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鳥羽木乃其在十三層樓的公寓其中一個房間裏,他打開冰箱,把剛買回來的茶倒進杯子。


    木乃其在十二年前買了這間不合地權的房子,三房一廳的房間內擺放了足夠的生活用品。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倒在高天原上,第三次的死已經畫上句點,第四次的誕生已經開始,他從一旁的屍體上拿了鞋子,徒步走回都市。


    他不擔心被都市來往的人潮看到自己全裸的樣子,木乃其行走的空間和俗世人生活的空間雖有交集,卻是不同的空間。


    在這個空間完全沒有聲音,隻有影子靜靜地移動,和潛入水中的狀態相同。


    長期生活在外界的人即使進入這個空間,肉體仍然會在這個位於夾縫中的幽寂世界停留一段時間,之後才能浮出水麵。然而木乃其掌握了浮出和潛入這個空間的秘訣,就像切換開關.樣,可以自由自在地來去。


    他對這段期間發生什麽事毫無記憶,去服裝店拿衣服時,從月曆上確認了年號,得知自己從消滅到複活花了三年的時間。


    打點好行裝,木乃其深呼吸了一下,浮了出來,現身在都市的雜畓人群中。


    這次鳥不見了,過去兩次曾經和他一起消失、一起複活,幾乎已經是他身體一部分的鳥不見了。


    想到這裏,木乃其忍不住咋了舌。


    在天升那個地方,被那個笨女孩打斷了那條鎖鏈。


    沒想到那隻鳥竟然還有意識,也沒想到那個俗世的女孩力氣那麽大,看來自己可能中了詭計。


    幼年時期,穩城的老婆婆用咒鎖把風呼呼和木乃其鎖在一起,讓他們形影不離,名叫雲見姥的老婆婆精通自古以來流傳的天界秘術,深受穩城人的尊崇。


    那隻狂妄的鳥。


    木乃其回想起往事。


    那些大人說自己隻能活到十歲。這樣的我將無助地結束短暫的一生,可是那隻鳥呢?竟然可以永遠自由地飛翔,恣意降臨在她喜歡的生物身上,享受肉體生命的快樂。


    我無法原諒。


    她說會暫時幫助我。


    我實在無法原諒。


    幫助我之後呢?就會隨心所欲地飛走。鳥在天空中飛翔時,會為自己的愉快旅程露出幸福的笑容,隻剩下我無助地在地麵上痛苦地打滾。


    所以,我隻好拚命懇求那隻鳥,含著淚說服她,叫她停留在我身上一下子就好。


    當雲見姥用最強的咒鎖綁住那隻鳥的雙腳時,她顯得十分驚訝。真是蠢貨。幸福的動物都蠢到極點,有朝一日自己也變幸福時,一定要格外小心。


    而且,當我嘲笑她『你到死都屬於我』時,那隻鳥的不安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人生的價值,就在於嘲笑那些原本應該會比自己長壽的家夥,那些隻是因為自己健康,就向我投以同情眼神的家夥。我陶然地聽著那隻鳥的叫聲,實現了這個願望。


    2


    木乃其四處打電話聯絡委托他工作的聯絡人,以及從穩城來這裏生活的熟人,通知他們自己複活的事,沒想到竟然找不到任何人。


    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自己被穩城孤立了。


    之前倉庫裏留下一個來自穩城的女人,一定是她回到穩城告的密。原本應該第一個殺了她,但色魔搭檔說什麽『殺她之前,要好好享樂一下』,結果倒黴的卻是自己。


    木乃其本身對性事興趣缺缺,第一次複活的時候,他就喪失了生殖能力和性欲。一旦失去後,就覺得那種多餘的低等感情隻會影響正確的判斷。


    一旦被穩城孤立,就再也無法踏進穩城一步,即使走到高天原的盡頭,也會被守夜人趕回來。住在俗世的穩城人,也會按照規定不得和遭到孤立者接觸。


    木乃其思考著這件事,最後得出『沒什麽大不了』的結論。


    他已經厭倦了每次要去警告誰、收拾誰之類無聊的工作,不準融入俗世人生活的規定(雖然他從來沒有遵守過)也愚蠢至極,他之前就覺得這根本不是適合天上人鳥羽木乃其的工作。


    自從六十多年前離開穩城來到這裏後,他從來沒想過要回去,也和穩城的人沒有任何私人的交情。


    孤立就孤立,這樣反而清靜。


    從今以後,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


    木乃其整個人癱坐在沙發上。


    該怎麽辦?


    不必著急,反正有的是時間。


    輕鬆的時候,就應該回想之前殺死的那些雜碎痛苦的表情,這才是值得享受的人生成果。隻要整個人放空,就可以恍惚沉醉好幾個小時。


    時值今日,所有人都變成了白骨,隻有我選活著。通常隻要從各個角度思考這件事,心情就會自然而然快樂起來,笑容也會自然而然浮現在臉上。


    然而,這次似乎無法做到。


    房間的寂靜太擾人了。


    他站在洗臉台前,發現自己滿頭白發,剛才走在街上時,就已經察覺到這件事,沒想到連一根黑發都沒有。


    他並不覺得身體有什麽不舒服,臉和其他部分也沒有老化,隻有頭發白了,隻有這一點改變而已。他覺得這樣反而更好,畢竟自己是死亡後又複活的人,不可能完全和之前一樣。


    木乃其拿著裝了麥茶的杯子,不經意地走到露台,低頭看著街道。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景觀,他試圖尋找自己不在的三年期間所發生的變化,卻發現並沒有明顯的改變。


    木乃其感到心神不寧。他不抽煙,不喝酒,因為身體無法承受,他把手肘靠在欄杆上,再度嚐試之前在沙發上時失敗的冥想。


    在我十歲時那些對我露出同情眼神的家夥全都死光光了。有些是意外,有些是壽終正寢,當然也有人是自己的手下亡魂。


    木乃其浮起一絲微笑。


    之後,他回想起每一個人的死狀,卻仍然提不起勁。


    風吹過露台。


    木乃其的背脊掠過一陣難以名狀的感覺,這是他過去幾十年不曾體會過的。


    膝蓋微微發抖。


    難以名狀的感覺令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房子、房子、人、車子、人。這裏到底有幾千人?幾萬人?


    準備就緒,心情平靜下來後,就必須執行接下來的任務——去拜訪那些殺了自己的雜碎。即使遭到穩城的孤立,這件事非做不可。


    過去的那兩次死亡,都是不明就裏的笨蛋下的手,而且,兩次都漂亮地進行了報複,轟轟烈烈的手法讓那些愚民認為那是『鳥羽木乃其的詛咒』,一直流傳到後世。


    那些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的笨蛋一看到我,就害怕到整張臉抽搐,那可笑的樣子真是妙不可言。


    這次,那幾個在倉庫逃過一劫的家夥不知道會用什麽表情看我的臉。


    木乃其走出公寓,在街上閑逛,不時鑽進狹小的空間,像影子般潛入警局、市公所、保險局,輕而易舉地掌握到所有的資料。


    調查後發現,佐竹茜並沒有回到這裏,她的父母向警局報了失蹤人口。


    難道是在高天原發生了什麽紛爭死了嗎?另一個幸存者菅原惠理是穩城人,所以可能帶她一起去了穩城。


    那個名叫草間賢也的男童也沒有回到這裏的社會。


    由於自己遭到了穩城的孤立,所以已經無法對住在穩城內的人下手。


    資料上顯示,幸存的四個人中,有三個人下落不明,隻有早田浩司一個人回到了這裏。


    之前在高天原的時候,早田還是東京的大學生,目前他的戶籍已經遷到北海道了。他的父母兄弟住在北九州。


    用來福槍把木乃其打得支離破碎的家夥,竟然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真是膽大包天。他應該不知道傷害鳥羽木乃其代表什麽意義吧?


    木乃其把住在遠方的早田浩司留作日後的餘興節目,首先前往佐竹茜的家。


    雖然佐竹茜回家的可能性很低,但沙智子和穩城有關係,或許知道什麽消息。


    按門鈴後,沙智子把玄關的門打開一條縫,向外窺視著。


    『咦?』


    沙智子露出『嚇了我一跳』的表情看著木乃其。


    『你是木乃其先生?』


    木乃其微笑著點點頭。


    沙智子頓時露出厭煩的表情,壓低嗓門說:


    『聽說你死了,也被穩城孤立了,到底真的還是假的?』


    『沒事沒事。』


    『你來幹什麽?那個溝貓的女兒不是死了嗎?上次真的太謝謝你了,這段時間你都在幹什麽?怎麽連頭發也白了?』


    『你老公在家嗎?』


    沙智子眯起眼睛,語氣變得小心謹慎。


    『他去上班了,為什麽問他的事?』


    『不,我隻是想殺他。』


    木乃其隻是想威脅沙智子。沙智子剛才不耐煩的表情讓他很不高興,竟然問他『來幹什麽』,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為什麽。』


    『因為他是小茜的父親,所以要一起殺。』


    原本隻是牽強附會地找一個理由,然而一旦說出口,就發現的確有這個必要。那個女孩殺了自己,為了好好教訓她,必須在動手殺她之前,斬斷她所有的後路。沙智子的老公是茜唯一的親人。


    『是喔……你不是在三年前就把茜幹掉了嗎?』


    木乃其咂了一下嘴,他當然不可能跟沙智子說她逃走了的事實。


    『當然已經把她幹掉了,但這小孩子實在太令人生氣了,所以除了你以外,我要把她全家殺光泄恨。』


    沙智子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隨後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有什麽權力這麽做?』


    木乃其皺起眉頭。權力?


    氣氛十分僵硬。


    沙智子露出夾雜著同情、嘲笑和膽怯的表情。


    『木乃其先生,這太不合情理了。你被穩城孤立,代表你已經不是鬼眾了。難道你隻是因為自己不高興就想殺人嗎?你已經不是鬼眾了,你三年前殺了茜,現在再來殺她爸爸有什麽意義?』


    木乃其無言以對。


    她這是什麽態度?之前明明那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對我深深一鞠躬,說什麽『我知道這樣拜托你很厚臉皮,但就看在我們是遠親的分上,請大名鼎鼎的鬼眾幫這個忙,拜托你殺了我女兒。』


    雖然不需要對我阿諛奉承,但她實在太無禮了。沙智子是在俗世長大的第二代穩城人,對穩城的事也隻有聽說而已。她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你殺他也沒關係。你殺了他女兒,幫了我的忙,其實她爸爸也是一個軟弱的窩囊廢,反正我侵占他的房子之後,就把他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你隻要去查一下,應該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吧。』


    木乃其愣了一下。雖然從她這番話中,聽得出來她所謂『軟弱的窩囊廢』指的是茜的父親,但總覺得她在指桑罵槐。


    沙智子小聲地嘀咕。


    『木乃其,你好像沒有以前那種威嚴感了。』


    什麽?


    『你可以走了嗎?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事,我現在很忙。如果你做得太過分,鬼眾恐怕也會去……』


    沙智子的話還沒說話,木乃其就拉開門,闖了進去。


    『你說鬼眾會怎麽樣?』


    木乃其關掉了世界的聲音開關,四周變得一片寂靜。


    木乃其不顧沙智子的淒慘喊叫,把她的雙肩扭了下來,雖然玩弄了她好一會兒,但覺得沒什麽樂趣?就用腳踩斷她的脖子殺了她。


    鬼眾怎麽樣?木乃其暗自想道,我就是鬼眾,我是神出鬼沒的不死怪物,隻要被我鎖定的對象,就沒有活命的機會。隻要聽到鳥羽木乃其的名字,每個人都會念著『那個可怕的魔人,那個替天行道的天上人』而嚇得瑟縮發抖、臉色蒼白。隻有留下這種傳說和風評的人才有資格當鬼眾,還有誰比我更適合?


    木乃其把屍體留在原地,走出大門。


    回家吧。


    好像不太對勁,總覺得少了什麽,以前殺這種狂妄的女人時,會感到十分興奮。而且每次都會花足夠的時間慢慢踐踏對方的自尊心,看著她們忍受屈辱、掙紮不已的樣子,那往往可以讓自己興奮得發抖。


    為什麽現在對殺人覺得無趣?一定是因為沙智子是個無聊女人的關係,她已經沒什麽好踐踏的,所以即使隻是取她的性命,也一點樂趣都沒有。


    木乃其直奔家中,足不出戶。隻是殺了一個不懂規矩的女人,就覺得精疲力盡,他需要時間慢慢恢複。


    不會有人打電話給他,當然更不可能寫信給他,每天除了睡覺和吃飯以外,木乃其就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不想去找茜的父親。他對殺人沒有一絲罪惡感,隻是覺得興趣缺缺,他不想把體力花在無趣的事情上。至今為止,他至少殺了五百人,也許是對殺人的行為感到厭倦了。


    3


    木乃其設法弄到一部車子後,便穿過那道門,來到高天原。他想要看看新的鬼眾到底是誰,身為前輩,至少要打一聲招呼。


    他發現之前使用的那間倉庫前的辦公室仍然維持三年前的樣子,倉庫內的東西全都不翼而飛,看起來並沒有別人使用過的痕跡。窗戶的玻璃很髒,地上和辦公桌上也蒙上厚厚的灰塵。


    搭檔的屍體就這麽留在原地,已經變成了一堆白骨。


    還沒選出新的鬼眾嗎?還是換了活動據點?


    木乃其垂頭喪氣。


    辦公室內的破鏡子映照出他的樣子。


    鏡子中的白發中年男子麵容憔悴;


    他突然想起沙智子的話。


    ——你沒有以前的那種威嚴感了。


    真的嗎?威嚴感到底是什麽?


    不,最近的確覺得身體狀祝不太理想,心情也不怎麽舒坦。為什麽會這樣?


    是鳥的關係嗎?他終於想到這個可能。


    果然是因為鳥離開的關係,難怪覺得不太對勁,就好像完全沒有燃料的車子一樣。


    自己把那隻鳥拴在身上超過一百年,一直以為已經完全把鳥的力量占為已有了。自從自己的肉體屬於天上之後,一直以為那隻鳥隻是派不上用場的裝飾品,沒想到形同人偶的妖怪鳥還是給自己帶來很多好處。


    他沮喪地開車回家。


    幼兒時期的不安再度湧上心頭。


    木乃其再度把自己關在公寓。


    早田浩司人在北海道,還有餘興節目在等著他。


    然而,木乃其提不起勁。


    太麻煩了。


    沒有意義。


    如果早田浩司住在附近也就罷了,千裏迢迢特地搭飛機去找他也太麻煩了。即使殺了他,自己的人生也不會改變,太沒意義了。


    然而,這並不代表自己已經原諒了那家夥,隻是想等到身體狀況恢複後再去報仇。


    季節變化。


    他的身邊有生活時必須使用的金錢,也可以隱形後走在街上而不被任何人看到,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生活沒有任何不自由。


    他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想做的事。木乃其不僅輕視穩城,同樣地,也輕視俗世。


    二十年前,他對音樂、電影等俗世的活動還有興趣,如今卻覺得索然無味,連一根手指都懶得動。他感受到漸漸凋零的氣息,也看不到未來,宛如獨自坐在獨木舟,漂浮在夜色茫茫的大海上。


    有一天晚上,木乃其驚訝地發現自己聽到雷聲竟然在顫抖。雷季曾經是自己的季節,如今竟然會因此發抖。


    當年他殺死連長相都早已遺忘的母親時,天上好像也在打雷。


    木乃其的母親不知道他參加了雷鬼講,整天要求他趕快去驅除風呼呼,但木乃其充耳不聞,十六歲後,就離家獨立生活。


    某一年冬天,木乃其被當時雷鬼講的同事叫去墓町。他們比木乃其更資深,掌握了權力,渾身散發著威嚴。


    那幾位資深雷鬼講神情嚴肅地告訴他,他母親也在那一年雷季要處置的人員名單上。


    木乃其的母親不擅長交際,引起了左鄰右舍的反感(和鄰居的不和源自二十年前的外遇事件,之後又為了引水路的打掃工作發生爭執);後來又極力反抗鼎鼎大名的法師雲見姥(指責她竟然用邪術把風呼呼拴在我的兒子身上)。這兩點成為木乃其的母親遭到檢舉的主要理由。


    ——你雖然年輕,畢竟是雷鬼講的成員之一,但這件事的確太殘酷了。


    木乃其當然可以大力反對,抗議怎麽可以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殺死母親。


    然而,木乃其默然不語地低著頭。


    鬼眾是神聖的職務,正因為自己是鬼眾,所以不能說『我的家人有特殊禮遇』這種話,因為這等於是這種製度的執行者否定了這種製度。


    其中一位鬼眾前輩安慰木乃其。


    ——你不必在意,我以前也曾經幹掉我的好朋友和祖母。這次我們會動手。


    木乃其抬起頭。


    ——不,我自己來。


    那一年,木乃其在墓町砍下了母親的頭顱。


    當砍斷的頭顱落地時,木乃其的內心也確定了日後對待別人的態度。


    我為了你們殺了自己的母親,從今往後,我不會對任何人網開一麵,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早晚會輪到你們。我會潛伏在穩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你們,雷季會落到每一個人的頭上,你們將膽怯、發抖、哀歎,那將是我此生的喜悅。


    在你們臨死之前,我會好好嘲笑你們,給我記住!


    強烈的詛咒充滿了他的內心。


    那一年,他才十七歲。


    這些已經是百年前的異世界的事,從此之後,他成為一個所向無敵的鬼眾。


    鳥羽木乃其在昏暗的房間內顫抖。


    我為什麽變得這麽脆弱?


    自己已經不再擁有鬼眾的身分了,如今連精神上可能也不再是鬼眾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滿頭白發,整天無所事事,像青少年一樣尋找自己安身之處的一百一十二歲男人,到底該走向何處?


    木乃其心想,借著拴住風呼呼,讓肉體的屬性從地變成天的人,應該不會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過去應該也有過類似的例子,因為穩城有無盡的紳秘曆史。那個隱密的都市曾經出現過長生不老、千裏眼、幻術使、靈媒和驅魔師……等無數具有各種神力的人,在自己之前,一定也有人變成和自己相同的體質。


    穩城中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都隻留下姓名和傳說而已,大部分早已生死不明。


    木乃其想找了解內情的人,希望向他請教,想知道以後該怎麽辦。如果可以遇到,應該可以暢談十個小膊,甚至一百個小時。


    到底在哪裏?在遼闊無邊的俗世,哪裏潛伏著和自己相同的人?會不會在高天原的某個地方,有一個超越凡人、來自穩城的人聚集的地方呢?


    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也毫無所悉。


    4


    時光繼續流逝,某年的五月,木乃其決定前往劄幌。


    他要收拾早田浩司。


    雖然仍然提不起勁,但對方是之前殺死自己的人之一,所以必須將他處置掉。早田特地搬到北海道,應該是為了躲避自己。


    他根據戶籍謄本上的地址尋找早田的住家,一旦確認對象,就要好好折磨他。因為還要從早田口中打聽其他人的下落,所以不會讓他死得痛快。


    然而木乃其到達那個地方後,發現竟然是一片空地,原本應該是建築物的地方長滿了雜草。


    完全沒辦法了。


    一定有人通知了早田浩司,然後協助他把戶籍遷到北海道的某個地址,如此一來,就可以更換許多證件資料,無法輕易查到他的下落,


    早知道應該查清楚後再出發。


    木乃其失望不已。


    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發誓一定要把他追到天涯海角,但如今隻是淡然地感到疲勞而已。


    絕對是穩城的人通知早田,並且協助他的。是之前關在倉庫的年輕女人嗎?還是穩城在孤立自己的同時,派到這裏來的新鬼眾?


    不管那麽多了,令人氣憤的事實隻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白跑了一趟。


    回程的飛機上,木乃其想道。自己在高天原遭到槍殺時,早田浩司或是其他人是否檢查了自己的衣物?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是否有寫了公寓地址的資料?不,自己不可能這麽不小心——但別人會不會根據什麽線索找到自己的住家?


    別人一旦得知自己的住家,就很可能躲在某處幹掉自己,比方說用高性能的來福槍在大樓屋頂狙擊,或是當自己像這次出遠門時,在房間內放置炸藥。如果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場,絕對會這麽做。


    想太多了。


    木乃其苦笑起來。


    追殺他們的人是我,不過,現在還是這樣嗎?


    憂鬱悄悄爬上心頭。


    難道立場交換了嗎?


    木乃其回到公寓後,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家裏有沒有異常,但檢查後並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他曾經思考是不是應該為了安全而搬家,但覺得太麻煩了,畢竟要找房子、搬行李、賣房子。為了『俗世人幹掉自己的可能性並非完全不存在』這種小事而嚇成這樣,簡直太荒唐了。


    如果敢動手,就讓他動手吧。反正自己死不了,如果對方主動找上門,還可以省下自己的力氣。


    木乃其再度前往市公所調查了早田浩司位於北九州的老家,卻發現那也是假資料,早田的老家根本不在戶籍謄本和戶籍上記載的地方。


    木乃其又去大學調查畢業生的資料,其中並沒有看到有關早田浩司的紀錄。看來早田很小心地消除了他所有的痕跡。


    他再度閉不出門。


    幾乎一整天都坐在家裏的沙發上沉思,三餐在外麵解決,或是買現成的回家。


    他默默等待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麽,隻是默默等待事情發生,等待事情發生變化,等待自己想到骸做什麽,等待不速之客的造訪。


    然而,沒有人上門,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一年過後,早田浩司的事仍然在木乃其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回想起來,早田被反手銬住之後,仍然驍勇地和木乃其的搭檔奮戰。木乃其回想起自己在被佐竹茜用原子筆刺中前,曾經看到早田俐落的身手,雖說狗急了也會跳牆,但他的膽識實在驚人,腿下功夫也很厲害,即使搭檔開了槍,子彈也沒有打中他。


    木乃其在綁架草間賢也時,遭到早田的阻止,才會順便一起把他帶走。


    ——喂,等一下,你該不會是在綁架吧?


    他翩然出現後這麽問道。


    木乃其笑了笑說,如果你這麽認為,就一起上車確認一下,隨後便邀他一起上了車。當他上車時,木乃其還為他的愚蠢失笑。來到高天原後,他便亮槍威脅他,幫他銬上了手銬。


    然而,現在才發現事有蹊蹺。


    如果他擅長打鬥,為什麽當時會乖乖地讓自己戴上手銬?照理說不是應該在雙手都很自由的時候就極力反抗嗎?


    況且,他為什麽願意挺身對抗和他根本無關的事,而坐上陌生人的車子呢?看到大人把正在哭泣的小孩子送上車,一般人怎麽會問:『你該不會是在綁架吧』這種問題?


    如果他死了,或許可以得出『因為這家夥是個笨蛋』的結論。然而,他竟然還活著,


    他最後使用來福槍射擊時,也槍槍擊中自己的要害,真的會讓人懷疑——他隻是大學生而已嗎?


    該不會是他故意的吧?


    木乃其對自己腦海中突然閃現的想法感到愕然。


    如果俗世中潛伏著超越俗世的人,那麽他們一定是每天過著無聊的日子。早田很可能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去看鳥羽木乃其對其他人的行刑場麵。


    果真如此的話,早田當然會用假名和假身分欺騙他,刺激的場麵是他日常生活的娛樂。


    早田浩司其實不是大學生,也不年輕,更不是俗世人,當然更不是笨蛋……也許他正是和自己一樣……


    想到這裏,木乃其停止思考。這是不是因為基於『我不可能害怕俗世人』的想法而產生的牽強附會?真相到底如何?除非早田浩司出現在自己麵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否則永遠都無法知道。


    過了一年,木乃其知道早田無意現身。


    那家夥根本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對那家夥來說,遊戲早就結束了。


    木乃其踉蹌地走出公寓。


    他漫無目的地擠在人群中。


    似乎有人在監視自己。和身穿黃色襯衫的男人擦身而過時,木乃其慌忙回頭,立刻發現他並不是早田浩司,到處都有穿著黃色襯衫的人。


    木乃其關掉世界的音量。


    雜遝漸漸遠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宛如深海般的寂靜。


    他在不知不覺中對人類心生畏懼。


    以前隻要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回憶以前殺害的那些家夥痛苦的表情,就可以讓自己感到滿足愉快。這是自己人生的勝利。


    然而,如今這一切已經無法令自己滿足了。


    那些人竟然都在獰笑,他們的五官全都變了樣,每個人部長著相同的臉,露出冷笑,好像在說受傷的鯊魚會被小魚吃掉是大自然的規律一樣,好像在說,你終於也有這一天。


    光陰荏苒,距離自己在高天原被殺死的日子已經過了七年,複活至今也已經四年。他試著殺了一個人當成複健,卻令憂鬱感愈來愈深。雖然同樣是殺人,但缺少正當理由,反而更加空虛。


    木乃其站在公寓屋頂怔怔地眺望天空時,突然感受到遠處的動靜。


    他關掉了世界的聲音。


    正因為這樣,才能感受到宛如小石頭丟進寂靜的水中泛起的漣漪。


    木乃其豎耳靜聽。


    又一次,這次是比較大的漣漪。


    木乃其的心好久沒有這麽激動了。


    那是拯救的征兆。


    我在這裏,所以快來這裏吧。


    木乃其尋找漣漪的方向。


    他害怕那個動靜會消失,所以趕緊衝下樓梯。


    風中夾雜著一絲涼意。


    夏天走向尾聲。


    當他看到道路前方的少年時,木乃其確信那就是漣漪的本尊。


    少年的肩上有一隻漆黑的巨鳥。


    木乃其完全不知道,那個少年正是當年自己殺害了他的全家後、僥幸存活的孩子,雖然在高天原逃走的孩子寥寥無幾,也完全沒有在木乃其的記憶中留下印象。


    這個少年到底是誰?木乃其以為他是取代自己的下一任鬼眾。如果是鬼眾,未免太年輕了吧?雖然他換上了俗世的衣服,但渾身曬得黝黑,散發出有如野獸般凶猛的氣息。


    少年的背後站著一名少女,如果他們來自穩城,從外表的年紀來看,應該有大人陪同,然而,卻感受不到大人的動靜。


    木乃其和鳥的視線交會。當他移開目光時,發現少年的肩上並沒有鎖鏈,原來他並沒有拴住鳥。


    少年帶著呆然的表情看著自己。


    風呼呼附身在他身上並不值大驚小怪,但問題是為什麽沒有被拴住?風呼呼不是會逃走嗎?而且這隻鳥該不會就是從我身上逃走的那一隻吧?如果是這樣,這隻鳥的所有權在自己手上。無論少年是誰,都不允許他和自己的鳥一起。


    『風呼呼,風呼呼。』


    過來吧。


    木乃其在不知不覺中輕聲呼喚。


    等一下,木乃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從穩城來到這裏,會不會隻是來把鳥送回自己手上?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絕對錯不了。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決定,但實在是太貼心的安排了,這隻鳥將再度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不再遭到孤立,也會回複往日的生活。


    『風呼呼。』


    木乃其呼喚著,他步履蹣跚地向前踏出一步。


    少年亮出刀子。


    木乃其困惑不已。


    他在幹嘛?難道他來這裏,不是來把這隻鳥貢獻給鳥羽木乃其大人嗎?


    那是我的東西,是我的,是我的。木乃其很想跺腳。王八蛋!那是我的東西。


    然而,木乃其卻發現自己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麽不舒服過。正因為之前曾經被風呼呼附身過,所以他很清楚不能小看被風呼呼附身的人,不能被對方的年齡和體形所蒙騙。


    風呼呼附身的少年看起來像是異常的魔獸。


    好可怕。


    必須審慎應對,絕對不能讓他逃走,必須做好準備。他轉過身。


    前方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是一個眼神銳利的年輕女人,雙手舉著手槍。


    木乃其認識她。


    她是佐竹茜。


    經過七年的歲月,雖然她的麵容、體形都有了變化,但仍然可以看到當時的影子。


    木乃其很久之前就不再想茜的事。因為即使她還活著,也一定住在穩城,他已經無能為力,隻能選擇放棄。


    喔。木乃其發出感歎的聲音。


    真是愚蠢透頂,她竟然還敢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我麵前。


    『你以為我會死嗎?你以為槍可以打死我嗎?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無法違抗的。』


    他威脅道,但茜似乎並沒有被嚇到。


    自己果然沒有威嚴感了,想到這裏,木乃其心情惡劣到極點。


    先殺了這個小妞確保後路——之後再來思考怎麽對付那個小鬼。


    背後感受到衝擊,硬硬的異物從背後直達內髒。


    吐出的血升上天空。


    木乃其的憤怒達到了沸點。


    他揮動的手臂打到了少年,少年彈了出去。


    木乃其正想搶槍,長大的少女已經開了槍,子彈精確地打碎了木乃其的手肘。他移動身體,躲避年輕女子的槍口,重新站起來的少年手握的刀子劃過他的臉頰。


    木乃其根本來不及思考,生與死、執著與放棄的念頭在他內心亂成一團。


    他跳著轉過身,那隻鳥在他眼前發笑。


    木乃其睜大眼睛。


    低頭一看,少年在他的懷中,刀子已經刺入他的胸膛,所有內髒好像燃燒般發燙,不停地顫抖。


    這次的身體狀況從一開始就不太理想,木乃其在心中鬆了一口氣,然而這並不代表自己輸了。即使再輸十次,最後自己還是會贏,因為他們會不斷衰老,我會獲得重生,總有一天可以報仇。


    他看到和少年同行的少女打開包裹,拿出罐子,然後眼前就被噴出的血液擋住視野,什麽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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