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你聽過忒修斯之船悖論嗎?”姬文川突然問。那是一個跟主體認知有關的悖論,假設一艘船上的所有零件都被替換掉,那它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有些哲學家認為是,有些認為不是。“聽過。”喬清許說,“你是想說,高足杯隻是換了材料,但從意識形態上看,它還是那隻高足杯。”“不。”姬文川說,“我是想說,這隻是一個無聊的哲學問題,爭是或不是,沒有任何意義。”喬清許覺得頭有些疼。如果說發現高足杯是贗品讓他受到了十成的衝擊,那發現自己竟然有被姬文川說動的跡象,這個衝擊感還需要翻倍。明明假的就是假的,為什麽換個角度去考慮,真假就不重要了呢?“怎麽會……沒有意義。”喬清許喃喃道。“當你沒法改變的時候,接受就好。”姬文川抬起手來,揉了揉喬清許的腦袋,“再說這確實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從你的角度看,”喬清許說,“你確實沒有傷害別人。”或許會受傷的隻有喬清許這樣的古玩愛好者吧。但愛好跟生意,本來就是兩回事。喬清許轉頭看向窗外,有些抗拒地意識到,原來真和假、對和錯,並不是絕對的。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邏輯去解釋,就像他把自己送給姬文川,或許在外人看來是沒節操的事,但他認為是有前提條件的,是基於姬文川確實值得依賴,所以也不是那麽沒底線。可能還是會有人覺得他這是自欺欺人,但至少在喬清許這裏,他的邏輯是自洽的。同樣,姬文川的邏輯也是自洽的,不容喬清許去挑戰。車裏安靜了好一陣,就在司機以為這場爭執已經平息時,喬清許緩緩開口道:“我還是沒法接受。”“沒事。”姬文川淡淡地吩咐司機靠邊停車,“你應該沒心思和我去吃飯了,回去好好想想吧。”第23章 資本主義狗東西(二更很巧的是,喬清許下車的地方就在文物局附近。他坐在馬路對麵的綠化帶旁,遠遠看著文物局大院,腦神經就像過度緊繃失去彈性的皮筋,短時間內無法再重新構建思維。文物局大院裏擺放著幾座新出土的石碑,有工作人員正在簡單清理泥渣。他們應該很想弄清楚碑文上的信息,原本喬清許也會感到好奇,但現在他腦子裏冒出的念頭是:這些石碑值多少錢?頭頂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怎麽在這兒?”喬清許抬起頭來,被傍晚的陽光晃了下眼。視野逐漸變得清晰,安茉的臉浮現在了眼前。“……你怎麽在這兒?”喬清許腦袋空空地問。“大哥,這是我單位,我過來辦事。”安茉晃了晃手上拿著的文件袋,“倒是你,你坐在這兒幹嗎呢?”和人對話之後,喬清許的大腦終於開始重新運轉。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沾著的灰,說:“工作上出了點事。”意識到喬清許狀態不對,安茉微微皺眉說:“你在這兒等我,我把文件送了就下班了,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吃飯的地方挑得很隨意,就在文物局附近小巷裏的社區小炒店,走過去不過五分鍾的路程。安茉顯然經常來這裏,她點了兩葷一素,把菜單交給老板,接著撕開餐具包裝膜,對喬清許說:“說吧,什麽事。”喬清許頭疼地呼了口氣:“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安茉慢悠悠地燙起了碗筷:“那就慢慢說。”之前喬清許給安茉說過他拿下了高足杯,後麵兩人工作都很忙,便沒有再聊過進展。現在要說的話,那大概得從喬清許去雅頌寶庫簽合同說起。他一點一點說了他發現高足杯是贗品的過程,然後,為了方便安茉理解事態的複雜程度,他也說了他和姬文川的關係。當“情人”兩個字一說出口,安茉毫無預兆地被嗆到,差點沒把嘴裏的飯給噴出來。她的表情經曆了震驚、難以置信、逐漸接受,到最後竟是有些興奮。她不顧嘴角沾上的飯粒,說:“你現在是姬文川的情人?”“嗯。”喬清許低頭看著碗裏的飯菜,“但也可能不是了。”在高足杯這件事上,如果兩人最終沒有達成共識,那這個關係是不可能維持下去的。姬文川應該也是在等喬清許做出選擇,如果道不同,那便不相為謀。“別不是啊。”安茉著急地說,“小情侶吵架了就好好解決,動不動分手是怎麽回事。”喬清許:“?”“我們不是情侶。”“別管是不是情侶,反正他是你第一個老公。”安茉興奮地扒拉了一大口飯。“不是。”喬清許皺起眉頭,“他是我第一個客戶,或者說不好聽一點,是我金主。”“小喬同誌,我還不了解你嗎?”安茉換上語重心長的語氣,“你會去主動獻身,隻能說明你本身就對他有想法。”在安茉麵前,喬清許的確沒必要隱瞞。他抿了抿嘴唇,索性承認道:“是有一點。”那大概是第一次跟姬文川見麵後,他很羨慕姬文川能夠那麽優雅,那麽遊刃有餘。但當時的感覺還隻停留在羨慕,後來是在鄉下接到了姬文川的電話,又跟他去拜訪了觀妙寺的住持,那種羨慕才慢慢變成了對強者的向往。有一種理論指出,你喜歡上的人,都是你想成為的人。比如你喜歡上優秀的人,說明你本身也想變得優秀。喬清許很難說清他對姬文川的向往到底包不包含喜歡。但可以確定的是,當看到姬文川對贗品的態度時,那股向往已經蕩然無存。“現在沒想法了。”喬清許淡淡道,“他給我贗品。”“先不說這個。”安茉湊近喬清許問,“你們做過了嗎?”這次換喬清許差點噴飯。他喝了一口茶水,故作淡定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麽?”“好奇啊。”安茉說得堂堂正正,“他技術怎麽樣?”“就那樣。”喬清許自然不會說自己半分鍾都堅持不到的事,轉移話題道,“你難道不該關注高足杯嗎?”“我比較關心你的幸福生活。”安茉一臉嚴肅地說。喬清許有些無語:“你領導知道你這樣嗎?”“嗨,別提我領導,我頭疼。”安茉夾了一口菜,收起八卦的心思,問,“所以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如果喬清許知道該怎麽辦,那也不會坐在路邊發呆了。他實話實說道:“不知道。”安茉咬著筷子,思考著說:“你能撤掉這個拍品嗎?”“不能。”喬清許無奈地搖了搖頭,“而且就算我不去主拍,禾豐也有的是拍賣師。”“所以你不能改變這隻贗品即將被拍賣的事實。”安茉總結道。喬清許沉默了一瞬,說:“除非我去揭穿這件事。”“你確定嗎?”安茉皺起了眉頭,“那樣你的事業就毀了。”不用安茉說,喬清許自己也知道。一旦他把這事曝出來,惹到的將是整個核心圈層,而不是姬文川一人。哪怕姬文川不跟他計較,行業裏的人也會唾棄他這種“背刺”的行為。屆時,或許連帶福至拍賣行都會遭到行業抵製。“不然還有什麽辦法?”喬清許實在頭疼得不行,“難道真讓贗品從我手上拍出去嗎?”“我要是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安茉為難地撇了撇嘴角,又說,“不過,我們可以用排除法,揭穿的後果你已經知道了,那如果不揭穿呢?正常拍會怎麽樣?”喬清許很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無事發生。”全世界的拍賣行都是不保真的。每家拍賣行都會提示顧客,拍賣行不對拍品的真偽負責。倒不是拍賣行想要弄虛作假,而是古董鑒定不像數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無論鑒定者多有本事,都會有看走眼的時候,因此這東西就沒法保真。曾經故宮的專家去潘家園閑逛,意外發現了一批北魏陶俑,故宮特批了一大筆經費去搶救性購買,結果陶俑越買越多,最後發現不過是仿製品。連故宮專家都如此,誰又敢保證一定能鑒定準確?因此即便喬清許把這隻高足杯拍出去,他也不用承擔任何法律責任。並且,即便買家發現了這是隻贗品盡管這幾乎不可能也不會來找喬清許的麻煩。因為如果買家自曝買了隻假杯子,那隻會讓他沒法轉手,把杯子砸在手裏。但凡是聰明的商人,都會像姬文川那樣,心照不宣地默認這就是真杯子,充分利用它的經濟價值。“既然無事發生,也沒有人的利益會受到損害,”安茉頓了頓,問道,“你抗拒做這件事的原因就是你心裏過不去那道坎嗎?”“是。”喬清許說,“你了解我的。”“嗯,確實。”安茉扯過紙巾擦了擦嘴,表情認真了起來,“我對假貨的容忍度也不高,但不得不承認,姬文川他們那個級別的人玩收藏,跟普通人玩收藏是不一樣的。”“我知道。”喬清許說,“古董在他們眼裏帶有社交屬性。”“還有金融屬性。”安茉補充道。“……是的。”很多金融商品是沒有實物的,隻有一張票據去證明它的存在。這種形式放到古玩收藏上也一樣,一件古董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賦予了它怎樣的價值。“所以他們玩的是金融,並不是古董。”安茉說,“你們這個行業越往上走就越是這樣。”“但真和假還是應該有界限的。”喬清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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