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州州都漕溝矗立於中州。從瑞州向西流的大河,被漕溝山截斷,分為南北兩條支流,處於狹縫間的山地巍然屹立,形成巨大的淩雲山。山腳下堆積了河流長年累月運來的泥沙,最終形成一片廣闊的窪地。那裏水路縱橫交錯,向位於淩雲山底的城鎮城池匯集而去。在環繞城池的城牆上到處設有水閘,縱橫交織的河道遍布整個城池。隨處可見橫跨河道的橋,以及建在橋旁的船塢,小船緊挨著民宅,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當李齋到達漕溝之際,無論是城池內還是城外的窪地上依然發生著小規模的衝突。江州城內姑且鎮壓住了,但到處都留下了戰鬥的痕跡,給人一片荒蕪的印象,人們還不能安逸自在地在城內四處走動。在這種情況下,李齋等人護衛著驍宗和泰麒進入了江州城的內宮。


    聽到士兵通報雁國的使臣已抵達外殿,李齋等人甚至來不及換裝便趕往外殿。


    他們剛踏入外殿,便聽到響亮的一聲“李齋!”


    李齋停下腳步,一個矮小的身影猛然向她衝了過來。


    李齋嚇了一跳,“延台輔?”


    從寬廣的外殿跑過來的孩子頂著一頭金色的頭發。所謂使者指的就是——。


    她順著延麒跑出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那個人也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那人輕輕點了點頭,正當李齋看清那人的臉時,小個子已經飛撲過來。李齋慌忙向後退去。


    “……不可,會對您身體有妨害的。”


    李齋一邊抬手製止一邊說道,延麒用拳頭打了下她的手。


    “你渾身髒兮兮的。”


    延麒說著抬頭看向李齋。


    “不過,幹得漂亮!”


    看到他那似乎強忍著什麽的表情,李齋的胸口湧出一股強烈的悸動。在明知前方是絕望的狀況下,離開慶國的那個夜晚,最後為他們送行的就是眼前的延麒。


    “你真的做得很好,李齋。”


    “多謝。”李齋哽咽道。


    “嗯。”延麒點點頭,輕輕握住她的手。


    “幸好你平安無事……”


    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延麒的領口,把正在感歎的他扔到了一邊。


    “你才花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幹得好。”


    “您是特地過來的嗎……”


    “當我看到戴國使者帶來的旌券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使者那裏得知了戴國的情況,但卻不知道你的消息。所以我們怎麽可能不來?”


    “不勝感激。”


    延王笑著點了點頭,把視線轉向李齋身邊。


    “終於平安回來了。你可是有個好臣子啊。”


    “感激不盡。”驍宗答道,隨後恭敬地單膝跪地。


    “為了拯救戴國,請您務必助我一臂之力。”


    李齋不由自主地效仿驍宗,同時周圍的一幹人等也都當場跪地叩頭。一個雄渾有力的聲音從他們頭上傳來。


    “我接受。諸國都將支持汝等——盡可放手為之!”


    自那一刻起,戴國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然後又過了十天,陸陸續續有士兵聚集到江州城的兵營裏。與王師一路交戰,從鴻基撤退而來的士兵終於抵達江州城。


    李齋跑去查看情況,每當找到熟悉的麵孔都會和他們打招呼,互相道喜和慰問。李齋看到留在最後頭的友尚,趕緊跑了過去。“沒受傷吧?”她剛打了聲招呼,就看見他身邊站著品堅。


    “你是——”


    友尚點點頭,“撤退時是他幫了我們。品堅,這是李齋。”


    “久仰大名,您平安無事就好。”


    品堅得體地行了一禮。杉登跟在品堅身後,他是岩趙的部下。


    “好久不見了,杉登。”


    她問了後才知道杉登如今隸屬於阿選統治下的品堅軍。眼見英章軍湧入鴻基,品堅號令他們“守護窮寇”。


    “原來如此。”李齋剛想點頭,忽然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在馬州追擊驍宗而來的阿選軍指揮官,不正是品堅的部下嗎?


    “品堅,我記得你有個叫歸泉的部下。”


    “是的。 ”品堅頷首,“不過,阿選把他搶走了。他被阿選召喚過後,回來就病了。我聽說他被派往馬州,死在那裏。”


    原來如此,李齋喃喃道。品堅是因此而改變立場的嗎?據說他是個木訥寡言而恪守禮節的將軍,對部下十分寬厚。


    品堅似乎想開口問些什麽,最後還是一言不發地行了一禮,然後往自己部下那邊走去。或許他知道李齋當時在現場,說不定是想了解下部下臨終前的情況。他是覺得問了也無濟於事,因此話到嘴邊才又咽了回去嗎?


    李齋懷著複雜的心情目送他離去,卻被人從後麵叫住了。


    “李齋大人!”


    她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來人是光佑,李齋的部下。他們自承州分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光佑,你平安無事啊。”


    光佑應聲說是,來到李齋身邊後,低下了頭。


    “……屬下無能,沒能及時趕到。”


    他指的是沒能會合的事吧。光佑率領李齋軍的殘部,本該直奔西崔。然而,他們最終還是沒能趕上那場為了奪回驍宗而孤注一擲的絕望戰鬥。


    李齋拍了拍光佑的肩膀。


    “很高興你沒事。”


    沒能趕上並不是光佑的過失。他們平安活下來,與英章項羽,和英章、臥信分頭進入江州城,竭盡全力進行鎮壓。鎮壓結束後又出城,為保護一路撤退而來的墨幟而奮力作戰。


    “我很高興你能活下來,你做得很好。”


    聽到李齋這麽說,光佑用胳膊捂住了臉。李齋連連拍著他的肩膀。當她偶然抬起頭時,就見一群令人懷念的士兵在光弘身後一字排開。


    時隔七年,她終於和在承州分別的部下們再會了。


    與部下和舊交敘舊後,李齋登上了雲海。王宮的最上層被稱為燕朝,而天上的領域在州侯城隻能被稱為內朝。李齋腳步沉重地登上內朝。和光佑及其他部下的重逢固然令人喜悅,但獨自一人時,就會想起那些再也見不到的部下的麵孔。李齋軍中有五名師帥,然而,活下來的師帥隻有光佑和鴻宏二人。三個人中有兩人被處死,剩下一人死在來這裏的路上。李齋早就從鴻宏口中得知這一切。即使早已知道,現在還是會覺得痛苦。


    “……戰……”


    ——死郭北。


    一首歌脫口而出。這首老歌不知何時起在墨幟間流行起來。李齋以前也經常唱,隨著地位的攀升,已經很少開口了。


    在軍隊中,隨著軍銜的晉升,自然就沒那麽容易死。他們在後方運籌帷幄,在護衛的保護下遠離危險。當然,因為指揮官的死就意味著那個師旅的敗北。才能出眾、行事謹慎、不易死去的人可以活下來並出人頭地。然而,這七年間,不論地位高低,李齋等人全部都在前線作戰。


    ——野死不葬烏可食。


    所有人都一直在戰鬥。戰爭本就如此。


    李齋邊唱著歌邊走上台階,出了樓閣就到內朝。李齋抵達的那天氣氛還很緊張的內朝,目前已完全安穩下來了。江州官吏的身影也多了起來,且大多數都不受拘束地在內朝工作。這其中江州春官長厥功甚偉。


    江州侯是“病了”的州侯,州宰和夏官長也生了病。臥信等人攻入州城占據城池時,州師和官吏都竭力抵抗,以州侯為首的“病者”隻會反複強調“報告國府”,並無任何抵抗行為。急著趕路的臥信把州侯和高官、及擔任要職的將士關在城裏的一角就趕往鴻基。既沒有兵力也沒有時間的臥信在城池周圍隻留了二兩五十兵。


    隔了一日,待光佑等人抵達槽溝,進入州城後,此時城池中的春官長已經把被關著的官吏們說服了。


    ——江侯怎麽看都不正常。


    首先,江侯對阿選的即位是持否定態度的。他一直批判其掠奪王位的行為。在驍宗消息不明的情況下重啟國家,他對此的評價是“不可能”。之後傳來驍宗的訃告,他也對既沒有籌備大喪,也沒有準備禦陵而表示懷疑。然而,他忽然改變了立場。在他改變立場後的不久,瑞雲觀就被付諸一炬。如果是以前的江侯,是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王師未經允許所做的一切必定會激怒他——因為江侯原本就是瑞雲觀的道士。


    春官長說當時發生了難以想象的變故。此後的棄民也好,討伐也罷,完全不是江侯的作風。即使江侯是為了某種目的而改變立場,這七年間阿選王朝的做法是不可饒恕的。而容忍這一切的江侯也不該被寬恕。


    何況,據說本已駕崩的驍宗還活著,是他篡奪了王位。既然如此,為何之前要說他駕崩了,為何當時不說他是篡位呢?


    ——既然主上還活著,泰王就不可能另有其人。


    光佑等人打開城池時,春官長率先向他們投誠。其餘人中大多數並不完全支持春官長,但也接受了他的勸說,並無抵抗之意。


    當李齋等人與驍宗一同進入州城時,州城已經在兵不血刃的情況下完成鎮壓。


    一定會有人對占領感到憤怒,也會有很多人不知道到底該相信阿選還是驍宗。雖然有無數非暴力的抗爭,但當耶利指揮眾人狩獵次蟾,妖魔的屍體漸漸堆積如山時,州官們漸漸理解了事態的發展。自此官吏和城內的士兵均歸順驍宗。李齋覺得,若非當初春官長竭力勸說,肯定會出現許多不必要的犧牲吧。如此一來,犧牲帶來的憤怒將席卷整個州城,那必定會招致更多的傷亡。


    她輕聲歎了口氣。就在不久之後,有人叫住了她。


    2


    “——李齋!”


    李齋回頭一看,原來是英章率領部下從東邊而來。李齋停下腳步等著他們。英章言談舉止還和以前一樣,仿佛那七年的空白不存在似的。


    李齋微微一笑。


    在他們逃出鴻基後進入的第一座小城裏,英章剛一抵達就立刻奔向驍宗。李齋和霜元是在文州與驍宗重逢的,但英章和臥信直到那日才終於在鴻基見到驍宗。和英章一起飛奔而去的臥信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李齋悄悄離開了,所以並不清楚他們之間實際上談了些什麽。雖然到處流傳著那個英章居然嚎啕大哭的傳言,但謠言出處是臥信,因此真偽有待商榷。


    ——不過,總覺得很好笑。


    正當她這麽想的時候,英章走到她跟前,停下後讓部下們先行一步,問道:“你剛從主上那裏回來嗎?”


    被問及先前去過的地方,李齋搖了搖頭,“不,我剛才在樓下和回來的人見了麵。”


    “見過光佑了嗎?”


    “看起來很好。多謝。”


    “光佑幹得很好,他帶兵以驚人的速度從碵杖趕到了這裏。連臥信也稱讚不已,好好犒勞他吧。”


    李齋點頭,“我會的。”


    “說到臥信——”英章好像忽然意識到,“我聽說花影也到了。”


    李齋用力一點頭,“她昨天到的。”


    李齋去接了花影。花影在垂州與李齋訣別後,察覺垂州已病入膏肓,便回到自己的家鄉藍州。而在藍州,臥信在朱旌首領的幫助下藏匿於此。於是臥信和花影重逢了。當臥信攻打江州城時,聽說花影在藍州的人脈派上了大用場。李齋是真的很高興能見到昔日的友人,畢竟她原以為對方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花影同樣感到歡喜,和李齋一樣,她之前已經放棄了,以為李齋在衝出妖魔巢穴踏上不歸途後,也許已經身亡了。


    驍宗的舊部們陸陸續續在江州集結。最令人驚訝的是,原以為已經去世的皆白居然還活著。


    他連同瓦礫被蝕一起卷入雲海,至此下落不明。但事實上他被奄奚從瓦礫下救出,在得知朝廷動蕩的消息後,便躲了起來。救出皆白的奄奚,聽說了阿選在二聲宮殺害了下級官員們,警告皆白一旦出去絕對會被殺害,裝死才是上上之策,勸他盡快逃命。


    ——主上對奄奚一視同仁。


    救助皆白的奄奚如此說道。事實上,驍宗的王朝並不輕視奄奚。原因在於不諳身份的泰麒對奄奚的待遇提出了異議。


    ——同樣是人,隻有奄奚必須伏在地上,連頭也不能抬,這難道不奇怪嗎?


    李齋也聽到年幼泰麒的言論。皆白強烈讚同這一點,也盡力改善了奄奚的待遇。李齋想到作為皆白心腹的嘉磐,一直侍奉泰麒到最後,不禁感慨萬分。


    積沙成堆,積水成河。李齋最近經常有這樣的感觸。


    ——過去造就了今日。


    如此,今日也會造就未來——即使彼此之間的聯係是不可見的。


    “對了,英章你見到正賴了嗎?”


    正賴被岩趙從一片混亂的鴻基救了出來。岩趙隻身一人前去救助正賴,讓騎獸載著正賴,他自己遍體鱗傷地留在原地抵抗追兵。聽說,為了護著正賴,一些阿選軍的士兵聚集起來,與岩趙並肩作戰。他們被召集過來之前曾擔任過泰麒的小臣。


    然而,那是最後一次見到掩住,而幫助岩趙的小臣們也失去了蹤影。而且李齋至今還未與正賴見麵。抵達槽溝之時,聽說正賴已經不能見其他人了。


    “見到了。”英章皺起眉頭,“那家夥整天使喚人。”


    可見情況穩定下來了。“太好了。”李齋感歎了句,被英章回道,“我本來還想著他要是死了怎麽也得讓他風光大葬,如今看來是坐失良機。也罷,過幾天他就能頂著一副蠢樣站你麵前了。”


    “別老說討人嫌的話。”李齋苦笑道,“……說實話,他情況到底如何?我隻聽說過一些傳聞。”


    據說正賴被搬進來的時候,情況已經糟糕到令周圍人都愕然的地步。


    “他就是個笨蛋,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隻會意氣用事。”


    英章說著又歎了口氣,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還要過段時間才能出去。醫生說走路可能會一瘸一拐的,但能走路就算不錯了。那些無可挽回的地方才真的是回天乏術。”


    英章低聲說道,“不過,冬官說能想辦法做出義眼和義肢。雖然身上到處都會留下疤痕,不過,可以讓他乍看之下也不會太顯眼。反正我看他那張嘴還是能言善辯得很,就他本人而言應該問題不大。”


    “多虧正賴守住了國帑,幫了我們大忙。”


    “這點我承認。事實上我們現在有雁國出手相助,他這麽完全是白費力氣。不過作為對他的獎賞,我還是不提這事了。”


    李齋苦笑著搖頭。當然不會白費力氣,對於墨幟以及驍宗而言,國帑的作用很大。最重要的是,國帑被藏起來後,大大遏製了阿選的行動。這完全是正賴的功勞。


    “那家夥能和主上並枕療養,看起來極為心滿意足。主上也太寵這蠢貨了。”


    李齋笑了。驍宗也仍需治療,聽說他堅持都要把正賴的病床搬到自己寢殿內。正賴至今還逗留在正寢。


    “他們想在應該是在商量今後的事吧。”


    事實上,目前正賴已經被視為塚宰。當李齋指出這一點後,英章回道,“正賴好像想留在台輔的身邊。台輔怎樣了?”


    泰麒的病情也相當嚴重。李齋至今沒有機會見到正賴,是因為她把泰麒送去蓬山了。在鴻基郊外墜落以來,泰麒幾乎就無法起身了。好不容易到了漕溝,他直接就臥床不起,也沒能出現在與延王延麒會麵的場合。延王延麒親自去病房探病,可延麒根本無法進入堂室。


    ——她想也是。


    李齋隻能悲傷地注視著僵住的延麒。延麒抬頭看著李齋,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李齋,這是怎麽回事?”


    李齋心想,他說的應該是麒麟能感知到的怨詛。泰麒剛從蓬萊回來時也是如此,渾身的怨詛使得沒有一個麒麟能夠接近他。如今當然也是一樣,因為毫無疑問,泰麒親手殺害了人。


    “台輔真的很亂來。”


    李齋已經知道泰麒當初突然失蹤,是為了能在冬天救助百姓。也知道了他是如何入宮,在宮中又是如何一路戰鬥至今的。她也聽聞了泰麒種種違反常識的行為。


    在他們到的第一座城裏,當李齋去探望泰麒時,他顯得十分難過。已經聽聞一切的李齋也同樣悲傷不已。


    “李齋,你在生我的氣嗎?”


    泰麒首先問了這句話。李齋微笑著搖頭,握住泰麒的手。


    “您想必很痛苦吧。”


    “李齋,我……”


    李齋再次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不知道麒麟的本性。但是,我們需要的是即使犯下罪行也能幫助戴國的麒麟。若您感到自責,那請您也責備我們這些祈求幫助的戴國臣民。”


    “李齋……”


    “如果說台輔有罪,那不是台輔一個人的罪,而應是祈願和平的全體國民應該共同背負的罪責。”


    過去與當下緊密相連,無論好壞。


    “曾經有人說過,在這個雪深雲厚的國度,隻有王和宰輔所住的鴻基是唯一的晴天。宮城是一方蒼天,如果以王為天蓋,那台輔就是燦爛的光輝。”


    李齋牢牢握住那隻瘦弱的手。


    “請您切勿自己把雲喚過來……”


    “好的。”泰麒點點頭。不知他會如何理解李齋的話?李齋不認為這短短的對話就可以將泰麒從自責中拯救出來。泰麒的病情每況愈下。延王和延麒前來探病時他也一直沉睡著,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沒有醒過來。


    帶著遺憾回去的延麒對李齋說道。


    “帶他去蓬山吧,當初就是這麽說好的。”


    “是。延王和台輔就這麽回去了嗎?”


    “我們要回去了,接下來會忙得不可開交啊。很遺憾這次沒能和他說成話,等一切平息了我們再來,下次帶上陽子和景麒。”


    李齋點點頭,向他行了一禮,然後第二天就帶著泰麒出發去蓬山了。


    李齋輕輕晃了晃頭,拂去腦中的記憶。她以前也去過蓬山。那一次,李齋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而此次則完全沒有遇到什麽震撼人心的事。隻是重複了一遍上一次的流程,再次見識了傳說中女神的無情、上天的不合理以及可疑。這趟旅程絕對說不上有多愉快,不過歸根結底,也隻能順其自然,上天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見英章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李齋趕緊擠出一絲笑容。


    “我最後見到台輔的時候,他臉色已經好多了。大概再過一個月就能回來。”


    “太好了。”英章放下心來,“那就好,台輔看起來愁眉苦臉的,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有蓬山上的諸位女仙照顧,沒什麽可擔心的。角也長回來了,使令也回來了。隻不過,將來可能會留下些病根。畢竟是很嚴重的汙穢啊。”


    “是嗎?”英章聽了,神情有些黯然,但馬上又振奮起來,“台輔和正賴正好湊一對兒不是嗎?兩人一起慢吞吞地走路好了。”


    “說的是。”李齋露出了微笑。


    3


    ——戰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去思輕聲哼著小曲,俯瞰的街道上,墨幟的旗子正迎風飄揚。


    他站在江州漕溝山上靠近雲海的高處俯視地麵。下麵是一望無際的窪地,南北分流的河流對岸,兩邊都是山川。他把視線轉向北邊,自河對岸延伸的山地層層疊疊,一直蔓延至北部。在山的那邊,酆都以及許多同伴應該都安息在那裏。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


    這首歌是在他和文州士兵們同吃同住時學會的。一想到那些如同歌詞描述般戰死野外的死者,去思就心痛不已。然而,當這首歌終於衝口而出時,去思覺得這可能是一種類似撕下即將痊愈的傷疤的行為。把一旦忘了就能治好的傷疤撕下來再次感受疼痛。雖然他想忘卻死亡,卻不願意忘記那些死者。


    ——士兵們會如此喜歡這首歌,大概也是出於這種心情吧?


    ——腐肉安能去子逃?


    “終於找到你了。”


    突然有人出聲叫住他,去思回過頭,看見一張令人懷念的麵孔。


    “——項梁!”


    “好久不見呐。”


    項梁微笑著走到去思身邊,在去思坐過的那塊板石上並排坐下。這塊圍牆可以俯瞰禁門前的寬廣岩台。寬敞的崗哨上橫放著兩、三塊大石頭,不知道是打算開鑿後運出去,還是放在這兒堆積起來。不過正適合看風景,因此去思特別喜歡待在這塊石頭上。


    “這風吹得真舒服。”


    去思把目光投向上空。一顆鬆樹紮根在身後的懸崖上,茂密的樹枝搖曳著遮擋陽光。對麵是無邊無際的明亮夏空,萬裏無雲。去思的周圍灑下斑駁的樹影,帶來陣陣涼風。


    “江州城真大啊。我找了你好久都沒找到。”項梁說,“我聽說淵澄大人的事了。節哀。”


    去思點點頭。這又是一處傷疤。淵澄把留在恬縣的瑞雲觀道士們聚到一起,可還沒來得及聽到喜訊就與世長眠了。他年事已高,又在窮困中熬壞了身子,生老病死皆由天命。但如果能在他臨終前見最後一麵,至少能由去思親口告知他王已歸來的消息就好了。


    東架位於漕溝的北邊。乘騎獸的話大概就三天左右的距離,但很不巧,河對岸是敵人勢力範圍。江州州師聚集而來,包圍了漕溝。


    在如此情況下,帶來淵澄訃告的是從白圭宮逃離到東架的,名為潤達的醫官。


    潤達應泰麒的要求前往東架。他找到這座小村莊,見到裏宰同仁後把泰麒的書信交給了他。信上寫的不是請求救援的內容,而是感激與歉意。當潤達看到東架那又小又窮的模樣,就猜到了是這麽回事。這村子怎麽看都不像是有足夠力量來幫助泰麒。想必是泰麒擔心潤達的安全,為了讓他逃出白圭宮而派他過去的吧。換言之,這就意味著泰麒在那個時候已經認命了。


    潤達與同僚同仁一起歎息,按信中所寫,在騎獸帶到墨陽山的隧道放生。然而,騎獸沒有上山,而是衝向西方消失了。潤達十分著急,不過那時候,騶虞已經嗅到主人就在戴國西邊吧。事實上,騶虞在戴國西邊的海上找到了雁國的船隻。


    潤達因為擔心泰麒而打算返回鴻基,在途中得知已經變了天。他隨著從鴻基逃出來的一群士兵,好不容易到達漕溝與泰麒重逢。


    這些都是聽來的傳聞。王回歸後,部下都集結而來,就沒有去思什麽事了。特別是去思並沒有參與攻打鴻基。雖然他隨波逐流地來到漕溝城,但去思也隻能在角落中觀察人們的動向。直到李齋等人抵達漕溝城,他才終於和李齋重逢。因重逢而喜悅了一陣後,就再也沒有碰見過她。他也隻是從李齋處得知項梁平安無事,卻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麵。因此,他很高興項梁能特地跑來找他。


    “你已經好了嗎?”


    去思點點頭。在他死命抱緊騎獸跑了一天一夜後,渾身上下都在痛。最嚴重的是左肩,雖然接受了治療,但直到前陣子才把傷處固定住,前天剛剛取下繃帶。他的動作上目前還有些不自然,也還有些痛,但大夫說,隻要能耐心地經常活動一下,以後會慢慢痊愈的。


    聽去思這麽說後,項梁笑道,“是嗎,這就好。”


    去思僅僅是點頭,這裏也藏著一個傷疤。受傷後,隻要找檀法寺的僧侶們治療,就很快可以痊愈。然而,在墨幟裏的檀法寺僧侶已經全員覆滅。


    他覺得,戰爭就是如此殘酷。去思親眼目睹了酆都倒下的瞬間,可並沒有確認他的遺體。即使如此,也許還是看到那一刻會更好。他能輕易接受酆都已經死了。但在戰爭中有許多犧牲是在看不到的地方發生的,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怎麽死的。像朽棧或餘澤這樣的情況,即便是道聽途說,也能證實他們已經死了。而夕麗和朽棧的兒子就隻是下落不明。然後靜之也是。


    或許還活著——希望他還活著。


    這種懸而未決的心情,可能會伴隨他一輩子吧。


    “……項梁你一直都在經曆這種事吧?”


    去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項梁望著天空點點頭,隨後轉過頭來,握住去思的手。他催促著去思把手往前伸,然後把手指一根根掰下來。


    “去思、李齋大人,還有台輔和主上……”


    項梁用力握住去思的手。


    “這種時候,就要數幸存者的人數。”


    戰爭就是如此。況且,戰爭也還未結束。阿選加強了鴻基的防守,打算圍攻漕溝城。同時,人們聚在一起,想要突破或是躲過這個包圍網。決定驍宗和阿選命運的最終一戰,也即將拉開帷幕了吧。到時候,也可能會失去目前還活著的人。世事總是無常。


    “請項梁你一定要活下來。”


    去思大概不會參加這場戰鬥了。雖然他想去,但這次的決戰中,沒有去思這種外行人的立足之地。


    去思這麽說後,項梁回道,“去思是道士吧,你必須要守護瑞雲觀的法統和丹藥的傳承啊。這也是一場艱難的戰鬥,也許比士兵的戰鬥還要艱難。”


    項梁笑著說,“而且,就算我死了,隻要能糾正錯誤,讓去思活下來,我的死就不會白費。如果丹藥能流傳下去,也就意味著我也在其中助了一臂之力。”


    “能保證一定會糾正錯誤嗎?”去思又哭又笑地說。


    項梁點點頭,“一定。咱們約好了。”


    他沒說自己一定能活下來。去思剛這麽想,項梁就說,“我也一定會活著回來的。畢竟和別人約好啦。”


    去思有些納悶地歪了歪腦袋,項梁笑著對他點點頭,又抬頭望向天空。


    “我答應過會回去的。栗該長大了吧,得買新衣服了。”


    4


    一陣風從山間呼嘯而過,山穀裏搖曳著一簇簇盛開的花朵,同時帶來人們熱鬧的聲響。園糸聽到一個格外響亮而爽朗的聲音,她扭過頭,把摘下來的花放入籃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漫山遍野的花叢,風從開得姹紫嫣紅的花朵上掠過。在如岬角一樣向海突出的高台上,可以看見栗和另外三個孩子在上麵。孩子們在閭胥的照看下,在高台上歡蹦亂跳。近郊的人們都聚集在一起摘花,充滿了明快又熱鬧的氣氛。


    去年秋天,當園糸來到這片土地時,周圍的山坡上長滿了枯黃的野草。當初如此寂寞荒涼的景色,如今已染上一片綠色。濃綠的草叢掩蓋了廢墟,從那裏延伸至村子的山坡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黃紅色的花朵則把穀底都填滿了。她做夢也沒見過這種漫山遍野開滿鮮花的地方。園糸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去摘另一朵花。


    “這種紅色的花是要留下來的。”


    一隻胖乎乎的手從旁邊伸過來,攔住了園糸想要摘花的動作。


    “紅花呢,最初是黃色的,然後才漸漸變成紅色。”那女人微笑著說。


    “花的顏色是會變的。紅色意味著花期已過,即將凋謝。做染料的花,是要摘那些剛染上一點紅色的才行。”


    園糸點頭稱是,留下這朵紅的,摘下了旁邊那朵明黃色的花。她們會從這朵花中提取染料,然後做成藥。東架的百姓自古以來一直從事著紅花的栽培工作。這一帶缺乏肥沃的耕地,蕎麥和粟米是主要農作物,還有就是紅花了。


    這邊有一朵,那邊有兩朵,蕎麥地上如同鋪開的白布,點綴著花朵。紅花的收獲結束後,就該收獲蕎麥了。


    “接下來還有茅草。”


    園糸剛來東架時也看見過幹枯的茅草。在大路兩邊,泛白的茅草在蕭瑟的風中搖晃。


    “那不是雜草嗎?”


    “我們在種植它,為了防止泥土從山坡上流走。”


    這麽說來,去年深秋,她看見有人割下幹枯的茅草,接著犁進土裏。村裏的男人們把被衝走的泥土堆到一起,用來修葺損壞的石牆。女人們則在一旁把挑出來分好的茅草捆綁起來。這是在為過冬做準備。孩子及老人們則在田埂裏摘取鴻慈的果實。


    ——然後就開始漫長的冬天。園糸為了融入村子而拚命幹活。除了搜集枯枝、間拔幼苗及燒炭,她還織布,把織好的布曬到雪地上。鴻慈和食糧日益減少,他們忍受著饑餓,等到習慣時雪終於開始融化了。冬天裏村子出生了一個孩子,然後死了六個,其中包括四個村民,兩個藏身此處旳道士。淵澄也在其中。


    村裏的人異口同聲地說今年下的是瑞雪。天氣也沒有去年那麽冷。先前采摘的鴻慈已經沒剩下多少了。


    “下一個冬天肯定會過得更好點。”女人一個勁兒地摘花,“花朵的數量也比去年多,蕎麥地裏飛的蜜蜂也多了不少。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收獲到品質很好的蜂蜜還有蕎麥。”


    “不知道這和主上回來了是否有關係呢?”


    園糸這麽問道。“或許吧。”女人笑了下。


    王駕臨江州漕溝城。雖然還沒回鴻基,但每時每刻都有人聚集到漕溝城。人們都說,早晚會有一戰。王必定會獲得勝利。如此一來王會回到玉座上,百姓的生活必定會變得更好。


    但是會有戰爭。


    不知道項梁怎麽樣了。園糸回頭望向南方的天空。他是否平安無事?今後也能平安無事嗎?


    園糸在東架安了家。她努力幹活,一點點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幹活時是快樂的,這和漫無目的的流浪截然不同。她十分享受耕耘播種的時光,也會想象種子發芽生長的畫麵。在園糸耕種播種的土地裏,發芽的植物會開花。摘下來的花帶回村子,揉成餅狀發酵,晾幹後儲存起來。這將成為價格昂貴的染料,同時也是一種藥。園糸真情實意地感受到,如今忙碌的這一切,確實和未來相連。不管是園糸還是栗都能活下去,這種感覺讓他們很開心,即使再辛苦,身體上也不會感到痛苦。


    那一點點的寂寞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遺忘。


    ——一定會的。


    正當園糸陷入思考的時候,輕快的腳步聲走近了。在她回頭的同時,小小的身體飛撲過來。


    “——怎麽了?我還在工作哦。”


    聽到園糸這麽說,栗一邊喘氣一邊張開了手。他的手掌上放著一塊白色的扁平石頭。硬幣般大小的石頭中間刻著一個小小的花紋。


    “啊,是護身石啊。”身旁的女人叫了一聲,“這是在道觀賣的。是栗找到的嗎?”


    “嗯!”栗驕傲地點頭,把石頭遞給園糸。


    “阿母。”


    “啊呀。”園糸微笑著。不知是因為貧窮,還是因為因為孤獨而艱辛的旅途,當年幾乎不怎麽說話的栗,自今年春天以來,開始慢慢說話了。兒子笨拙的語言是如此可愛。這比任何豐收都要令人高興。


    “是給我的嗎?栗不要嗎?”


    “給你。”栗搖搖頭,把石頭塞到園糸手裏後,馬上轉身跑向之前的高台。


    “怎麽了?”


    “我在找。”栗回答道,“再找一個。”


    園糸握緊了石頭,握起的拳頭放在胸前。


    ——還有一個要給誰?


    雖然很想問,但園糸是說不出口的吧。


    栗那小小的身軀在花田中奔跑。摘剩下的紅花在迎風搖曳。風吹麥成浪,鳥鳴夏始忙。小村莊的周圍,現在正是陽光普照的仲夏。一旦過了立秋,便會逐漸迎來漫長的冬天,不過,此時此刻仍被明媚的陽光及絢麗的色彩所裝點著。


    ——毫無戰亂即將來臨的征兆。


    弘始八年九月,宰輔還宮,為阿選囚,冬至宣踐阼。臣,甚哀歎。


    翌九年二月,塚宰、內宰欲伐宰輔。司寇拘塚宰、內宰,禦之。同三月,文州函縣反。文州反民謂之墨幟。阿選遣禁軍右軍誅反,墨幟於函縣安福西止之。四月,阿選囚上於馬州。是月,墨幟舉兵救上,未果,失之大矣。


    六月,入鴻基,遂救上與宰輔。七月,重振朝廷於江州漕溝。十月,上親伐阿選於鴻基。乃平九州,改元明幟。


    《戴史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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