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一大段話,說得氣喘噓噓,跟房間裏的空調比賽誰出氣出得響。劇本上寫著要哭,餘有年垂首沒落淚,一聲不響地坐在鬆軟的被子上。時間過去了,全平伏氣息想湊上前查看餘有年的情況,不料被對方清冷的聲音阻隔開來:“常青,你不是問我上個月怎麽不見你嗎?我書到黃斑出血進醫院了。這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吧,因為我不敢告訴你。是我不想書嗎?我一天十幾個小時地看還是學不會。我唱歌起碼還可以賺幾個錢養活自己。常青,”餘有年抬起頭,聲音封存在冰川底下,眼眶被沾了朱砂的筆尖描了一圈,連帶眼皮也泛起嫣紅。他眼底有委屈,還有肆意擴散的,與倔強綁一起的孑然:“你為什麽總把自己放在那麽高的位置?”常青此時應該先是一愣,不能理解眼前這人的想法,接著一臉恨鐵不成鋼地轉身離開,結束這次不愉快的對話。可是全心裏原本裝滿的一小碗果凍突然被挖走一大勺,缺了個無法彌補的洞。他一時慌了,坐到餘有年身旁捧起對方的臉,瞬間斂去一身孤傲,放低姿態急迫地說了一句:“對不起。”餘有年的臉感受到一雙冰涼的手,原本隻是泛水光的眼睛忽而蓄滿一池的水。他被冰得一顫,眼淚跟著被抖落。活了二十五年,跟他道歉的人實在太少了。他拂開全的手把劇本扔到對方身上,“你怎麽亂改劇本啊!”餘有年眼睛一眨,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全拉住他的手想查看他的情況,結果被猛地甩開。“你別動手動腳的,明天就上頭條我告訴你,潛規則同劇組的路人甲。”全被調侃得顰蹙,瞪了餘有年好一會兒才說:“你明明跟大家都能好好相處,為什麽就是不能跟我好好說話?”餘有年整理因為動來動去而亂了的衣服。“我樂意,你他媽管不著。”全的臉還帶有少年的稚嫩,不高興的時候更顯小。餘有年看樂了,拍拍屁股打算走的時候對坐在床上的人說:“你要人脈有人脈,還稀罕跟我怎麽相處?”全看了他一眼便撇過臉,偷偷摸了摸剛剛被眼淚打濕的拇指。餘有年看著這隻被逆毛捋了的貓,神使鬼差地上手撫了撫:“琪琪,長輩跟你說話你不能不回答。”全回過頭有點茫然,忘了反駁這人隻準周官放火的對話標準,“‘琪琪’?”餘有年一步一步走到房門口,“你那個‘’看了不懂也不會,不如叫‘琪琪’,接地氣。”全竟然認真地問:“哪個‘奇’?”餘有年把手搭在門鎖上,殊不知也認真思考,“‘梁詠琪’的‘琪’。”“誰是‘梁詠琪’?”餘有年打開房門:“一個女歌手。”全倏地站起來:“你不尊重女性!”餘有年一邊跨出房門一邊說:“是的琪琪,晚安琪琪。”8.餘有年最後的一場戲恰巧是牛壯壯臨近死去的那一幕。劇本沒有直白寫他死的那一刻,但之後接的就是常青得知他死訊的情節。餘有年把輪椅推到天台,遇上前來監督的全。兩人沒有對話,各自有各自的情緒。要死的是牛壯壯,臉色抑鬱的卻是常青。全看著餘有年坐在輪椅上滿場翻飛,抬手想把人攔下但忍住了。準備工作完成後,餘有年把自己推到圍牆邊,嘀咕一句:“為什麽都要在天台演悲情戲?”給他抹嘴唇的化妝師聽了隨口回一句:“方便一時想不開跳下去吧。”餘有年看了看自己坐在輪椅上的身體情況設定,“我倒是想。”拍攝進行的頭一分鍾先讓牛壯壯獨自沉默呆在天台,隻拉他的背影。醫生入鏡站在他身邊,用最輕柔最不驚擾人的聲音對他說:“何方走了。”何方就是那個天天跟牛壯壯鬥嘴的病友,入院比牛壯壯早就當起了“前輩”,整天一副要為“晚輩”指點迷津的樣子。牛壯壯聽了後沒有什麽情緒波動,雙手滾動輪子轉身麵向鏡頭,朝天台門口移動,微笑著說:“走,去給何老師講睡前故事。”這一條在演技上沒什麽問題,可導演一口氣把一根剛點的煙抽完,這問題可就大了。餘有年從輪椅上起來,逮著人就問有沒有糖果。有的是那種一整條擠出來的裸糖,他不要。最後被他找到一顆有糖紙的。他悄悄跟醫生說:“你等會兒給我這顆糖。”導演不知道他要搞什麽把戲,也沒琢磨清這一場可以怎麽改,就先讓醫生病患兩人再演一遍。醫生走到牛壯壯身邊,兩人看了會兒景色。醫生從白袍的兜裏掏出一顆糖給牛壯壯,趁牛壯壯用瘦得隻剩下骨頭的手指拆開糖果時,緩緩地說:“何方走了。”牛壯壯頓了頓,然後繼續拆糖紙,把檸檬黃的硬糖吃進嘴裏。醫生不說話,低頭看牛壯壯折騰糖紙。天上飛過一群不知道什麽品種的小鳥。沒一會兒功夫,牛壯壯把一隻紙鶴放到醫生的手心上。“走,去給何老師講睡前故事。”導演默不作聲地看回放,手裏的煙沒點著,朝仍坐在輪椅上的餘有年抬了抬下巴,“有沒有興趣搞個編劇做做?”餘有年做職業黑子時的確滿腦子是戲。他搖了搖頭說:“我不識字。”導演這回點煙了,問:“那你劇本怎麽看的?”餘有年咬碎嘴裏的糖指向一旁的全,“他給我的。”在《倘若有一天》裏餘有年的戲份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卸完妝換好衣服走出片場,看見全的車還停在片場附近,人靠在車身上看書。全恰巧抬頭看見餘有年,招招手把他叫到車前,然後伏身鑽進車廂捧出一束花給餘有年。餘有年驚在原地沒接。“祝賀你殺青。”全把花往餘有年懷裏塞。餘有年仍舊錯愕中,他剛跟劇組人員道別,大家都像平時下班一樣打個招呼就完了。可眼前的雪娃娃這麽鄭重其事又文縐縐地給他慶祝,他忽然就不好意思地紅了耳朵。餘有年接過花,以最自然的語氣問全什麽時候拍那天晚上在酒店裏對過的那場戲。全說今天晚上。“我想看。”餘有年說。於是接下來的時間他跟著全的車轉。在車上餘有年捧著花看來看去,有些他能喊出名字,有些不能。數完了花後他說:“拍戲還挺好玩的。”一直側著臉在看餘有年的全整個身子轉過去,難以抑製喜悅地對餘有年說:“隻要你努力,就可以拿獎!”餘有年把花擱在膝蓋上,不能理解對方說的話,“要拿也是你拿吧,我湊什麽熱鬧。”全原本坐得筆直的腰彎了一截,“我離拿獎還很遠。”餘有年抽出一朵白色馬蹄蓮別到全的耳後。“琪琪真好看。”全取下花:“別叫我‘琪琪’……”餘有年嘴角一翹:“好的琪琪。”全晚上的戲是在一個公園裏拍的。大夥在開拍前不斷跳腳,公園裏蚊子太多了。女演員穿著小碎花長裙,端莊恬靜。“陳嫣,你要噴防蚊水嗎?”全拿著一個小罐子喊了女演員戲裏的名字。大夥互相噴來噴去,整片區域都是防蚊水的味道,每個人強忍著難聞的氣味開始拍攝。常青和陳嫣的戲很順暢,男的因為痛心而訓斥女的,女的因為不被理解而委屈。劇本上陳嫣要哭,女演員清秀的臉上便淌下兩行淚。她小聲啜泣,把內心的想法告訴了常青。末了,睜著一雙飽含委屈與難過的眼睛,看向那個仍表情高傲身姿挺拔的人。“常青,你為什麽總把自己放在那麽高的位置?”陳嫣的皮膚白,哭得鼻頭透著粉紅,視線裏揉合著與仰慕並重的怯意。──不對。全愣住。還少了什麽……骨子裏的倔強呢?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意呢?淚水應該蓄著不該掉落。忽地,全反應過來自己的思緒,匆忙整理表情,深深看陳嫣一眼後轉身離開。身後的啜泣聲雖隱忍但漸漸失去控製,聽得人心酸心碎。餘有年藏在導演背後,看見導演在監控器前頻頻點頭,摸著下巴上的胡渣說:“這小子比之前靈活了。”導演一聲令下結束這一條片子的拍攝。工作人員利索搬運器材,準備同一場的不同機位拍攝。走了老遠的全小跑回來,在離劇組人群兩米遠的地方,看見路燈下餘有年那不帶任何距離與芥蒂的笑容。導演把手放在全肩上捏了兩下,“剛才發愣的表情處理得不錯,繼續保持。”全隻是點點頭,沒有露出被誇讚後應有的雀躍。等薑導走去搬到幾米外的監控器處檢查取景情況,餘有年悄悄走到全身邊。“幹嘛,被表揚了還不高興?”餘有年感受到全留連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一滯:“怎麽了?”全錯開視線晃了晃頭,走到鏡頭前與陳嫣和導演對走位。餘有年看著低沉的全,默默退到一旁等拍攝結束讓人把他送回酒店。蚊子肆虐,餘有年把自己穿著短褲的腿拍得啪啪響。一旁的群演舉著手機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在討論什麽,餘有年湊熱鬧擠頭過去。“哇!美美美!再換一個!”“是個男人看到都硬啊!”“快發給我!我發微博,漲粉就靠這個了!”隻見那群人拍了張全在打光下整個人在發亮的照片,然後用手機軟件給全套上各式各樣的長發和美妝。餘有年一看就興奮了,舉起手機也亂拍一通,挑好妝發後把手機往群演麵前懟。群演原本興高采烈的,乍然鴉雀無聲,轉眼爆發出一片“刪掉”的要求。餘有年一臉莫名其妙地把手機抽回去說:“不是說可以漲粉嗎?”一個被餘有年用手機改裝成胡渣長發濃妝的小哥哀求道:“大哥!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是驅鬼門神,這有本質上的差別好嗎!不掉粉都好了還漲粉……”餘有年很好說話,“那我數三聲,一起刪。”他怕有詐,補了一句:“哪個孫子不刪我就把他的絕世美照放微博上啊。隻準你們漲粉不準我漲,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這場鬧劇很快落幕。照片刪掉後餘有年還咕噥了幾句“好可惜”,嚇得那幾個群演找別的地方喂蚊子去了。餘有年蹲回原本的位置,一抬頭便看見已經對完戲調整好走位的全。還沒開拍,那人不跟陳嫣聊天也不玩手機,就那麽低著頭盯著腳尖,把自己與四周隔離開來,跟呆在角落裏看書沒區別。全的長相不是西方那種寫實派油畫,細致,多彩,但看完了就是看完了。他倒像是中國的水墨畫,那些留白的地方讓人想一看再看,隻不過因為太高深太清雅,總讓人敬而遠之。餘有年想,剛剛噴防蚊水的時候怎麽就沒人問自己噴不噴呢?要是一個蚊子叮出來的包能傳染一種疾病,自己現在不是躺太平間就是躺墳裏了。--------------------餘有年不討打了第8章 交際美學9.《倘若有一天》的拍攝地不在餘有年原本居住的城市。他那夾娃娃店的生意雖然不用二十四小時盯著,店裏也留有故障發生時可以聯係的電話,但為了以防萬一,餘有年在出發前找了商場裏的一個年輕保安,給了對方一點小錢,讓對方幫忙照看一下店鋪,適時補補貨。現在戲拍完了,餘有年還留在拍攝地,常常跑去片場看別人拍戲。跟他同房的演員拍完戲份後走了,製片方沒理由給兩個已經結束拍攝的人留著酒店房間,餘有年又不想花錢,於是他敲響了全的房門。他問:“你缺助理嗎?”全得知餘有年想觀摩別人拍戲後,二話不說讓人回酒店收拾行李搬過來,自己的房間大,住兩個人沒問題。餘有年嘴上說著“好嘞”,手上把藏在走廊上的行李箱直直推進全寬敞的房間裏。全有拍攝的話餘有年便蹭車到片場,自己找一個舒服的角落呆著,看別人怎麽打光,怎麽收音,怎麽記錄場景安排。遇到不懂的就小聲問人,工作人員也樂意教他。時間久了,他會湊上去幫忙,站在打光燈旁熱出一身的汗,舉收音竿舉到手發酸,偷偷提醒場記有個道具放反了。混著混著,有些人記不清他到底是個演員還是來打雜的。餘有年隻有自己那部分的劇本,整個戲的劇情他是翻全那疊劇本才了解清楚的。拍攝順序沒有按照劇本來,今天拍這場,他就回想劇本裏的內容,明天拍那場,他就看演員怎麽找準角色經曆變化後的情緒表達。“喂!菜雞,來一盤啊!”休息時臨演總愛找餘有年一起連線玩手機遊戲。他愛湊熱鬧,什麽都愛玩又什麽都不會玩。臨演手把手教他,他手把手輸比賽,惹得誰見到他都喊他“菜雞”。他不但不惱,還頂著一張靈俏的臉喊:“許偉大哥,再來一盤嘛!”其他人看他這樣也生氣不起來,賜給他的稱也越來越多,從“菜雞”到“餘尾巴”,從“垃圾餘”到“餘笨笨”。無論別人怎麽叫他,他都立馬回應:“行啊,何爽。”“來啦,李宇文。”“走啊,王劍清。”玩得熟了別人找他要聯係方式,他爽快地報出之前給過胡子胖子竹竿的那一串數字。不一會兒手機顯示電話來了微信來了。有時候拍攝時間長,他就捧著一早買好的一袋包子,蹲在路邊悠悠地吃起來,惹得旁邊候場的臨演餓了問他要一口吃的。他把沒吃過的包子整個送人,這導致他自己沒吃飽。別人有戲份的到了打飯時間自然有吃的,他自主離得遠遠的眼巴巴看著,實在太餓了他就埋頭玩手機打遊戲。忽然兜裏的另一隻手機響了,他掏出來接聽。“我結束了,快過來。小喬給你買了米線。”餘有年這才收起不知道在遊戲裏死了多少回的手機,跑到全休息的地方。全坐在棚下等他,看見他左右兜裏各凸出一個手機的輪廓,問:“你有兩部手機?”餘有年把米線吸得簌簌響。“一部工作,一部私人。”全剛想夾一塊雞肉吃,放到嘴邊頓住,“那我在工作那一部裏還是私人那一部裏?”餘有年把碗端起來吃擋住了臉。“私人啊,你當時太突然了,我腦子不清醒就給錯了號碼。”全倒是不介意,眉梢微蕩,姿態優雅地吃進那塊雞肉。別人吃一口肉的時間餘有年已經把整頓午飯給解決了,吃得滿頭是汗。他一邊找紙巾一邊問全:“你工作跟私人的號不分開啊?”全食不露齒。一旁的小喬虛起眼睛,臉色不怎麽友善地堵了餘有年一句:“小不怎麽給別人號碼的。”餘有年把牙剔得嘖嘖響:“他一點都不小氣你為什麽要叫他‘小’?”全聽了直咳嗽。小喬又是撫背又是遞水,中間還抽空瞪了餘有年一眼。餘有年伏在全耳邊但聲量正常地說:“琪琪,這個人好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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