揮揮手。


    所以,這乍看之下很長的陣營,隻能保證他們能到達江州城。他們攻克最低限度的要地,隻把義民挑出來留下,其餘的監禁在城裏。江州城實質上也等同於空城了。


    “他們就和充氣皮囊一樣!”阿選斥責周圍的人,“根本不堪一擊!給我追!”


    “與其說是虛張聲勢,不如說是紙糊的。”臥信微笑道,“不過,大家隻要再堅持一把就行了。”


    李齋有點困惑,“即使是紙糊的?”


    “是啊,因為雁國特使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李齋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聲。


    玉座的力量是強大的,而且阿選格外難以對付。但阿選有個致命的弱點,即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有其他國家派兵來支援。


    阿選總是想得很周到,但他不可能把他國的軍隊也算進去。換言之,在阿選的謀算中,一開始就存在一個他無法意識到的巨大漏洞。


    “我們會在江州城附近和他們會合。驍宗大人隻要對特使說一句請求援助即可。”


    雁國的軍船已在戴國的沿岸待命。說著,臥信笑了。


    “我在江州發現了一頭奇怪的騎獸。一個年輕人拉著韁繩,但騎獸好像根本不想讓他騎上去。騎手一定是拚命抱緊它的吧。可惜我們剛要去抓住騎獸,它就甩下騎手逃跑了。騎獸明明逃跑了,卻又怎麽都不離開,而是跟在我們身後。另一方麵,被甩下來的年輕人已經遍體鱗傷,昏迷了過去。不過,他懷裏抱著一把劍。”


    李齋吃了一驚,“劍——”


    臥信點點頭。


    “是寒玉。而且,這把劍上還綁著一張旌券,上麵記有台輔尊名,背後則有景王的簽字。所以我就趕緊把他保護起來。”


    “那到底是……”


    “他自稱去思,是瑞雲觀旳道士。我們從去思那裏了解了事情的經過,知道能向雁國請求支援。”


    “他還活著啊……”


    “既然如此,不如盡早去求問雁國。我們手上有那張旌券,應該就能如願晉見延王了。我們立刻派部下前往雁國,並順利晉見延王。延王還記得那張旌券,也對寒玉有印象。”


    “就是這麽回事。”臥信笑道,“就算江州城又被奪了回去,雁軍也能迅速把它攻下來的。”


    “是嗎……”


    ——原來如此。


    她回想起了在驍宗的劍上綁上旌券的那一夜。這本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夜晚,那時她與驍宗重逢,之後隻要向雁國求助,攻下文州城,勝利的機會就會在眼前。但後來,李齋眨眼間就失去了一切。她失去了很多夥伴。真的,很多。


    她原以為至今建立的一切都白費了。然而,這絕非徒勞。


    “……感激不盡。”


    李齋不由地喃喃道。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她下意識地聞聲望過去,隻見麒麟——泰麒從空中摔落了下來。


    “台輔!”


    李齋駕禦著騎獸,奔向飄然下落的泰麒。


    ——估計是用盡了力氣。肯定是因為汙穢吧。


    就在李齋等人前去救助之時,一頭野獸在他們麵前如雷光般一躍而下,一口咬住泰麒的喉嚨。


    ——正確來說,它叼著那和鹿相似的脖子,把他撈了起來。趕到的是騶虞。它的背上固定著馬鞍,但不見有人騎它。


    “計都!”


    趕過來的驍宗叫了一聲,就馬上追著正在下降的騶虞而去。李齋也緊隨其後,然後把目光投向身後,查看追兵的情況。在路邊的樹林裏,她看到一個人影正抬頭望著這邊。


    那道身影直視李齋等人,點了點頭,便消失在樹叢中。確認這一點後,他們落在地上。數騎簇擁在騶虞的周圍。計都將泰麒放在地上,以驍宗為首,眾人一擁而上,圍在喘著粗氣的麒麟周圍,又是鋪布,又是遞水。


    “不要緊,他沒受傷。”


    追隨泰麒的少女自信滿滿地說道。李齋暫且鬆了口氣,隨後又回過頭看著身後。


    “剛剛那人是琅燦嗎?”


    毫無疑問,確實是琅燦。計都背上安了馬鞍,是琅燦騎著它過來的嗎?她是看到泰麒摔落下來,於是就趕過來了?


    “琅燦?她在哪裏?”


    李齋回頭一看,是項梁在氣勢洶洶地詢問。


    “項梁,你平安無事啊。”


    項梁點點頭後,看向李齋指向的方向。


    “我有些問題必須要問琅燦大人。”


    他說著往騎獸走去,但一個聲音阻止了他。


    “項梁,算了。”


    項梁回頭一看,在少女攤開的布中,泰麒變回了人形。


    “台輔!”


    泰麒對跑到他跟前的項梁說,“你沒事就好。琅燦的事就不用管了。”


    “可是那家夥!”


    “琅燦不是敵人。你說是吧?耶利。”


    泰麒注視著耶利。耶利困惑地回看泰麒,不置可否。


    泰麒覺得琅燦不是敵人。一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最開始進入白圭宮之時,為了確認泰麒所言,琅燦特意讓阿選砍了泰麒一刀。明明有在麵前立下誓約這更簡單的方法。麒麟不能對除了王以外的人叩頭。這是大家都有的共識。但如果是使令的話,想要開口製止它們卻並非不可能。麵對突發情況可能無法及時應對,但事先已告知他會被“砍”,泰麒完全可以命令使令忍住不動。不僅如此,他還可以讓使令襲擊因此接近自己的阿選。泰麒認為,琅燦故意避開了最簡單可靠的方法。


    “派耶利過來的不就是琅燦嗎?”


    耶利沒有回答,隻是將泰麒的身體拉到計都身上。計都的主人是驍宗,和主人在一起的話,計都應該就肯載他一程了吧。


    “現在我們趕緊走吧,必須逃到安全地帶。”


    這一天,攻入鴻基的墨幟,救出驍宗後,撤退至位於鴻基南部的縣城。這個縣城並不大,它離大道很近,但本身不在大道上,今天淩晨時分才剛剛被攻下。等李齋等人抵達時,軍隊剛剛攻破城池,並布置了兵力用於防備。


    攻入鴻基的墨幟一邊與追擊而來的王師交戰,一邊向後撤退,追趕在驍宗等人身後。墨幟的人數在減少,但王師的人數也在減少。隨著驍宗才是王的消息被傳開,王師有不少人脫離了隊伍,從王師投奔墨幟的也不在少數。每當墨幟撤退到一個在他們控製下的城池,就會與留在城裏的兵力會合,再加上不少聽到傳言的士兵及民眾也趕來加入,墨幟增加的人數遠遠超過了減少的人數。王師的人數逐漸減少,為了追擊而延長的戰線終於斷了。他們已無法繼續追擊下去,不得不退回鴻基嚴加防備。


    飛在最前麵的一群人,在經過幾個城池後,往江州的漕溝城趕去。他們在三天後抵達漕溝城。此時近郊的州師為了奪回漕溝城而攻打過來,雖然還處於守城戰中,但他們被退回來的墨幟前後夾擊,最終隻能撤退。江州已經沒有足夠兵力去攻打州侯城了。


    到了第五天,漕溝城上揚起了旗幟。已經升起的墨幟的旗幟旁邊是禁軍和瑞州師的旗幟,與江州師的旗幟排成一列。此外,印有飛龍圖案的黑旗,以及麒麟圖案的黃旗也在迎風招展。王旗和麒麟旗,向天下昭示王與麒麟駕臨此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二國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野不由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野不由美並收藏十二國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