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說:“今兒早上陸辭火急火燎地給我打個電話,說你私自把報考崗位改了,還瞞了他半年,他跟我請罪,說這件事是他太疏忽了,我剛聽說時的確有些意外,但也覺得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還反過來開導他,說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們尊重你的決定就好。”秋鴻信挑眉說:“小陸嗎?他倒是上心。”又似想起什麽,問秋焰:“你之前不一直說想跟小陸在一個單位工作嘛,說他是你偶像?”秋焰這會完全不想提這茬,隻埋頭扒飯含混著說:“都小孩兒時瞎說的,成年人哪有什麽偶像不偶像啊。”“也是,”秋鴻信說:“咱兒子長大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偶像。”“早長大了,我都26了爸,”秋焰說:“要有偶像也是你倆是我偶像,別人可沒這資格。”秋鴻信哈哈大笑,筷子碗都跟著一起抖,笑過後認真說:“其實我倒覺得你做了個很好的選擇,司法所的工作瑣碎,看起來不起眼,但是那是真正的基層一線,你在那待一待,以後不管是往上走去司法局,還是去做檢察官、法官,還是做律師,都能知道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過的是什麽日子,心裏不會有傲慢,這就是對你最大的幫助。”不得不說秋焰有些意外,父親當上法院院長已經有些年頭了,忙的都是“大事情”,已經好些年沒像這麽認真地跟他說這樣的話,但他很高興,做出這麽任性的事,父母竟然都是支持自己的。他記起陸辭總是說很羨慕他有一個這樣的家,以前秋焰總覺得陸辭是羨慕他父母的身份,但現在他有點別的感受,陸辭未必能感受到,但他此刻正身處其中感覺特別強烈,就是父母對他的開明和支持,才是他真正幸運的部分。洗過澡又看了會電視,秋焰突然想起來,大聲問母親說:“媽,你還記得我以前救人那事兒嗎?”楊雁難得晚上清閑在家,正在廚房跟保姆一起燉個甜湯,聞言走出來說:“當然記得了,那麽大的事兒,我當時趕過去的時候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你一個小孩兒去救人,我就怕你被人給帶下去,溺水的人勁兒可大了。”這話楊雁念叨了好多年,說行為值得表揚,但以後千萬要掂量掂量,別仗著水性好一頭熱血就往裏紮,一定要先報警。秋焰嘿嘿了幾聲:“我記得你是不是還存過一些當時的報紙啥的,現在還有嗎?”“有,多著呢,我都存得好好的。”楊雁一邊說,一邊去書房裏翻出來個一看就有些年頭的剪報夾,裏頭剪下來貼著的都是當年報導過溫榆河救人事件的報紙,有好幾頁。秋焰一一翻過去,他那會才13歲,並不在意新聞報導這回事,也沒仔細看過那些報紙,這會翻看,才知道上麵還貼了他少年時的照片,小小的黑白照,端端正正抱著派出所和區政府的獎章。裏頭沒有被救母子的照片,連名字也用的是化名,秋焰記得那時他們被派出所的人送去了醫院,後麵就再也沒了消息。這會看到一篇報道裏寫,落水母親疑似小三插足,被原配上門掌摑,而丈夫在此之前已經離開她,母親羞憤之餘便決意輕生,攜子一起服用過量安眠藥,意圖自殺。秋焰愣住,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當時年紀小,好像沒這個意識要了解對方究竟為什麽落水,隻以為是簡單的意外。但現在一切都已經無法再追溯了,十三年過去,一切早已湮沒在塵埃中,連救起來的那比他小一些的小孩的樣子,秋焰也不太記得請了。楊雁問他:“怎麽今兒突然要看以前的東西?”“沒什麽,工作上遇到個人,名字跟那條河挺像。”“是嘛,那還挺巧,是同事嗎?”秋焰猶豫了下,點了點頭:“嗯。”他把剪報夾遞還給楊雁,楊雁接過來又打開看了看,然後說:“還別說,你跟小時候沒太變樣兒,就像是等比例放大了一號。”秋焰被這形容弄得哭笑不得,他媽媽每次看他小時候的照片都會這麽說,不過他也承認,他不像那種男大女大十八變,同學朋友偶爾見著他小時候的照片也會驚呼,你這簡直就是mini版和plus版的區別。第二天一早,秋焰開了車去上班,車子啟動上路了才記起來又忘了帶飯盒,到了槐金巷果然在找停車位這件事上耗費了超出預計的時間,弄得差點遲到,心裏又決定以後還是地鐵方便。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溫遇河,又是欠費語音,連打幾遍,秋焰覺得自己耐心告罄,這人鐵定就是故意的,一個人不可能連著三天都不知道自己手機欠費了。他跟所裏報備了一聲,拿著辦手續要用的表格資料就出去找人。溫遇河的材料上填寫的聯係地址是一個居民樓小區,秋焰按地址找過去,到了才發現是個開在居民樓裏的廉價旅館,房門上一塊鏽跡斑斑的鐵皮牌上寫著紅漆大字,珍姐旅店。大門敞開,一條窄窄的過道旁隔了個小屋,裏頭一個胖胖的女人靠在沙發椅上盯著手機屏幕看電視劇,秋焰敲了敲房門,女人頭也不抬,下頜朝他斜了斜:“過夜還是包月?過夜10塊包月200,床鋪自選被褥自理,包水不包電。”秋焰說:“我找人。”胖女人這才抬頭,見到人一愣,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戳了戳按了暫停,問道:“你找誰?”“溫遇河,有這個人嗎?”女人搖頭:“我這兒不登記不看身份證,我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麽。”秋焰皺眉,把溫遇河的材料打開,那張黑白照片翻出來遞到女人麵前:“這個人,見過嗎?”女人看一眼,“哦”了一聲,“小溫啊,在這。”她手臂朝裏指了指:“最裏頭朝北的房間,你去吧,他在。”秋焰走進昏暗低矮的室內,才發現原本四室兩廳的格局全做成了房間,裏頭滿滿當當的高低床,混雜著各種來曆可疑的氣味,一團渾濁。那些床上有的有人有的沒人,有的看不出有沒有人,地上桌上到處堆的不明物體,秋焰屏著呼吸側著身穿過雜亂的客廳走到最裏頭,推開左手邊的房間。明明是六月天,這房間鋪麵而來卻是一股潮冷的濕氣,秋焰原本身上淌著的汗被濕氣一衝,整個人一激靈。房間倒是不亂,三張高低鋪六張床位,隻躺了兩個人,一頭一尾,一個上鋪,一個下鋪。兩人都麵朝牆壁蒙著臉,秋焰隻好喊了聲:“溫遇河,誰是溫遇河?”靠牆的上鋪有個蜷縮著的身影動了動,勉強扭過頭來,秋焰看不清他的臉,隻聽到那鋪上的人發出極虛弱的聲音:“我是。”第4章 查戶口秋焰循著聲音走過去,那上鋪的人艱難地翻了個身,麵朝著他。這屋隻有一扇極小的窗,開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外頭又長著一顆大樹,僅有的光線被遮擋得若有似無,秋焰走近勉強看清眼前人的輪廓,再次確定:“你就是溫遇河?涸橋監獄剛剛假釋的那個?”“是。”溫遇河再次確認,還微微合了合眼睛,跟這張陰鶩的臉不相稱的長睫毛如蝴蝶羽翼閃了閃,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秋焰自報身份:“我是槐金巷司法所的社區矯正官,來通知你去辦入矯手續,你為什麽沒去辦?不知道一出來就要去所裏報道嗎?”“我知道的,長官。”“我不是長官,我是社矯官。”“好的,社矯官。”“你還沒回答為什麽沒去辦?”溫遇河眉頭擰了下,閉上眼睛,似在忍受什麽痛苦,身體蜷縮得更厲害了,過了一陣複又睜開,啞聲說:“我病了,社矯官。”生病這件事秋焰這會也看出來了,也不像是裝的,他的語氣緩和了點,聲音壓低了下來,問:“什麽病?嚴重嗎?”“胃病,沒事,老毛病了。”溫遇河還能勉強笑一笑,雖說這個光線這個狀態看上去有些人。秋焰問:“吃藥了嗎?”“吃過了,珍姐給我吃的。”“什麽時候吃的?”“晚上,”溫遇河想了想:“前天晚上,剛到這兒的時候。”前天?那就是從監獄出來到現在一直在胃疼?然後就吃過一次藥,一直生忍著?秋焰皺眉:“你這……”他突然想到這人入獄前是醫學生,應該有基本常識,說:“這麽長時間還沒好,怎麽不去看醫生?”鋪上的人不說話,很淡地扯了扯嘴角,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個字:“貴。”秋焰沒話說了,這人病成這麽一副鬼樣子,帶他回去辦手續是辦不成了,別說下地走路,說話都費勁,站床邊思索的這麽一小會功夫,這人已經重合上了眼,仿佛睜開眼睛看著他都是耗費精神。“你起來吧,我帶你去醫院。”鋪上的人眼睛睜開,眯了眯,像在打量這句話,秋焰眉頭皺起:“起來,給你十分鍾,我在外頭等你。”不給他辯駁的機會,秋焰走出房間,又穿了趟亂糟糟的客廳,幹脆到旅館外頭等著。那小屋裏看劇的胖女人走出來,抱著手臂靠著門框,一邊嗑著瓜子兒:“你認識小溫?你是他什麽人?”秋焰回頭看了眼,屋裏還沒動靜,他說:“不認識,有事找他。”突然記起有關社矯對象的一切他都需要了解,溫遇河為什麽把常住地填在這兒?他問胖女人:“你就是珍姐?”女人點頭啊了一聲,看他的眼神滿是打量,秋焰又問:“你跟他以前認識?”女人又點頭:“認識,以前來我這兒打過工。”秋焰想了想,問她:“你這兒為什麽不登記?來的都是些什麽人?”胖女人不樂意了,臉色變了變:“小同誌,你派出所的?”“不是。”“那你管那麽多,我這合法經營,登不登記我說了算。”“那不是吧?法律規定所有人住旅店都得登記,你這是違法你知道嗎?”胖女人“啪”一聲直接把門拍上了,秋焰麵前掃過一陣風。又過了十五分鍾,溫遇河才拖拖遝遝地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還是佝僂著腰,剛剛這人在床鋪上蜷縮成一團還不覺得,這會站到跟前,秋焰才覺得他怎麽這麽高,即使佝著腰,也還比自己高出了小半個頭。隻是太瘦了,穿一件洗褪了色的舊t恤,一條同樣褪了色的牛仔褲,t恤過大,牛仔褲也鬆垮垮地掛在胯骨上,仿佛一走動隨時都會掉下來。秋焰看著他:“還能走嗎?這兒停車不方便,我車停在遠點的地方,走過去要十來分鍾。”溫遇河做了個“走吧”的手勢,慢吞吞地往前挪著,扶著欄杆一步步下樓。就這麽一小會功夫,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汗,秋焰停下看著他:“別逞強了,你樓下站會吧,我去把車開過來。”說完就自己大步越過他先走了。等把車開進歪七扭八的院子裏,看到溫遇河縮著脖子坐在樓道口,遠看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秋焰按了按喇叭,把安全鎖解開。溫遇河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車旁邊,猶豫了下,然後伸手去拉後座的車門。秋焰按下前車窗,大聲說:“坐前座。”還坐後頭,真拿我當司機?溫遇河坐進來,係個安全帶都慢吞吞的,背後的t恤已經汗濕了一小塊,秋焰等他弄好,在狹窄的院子裏艱難地掉頭,直接去最近的醫院。快到才想起來問他:“身份證帶了嗎?”溫遇河點頭:“帶了。”看他這個分分鍾就能倒下的樣子,秋焰直接去到急診,讓他找地方坐下,掛號付費秋焰都一手給他辦妥了,帶著人直接去找醫生。溫遇河描述自己病症的時候倒是有條有理,還用上了專業名詞,類似中上腹兩個肋弓和中間的劍突下那個區域間歇性痙攣疼痛,老毛病了。醫生說你都比我還懂了,以前都吃什麽藥?溫遇河說了幾種藥的名字,醫生說那就還按以前的,照單給他開了,叮囑他要規律飲食,忌煙忌酒,秋焰插了一嘴說:“都病成這樣了,能直接掛水嗎?會好得快點兒吧?”醫生又看一眼他:“掛嗎?有沒有什麽過敏的?”溫遇河搖頭:“不用了。”秋焰有些不滿,這到底是病人看醫生還是醫生看病人啊?他嗆回去:“不掛?不掛現在就跟我回所裏辦手續。”溫遇河露出無奈的神情,又看回醫生:“那掛吧。”醫生開藥方,他又叮囑一句:“麻煩開便宜點兒的藥。”醫生筆下一頓,把一款藥劃去了,改了另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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