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經在街上巧遇希娜多次。


    她每次看到我,都會向我打招呼。能夠結交比我年長好幾歲的異性這件事令人心情愉快。


    如果姐姐還在,年紀可能和希娜差不多吧。


    希娜很愛和我開玩笑。


    她會突然聞我頭發的味道,提醒我要洗頭了,有時候則天真地向我炫耀手環,有時四處張望,確認沒有人後,就搔我癢,然後逃之天天。


    希娜這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氣令我感到困惑,同時也覺得她很有吸引力。


    春季的某一天,穗高告訴我,希娜毫無預警地消失了。同一天,學校的老師叮嚀我們,遇到有可疑的人或是陌生人來搭訕,絕對不能跟他走。


    希娜消失兩個月後的某個初夏黎明時分。


    我一早起床後無所事事,來到朝霧彌漫的昏暗街道上。


    四周靜悄悄的,桃色和黃色的花從左鄰右舍的圍牆探出頭來,距離整個城鎮蘇醒還有一段時間。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迷宮般的街道上。


    突然聽到哢咚昧咚的聲音,我驚惶地停下腳步。


    聲音似乎是從前麵傳來的,但也像是從後方逼近。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背。我輕輕驚叫一聲,回頭一看,一個男人站在那裏。


    那個男人有著一頭淩亂的頭發,穿著深色衣服,腰上插著腰刀,手上拿著長矛,整體感覺就是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將。


    他一臉納悶,似乎無法理解為什麽小孩子會出現在黎明時分的街頭。


    長矛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柄上刻著龍的長矛比我還高。我立刻發現,剛才『哢咚』的聲音就是這支長矛敲在地上的聲音。


    我先向他打招呼。『早安。』


    『早。』


    『你在練習武術嗎?』


    那個男人想了一下回答說:


    『不是,我是守夜人。你為什麽不睡覺,在街上閑逛?』


    我告訴他,今天起得早,所以想出門看看,打算等一下就回家。我當然不知道『守夜人』是什麽人。


    那個男人訝異地看著我,小聲地嘀咕說:『是風呼呼嗎?』他的嘀咕令我深受打擊,這已經是第二個人了,原來除了法師以外,還有其他人可以看到。


    自稱是守夜人的男人並沒有對我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對我說了一句『太早起來,等一下會精神不好。』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2


    黎明時分遇到的那個穿深色衣服的男人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因為他散發的氣氛很明顯和生活在我周圍的人不一樣。


    守夜人到底是什麽人?那支長矛又是怎麽回事?


    穩城自古以來就有專司警察權的團體,名叫獅子野(希娜的失蹤事件就由獅子野負責調查),那個男人可能是獅子野的人吧。但獅子野的人總是穿著短褂製服,然而那個男人並沒有穿。


    幾天後的傍晚,我再度在街上看到那個男人,他和那天早晨見到時一樣,手上拿著長矛。


    我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在身後跟蹤他。


    他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墓町的方向。


    他走到隔開穩城和墓町的門前,把鑰匙插進大門旁的一道側門,然後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我目送他進去後,轉身往回走。


    吃完晚餐後我就上床睡覺,但半夜醒來,又悄悄走到街上。


    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


    我走到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白光的高牆前,沿著牆壁前進,爬上石崖上的洞窟。


    從高台上眺望夜晚的城市。


    在有人居住的穩城這邊,滿月的月光柔和地照射在屋頂和街道上;慢慢將目光移向墓町那邊,舉目所見則是漆黑一片,好像死寂的森林一般。


    靠墓町那一側的門前亮著一盞藍白色的燈籠。


    門前有一張桌子和椅子,上次那個男人獨自坐在那裏。長矛架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桌上放了一本好像是帳冊的東西。


    我在高台上觀察了他片刻,慢慢走下石階。


    『你以為我沒有發現嗎?』


    黑暗中,我才靠近一步,那個男人就開口問道,他的目光仍然盯著正麵的大馬路,但顯然是在對我說話。


    我隻好走到燈籠前。


    男人轉頭看著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


    『你不可以來這裏,我會跟你爸爸說喔!如果他知道你晚上來墓町,一定會狠狠罵你。』


    『我沒有爸爸,』我回答說:『也沒有媽媽。』


    男人皺起眉頭,一陣沉默後,他的視線突然在我頭頂上徘徊。男人似乎看到了什麽。


    『喔,原來你就是上次在街上閑逛的小弟。』


    『是啊,叔叔,你在這裏幹什麽?』


    『監視。看晚上有沒有人來這裏做壞事,如果有人從你剛才穿越的那個洞窟走過來,就一定會經過我的麵前,同時也要看有沒有奇怪的家夥試圖從墓町闖入穩城。』


    『奇怪的家夥?墓町有住人嗎?』


    『幾乎都是幽靈或是妖怪。』


    『果然有幽靈。』


    男人歎著氣。


    『即使是勇敢的大人,晚上也不敢靠近圍牆這裏……你趕快回家吧。』


    『我不怕。』


    『是嗎?』


    從大門筆直延伸的大道十分昏暗,兩側排列著黑漆漆的廢棄屋。


    我站在距離燈籠兩步的地方,朝大街的方向走去。我想要向那個男人證明,我不害怕。


    一陣風吹來,墓町所有的樹梢都搖晃起來,從道路兩側的廢棄屋內投射出來的奇妙視線,好像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的背脊感到一陣寒意,趕緊跑回大門。


    看到牆邊有一張椅子,我把它放在男人身旁坐了下來。


    『我有點害怕。』


    男人用低沉的聲音靜靜說道:


    『那當然,這裏的夜晚是很可怕的,而這道門隔絕了穩城和外麵的世界。』


    我鬆了一口氣。


    『守夜人真了不起。』


    男人滿臉錯愕地看著我,似乎忘記那天早晨他曾告訴我他是守夜人的事了。


    『叔叔,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上次早晨遇到你時,你說你是守夜人,所以我就在想,守夜人到底是什麽。』


    男人露出不悅的表情問我:


    『你來這裏幹什麽?』


    『隻是隨便走走。』


    我一邊擔心他會趕我回家,一邊語帶佩服地說:『如果妖怪來了,你就會用長矛打敗它吧,太厲害了。』


    看來男人的個性滿單純的,他聽了很高興,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長矛。


    『沒錯,我們不能讓妖怪進入穩城。』


    『如果是很厲害的妖怪呢?』


    『我不會輸的。』


    『太厲害了,而且這把長矛真的很帥耶。』


    我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就製止了我。


    『別說話。』


    我把視線從守夜人身上移向他注視的大馬路。


    有什麽東西站在數公尺前的地方。


    那隻能說是一團黑影。


    影子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我情不自禁把椅子往後拉。


    燈籠的亮光下,站著一個長發婦人。


    她身上穿著花卉圖案的衣服,穩城很少看到那種衣服。婦人光著腳,雖然年紀並不大,但也不年輕,表情毫無生氣,而且滿臉疲憊。


    婦人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她背後的黑夜。


    我立刻察覺到,她不是人。


    『呃。』


    婦人躊躇地輪流看著守夜人和我。守夜人問:


    『什麽事?』


    『對不起,我不是壞人。』


    『是。』守夜人坐在椅子上點點頭,他左手握著長矛,但很鎮定,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


    婦人迅速瞥著守夜人手上的長矛、門和我,然後問道:


    『請問這道門的後麵是城市嗎?』


    『對,是人類住的城市,叫穩城。』


    『是喔。』婦人臉上的陰霾慢慢消失了,『沒想到竟然來到這裏了。我走了很久,好像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了。』


    『原來如此。』


    一陣沉默後,婦人再度開了口。


    『請問,之前有沒有一個叫鈴木健太郎的人來過這裏?還有鈴木美惠子,或者是倉田美惠子。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男人拿起桌上的帳冊翻了起來,上麵寫著無數的名字。


    『沒有,他們已經往生了嗎?』


    婦人笑了笑。


    『那當然。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是我的……父母。』


    男人張大眼睛。


    『真難得,竟然還記得父母的名字。雖然這麽說聽起來有點無情,但或許你應該趕快忘記。』


    婦人低著頭問:『是嗎?』


    因為是很重要的名字,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忘記,不能忘記。


    可是老實說,現在我已經不記得他們的長相,也想不起他們的為人。


    隻記得他們在十五年前相繼去世,是病死的。我變成這樣後,發現很多事都忘了,所以一路走來時,像咒語般一直念著父母的名字。


    因為,一旦忘記他們的名字,那麽就算在黃泉路上偶遇也無法相認,不是嗎?


    婦人默默念著由幾個名字組成的咒語,抬起頭,又說出幾個應該是她熟人的名字。


    男人翻著帳冊,然後抬起頭告訴她,『很遺憾,你要找的人沒來過這裏。』


    婦人垂頭喪氣,再度看了男人背後的門。


    『隻要通過你身後的那道門,就到達城市了吧?』


    男人點點頭。因為我也坐在男人身旁,所以我也點點頭。


    『他們會不會生活在那裏?』


    『不可能,這道門的另一邊是活人的世界,往生的人無法走去那裏,也無法住在那裏。很遺憾,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


    婦人顯得更加失落。


    『沒關係,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我遠遠看到燈籠和這道門時,還以為我終於到達目的地了,我以為你是閻羅王(我聽不懂)或是觀音菩薩,而已經往生的親人就在門的那一端等我。』


    『許多往生者都會有類似的誤會。』


    『對吧?不過,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活人的城市?』


    『其中有一段很複雜的曆史。穩城隻是一個遠離塵世的鄉下城鎮,至於我,隻是一介守門人。』


    守夜人闔上帳冊。


    『你沿著這條路直直往回走。墓町——就是這個廢墟城市的名字,穿過墓町以後,再繼續往回走,到了山腳下的十字路口,繼續往左走,沒錯,就是走向大海的方向。那裏是往生者通往黃泉世界的道路,你要忘記一切,我知道你的人生很幸福,沒有任何事是值得你掛念的。』


    婦人露出欣喜的表情,和她剛才來這裏時愁苦陰鬱的樣子完全相反。


    『當然,我很幸福。』婦人笑了笑。『謝謝你,對,你說得沒錯,我很高興最後可以遇到你這麽優秀的守門人。』


    男人依然一臉嚴肅的表情,但我發現他的臉頰肌肉微微抽搐。


    『對了,你一直在這裏當守門人嗎?』


    『嗯,對啊。』男人用輕鬆的語氣回答。


    『那我有一事相求,可不可以拜托你?』


    『如果我做得到的話。』


    婦人似乎下定了決心。


    『如果——雖然機率不高——但有朝一日我丈夫來這裏時,麻煩你幫我傳話給他。我很幸福,希望有緣和他再相見。』


    男人問了婦人她丈夫的名字,迅速在帳冊的空白部分寫了下來。


    『往回走,然後在十字路口左轉,對嗎?』


    婦人最後深深一鞠躬,又輕飄飄地轉身離開,遠離燈籠的白光區後,身影立刻融入黑暗中。


    婦人離開後,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男人自言自語地說:


    『她沒有牽掛,早晚會成佛。』


    我立刻問:


    『她是從哪裏來的?』


    『很遠很遠的其他城市,她應該是在那裏往生,卻因為找不到黃泉路,最後才會走到這裏的。』


    『其他城市』這幾個字在我腦海中回響。那是希娜身上那些飾品的產地,也是很多人互相殺來殺去的地方。


    『原來經常有那種女人會來這裏。』


    『開什麽玩笑,』男人瞪大眼睛,『剛才的人很特別。大部分人都不幹不脆,羅裏羅嗦,想要一泄怨氣,說什麽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別人,或是大談對自己的評價等等,滔滔不絕地說一大堆無聊的話……真是受夠了。』


    『我要回家了。』說完這句話,我在臨走前問道:


    『我的背後可以看到什麽嗎?』


    男人眯起眼睛看我。


    『鳥的妖怪。』


    果然跟去年那個法師看到的是一樣的東西。


    『是不好的東西嗎?』


    男人偏著頭。


    『我不知道是好是壞,就算是不好的東西,既然已經附身在你身上,那也拿它沒辦法。像這種附身的東西,有時候會給宿主帶來某些才華,有時候會隨著宿主的成長而消失。總之,你的身體屬於你,不必太在意。』


    我暗自想道,我和妖怪之間的關係應該算是朝著好的方向進展,但未來也有可能會變差,然而,守夜人認為『它並不一定是壞的』的見解讓我暫時獲得解脫。


    『好吧,那我改天再來。』


    說完,我就跑走了。


    看完了有趣的東西,我現在有點想睡了。


    穿過高台的洞窟,回到活人的城鎮後,終於恢複了正常的感覺。我全速奔跑在比墓町亮很多的穩城街道上。


    終於回到床上時,或許是因為鬆了一口氣的關係,渾身洋溢著幸福的感覺,忍不住獨自竊笑起來。


    在這之後,隻要晚上睡不著時,我都會偷偷去墓町。


    3


    守夜人叫大渡先生。


    大渡先生起初還多次提醒我小孩半夜不能來這種地方,幾次之後,他也習慣了,便不再多說什麽。


    出現在桌子前的幾乎都是往生者,但也有其他各種不同性質的東西。


    有時候是大蛇和大蜥蜴,也有一身白色裝扮、五官位置很奇特的行者,或是全身都是毛、從沒見過的奇獸。


    無論出現任何東西,大渡先生都會鎮定自若地告訴他們:


    『不可以到門的另一邊,你必須往回走。』


    如果對方不服從,他就用長矛把對方趕走。


    很多往生者都會滿口抱怨,當他們出現時,首先會抱怨那道緊閉的門使他們無法通過,之後就會開始談起依稀記得的前世,甚至有些往生者會無法接受自己已經死了、別人卻還活著的事實。


    往生者總是孤獨地從黑暗中走來,似乎很想和別人聊天。大渡先生都會傾聽他們的人生故事,適時地附和。


    據我觀察,所有往生者最後都會認清事實,帶著安詳的表情走回黑暗。


    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我確認神藏夫妻已經熟睡後,像往常一樣走向墓町。


    我站在高台上眺望墓町,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墓町的街上到處都燃燒著篝火,照亮了黑夜。


    大渡先生坐在燈籠照亮的桌前看著什麽資料,一看到我,便站了起來。


    『你來了。今晚是特別的日子,有商人要來,我很忙,沒空陪你,大家都會聚集在火門這裏。』


    『商人?從穩城外進來嗎?』


    我看著篝火。


    『對。』


    『我想看。』


    我立刻說道。大渡先生皺著眉頭。


    『我可以躲起來偷看嗎?』


    『不行。』


    大渡先生這麽說完後,抱著雙手想了一下。


    『等你長大後隨時都可以看,非今天晚上看不可嗎?』


    我強烈要求說想要見識一下。大渡先生說那就特別為我通融一次,他把側門打開,指了指通往大門上方的梯子。


    由於側門平時都鎖著,我根本不知道那裏還有梯子。


    我沿著梯子往上爬,來到石門上的瓦屋頂屋簷下,大渡先生在下麵對我說:


    『絕對不能發出聲音,下麵有人的時候也不能下來,即使想要撒尿也要忍耐。等那些商人離開,你就要趕快回家。』


    我興奮不已地坐在屋簷上的頭等座位,彎著身體,心想如果掉下去的話就慘了。


    從這裏可以看到貫穿墓町的大馬路。


    遠方有一道塌陷的石頭圍牆,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發光。


    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森林。


    我突然想到,那片森林所在的地方,已經不屬於『穩城』的範圍了。


    黑暗森林的前方到底有什麽?


    那裏是危險而遼闊的大地,隻要一直往前走,就會到達其他的城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壓得我有點喘不過氣。


    終於,森林的方向出現火把的亮光,差不多有十個火把,搖搖晃晃地緩緩靠近。


    看到火把的亮光,我頓時感到不安,雖然我知道他們是商人,但畢竟是來自穩城外的人,整天打打殺殺地,根本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麽事。


    隨著一陣昧啦昧啦的巨大聲響,腳下的大門打開了。


    穩城這一側也不知何時聚集了二、三十個男人,事後我才知道,這些人中有一半是來看熱鬧的。


    森林的方向來了六輛牛車,他們在門前和大渡先生交談著,把牛車上的貨卸了下來。


    原本在穩城這裏待命的人也進入墓町,和商人一起卸貨。


    傳來一陣富有節奏的歌聲。


    穩城的人和外來的人唱著相同的歌。


    大家隨著歌聲的節奏,一個接一個地把大袋子從牛車上卸了下來。希娜之前戴的那些飾品,也是透過這種方式買來的嗎?


    在透過篝火的映照下,我知道穩城的人和外來的商人不太一樣,這可以從他們身上的服裝與裝飾看得出來。歌聲成為兩方的橋梁,把他們結合在一起。


    穩城的人牽來一輛推車,上麵是穩城生產的布料和工藝品。


    和對方卸下的貨相比,穩城提供的貨物少了許多,對方總共帶來滿滿六車的貨,但穩城隻給他們一車而已。


    這樣也能完成交易嗎?可見對對方來說,『穩城的產品』價值不菲,當時我對這件事感到很驕傲。


    大渡先生和看起來像是商隊領隊的人聊得很熱絡。


    穩城的人和載滿貨物的牛車一起離開大門,可能要在其他地方進行分配的作業吧。


    那些商人也沒有跨過穩城的大門,而是和牛車一起沿著原路折返。


    (好厲害。)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我以為有人爬上梯子,頓時慌了手腳。


    然而,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原來是用這種方式做貿易。)


    年齡不詳的女人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我想起一年前法師對我說的話——有沒有聽到隻有你才聽得到的聲音?


    我在腦海中戰戰兢兢地和聲音的主人對話。


    (你是誰?)


    聲音戛然停止。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回答。


    (你說呢?)


    (風呼呼嗎?)我在心裏說道。(你是附身在我身上的……風呼呼嗎?)


    (很高興認識你。)


    (我知道你在我身上,之前的雷鳴季節時……)我歎了一口氣。(原來你會說話。)


    雖然法師說,風呼呼可能會自行消失,但顯然沒有,可能是受到我經常利用晚上來墓町的影響吧。


    (我會說話,隻要想說就可以說。)


    (那我要把你趕走。)


    女人慌張了起來。


    (不行,這樣太無趣了。)


    (無趣?我覺得很可怕呢。)


    (有什麽關係嘛!我倒覺得你晚上來墓町這件事反而可怕多了,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至今為止,我們都相安無事,以後也可以繼續和平相處。況且,我也不會整天都跟你說話,我們就這樣好好相處吧。)


    風呼呼繼續說道。


    (別擔心,我不會一直停留在你身上,不久之後我就會消失,不需要特地驅除我。人類太一廂情願了,說什麽被風呼呼附身後就會變壞,認為那些人做壞事是被風呼呼附身的關係,硬要把兩者扯上關係。其實即使沒有被風呼呼附身,照樣做壞事的大有人在。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


    我沒有回答,但我知道風呼呼想說什麽。


    (人類對風呼呼附身這件事根本不了解,隻是因為我們和你們不一樣,就覺得心裏不舒服,你不需要為這些事煩心。啊,對了,我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重要秘密作為見麵禮吧。)


    雖然我深感不安,但還是問她:『什麽事?』


    (你之所以對城外的事特別感興趣,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從城外來的。)


    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是從城外來的?)


    (你不記得了嗎?你就是從剛才商人來的那條路來到穩城的。)


    我對小時候的記憶十分模糊,聽她這麽說,才發現記憶中的確留有某些非穩城的風景,比方說,山丘上有金屬搭成的塔,還有閃著金屬光澤的車子。我一直以為那是在夢中看到的。


    (這件事千真萬確,我和你的心有一部分是相連的。如果我是鳥,你就是泉水,我從空中降浯到你身上休息,所以我可以看到泉底藏著什麽,那就是穩城所沒有、隻有城外世界才存在的事情。當然,現在的你已經屬於這裏,你在這裏成長,應該也會在這裏過一輩子吧,這裏是你的歸宿。)


    我茫然地將目光移向馬路的方向,商隊的火把已經出現在遠方的森林處。


    (你為什麽要附身在我身上?)


    (為什麽呢?)


    風呼呼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


    (可能是因為你在呼喚我吧。)


    (我嗎?)


    (對,在雷鳴的季節。)


    風呼呼不再說話,我等待她的下文,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喂。)


    我叫她,但她沒有回答。


    風呼呼關上了和我之間的那道門。


    路上已經空無一人。


    突然一陣睡意襲來。


    之後,我和風呼呼會不時交談。有時候我叫她,她也沒有反應,但我並不介意。


    當我很痛苦的時候(比方被神藏嬸責罵,或是失眠胡思亂想時),風呼呼就會讓我作在空中飛翔的夢。夢中的我在雲海飛行,可以感到一稱有如神明般來去無礙的自由,每次從夢中醒來,我受傷的心就會得到療愈,找回自信和力量。


    又過了一陣子,我在白天時一個人悄悄地去墓町,走在那裏的大馬路上。無人的廢墟顯得寂靜無聲。


    沿著大馬路走到盡頭,有一道城牆和城門,就像穩城和墓町之間的界線一樣。


    這道城門上沒有木門,隻有一道拱形的老舊石門。


    門的另一端直通森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灑落地麵。


    那是通往城外世界的路,那些商人就是從這條路來的,很久以前,我也是從這條路來到這裏。想到這裏,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條路通往夢中的世界嗎?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拱門另一端的道路一直在召喚我、誘惑我。


    既然那麽在意,要不要去看看?


    灑滿陽光的道路就像妖怪一樣,我突然害怕起來,把誘惑趕出腦海,慌忙轉身跑回穩城。


    當我跑在路上時,一隻野狗從一幢廢棄屋裏衝了出來,對我齜牙咧嘴。我忍不住跳了起來,一陣風吹來,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的身體飄了起來。


    我的兩腳在空中舞動。


    我一躍跳過野狗,難以置信地著地後,回頭一看,發現野狗嚇得躲進屋裏。


    風呼呼嗬嗬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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