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片長滿矮草的原野上,出現了一座由雪白人骨堆積成的小山,一百具,或是兩百具的人體骨骸散成圓形,中間散落著他們生前穿的衣物碎片。


    『是野獸嗎?』穗高不安地問:『是不是專門吃人的野獸?』


    我覺得應該不是野獸,而是人幹的。野獸會把人骨鋪成圓形嗎?環顧四周,我發現遠處也有白色的小山。


    聽到穗高的叫聲,我回過頭。


    穗高的臉被曬黑了,汙濁的紅棕色頭發隨風飄動著。


    她直率的清澈眼神令人感受到她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擔心她在這種時候提起『決鬥的約定』。


    她突然開口說:


    『老實說,我是在摸不著頭緒的情況下離開穩城的。』


    我點頭。


    『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為什麽會刺殺我哥,之後還畏罪逃走,我根本搞不懂你為什麽會突然做這種事。』


    穗高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後,繼續說道:


    『我騙了你。獅子野的人說,如果你乖乖就範,就要用繩子把你綁起來帶回去,然後在穩城把你殺了。我早就知道這件事,在和他們一起出發的路上,我聽到他們提到死刑這兩個字,還說要盡量把你騙回來。』


    穗高看起來好無助,好像輕輕一吹就會飄走,她的身後是我們剛才經過的白骨小山。


    你不必在意。我正想開口對她這麽說時,她又說道:


    『我哥經常說謊,所以我並不在意他的說法。他經常半夜溜出家門,天亮的時候才回來……有時候說和朋友去海邊,卻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穗高的雙眼噙滿淚水,肩膀微微顫抖著。


    『我還說了其他的謊,其實……我在見到你之前就知道……我哥殺了希娜姐。我哥臨死之前,好像作了很奇怪的夢,喃喃地說著夢話:「希娜,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當時,陽好隻有我在場,我哥說完這句話就死了。


    『但是,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我哥的夢話,因為當時我哥已經神智不清了。老實說,希娜姐失蹤的那一天,雖然我哥說他在家,其實我知道他出去了,但我根本沒去想他到底去了哪裏。


    『我也沒有告訴我爸媽,和獅子野的人在一起時也沒有說。我應該說實話的,應該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從頭到尾說出來的,但我腦筋一片混亂。


    『我真的很狡猾,不管什麽時候都隻會講對自己有利的話。其實我知道所有的事,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還勸你回去穩城……你說我們可以決鬥來解決,但我根本沒有資格和你決鬥。』


    看到穗高的眼淚,我也突然很想像幼兒般嚎啕大哭,但還是忍住了。


    我告訴穗高,我也說過很多謊。我隱瞞了風呼呼附身在我身上的事,也隱瞞了偷偷跑去墓町的事,還有希娜亡靈的事。


    過了一會兒,穗高不再哭泣,我們調整心情,再度踏上旅程。


    當我們一到都市的四周,就立刻沿著都市的邊緣走。


    不知道用什麽材質做成的灰色高牆,把由金屬和水泥組成的近代都市底部密不透風地圍了起來,像閃電一樣的電光偶爾會沿著高牆發出光亮。


    我們稱它為『雷蛇』。也許都市利用這種方式排放多餘的電流。


    雷蛇的寬度和我們的身高差不多,密密實實地緊貼著牆壁,從視野的這一端穿越到另一端,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前進途中,可以看到被人丟棄的生鏽汽車、機車,以及老舊的鋼琴。


    風呼呼小聲地呢喃。


    (那家夥。)


    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我可以感受到風呼呼的憎恨情緒。


    一陣天昏地暗,我幾乎無法站立,隻能緩緩坐下。


    『你還好吧?』穗高擔心地問我。


    風呼呼用從來不曾有過的虛弱聲音說。


    (那家夥在這裏。)


    風呼呼散發出的憤怒情緒,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閃現。


    那是抽象的虐待記憶,我不知道是誰對風呼呼做了什麽,隻知道風呼呼在求助無門的牢獄中,默默地承受著沒有止境的折磨。


    黑暗中,有一張獰笑的臉。


    從那張獰笑的臉上流下欣喜的淚,嘴角流著口水。


    『你去那裏。』


    我對穗高揮手。


    風呼呼傳給我的情緒令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拳打腳踢、在地上爬行、飽受蹂躪、摧殘,那張獰笑的臉仍然不肯善罷幹休。


    風呼呼的怨恨。


    獰笑的臉突然鼓了起來,口水到處噴。


    ——你到死都屬於我,因為你太好玩了。你到死都屬於我,但因為你不會死,所以永遠永遠都屬於我,絕對不會交給任何人。


    我拚命忍著嘔吐感,渾身無力,光是聽到這個聲音就幾乎讓我痛不欲生。


    (對不起。)


    黑暗突然消失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平靜下來。


    (剛才是怎麽一回事?)


    (對不起,我也有很多過去。總之……這裏有穩城的前鬼眾,他有特殊能力,要小心點。)


    (什麽能力?)


    (很棘手的能力,即使已經死了,隻要遇到對他有利的時機,他就會帶著死時的記憶重新活過來,算是一種不死的能力。他自稱是天上人,但其實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天上人,那家夥已經無可救藥了。)


    我站了起來。


    (就是剛才那個獰笑的家夥吧。)


    風呼呼沒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穗高擔憂地看著我。


    我們繼續走著,仍然找不到都市的入口,太陽開始落下了。


    前方有一個像小島般的雜木林,樹木之間有岩石,岩石中湧出泉水。我們在那裏喝水歇息。


    『是不是那裏?』


    順著穗高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都市底部有一個很像是門的東西,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叫什麽名字,後來才知道是鳥居。


    鳥居後方有長方形的牆,可以看到一片如畫般的田園。


    2


    我們通過鳥居,踏上田中小路,整個世界立刻開始晃動。


    正如我之前預感的那樣,一踏進這個世界,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開始擴散。


    眼前的樹木開始伸展,長得愈來愈高,而遠處的建築物卻頓時縮小。


    這種視覺落差所形成的幻影令我們幾乎無法站立,隻能蹲在地上。


    終於,晃動的世界漸漸平靜,所有的東西都回歸到原來的位置和正常的大小。


    腦筋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緩緩起身,四目相望。


    我們終於到達了俗世。


    兩側都是籬笆,蜿蜒曲折的鄉間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可以看到籬笆內的瓦片屋頂。


    回頭一看,草原消失了,隻有一個老舊的鳥居,鳥居後方是黑漆漆的杉木林,在夏日傍晚的天空中隨風搖曳著。


    氣溫和濕度都上升了,和煦的風帶來草原上所沒有的各種味道上應該是所謂人類生活的味道。我們信步走在泥土路上,不一會兒,腳下的路就變成了住宅區的柏油路。


    二十層樓的高樓建築和稍遠的鬧區霓虹燈、腳踏車、不計其數的房子、電線杆、電線。


    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既新奇又令人懷念,既是故鄉,又是異鄉,仿佛走在夢中一般。遙遠的幼年時代所生活過的世界,成為觸手可及的真實環境,展現在我眼前。


    我們走進明亮的空間。


    來自四麵八方的照明趕走了黑暗,建築物上掛著文字形狀的燈飾。


    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車子在眼前的雙線道上呼嘯而過,車體反射著都市的夜晚。


    身穿白襯衫,背著黑色手提包,腳踩高跟鞋的年輕女人匆忙地從我們身邊走過。


    好安靜,太安靜了,感覺很不對勁。車子在行駛,卻沒有排氣的聲音—人潮來來往往,卻聽不到腳步聲,不,這不是安靜。


    而是完全沒有聲音。


    行人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


    我們身上穿著有點像和服的穩城服裝,照理說應該很引人注目,然而沒有任何人的目光在我們身上停留。


    穗高興奮地小聲說:


    『我剛才從遠處看就知道了,這裏果然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


    『明明可以聽到你的聲音啊。』聽我這麽說,穗高露出納悶的表情,我告訴她聽不到聲音的事。


    穗高說,俗世應該就是這樣吧。


    我搖搖頭說,不可能。


    應該是來自外界的我們還沒有完全融入這個世界。


    3


    接下來的兩天,我和穗高形影不離,徘徊在沒有聲音的街頭,因為一旦走失,恐怕很難再重逢。


    這個城市的人雖然無聲無息,但他們真真切切地生活著,從他們嘴巴的動作,可以知道他們正在對話,可以聽到彼此之間的聲音。對他們而雷,我們就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幽靈。


    汽車比人類可怕好幾倍,因為車子總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從我們身旁呼嘯行駛而過,隻要稍不留神就可能送命,我們好幾次都差一點成為車下亡魂。


    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訴了穗高。


    這是車站,這是電車,那裏是公車站,對麵的是服飾店。紅燈的時候不能過馬路。平交道的柵欄放下來後不能穿越。


    穗高像幼兒般複誦著。車站。電車。公車站。紅燈的時候不能過馬路。


    『你不要一次說那麽多,我怎麽記得住嘛。』


    『綠燈時也要小心,因為司機看不到我們。』


    我走進超市,把食物放進籃子裏,當然是用偷的。


    然後我觀察店內的情況,東晃西晃了一陣子,慢慢走向出口。


    一名店員在不遠處整理蔬菜架,但我們拿著籃子走出自動門時,他也沒有製止。


    我們走出超市,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角落像饑餓的野獸般啃著偷來的火腿、水果和麵包,


    『真好吃。』穗高津津有味地吃著乳酪蛋糕。


    『我去拿飲料。』


    然後我們又去服飾店偷了衣服,換上嶄新的t恤和長褲,把已經穿髒的穩城服裝丟進了垃圾桶。


    第一天,我們睡在車站前的商店街,已拉下鐵門的商店門口。


    第二天晚上,我們睡在遠離市中心的老街上一家儉樸的旅館裏。我們剛好路過那裏,和穗高商量後,決定住在那裏。


    因為沒有人可以看到我們,所以睡在沒有人住宿的房間應該沒有問題。


    那是一幢瓦片屋頂的兩層樓旅館,站在陽台上可以看到街上的風景。


    我從壁櫥裏拿出被褥。


    好久沒有在被子上睡覺了。


    在此之前,隻要找得到遼風蔽雨的屋頂就很慶幸了,我根本不記得總共走了多少天,才走到這個城市。


    天還沒黑,穗高就說:『我睡一下。』結果一直睡到天亮。


    我走到陽台上,眺望著夕陽下平和的街道沉思起來。


    在沒有聲音的世界裏,會覺得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否會改善,還是會一直持續下去?


    這裏的人看不到我們,所以我們不必操心衣服、三餐和睡覺等生活方麵的問題、也不會和別人發生糾紛。所以這件事不僅不是壞事,甚至有一種『天助我也』的感覺。


    然而,這也代表無法和別人說話,也無法和別人產生交集,隻有時間不斷流逝。


    我們就像透明的野貓般,一直生活在都市的角落。不知道會不會寂寞,選是早晚會習慣?


    當我陷入沉思時,遠處傳來輕微的聲音。


    咚,好像擊鼓的聲音。


    無聲的世界中唯一的聲音。


    很令人討厭的聲音。


    住在雨雲中的惡魔降臨地麵時,一定也是發出這種聲音吧。


    這個聲音似乎在告訴我,快樂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好了嗎?捉迷藏時說的話。好了嗎?我要去找你羅,準備好了嗎?


    原來到處都有雷鳴的季節,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時間表。需要還是不需要,是前進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就由我來決定。


    我現在就去找你。


    如果有需要,就絕對不放過;如果不需要,就不會留下活口。


    這個世界上,有些是無法違抗的真理?


    那家夥獰笑著。


    風呼呼渾身顫抖。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憎惡而發抖。


    我從陽台上仰望天空,看到第一顆星開始閃亮。


    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那張臉將出現在我的麵前。如同風呼呼已經察覺到他的存在,那張獰笑的臉一定也察覺到我們進入了這個世界。


    (沒關係,如果他來了,就和他正麵迎戰。)


    風呼呼沉默良久,終於說道。


    (請你準備好罐頭和塑膠袋。)


    我想了一下後問。


    (要用來幹嘛?)


    4


    翌日,我去材料行拿了有蓋子的鋁罐和塑膠袋,把塑膠袋鋪在鋁罐內。


    我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鋁罐用布包了起來,方便攜帶。穗高悶聲不響地跟在後麵,風呼呼的緊張程度幾乎到達極限。


    正午過後。


    道路前方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看不出年紀,但滿頭白發,衣服淩亂,用絕對稱不上是正常的眼神看著我們。


    他能夠在這個城市看到我們,代表他不是一般人。


    他看起來不像是人。


    而是棲息在都市黑暗中的惡靈、幽鬼。


    幽鬼的麵容就是風呼呼曾讓我看到的那張獰笑臉孔,然而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容,而是不滿地噘著嘴。


    他比我想像中更瘦、更蒼白,看起來極其不健康,渾身散發著極其不祥的氣氛。


    這個無聲的世界是幽鬼的地盤,幽鬼狠狠瞪著我們。


    我也看著幽鬼。


    我認識他。在風呼呼附身到我身上的更早之前,我就曾經看過這個幽鬼,他在一個如同地獄般黑暗的世界。


    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四張臉。


    爸爸、媽媽、哥哥和姐姐,這幾張臉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就變成了失去五官的臉。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之前夢見的那幾張沒有五官的臉到底是誰了,那一定是——


    我拋棄雜念。


    無論過去曾經發生任何事,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迷亂的心急遼平靜下來,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身上發揮了作用。


    我慢慢地鎮定下來。


    站在眼前的幽鬼是最後一道門。


    幽鬼向我們招手,喉嚨深處發出親切的聲音:


    『風呼呼,風呼呼。』


    雖然和他之間還有五十公尺,但在這個寂靜的世界,幽鬼急切的聲音清楚地傳入了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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