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茜終於回過神來。當她準備站起來時,黃色t恤的年輕男子向她伸出手。


    年輕男子身後站著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的女人,她也是被綁架到倉庫的其中一人。


    那個女人和茜眼神交會時,行了一禮說:『謝謝你。』


    三個人一起回到倉庫前。


    『你真厲害。』


    茜一邊走,一邊對年輕男子說道。


    『我以前學過空手道。』年輕男子用單手擦著額頭的汗,『你剛才在桌子那裏幹嘛?』


    茜把自己離家出走時遭到綁架,男人說隻要測試合格就可以活命,所以就在那裏接受測試的事告訴了他。


    『是嗎?他們到底是誰?』


    年輕男子不悅地嘟囔著。他是在打工的回家路上,看到有人在綁架小孩子,上前阻止,結果自己反而遭到綁架。


    倉庫前的地上,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眼神空洞地坐在那裏。


    一想到這孩子也因此得救,茜不禁感到一絲欣慰。


    包括茜在內,總共隻有四個人從虎口逃生。


    他們各自自我介紹。


    黃色t恤的年輕男子叫早田浩司,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


    那個女人自我介紹說,她叫菅原惠理。


    茜其實曾經看過惠理。她就是幾個月前,從詩織家回來的路上看到的那個圍著神奇圍巾的女人。


    還有那個五歲的男孩。雖然對他說話,但他隻是睜大眼睛,不發一語。


    『這裏是哪裏?』


    早田浩司不知所措地輕聲問道。


    菅原惠理抱著雙臂,沉默不語。


    倉庫前有兩輛車子,都是四輪驅動車,分別是鳥羽和毛線帽男人的車子。


    早田浩司從鑰匙串中找到鑰匙後,坐在駕駛座上,茜則坐在副駕駛座的座椅上。


    『我們馬上去報警。』


    早田對她說。


    『嗯,好。』


    茜渾身無力地回答。


    『他們在幹嘛?』


    聽到早田的嘟囔,茜轉頭看著車外。


    菅原惠理和沉默的孩子怔怔地站在車外。


    早田打開車窗。


    『怎麽了?我們要回去,請你們坐後麵。』


    菅原惠理搖搖頭。


    『請不要管我們。』


    早田皺起眉頭。


    『為什麽?』


    『我和這孩子不回東京,不,是不回日本,我們要去其他的地方。』


    早田開口想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閉上嘴,什麽都沒說,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丟下他們,茜下了車,


    『你們該不會要去怨城吧?』


    惠理臉上掃過一層陰霾。


    茜知道自己猜對了。


    『那個男人……鳥羽說自己是怨城的人……怨城到底是什麽地方?』


    『這個嘛,』惠理輕輕歎了一口氣,『照理說,以我的立場應該隱瞞這件事。穩城是地名,是這個草原前方的一個城鎮。』


    早田也下了車。惠理的表情十分嚴肅。


    『其實我也來自穩城,啊,當然,我和鳥羽他們是不同的。』


    三個人陷入尷尬的氣氛。


    茜重新觀察著菅原惠理。上次看到她圍著那塊神奇圍巾的時候,她感受到一種神秘的異國情調,如今她身上沒有圍那塊布料,而是穿著米色長褲、黑色開襟衫和球鞋,右耳戴著耳環,感覺就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女人,看起來不像是什麽奇怪團體的成員,反而更像是對血拚、約會樂在其中的女大學生或是粉領族。


    不過既然曾經一起被綁架,茜還是希望她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早田問:『那是什麽?宗教團體嗎?還是秘密結社?』


    惠理搖著頭。


    『你們不需要知道,總之我會開另一輛車前往穩城……』


    『那怎麽行?』早田嘟著嘴說,『請你解釋一下?我已經被搞糊塗了。』


    茜也很想了解其中的緣由。


    惠理用無奈的語氣說:


    『好,那我就告訴你們吧。』


    三個人走進倉庫前的小屋,拿出椅子坐了下來,沉默男孩也跟了進來,坐在地上。


    惠理開始說明穩城的情況。那是位於草原遙遠的前方、一個與世隔絕的城鎮,但所謂與世隔絕,並不是和外界完全沒有交流。除了穩城會派人秘密造訪日本以外,也有人秘密從日本進入穩城。


    『鳥羽——他的本名叫鳥羽木乃其,幾十年前就從穩城來到俗世。我來俗世也是為了調查他。』


    『調查?調查他什麽?』


    『從穩城派來俗世的人必須嚴格遵守穩城的規定,絕對不能為非作歹,違反規定者必須遭到懲罰。鳥羽木乃其原本是負責監督的人,一旦穩城人來到俗世胡作非為,他就會進行處罰,沒想到他自己卻利用這種權限為所欲為,根本不遵守規定。消息傳到穩城,所以穩城才派我來進行調查。』


    『結果證實他的確像傳聞中所說的。』


    茜說道,惠理頷首。


    『我曾經提出警告,沒想到反而被他控製自由,他不僅像傳聞中所說的那麽過分,甚至已經變本加厲。所以既然我活了下來,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穩城,報告這次事情的原委。』


    『辛苦你了,』早田浩司說:『穩城沒有電話嗎?』


    惠理輕聲回答說:『沒有,所以我要趕快回去。』


    『那這個孩子呢?』


    『他在這裏已經沒有家人了。他的家人涉嫌私自轉賣穩城生產的布料,他父親是穩城人,原本他有父母和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但被鳥羽……』


    惠理說不下去了。


    早田壓低嗓門問:『被他殺了嗎?』


    惠理點點頭。


    男孩仍然坐在地上,凝望著半空。


    『隻有他僥幸活了下來。』


    『是嗎……真是心狠手辣,所以……呃,所以你要帶他回去嗎?』


    『這孩子雖然是在東京出生的,但他父親是穩城人,所以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住在日本的美國人在日本發生空難,全家人因此喪命,而美國人的親戚把唯一活著的孩子接回美國的道理是一樣的。』


    『也對啦!不過,雖然這麽說對你有點不好意思,但我的感覺卻像是躲在偏僻地區的可疑宗教團體的信徒擄走了不懂事的小孩子。』


    早田如此反駁,但他的話很無力。


    『算了,反正那兩個家夥都死了,他們在你們那裏也算是罪犯吧?基本上,已經和我們沒關係了吧?以後不會再來找麻煩了吧?』


    惠理低下頭。


    茜和早田靜靜等待她的回答,但顯然是難以據實以告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惠理終於回答說:


    『鳥羽木乃其應該還沒死。』


    果然不出所料。茜想到這裏,覺得心情十分惡劣。


    『穩城不會派刺客追殺你們,但鳥羽木乃其會怎麽做就不得而知了。他應該會在一年後或是三年後在某個地方複活,據目前所知,鳥羽之前至少已經死過兩次了,兩次都複活了。穩城會緊急采取應變措施,但你們也要格外小心。』


    『要怎麽小心?』早田煩躁地晃著身體。


    『怨城是不是怨念的怨?』


    『不,是平穩的穩,是一個很祥和的地方。』


    茜想起那個字。


    穩。好意外,她一直以為是『怨』。


    『是嗎?我相信那裏應該是像魔界村5那樣的地方。』


    聽到早田的嘀咕,惠理皺起眉頭。


    『那裏隻是生活步調很悠閑的鄉下地方,那裏或許有一些風俗習慣,但每個地方都應該有吧,鳥羽木乃其是例外中的例外。』


    『那我也要去穩城。』


    茜突如其來地提出這個要求。


    惠理和早田同時看著茜。


    『你說什麽?』


    『啊,但我測試沒通過,好像不能去吧?』


    『怎麽可能?這種事要視情況而定。』


    『如果可以,我想去穩城。請你帶我走。』


    『你不回東京嗎?』


    早田莫名其妙地偏著頭,但茜是認真的。


    住在自己家裏的時候,差點死在沙智子手上。沙智子因為沒有殺死她,才會委托鳥羽木乃其暗殺自己。


    平靜的生活已經結束了,自己失去了歸宿。


    『那個家夥不是還會出現嗎?如果我還留在這裏,恐怕早晚會被他殺了。』


    菅原惠理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茜。


    『穩城不是讓你觀光旅行的地方?一旦踏進穩城的大門,就再也無法回來這裏了,必須做好一輩子當穩城人的心理準備……』


    『沒關係。』茜說道。


    她並沒有做好一輩子當穩城居民的心理準備,但菅原惠理也是穩城人,卻順利來到這裏。那個木工叔叔雖然被殺死了,但如果真的想回來,一定會有方法的。


    『早田先生,那你呢?』茜問道。


    早田浩司愁眉不展地搖頭。


    『我不必了。我經過重考才好不容易進了大學,我才不想去那種地方,反正那裏應該不會有衝水馬桶,我要回家,要對那個家夥以牙還牙。』


    2


    他們和早田浩司在倉庫前道別。早田直到最後一刻都提醒茜,最好還是不要去,那裏絕對不會有好事。


    他的車子揚長而去,一行人目送著車子駛向建築物的方向。


    『真的沒問題嗎?』


    菅原惠理向茜確認道。


    『你可能會後悔喔,你最好還是回家吧!我可以送你到城市的入口。』


    『不用了,我離家出走的原因是因為我媽差點把我殺了。反正,穩城不是一個好地方嗎?不是你的故鄉嗎?』


    惠理突然笑了起來。


    『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你知道這已經是你們現實的地理中不存在的特殊地方嗎?』


    茜頷首。


    高天原。這是穿過現實世界的異世界大草原。


    『我的故鄉在遙遠的前方,那裏既沒有電話、也沒有電視、更沒有車子,不能看電影,也沒有便利商店。』


    『但不會有人想殺我。』


    聽茜這麽說,惠理歎了一口氣。


    『也許吧,不過,這或許是最重要的事。』


    對茜來說,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就算是全新的世界,西班牙和衝繩也一樣。既然這樣,就轟轟烈烈地離家出走,也許這個選擇會使自己失去大部分的人生,卻也可以因此得到另一部分的人生。


    『沒問題,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茜露出微笑。


    3


    他們把倉庫旁的小屋內所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全都裝上車子,其中有裝了汽油的十公升汽油罐、米、油、簡易瓦斯爐、鍋子,以及少許的速食食品、裝了飲用水的大塑膠桶、來福槍、手槍。


    『雖然我們可以先回日本一趟,但隻要四、五天就可以到達穩城,所以這些東西已經足夠了。』


    準備就緒後,惠理、茜和沉默的男孩三人坐上剩下的那一輛四輪驅動車出發了。


    車子從下午一直開到天黑,奔馳在平原上。


    茜和惠理在車內聊著彼此的事。茜告訴惠理,曾經在公園旁的路上看過她。


    『是嗎?我們真有緣分。』


    『那時候你圍了一塊漂亮的布。那塊布呢?』


    『那是穩城的布,穩城沒有其他像樣的產業,那時候我才剛到這裏不久,覺得和這裏的衣服很配,所以圍在身上。如果這麽引人注目,那以後要小心。』


    惠理用自嘲的口吻談起穩城有多麽不文明。


    『來自外麵的人或許很難適應,但基本上穩城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你不要因為那個變態凶手就認定穩城是個不好的地方。』


    遭到滅門的男孩仍然不發一語,在後座睡著了。


    天黑以後,車子停了下來。


    他們用簡易瓦斯爐煮了泡麵。


    『不知道早田先生是不是順利回到東京了?』


    茜不經意地問道,惠理說:


    『沒問題,他可以回去原來的世界。他回到原來世界的那一刻,他所經過的那道門和草原都會消失,他沒有那種能力,所以無法獨自走回這個世界。即使他去報警說:「我被綁架了,在一個像草原的地方差點被人殺害」,也沒有人查得到這個地方。』


    『如果鳥羽木乃其複活呢?』


    『按照鳥羽的個性,應該會去找他。他這個人陰險毒辣,我們必須趕快采取應付措施。穩城雖然是一個小城市,但經過這一次事件之後,就可以和他斷絕關係。』


    『誰和他斷絕關係?』


    『穩城啊!不管是誰,隻要被自己的故鄉舍棄,就會很痛苦,尤其對穩城人來說更是如此,鳥羽木乃其應該也無法忍受孤立的滋味。對了,那個叫早田的大學生,是不是很奇怪啊?』


    茜偏頭思考著。早田浩司奇怪嗎?他隻是有個性而已。


    『小茜,如果身為日本人的你不覺得他怪,那應該就不奇怪吧。』


    茜心想,一定是因為早田說穩城是可疑的宗教團體、魔界村,還說沒有衝水馬桶,所以惠理才會不高興。


    惠理突然說道:


    『我應該得了思鄉病吧,日本固然很好玩,但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穩城。』


    惠理說,這是她第五次來日本。


    『到穩城後,我會帶你四處參觀。』


    翌日,因為沿途土石坍塌,車子顛簸得十分嚴重,他們從一大早就不停地前進,中途加了車上的備用油。接近傍晚時,車子發出異常的聲音,天色暗下來時,車子就拋錨了。


    對會修車的人來說,或許隻是很常見的小故障而已,但茜對車子一竅不通,惠理隻會開車,對修車也毫無概念。雖然有汽油,但車子還是動不了。


    他們下了車,開始準備晚餐。


    最後決定第二天開始徒步前進。


    『要走多久?』


    『從這裏開始,差不多要走四天左右。』


    聽到惠理的回答,茜突然不安起來。


    沒想到行程比想像中艱難,這不是事先做好規劃的露營,也沒有帳篷和睡袋,無論是糧食還是飲用水,都無法充足供應三個人的三餐。


    『沒有地圖,你也知道路嗎?』


    『沒問題,這是一種本能。我們在沿途一定可以找到水,雖然可能會有猛獸,但遇到的機率不大,況且我們手上有槍。』


    惠理露出苦笑。


    『真讓人傷腦筋,我還以為可以開久一點呢。』


    翌日,太陽還沒露臉,他們就出發上路了。


    前麵出現一座岩山,坡度更陡了,必須不時攀爬前進,這種時候,茜就會牽起男孩的手。男孩仍然沉默不語。


    真的沒問題嗎?茜內心愈來愈懷疑,但眼前也隻能相信惠理。當初是自己硬說要跟來的,所以沒資格抱怨。


    再說都已經走到這裏了,隻能繼續往前走。


    爬到岩山山頂後,終於開始出現比較像樣的路。


    惠理斷雷道,應該沒有問題。


    『徒步的話,走這座山是捷徑,隻要越過這座山,接下來的路就很好走了。前麵有一幢老舊的建築,我們穩城的人都把那裏當成休息站,隻要走到那裏就可以安心了,一起加油吧。』


    天色突然變陰沉,也下起了雨,天空閃電交加,雷聲隆隆。


    三個人走在懸崖旁。


    『我討厭打雷。』惠理小聲說道。


    男孩突然拉著茜的手,雙眼露出恐懼的眼神,他一定也討厭雷。


    『惠理姐,我們找個地方躲雨吧。』


    『好,我們回去剛才經過的隧道。』


    前麵有一條沿著懸崖形成的天然小路,但狹窄的路麵在十幾公尺外就轉彎了,看不到前麵的路況。


    懸崖下有強風吹來,這條小路頂多隻有一步的寬度。


    雨愈下愈大。


    『不過,也許前麵也有躲雨的地方,就不用往回走了。我去前麵看看。』


    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成為惠理的臨終遺言。


    她在小路上走了幾步,岩石就劈哩啪啦地崩塌了。


    並不是十分嚴重的土石流,但幾塊像棒球大小的石頭從斜坡滾落。


    『危險!』


    茜大叫起來。


    惠理驚訝地回頭。


    一顆石頭擊中她的腦袋。


    惠理向後一仰,重心不穩,消失在懸崖下。


    茜折返原路,跑到懸崖下。惠理已經死了,她的頭轉向不自然的角度,倒在血泊中。


    茜整個人陷入失神狀態。


    必須把她埋葬好。茜雖然閃過這個念頭,卻沒有這分體力,時間也不允許,更沒有可以挖掘泥土的鏟子。


    她隻能在雨中,帶著行李離開。


    找到岩石隧道後,茜和男孩依偎在一起等待雨停。


    惠理在小路失足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


    惠理好不容易從倉庫裏死裏逃生,終於可以回到故鄉了。茜想到這或許是鳥羽木乃其的詛咒造成的,便驚慌不已,渾身抖個不停。


    這隻是偶然,惠理隻是運氣不好,才會被山上滾落的石頭擊中。


    茜告訴自己。


    在膽怯、悲傷之前,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必須立刻決定。


    以後該怎麽辦?


    從荒野走回東京嗎?還是就算惠理已經死了。仍然要繼續尋找她隱密的故鄉?


    這個問題不需要思考,隻能放棄,準備回東京。


    雨在兩個小時後停了。


    4


    走下剛才攀爬的岩山時,茜漸漸搞不清楚之前是否走過這條路,還是走到另一條路去了。每當遇到岔路時,就本能地選擇比較寬敞的路,但這是根據潛意識中『經常有人走動的路比較寬,早晚會通往柏油路』此般常識判斷的,在這片杳無人煙的原野上,根本無法派上用場。


    首先要回到車子拋錨的地方。


    雖然車子已經無法開動了,但可以根據車子的位置,判斷出東京的大致方向。對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的目前來說,這是頭等大事。


    平原、岩山、羊腸小徑,灌木叢、樹林、原野、傾倒的樹木,以及不同於剛才那座岩山的另一座岩山。岩石隧道、原野、枯木、一大片的波斯菊。


    沒看到車子,眼前的風景愈來愈陌生。


    茜意識到自己迷路了,這裏不可能有救兵,不久之後,自己和這名男孩曝屍荒野的機率相當高。


    茜和男孩繼續走著,既然停下腳步無法帶來任何希望,繼續走就成為唯一的選擇。


    他們又饑又渴。


    原野一望無際。


    視野不時變得模糊。


    可能沒有指望了。


    『姐姐。』


    男孩突然開了口。


    茜驚訝地看著男孩。


    遇到男孩後,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男孩全家遭到慘殺,令他暫時失去了語雷能力。


    『這是哪裏?』


    男孩訝異地看著茜。


    『這裏是——』茜手足無措,因為她也毫無頭緒,『我也不知道耶,你會說話嗎?』


    『嗯?』男孩露出納悶的表情,好像聽不懂她的問題。


    他不是假裝的,茜心想,他真的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自己之前一直沒有說話,更不知道剛才是第一次開口。


    『要去哪裏?』


    男孩應該聽不懂『迷路』這個字眼吧。


    茜露出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說:


    『我們在找水。』


    一旦說出口,她才恍然大悟。


    沒錯,原來我在找水,對,要趕快找到水。


    『別擔心,跟我來。』


    茜拉著男孩的手。


    不一會兒,他們就發現一條小河,茜喜出望外,覺得簡直就是上天在指引她。


    她洗完臉,喝著水,男孩也模仿她的動作。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賢也。』男孩輕聲回答,接著問了奇怪的問題:『姐姐是姐姐嗎?』


    賢也不安地等待茜的回答。


    茜不禁想起,聽說被殺害的家人中好像有一個姐姐,這麽說他剛才是在問她『姐姐,你是我的姐姐』的意思嗎?這個孩子年紀還很小,可能因為受到打擊導致記憶混亂吧。


    『嗯,算是吧。』茜露出微笑。


    暫時就當作是這麽一回事吧。如果處理得不好,或許會讓他再度封閉自己。


    賢也握著茜的手,把身體靠了過來。茜撫摸著他的頭發。


    茜突然想到。


    他隻能依靠我。


    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如果沒有我,他就會死,絕對會死。他會陷入絕望,對身處何處一無所知,即使活命的機會就在一旁的草叢裏,他也不會發現,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茜抱著賢也的頭。


    而且,我也一樣。他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明明彼此沒有血緣關係,明明自己從來沒有想要弟弟,明明覺得自己過著無趣的人生,內心深處幾乎快要放棄了,但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呢?


    如今,我竟然覺得要抓住任何可能性,努力活下去,還想保護這個孩子。


    太不可思議了。


    賢也躺在草上睡著了。


    茜坐在他旁邊發呆。


    再努力看看。


    茜仰望天空,用念力祈禱。


    風靈鳥,快降臨吧。


    秋天的天空中飄著幾朵雲。


    她歎了一口氣,果然不行,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


    一陣強風吹來,有什麽東西落在茜的肩頭。


    雖然沒有重量,卻可以清晰感受到黑漆漆的東西落在肩頭,感受到一股全身發顫的力量。


    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體溫稍微上升。


    好強大的力量,宛如站在一片沒有盡頭的巨大海浪上。


    腦海中響起一個年齡不詳的女人聲音。


    (我還沒向你道謝,因為你的勇氣,我終於擺脫了他。)


    茜倒吸了一口氣,這不就是在鳥羽肩上的鳥嗎?


    (你不要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風靈鳥用格外開朗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的喉嚨……幹幹的。隻要那條鎖鏈存在,我就無法擺脫他,幸虧你出手相救。先不談這個,你迷路了嗎?)


    茜回答說,是。不管是穩城還是東京都可以,她想要回到人多的地方。


    (兩個地方都很遠,沿著這條小河逆流而上,有一個山泉。今天半夜會有牛車隊經過那裏,他們應該要去穩城。)


    (他們是誰?)


    (是穿越世界的商隊,他們從既不是穩城、也不是東京的其他地方來到這裏,這個廣闊的大原野通往各個不同的世界。他們不是壞人,所以你可以向他們求救,和他們同行。)


    (謝謝你。)


    (其他還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沒有,沒有了。)


    (你準備和那家夥對抗吧?)


    那家夥,當然是指鳥羽木乃其。風靈鳥也認為他會複活。


    (不知道耶。)


    茜不想和他對抗,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


    (是嗎……至少不是現在,關鍵時刻我會助你一臂之力。我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關在名叫鳥羽木乃其的大牢裏整整一百年,承受他的酷刑,總之我對他恨之入骨,他的敵人都是我的朋友,下次他再出現,我要讓他再也無法複活。)


    (他不是不會死嗎?)


    (我也不會死,所以在這點上和他一樣,況且他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具備這種不死的能力。好了,先不談這個,你還有其他的要求嗎?)


    茜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睡覺的賢也。


    (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請說吧。)


    (如果我有什麽三長兩短,可不可以請你照顧這個孩子?)


    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惠理在臨死前的五秒鍾,應該也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命喪黃泉。


    如果今天晚上可以順利和前往穩城的牛車隊會合,應該可以暫時得救。然而,了解目前情況的人隻有自己,如果自己在晚上之前因為什麽意外狀況死了,賢也會不知如何是好。


    或許風靈鳥覺得這個請求很過分,但萬一自己發生了意外,希望風靈鳥可以把賢也帶去商人那裏。


    (如果他陷入困境時……可不可以請你……)


    (沒問題。)


    風靈鳥緩緩回答道。


    (以後如果這個男孩陷入困境,我會協助他……那就保重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隨著啪、啪翅膀拍動的聲音,巨大的物體輕輕離開茜的身體。


    茜想起之前自己曾經覺得『伊藤詩織沒辦法做到,但我可以留住風靈鳥』的想法,不禁苦笑了起來。


    現在茜終於知道,不管任何人都不可能留住那股巨大的力量,風靈鳥必須在天空中展翅飛翔。


    如果勉強留下,將會造成可怕的結果。就好像即使監禁聖誕老人,也不可能每天都有數不完的禮物一樣,鳥羽木乃其犯下了天下大忌。


    黃昏的時候,男孩在草原上醒來。


    『姐姐……太好了,我還擔心,如果你不見了怎麽辦。』


    『賢也,你在胡說什麽啊。』


    茜露出微笑。


    『草原的神在協助我,所以你不用擔心。快起來趕路吧,你走得動嗎?』


    沒問題,風向變了。


    身上還殘留著些許鳥的力量。雖然麵臨最糟糕的情況,但茜感到十分舒暢而愉快。


    傍晚的風吹過原野。


    未來就在前方,一定要解除詛咒,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心情從來不曾如此輕鬆。


    『賢也。』茜叫著男孩的名字,男孩抬頭看著世界上唯一的守護者。


    『如果遇到困難,記得呼叫。』


    『呼叫誰?』


    『天空中的鳥。』


    5


    風鳥飛舞起來,地麵的一切都變成腳下的一點。


    風鳥在雲海的樂園愈療創傷。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然而時光流逝對風鳥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天空沒有時間這種東西,一切都按照自然規律流逝,無法留下任何東西,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後的天空是一樣的。


    在精靈群眾的三萬公尺的山脈中,風鳥聽到呼喚自己的聲音,正確地說,那不是呼叫自己的聲音,而是祈禱求救的聲音。


    聲音來自遠方的地麵。


    風鳥改變方向,開始下降。


    她記得和恩人——那個少女之間的約定。


    她看到腳下的城市,愈來愈清晰,愈來愈大,那裏有廢墟、山丘、海洋、森林和田園,還有一個古都。


    穩城。


    她穿越雲層,飛向聲音的主人。


    是一個男孩。


    當風鳥如約降臨在男孩身上時,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燦爛的泉水。


    少年就像一潭清澈的泉水,發出五光十色的光芒。


    很好,風鳥感到十分興奮。水質合格,健康而清潔,不過她必須先確認泉底有什麽。


    她向泉水中張望,有某些東西沉積在意識底部的淤泥中,感覺一團黑暗。他的年紀這麽小,竟然有這種東西,實在太罕見了。到底是什麽東西造成那團黑暗?


    必須小心那片黑暗,因為不久之前,才經曆過慘痛的經驗,必須睜大眼睛看清楚。


    那個惡魔,曾經是和這個孩子一樣的男孩。


    然而,隻有最初的兩年,那個惡魔還不是惡魔。那時的他是一個體弱多病、個性別扭的孩子,所以自己才會想要幫助他,也實際幫助了他。


    沒想到那家夥詭計多端,淚流滿麵地苦苦哀求,騙自己答應充滿謊言的約定,結果自己就被一條鎖鏈綁住了。


    那個家夥的泉水漸漸發黑、混濁,終於變成了一潭黑暗的泉水。


    自己幾乎失去了意識,身體的機能完全被剝奪,做為惡魔的一部分,度過了遙遙無期的漫長歲月,目睹了不計其數的虐殺和人間地獄。


    我知道。風鳥想道。


    我知道這孩子的黑暗是怎麽來的。


    有一家人。


    母親有著一雙和這個孩子很像的眼睛,還有一個激憤的年輕人衝了過來,應該是這個小男孩的哥哥吧?父親的雙手從肩膀被砍了下來,以雙膝跪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小男孩姐姐的女孩癱坐在地上尖叫著。那家夥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表情,戲譫地進行殺戮行為,讓即將死亡的雙親目睹兒女的死狀,而且樂在其中。


    在他最後擰斷了母親的脖子後——


    他沿著走廊走到和室,打開壁櫥,發現這個小男孩蹲在那裏渾身發抖。


    他發現自己搞錯了先後順序,而感到一絲失望,即使現在殺了嚇得發抖的幼童也沒什麽樂趣。


    怎麽辦?那家夥思考著。或許可以把這小男孩賣掉,也可以關在籠子裏,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好地玩一玩。現在殺了他未免太可惜了。


    ——來,來,把頭轉過來。


    他把幼童拉了出來。


    ——小鬼,你給我記住,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無法違抗的。


    風鳥想道。


    我隻是毫無感情、默默地在那家夥的肩上看著這一切。因為早就已經對一次又一次的黑暗司空見慣了,所以直到剛才這一刻,才想起這個可憐的男孩。


    在草原上看到他在少女身旁時,完全沒有想起來。


    我不會把這些事告訴這孩子。隻要他的靈魂深處知道敵人的存在,這樣就夠了。


    在得到保護的隱密都市中成長,固然會很辛苦,但可以和同伴們一起成長。就讓黑暗永遠埋葬在水底的泥淖中。


    讓我靜靜地守候他,盡一己之力幫助他吧!


    這孩子的泉水令人感到舒適,雖然曾經降臨在無數的人身上,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先暫時停留在這裏吧。


    風鳥輕輕笑了起來。


    這或許是自己該停留的宿主,這個孩子僥幸活了下來,那個少女拜托自己保護他,或許真是命中注定。


    木乃其,你一定會在某個地方複活吧?你一定以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殺死生於天空、還於天空的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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