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遇河說:“我不是專業的婦產科大夫。”梁涓涓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沒關係,溫醫生,我相信你,就算……就算我有什麽,出什麽問題,也不怪你,不關你的事……”她甚至說:“我不是姚小桃,不會人幫了我我還反咬人一口,溫醫生,你幫幫我吧,不管什麽結果我都接受……”最後溫遇河讓她和梁母都簽了手術同意書,其實隻是一場小手術,都不需要動刀,手術結束後梁涓涓渾身都是汗,在診療室躺了好一會。天已經蒙蒙亮了,梁母執意要帶梁涓涓走,說晚了回村會被人瞧見,她們來的時候是請鄰村的拖拉機送過來的,這會送她們的人還等著。溫遇河隻得給梁涓涓開了一些口服的藥,叮囑她回去吃,以及要多注意補充營養,多臥床休息。等人走後,秋焰幫他一起收拾亂糟糟的診療室,清洗器械,秋焰問:“梁涓涓有說孩子是誰的嗎?”“沒說,”溫遇河搖頭:“我也沒問。”秋焰想起梁母破口大罵的那些話,說:“她媽說她要錢不要臉,要錢不要命,給我感覺,這孩子的父親,應該是整個碧水村最有錢的人?”溫遇河說:“最有錢的,應該就是村長了吧。”秋焰一愣:“不是應該是吳渭嗎?”溫遇河說:“你不是說,吳渭也隻是個打工人,那公司的大股東不還是村委會?”秋焰也有些糊塗了,如果是村長……他眼前浮現出吳有根那老樹皮一樣煙熏又皺巴的臉,跟梁涓涓如山茶花一樣的臉並在一起,也太挑戰他的接受力了。收拾好後,天色已經大亮,隻是因為下雨,整個天地都霧蒙蒙暗沉沉的,溫遇河看了看冰箱,裏頭沒什麽存貨,問秋焰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個早飯,再順道買點菜回來,吃好喝好再回來補個覺。秋焰便換了衣服,又簡單洗漱了下,兩人一起出了門。空氣十分清新,水汽一路吸到肺裏,雨天的菜場看起來很蕭條,賣菜和賣菜的人似乎都沒出動,兩人在菜場邊的早市吃粉,這裏的粉是用新鮮發酵的麵團現榨的,加很多調料配菜,熱乎乎的一大盆。秋焰吃著粉,突然說:“那天,你出獄那天,我的晚飯也是一碗粉,在淥林夜市。”溫遇河挑著筷子的手頓住,然後說:“那時候我已經離開澄江了。”秋焰說:“但我不知道,我去到夜市,感覺像是走投無路,明知你不會在,還是不肯死心。”溫遇河放下手裏的吃食,碩大的雨滴打在塑料棚上,十分嘈雜,秋焰看著他:“其實我現在還是常常後怕,如果不是恰好遇見林江涯,恰好來了梨川,我們可能真的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了。”大半夜沒睡的腦子反而比平時更清醒,確定了關係固然是甜蜜的,但這份甜蜜總讓秋焰有種夠不著底的不踏實感,他失去過這個人,失而複得,總覺得一切都不像真的。他說:“溫遇河,要是我們沒有在這裏再遇到,你會回澄江找我嗎?”溫遇河看著他,他知道秋焰有多喜歡他,知道此刻即便說“不”也不會失去這個人,但他做不到像以前那麽狠心,有些東西被打破了,再也回不去了,從他表現出自己的擔心那一刻起,就再也無法偽裝,他說:“會。”輪到秋焰怔住,這是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以為溫遇河是他溫水煮青蛙慢慢”套路“來的戀人,但似乎並不是這麽簡單。他問道:“會嗎?”溫遇河點點頭:“我可能會……忍不住想知道你過的怎麽樣,偷偷跑回去看你,遠遠地跟蹤你,看你都去什麽地方,吃什麽東西,見什麽人。”“就隻是這樣嗎?變成一個偷窺狂?”溫遇河想了想:“也不是。”他說:“如果確定你沒有交往對象的話,可能會忍不住出現在你麵前,裝作偶遇,裝作……不管什麽都好,但心裏會想,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跟你從頭開始。”秋焰突然明白自己心底不踏實的一塊是什麽了,他缺一份表白,是他追來的男友,但仍渴望能聽到對方的表白,現在的這些算是嗎?他有些想哭,又有些生氣,溫遇河完全不挑時間、地點,在這個破破落落的路邊攤裏,就這麽說出了這麽好聽的話。他說:“溫遇河,你是不是很早就開始喜歡我了?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溫遇河溫和地看著他,在嘈雜切切的雨聲中說:“從覺得你是個傻瓜開始。”第95章 滿足和“空虛”這天回去,他們在閣樓上昏天暗地地睡到了下午三點,中途做過一次,然後抱著繼續睡去。三點多醒來的時候,雨小了些,秋焰有些說不出的餮足,身體是,心也是,實實在在地知道被一個人愛著的感覺真的太好了,溫遇河並不是情緒外露的那一類人,卻正因為如此,秋焰對他所講出來的每一個跟感情有關的字,做的每一個跟感情有關的動作,都覺得格外珍貴。這天兩個人都懶懶的,診所沒生意,天氣也昏沉,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一起擠進浴室衝了個澡,溫遇河去廚房做吃的。秋焰一瞬間真覺得溫遇河說得對,他不應該再管那些跟他的生活其實無關的人和事,碧水村也好,林江涯也好,他其實都改變不了什麽,他不如就安安穩穩過他的小日子,溫遇河開他的診所,秋焰可以辭掉澄江大學研究院的工作,就在本地開家律師行,據他觀察,這個鎮上還真沒有這個行當,做律師不一樣可以為人排憂解難嘛,沒什麽區別。秋焰漫無邊際地想著,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飽暖思淫|欲,淫|欲思安穩,他好像一下達成了終級目標,人生竟然因此而滿足和空虛起來。又過了一天,林江涯聯係秋焰,說羅彥泥那邊聯係上吳渭,對方聽說有合作機會,同意見麵聊,羅彥泥這次用的是秋焰和林江涯的水繡文化交流名義,希望真正做一個文化ip出來。下午才說這件事,到晚上的時候,診所又來了個不速之客,來的時候秋焰和溫遇河剛吃完晚飯正在收拾,溫遇河在廚房洗碗,一個很端正帥氣,年約三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站在大門口,禮貌又風度地問“溫遇河醫生在不在”?秋焰第一反應是這應該不是病人,來診所看病的基本都是老弱婦孺,壯年男性幾乎從未見過,秋焰在前廳接待,不露聲色地打量著對方,說溫醫生馬上就過來,那男人自報家門,笑了笑說:“秋老師你好,我是吳渭。”秋焰一下沒反應過來,怎麽也沒想到吳渭竟然會登門到訪,竟然還知道自己名字?溫遇河從廚房擦著手過來,他也聽到了吳渭自報家門,倒沒露出驚訝,上前問道:“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吳渭站進前廳,隨手帶上大門,說:“我是因為梁涓涓的事情過來的。”秋焰腦子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一串,似乎恍然明白了一些事,印證了一些他的猜測,他跟溫遇河對視一眼,溫遇河請吳渭在沙發坐下,吳渭說:“涓涓小產的事我剛剛才知道,很危險,謝謝你們救了他。”梁涓涓的孩子果然是他的,秋焰想,但看梁涓涓這麽不想留下孩子的態度,這兩人的感情怕並不是那麽融洽,秋焰淡淡說了句:“的確很危險,自己在家不能做這種事。”多少有些譴責吳渭的意思。吳渭絲毫不辯解,點頭認下了:“這件事的確是我的責任。”他似乎有些自嘲,也有些無奈,說:“我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這麽久我根本不知道涓涓懷孕的事,她怕我擔心,也沒跟我說,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侄子吳方林竟然知道了,於是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家裏,就是他二嬸我老婆,我老婆帶人去涓涓家裏大鬧了一場,這才導致涓涓一定要把這孩子打掉,是我對不起她,沒保護好她。”秋焰震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這番話裏的信息量太大,吳渭有家庭?梁涓涓是小三?所以梁母才對她破口大罵說她敗壞門風要錢不要臉?原來根源在這兒……還有,這件事跟吳方林有什麽關係?他為什麽要橫插一杠?秋焰更震驚的點在於,吳渭對於這件事這麽坦白且坦誠的態度,他沒必要對他們說這些的,即使感謝溫遇河救了梁涓涓,也可以僅限於治病救人這件事本身,沒必要連同前因後果地一股腦倒出來,且他如此坦率,毫不避諱,倒顯得“道德”本身於他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事。秋焰對他這份,在一個處處講“道德”的地方,他如此不把這當回事的態度,給震到了。果然,羅彥泥說吳渭此人不一般,是有點東西在身上的。溫遇河聽完這番話,沉吟片刻後問說:“吳方林為什麽這麽做?”這也是秋焰想問的,吳渭再次和盤托出:“因為他一直覬覦涓涓,但涓涓不喜歡他,一直拒絕他,他得知涓涓懷孕後,便懷恨在心,趁我不在村裏的這段期間,煽風點火。”秋焰回想了下那次在梁涓涓家裏初見吳方林時的樣子,一臉地痞流氓樣兒,的確對梁涓涓有股想要又得不到的憤恨。這下全都清楚了。吳渭說他最近一直在外頭跑業務,昨天才回到村裏,安頓好梁涓涓後今天才有空過來拜訪,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溫遇河都輕描淡寫地擋回去了,說隻是作為醫生的本職而已,又說梁涓涓這個身體情況,還是要盡快去大醫院做個整體檢查,他這裏不具備這個條件,當時隻能做簡單的緊急處理。吳渭應下了,突然話頭一轉,說他聽羅彥泥羅總說秋老師最近正和梨川大學的林江涯老師一起在準備成立一個ngo組織,需要足夠多的會員,他有意加入支持。秋焰沒料到還會有這一茬,順著話頭說的確是有這件事,吳渭說:“其實我的本意是讓村裏的商貿公司以企業會員的名義加入,但是說出來不怕笑話,在公司裏我也就是個打工人,輪不到我做主,所以就先以個人名義加入,這件事情我是十分支持的,也會盡我最大的能力給兩位老師幫助,我自己本身,就是十分痛恨、反對性|侵這種社會現象……”他說得大義凜然,十足真誠,秋焰突然截斷話頭,猝不及防地問:“那碧水村的集體性|侵你怎麽看?你知道這件事嗎?”吳渭明顯怔了下,秋焰緊緊盯著他,誓要從他的臉上盯出個結果出來,吳渭雙眼眨了眨,微微低頭,長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他沒有否認,秋焰點點頭,問:“你知道是誰?”吳渭臉上沒有露出為難的神色,他靜靜回看著秋焰,十分肯定地說:“就是吳方林。”這個名字沒有讓人意外,但秋焰還是下意識地反問了句:“是嗎?”吳渭似對他表露的懷疑毫不在意,繼續說:“這件事村裏人都知道,但沒人敢說,這小子胡作非為,跟許多女人都有染,但仗著村裏沒幾個男人,且都不在家,他又還是村長兒子,沒人敢拿他怎麽樣,都是敢怒不敢言。”秋焰問:“這麽說,你們村長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吳渭再次點頭:“自己兒子幹出這種混賬事,當爹的能不知道嗎?”秋焰說:“如果這件事曝出來,村長也脫不了幹係。”吳渭忿忿地說:“當然!他是包庇犯!”雖然這件事跟秋焰預料的大差不差,但他還是希望穩妥一點,光吳渭的空口證詞沒什麽用,他問:“吳方林多次性|侵的事,你有證據嗎?”吳渭說:“現在暫時沒有……但是你們放心,我在村裏,一定會找到的,這小子蠢得很,隻要有心找證據,一定可以找到。”他又對秋焰說:“秋老師,上次您去村裏發生那件事,真是對不起,那天要是我在村裏一定不會那樣,那小子真是無法無天……”秋焰和溫遇河對視一眼,知道他講的什麽事,秋焰隻說:“這件事跟你無關,不用自責。”吳渭卻又問:“那秋老師,所以你其實是省裏派下來暗地裏調查村裏發生的這些事的,是不是?省裏也留意到了這裏的情況了?”秋焰一時語結,突然發現吳渭這個人其實很能套話,他淡聲說:“不,不是的,省裏不知道。”吳渭“哦”了一聲,又說:“等我找到證據,我會主動報警。”他看著秋焰:“秋老師,要不是你這趟過來,我想我還提不起勇氣,也打不定主意來做這件事。”吳渭又說了一些村裏的情況,從他知道的哪些人被吳方林盯上過,到商貿公司的運營情況並不理想,他的許多想法都無法得到實現,頗為鬱悶等等,一直到很晚才走。待他走後,秋焰跟溫遇河說:“吳渭來這一趟,他隨便講一講,比我們自己了解到的碧水村的情況加起來都多,沒想到一個難題竟然就這麽解決了?”溫遇河問秋焰:“你相信他說的嗎?”秋焰對這個問題很猶豫:“說不上來,但是,他好像很自信能找到證據,那就用證據說話吧。”溫遇河有點發怔,秋焰問他:“想什麽呢?”他回過神說:“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個人有些表演型人格。”這個詞一出,秋焰也十分感同身受,像是一下點明了他說不出口的怪異感是什麽,吳渭從進門開始就表現出了一種絕對的“正確”,長相、談吐、觀念,說要加入ngo組織,就立馬拿出重磅實錘,宛如上供“投名狀”,而在梁涓涓這件事上,又毫不避嫌,表現出強烈的“真愛感”,以此來削弱出軌小三在道德上的瑕疵,總之,這人在自己的邏輯裏是十分自信且自洽的,而這恰恰是讓人覺得莫名難受的一點。秋焰和溫遇河聊了一會,然後給林江涯打了個電話,商量過後,決定對吳渭這個人靜觀其變。第96章 死得蹊蹺“吳方林死了。”秋焰在半夜接到吳渭的電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什麽?!”吳渭在電話那頭喘著氣,四周十分嘈雜,有人哭嚎有人怒罵,吳渭急匆匆地說:“我報警了,警察馬上過來,你們要不要也來一趟?”秋焰腦子裏有些亂,說:“好,我來。”吳渭說:“好,在姚小桃家裏,我們都在這邊,等你。”然後電話就掛了。秋焰握著手機愣怔出神,溫遇河也坐了起來,秋焰跟他說:“吳方林死了,好像……死在了姚小桃家裏。”溫遇河也怔住,然後問秋焰:“你現在要過去嗎?”“嗯。”秋焰點頭,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了,證據還沒找到,人已經死了?為什麽會死在姚小桃家裏?溫遇河起床換衣服:“我跟你一起。”摩托車疾馳在夜裏的山道上,好在月亮又大又圓,溫遇河又加裝了車前燈,進村的路十分順暢。一路上兩人沒怎麽講話,秋焰指著路,他還記得姚小桃家的方向,摩托車直接騎到了家門口。其實哪怕不記得路也沒關係,這個夜裏整個碧水村仿佛都沒睡覺,姚小桃家已經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警察也已經來了,就兩個人,麵紅耳赤地正跟村長吳有根對吼。吳有根聲嘶力竭地就一句話:“他們殺了我兒子,要他們償命!”旁邊地上癱坐著一個哭天嚎地的婦人,秋焰猜測應該是吳方林的母親。而吳渭……秋焰看到吳渭仿佛在這出亂象中主持大局一樣,在姚小桃家進進出出地忙活著,一會幫警察跟吳有根理論,一會幫呆滯的姚家父女傳達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