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台上的李莎在轉變了的情境中,坐在一個心理谘詢室的場景中與谘詢師對談。她坦誠跟對象上床失敗的經曆。谘詢師問她是到哪一個步驟,或是重複發生了什麽問題令她止步了。李莎坐得挺直,看上去沒有絲毫為問題感到困擾。她的聲音平直坦率:“我讓他們戴套子,他們戴了。”谘詢師反倒更像一個病人,佝僂著身子向李莎反問:“這不是好事嗎?”李莎點著頭,嘴上卻說:“不是。”台上的兩個演員沉默了一會兒。在這間隙,台下沒有人討論或是閑談,大家都被李莎的直白嚇愣了。就在大家快要回過神來時,李莎又說:“那個人強奸我的時候我讓他戴套子,他戴了。”台上的谘詢師演了這一幕不隻一次,卻還能保持一副第一次聽見的驚呆了的神情。台下的觀眾是真實地呆住了,包括餘有年。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谘詢師讓李莎回憶事情發生的經過。李莎口頭描述,中學時一次放學路上被人蒙住臉,不知道拐去哪個角落,衣服被脫落時她想起上過的性教育課,便叫對方戴安全套。對方用皮帶把她綁住,她聽見對方取了套子。谘詢師一下子頭都大了,隻能安排李莎下次再來就診,治療方向也會有改變。這一幕結束,在燈光暗下來之前餘有年看見全在記筆記,認真得像在上課。趁舞台布置期間,餘有年低聲問全:“你為什麽要帶我來看話劇?”全拿筆輕輕敲了一下硬皮筆記簿,“增長演技。”餘有年張嘴想說話,但台上的燈亮起,他隻好悻然閉上。李莎再次相親,這次的對象跟她特別合得來,她一邊參與心理治療,一邊與俊美的男生相處。她開始害怕這男生與其他人一樣。谘詢師鼓勵她邀請男生與她一同參與心理治療,能令她改善後的情況更牢固。就在李莎決定和男生坦誠相對的那天,她被告知以前對她非常好現在疏離了的大伯身患重病快要不行了,家人都到醫院去看大伯最後一麵。李莎也去了。大伯見到李莎後把所有人都支開,握著李莎的手苟延殘喘了一會兒,在斷氣之前用哽咽的聲音對李莎說:“對不起。”李莎怔住,忽而猛地抽出手,跑到幕簾後消失不見。舞台上的燈暗了又亮。李莎與男生坐在自己家的床上,深情擁吻。李莎什麽也沒說,男生自主拿出安全套,卻被李莎一把扔到台下。兩人縮進被窩裏,被子起伏了片刻,男生滿足地睡去。李莎從被子裏出來時隻剩下一套內衣。她有些恍惚地走到舞台中央的一個浴缸前,抬起一隻腳,像一隻高雅的鶴慢慢進入浴缸。水湧至缸邊撒落到做了防水措施的地板上。李莎站在浴缸裏深深地看了床上的男生一眼,然後像個百歲老人顫巍巍地坐下,頭一點一點埋進水裏。全場沒有人敢把心裏頭那根針落到地上,隻有舞台上溢出的水越來越多,嘩然作響。一分鍾過去了,男生還在酣睡,水裏的李莎沒有起來。兩分鍾過去了,男生仍在酣睡,水裏的李莎永遠不會起來了。全劇至此完畢,落幕。演員出來謝幕的時候餘有年眼睛快速尋找李莎的身影,找到後,身旁的全無聲笑了。整個劇接近兩小時,餘有年坐到屁股酸痛。他和全一起走出劇院,聽身旁的人說:“這個話劇原版在國外上演的時候,李莎是全裸入水的。”餘有年側過臉問:“你看過?”轉而又道:“你那會兒成年了嗎?能看?”兩人站在劇院門口,全又把圍巾立起來遮住大半張臉:“我後來買dvd看的。”他問:“開場前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有答案了嗎?”《李莎之死》不是常設的話劇,隻演幾個月,每周兩場,也就女主角得一周死兩次。餘有年眨了眨眼朝全點頭。他驀然發現看向全的角度不再俯視得厲害,不禁感歎道:“你長高了。”雪娃娃把兩顆豆豆眼壓扁成兩道月牙,掏出相機拍下劇院外的車水馬龍。餘有年看著那台專業相機問全:“你沒有智能手機怎麽能用手機更新微博?”全一邊查看拍好的照片一邊說:“我隨身帶著電腦和相機,蹭到wi-fi就可以發送文件給小喬,她幫我更新,帳號都是她在處理,我搞不懂微博。”餘有年瞟一眼全身後那不小的背包,皺起眉頭:“這樣多麻煩。”全趁餘有年沒反應過來拍下一張對方的照片,“那種手機不是更麻煩嗎?”今天的票是那人付的錢,算是拿人手短。餘有年低頭喝一口晾了許久的可可,被冰得全身一顫。在全往地鐵站走之前他問道:“你對我為什麽這麽執著?”全把臉往圍巾底下埋,“我相信直覺。”這是無法對上號的對話。餘有年把喝完的杯子往全的腦門上扔,轉身就走。他刻薄的聲音繞著彎傳到全的耳朵裏:“快回家睡覺吧你,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還不如多休息一下,你那鬼樣子比貞子還嚇人。”餘有年沒有車,來去全靠大眾交通工具。他跳上一輛人不多的公交車,坐在窗邊撥通了姚遙的電話。那頭歌房裏嘈雜的聲音震得餘有年把手機舉出車窗外,姚遙扯著嗓子喊了好幾聲他才把手機放回耳邊。餘有年沒有半句廢話,直問:“最近拍攝順利嗎?”姚遙聲音聽起來不太清醒:“想我了?想我到組裏看我嘛。”“滾。”餘有年換一隻手拿手機。“導演滿意嗎?有沒有說全的表現怎麽樣?”姚遙拿著話筒說話,回響蕩得餘有年腦子疼:“導演都誇我弟了怎麽會不滿意呢?喂,你打這電話給我是什麽意思?”“那全怎麽樣?”姚遙終於消停了,放下話筒走到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好好說話:“你知道他後麵的戲嗎?”“知道。”餘有年看過全的完整劇本。姚遙道:“他在找感覺,這段時間都沉浸在裏麵。”餘有年沉默不語。姚遙又說:“我會替你看著他的,別擔心。”餘有年在掛斷電話前響亮地喊了一個字,把前頭的司機嚇一跳。“滾!”第11章 我想當娃娃13.天氣越來越冷,姚遙越來越煩人。上一次餘有年隻是隨口問了一下全的情況,姚遙就操心上了,每逢有跟全同場的戲就事無巨細地跟餘有年報告。“今天拍常青跟陳嫣鬧別扭的戲,全可厲害了,全部一條過,入戲入得陳嫣在戲外還得哄著。”“全午飯隻吃那麽一點,我讓他多吃點兒他沒聽,這可不怪我啊……”“全今天穿了全套的西裝,賊帥!真不愧是我弟!”餘有年的手機隻要連續震動超過三次,那肯定是姚遙發來的信息。一開始他還解釋不用跟他報告全的動態,後來見姚遙還挺自得其樂的,餘有年幹脆連信息都不回複了。前兩天姚遙給他發信息說,全拍完一個和陳嫣分手的鏡頭後被導演帶到角落談話。姚遙不方便偷聽,但導演看上去有點凝重。餘有年這兩天吃著吃著飯總忍不住拿起手機滑兩下,沒什麽實際行動又把手機放下。晚上他不想吃飯,泡了一杯熱可可窩在沙發上,看非法下載下來的電影。畫麵上正演到男女主角親熱,全發來一條問他有沒有空的短信。餘有年看一眼沒有想像中精彩的電影後,抬手把電視給關了。“幹嘛?”他回複道。“想麻煩你幫我看看劇本作業。”餘有年樂了,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做敲打運動,在按下發送前又臨時改變主意,把打好的文字刪了。他說行,全便給他發了劇本到郵箱。被擱在茶幾上的熱可可使勁兒散發香氣,去勾引沙發上的人,可惜失敗了。之前餘有年不懂全看話劇為什麽記筆記,這下懂了,是為了取經。劇本不長,估算拍攝出來是十來二十分鍾左右。餘有年給全撥了個電話,問:“你怎麽不讓同學幫你看?”全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才傳來窘迫的聲音:“不好意思……”餘有年忍住沒發出笑聲。他聽見全有些急切地問:“劇本怎麽樣?”餘有年像似沒聽見,問那人:“那你爸媽呢?不給他們看?”這回全沒停頓多久,說:“不敢……”又說:“我寫得差的話你直說,不用顧忌我。”“什麽時候顧忌過你了。”餘有年一句話把全給堵住。那份作業上麵寫了“導演係”幾個字,他問:“你學的是導演?”“對。”“為什麽不是學表演,不是更拿手嗎?”全似乎經常被這麽問,回答起來十分順暢但沒有不耐煩的意思:“我父母是教表演的,演戲方麵的我父母跟我說了很多,跟劇組也學了很多,想試試從導演的角度看故事。”全的尾音上揚,話音未斷,餘有年便不出聲。果然,那一貫誠以待人的嗓音又響起:“我想突破一下,不要再中規中矩。”餘有年可以肯定,就算前麵那一段話是批量產的,後麵這一句一定是限量款的。餘有年說:“我水平低,沒看出你的劇本哪裏有問題,要不……”他想了想:“你給小喬或者姚遙看一下?”全的聲音一下子輕快了許多:“不用。真的沒問題嗎?看完之後有什麽感覺?”餘有年單手滑動電腦上的劇本,把有點燙耳朵的手機換邊拿著。“跟你拍的片子差不多,偏文藝苦悶的感覺。人物跟情節挺真實的,沒覺得哪裏發展得不合理。”全的呼吸聲很小,似乎是在屏著氣息,聽完後輕柔地說了一個“好”字。桌子上的熱可可放棄了勾引人,連熱氣也懶得冒了。餘有年用一個小鍋子燒水,隔水熱杯子裏的可可。沒一會兒,廚房裏可可的香氣越來越濃鬱,還沒喝就已經覺得嘴裏有一絲甜。餘有年在等待的期間給已經掛了電話的全發短信。“為什麽不敢給你爸媽看?怕他們批評你?”全回複得很快,“不是,是我還不夠好,怕打擾到他們,他們工作很忙。”“看個劇本也就一會兒的事情,有這麽忙嗎?”“他們要授課,最近也參與一些電影的製作,給演員培訓。”“怎麽感覺你是他們的學生不是兒子?”“我既是他們的兒子也是他們的學生啊。”餘有年看著手機裏出乎意料平淡的文字,拿起熱好的可可啜了一口。順滑的甜漿在口腔裏流連忘返。為別人的家庭關係瞎操心這是第一次。可可的甜度補充了身體所需的糖分。餘有年站在廚房裏看著窗外的夜景。實際上他住的小區沒有什麽好看的景色,地段在新舊中間,沒有舊城區玻璃窗破了拿膠帶黏住繼續用的頹垣敗瓦,也沒有新城區一會兒是燈飾一會兒是綠化帶的高檔規劃。從家裏看出去隻是一些一樣的普通民房,頂多是有開燈和沒開燈的區別。可可被一口一口喝完。隻要躲在家裏就感受不到外麵的寒意。水龍頭被打開,等餘有年把杯子裏最後一塊可可漬洗掉,放在琉璃台上的手機短促地震動了兩下。“到時候電影上映,你可以邀請父母來看首映。”全發來短信。餘有年把手上的水蹭到衣服上,像是慎思過,又像是百般自然流露的樣子慢慢地打字:“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餘添和何文在餘有年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時常不見人影,到了中學更甚,直接消失不見。那會兒他餓著肚子被房東趕了出來,隻能按照依稀的記憶摸索到爺爺奶奶家。他沒有一分錢,坐公車都是看準人潮蹭上去的。去到爺爺奶奶家後餘有年說明白情況,就是沒說讓老人收留他的話。老人起勾子似的眼睛問孫子:“你沒有錢,那你是怎麽過來的?”餘有年閉緊嘴巴,沒有編謊話說是走過來的,但也沒有坦白坐霸王車的事情。老人哪怕是舌尖上沾過的鹽也比孫子吃過的米多,收回勾子眼後,抬手就把門關上,把孫子晾在門外。餘有年沒走,就在邊角被磨得圓滑不硌人的樓梯上坐下,脫掉鞋子開始揉腿。那霸王車坐是坐了,可是被司機發現了。下車的時候被司機踹了兩腳。餘有年乖乖站好受罰。司機有點激動,圓滾滾的褲兜裏掉了兩顆糖果出來。餘有年被踹完後撿起地上的糖撒腿就跑。揉完了腿,他拆開糖扔進嘴裏,正好是他喜歡的葡萄味。他閉起眼睛靠在牆上做了一個全是水果的夢,夢裏他變成拇指一樣小的人,在各種水果間爬來爬去,遇見喜歡的張嘴就啃。吃到全身是果汁,黏黏的,頭發梳不開,全粘到一起了。啃著啃著,他聞到了一股粥香。他用力睜開眼睛,發現天亮了,他睡了一宿。關著的大門開了一條縫,老人立在縫間不鹹不淡地看了地上的孫子一眼。“以後再幹壞事兒,就自己滾出去。”後來餘有年在爺爺奶奶家住下了。一開始餘有年還會想,餘添跟何文會以什麽麵貌再次出現在他麵前。到了中期他希望那倆人別再找到他。後來他知道自己想多了,因為直到現在他也沒見著他們一麵。餘有年手裏的手機亮起。“那你有想邀請的人嗎?”全問。餘有年簡單回了句“沒有”,想了想又發了一條“家裏的老怪物眼睛和腦子都跟不上電影的節奏”。如果說話有分寸還不足以令人心跳脫序,得在有分寸之上添加一點點明顯的,但又不嚇人的善意。全說:“那我們一起看吧。”這天晚上餘有年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有一次被餘添跟何文拉去花假鈔。他被店主逮住了,想讓父母來救他,他卻發現那兩個人躲得老遠快看不見了。他的手被攥得生疼,最後忍不住哭了。就在他掉眼淚的那一刻,店主神奇地變成了一台夾娃娃機,還用遊戲機才有的腔調問他想夾怎樣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