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邊陲小城在這個時候仿佛已經被按下休息的暫停鍵,靜謐安和,池燦放著空不知道蹲了多久,餘光裏看見坡底下街口的人影,他一時半會還沒反應過來。等李景恪明明白白出現在他眼前時已經晚了,池燦想起身回屋,哪怕躲到門後也好,卻發現自己腿麻了,隻見李景恪鎖了自行車朝他越走越近。“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池燦邊說邊往後退,然而雙腿發麻遲遲站不起來,一下撲通往後仰去,摔了個屁股墩。李景恪站在門前,讓他攔在門口下不去腳,黑黢黢的影子投下來像要吃人。池燦靈機一動,伸手就去抱了抱李景恪的褲腿,解釋說:“我腿麻了。”“我看你是想找打了。”李景恪大手一撈把他撈起來,扯著人進屋關門,手一鬆開,池燦就被扔到了床上。池燦穿著自己帶來的那套小熊花紋白睡衣,看樣子是洗過澡了,趴在床上衣擺和褲腿都勒上去了一截,亂亂堆在身上,露出白皙的皮肉。過去這些年,他被媽媽養得很好。池燦覺得很奇怪,他這會兒腿很快不麻了,訕訕翻身站起來,心想這才第二天,李景恪不至於就要動手打他吧。可就因為才第二天,才更好下手的樣子。李景恪早就說了,跟他回來也是要受折磨的。“我沒出去,就剛剛看了看,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池燦慢慢往後退兩步,卡在床邊早已無處可退,“能不能別打我,哥哥。”李景恪看了一圈,發現屋子被收拾過了,他朝池燦走去。“能不能輕點......”池燦還在討價還價。李景恪繞過他去打開衣櫃,看見了池燦擠著放在旁邊的那幾件,他慣常扯出自己的換洗衣服,卻不知道什麽東西跟著掉出來,一骨碌掉到了床上。“你以前在家也半夜敞開家門,蹲外麵看?”李景恪搶先一步拿過掉在床上的那隻豬鼻子存錢罐,一隻胳膊就擋開了池燦想來搶的手,“讓別人進來把你的私房錢搶走?”池燦下意識狡辯兩句:“可能因為就在馬路邊,外麵星星好看,也沒什麽人......”又認識到李景恪說的沒錯,他喃喃:“我以後不會了。”“別人養狗能看家,”李景恪看他一眼,“養你你自己敞開門等著別人上門,該不該打?”“該。”池燦沮喪小聲地說,眼睛紅紅的。存錢罐是打不開的,隻有等哪天一把砸了才行,李景恪把罐子扔還給他,卻徑直去了洗手間。“不是私房錢,小金庫而已,”池燦見不打了,捧著手裏的豬鼻子存錢罐,跟在李景恪後麵忙不迭地解釋,“是以前的壓歲錢和零花錢,可以砸開用的。”走到洗手間門口,李景恪停下來轉過身,池燦審時度勢地自動閉上了嘴,嘴邊有個很淺的酒窩。李景恪盯著池燦不安的表情,隔兩秒,挑了挑眉問他:“中午的小桔姐說如果實在不行,可以讓你先去跟她住一起,她可以......”池燦邊聽邊大睜著眼睛愣住了。“我不要!”池燦突然放大聲音打斷了李景恪,胸口劇烈起伏著,比李景恪剛剛說要打他還反應激烈。他隻知道自己又要被丟掉了,暖和的新床還沒睡過,飽飯還沒吃兩頓,他又要把自己那點沒用的東西收拾打包,然後像垃圾一樣被趕出門去。從一個人人誇獎聰明懂事的小孩變成做不好任何事的累贅廢物,池燦覺得世界天翻地覆變得太快,讓他成了一個傻瓜,而更令人絕望的是,他對李景恪而言確實是實實在在的累贅,非親非故,毫不相熟。僅憑小時候那點交集,李景恪可能討厭他都來不及。池燦的喘氣聲越來越急,視線聽覺都變得混沌不清,池燦不再看李景恪,轉身就去背自己的書包,存錢罐從手裏滾出去滾到了地上也沒管。他邊掉眼淚邊想不如直接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就不用再被嫌棄討厭,穿著睡衣拖鞋就要往外跑。筒子樓隔壁剛有人上樓,鄰裏左右多的是雞飛狗跳,李景恪見得多了,但依然沒想到池燦會這樣,看著他想起了那時候的自己,要走的時候也發過誓一輩子都不會再回池家。李景恪把衣服搭到肩上,大邁兩步就走過去按住了房門,一伸手把衝到門邊的池燦攬腰抱回來,哢嗒一聲順手反鎖了門鎖。池燦身上很熱,洗完自然幹的頭發毛毛躁躁,整個人軟乎又炸毛,李景恪輕而易舉摟著池燦脫下書包,將池燦控製著放回床上坐下,過程中摸到了一點眼淚。李景恪半彎著腰按住他,等他稍微冷靜,說道:“大晚上了能跑去哪,嗯?有野獸下山專吃小孩的。”“讓它吃了我吧,”池燦說話帶著點哭腔,兩隻胳膊被握著擺在身前,但他也用手抓著李景恪的手臂,渾身發熱,倔強地說,“而且我也不小了。”李景恪微笑了笑,幹脆蹲下來,問他:“為什麽不答應去跟小桔姐一起?”“我才認識了她一天,你說讓我跟你走,又要把我丟掉。”池燦低著頭,斷斷續續地說。他一抽一抽吸鼻子,對沒走得成有點慶幸又尷尬。“我們認識多久?”“我記得你……你在池塘邊教我玩過打槍。”李景恪沉默下來,伸手撥了撥他那根紮到眼睛邊的頭發絲,他想問池燦為什麽會唯獨記得這一段,但想想沒什麽必要。對幸福快樂的小孩來說隻記得自己認為新鮮好玩的事情,是沒有錯的。他站起身鬆開了池燦,開口道:“以後不要亂跑了,去睡覺,明天要早點起來。”池燦已經不哭了,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麽又要我了呢……”李景恪從肩上拿下衣服,捏捏他有點嬰兒肥的臉,說:“收了錢要負責的,你不是還叫我一聲哥哥麽。”池燦“哦”了一聲。“你的小金庫不要了?”李景恪再去廁所時指了指掉在門邊上的存錢罐。池燦愣了愣,很快跑下去撿起了罐子,摸了一圈蔫蔫說:“豬耳朵摔裂了。”他像是瞬間忘了剛剛還鬧脾氣要出走的事,蹙眉遞過去給李景恪看。李景恪本來沒有要看的想法,隨手順著他的意思一捏,摔裂的那一小點豬耳朵居然直接掉了下來,正好掉在池燦攤開的手心裏。“壞了。”池燦張嘴傻眼看著,想到這是媽媽送他的生日禮物,有點難過起來,但反正存錢罐的最終命運也是要被砸的,他這麽安慰自己。“壞了就壞了,看不出來,”李景恪說,“去放衣櫃抽屜裏收好。”直到李景恪進去洗澡,池燦都在廁所門邊站了好一陣,聽著裏麵的水聲,慢慢去床頭抽了衛生紙,他把掉下來的小豬耳朵包進紙裏,盯著衣櫃一陣,最後還是和存錢罐一起放進了自己的小箱子。放完東西他躺上了折疊床,把被子蓋到下巴,直挺挺躺著。李景恪出來時見他就露了顆腦袋在外麵。李景恪站在他的折疊床邊拉開衣櫃,過了一會兒,問道:“存錢罐放哪兒去了。”池燦緊張地捏著被子,說:“行李箱裏。”“自己收好就行。”李景恪沒反應,隻這麽說。池燦心裏有點失落,但睜著有些困倦的眼睛,像是一直在等他:“明天早點起來去幹什麽呀?”李景恪把燈關了,然後說:“去上學。”黑暗裏,池燦轉了轉身體,床很小,他和李景恪其實隔得很近,但是在兩張床上。他看著那個寬闊的背影,“去上學”三個字仍然縈繞在耳邊,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能去上學了,對存錢罐的事也突然冒出很多後悔。雖然李景恪並不在乎。池燦往大床上靠了靠,小聲對李景恪說:“謝謝哥哥。”李景恪應該聽見了。他聽見李景恪似乎低笑了一聲,幾不可聞。他在折疊床上弄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睡覺。”李景恪這時候是真的出聲了,沉聲警告道。池燦不動了,靜默了一會兒,閉上這幾天恢複了淚腺功能又使用過度的雙眼,仍然說:“哥哥晚安。”他是不吝嗇也不羞於表達感情的,感謝要說,晚安也要說,認為天經地義,心裏那淺淺的池子裏裝滿喜怒哀樂,隨便就能洋洋灑灑得到處都是。池燦沒等到什麽回應,抱著自己的小熊枕頭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第9章 不記路早上池燦沒有聽見李景恪手機裏的震動鬧鈴。他昨晚對李景恪說完晚安之後睡了過去,半夜摸黑起來上廁所時卻聽見樓上有人吵架,哐哐哐把他給弄清醒了,再睡回來他犯了春遊綜合症,想到第二天李景恪會帶他去上學就有些緊張激動,盯著李景恪睡著的背影挨了好半天才再次入睡。鬧鈴響起後,李景恪起來洗漱完並穿上了外套,拎著熱水瓶去走廊盡頭的熱水房接了壺水回來。他看見池燦還睡得死死的,走過叫兩聲,沒反應,李景恪扯開池燦身上的被子直接把他推醒了。“走開……”池燦大概還在夢裏,皺著眉頭像是有起床氣,不高興地想推開李景恪的手,翻身再睡回去。但李景恪再次叫了他的名字:“池燦。”池燦遲鈍兩秒,緩緩轉過頭睜開眼,朦朦朧朧間看見李景恪的臉。他繼續在迷茫中愣了好一陣,緊接著一下子就徹底醒了,還是跟彈簧似的從床上坐了起來。“遲到了嗎?”池燦驚慌地問。李景恪笑了一聲,轉身去打開了靠馬路邊的門,陽光刷的照進屋子。他說:“看來你以前經常遲到啊。”“沒有經常,”池燦下了床,跑走兩步又回來有模有樣學著疊被子,替自己解釋,“我不怎麽遲到的。”“是麽,”李景恪問他,“怎麽剛剛睡得跟小豬一樣,叫都叫不醒?”池燦張了下嘴,有些被拆穿的窘迫和尷尬,他把被子疊成不太整齊的薄方包,覺得沒太多時間了,最後撿起掉到地上去了的玩偶拍拍灰,按在被子上遮擋裝飾起來。“有起床氣?”李景恪又問。池燦看了看背光的表情不顯的李景恪,保證道:“沒有的。”“不管有沒有,”李景恪靠站在門邊順手掏煙,一大早犯了煙癮,但習慣性忍耐著不抽,他動作著,擋住了一大半太陽的光影也在變幻,他懶懶一笑,告知池燦,“在這裏,以後你也沒機會遲到了。”池燦和李景恪對視了一眼,抹抹自己睡亂的劉海,說:“我會盡快的,不遲到,哥哥你等我。”然後池燦拿著自己要換的衣服衝去了洗手間。為了不失去存在的價值,池燦無疑在努力做一個好弟弟。雖然見過池燦的人好像都在由衷感歎他漂亮可愛,一看就是個富養長大的嬌氣包,但李景恪覺得池燦最應該被誇獎的是聰明。不是聽話,而是極其聰明,所以即使是個嬌氣包,他也能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清晰認知,緊繃著神經,說討好的話,強行掩飾慌張。池燦應該忘光了。十年前教他打槍的時候,李景恪十一歲,被趕出池家前,池燦從來沒有叫過李景恪哥哥。曾經的李景恪想過,如果讓池振茂的親生兒子也嚐嚐流離失所、尊嚴盡失的日子,會怎麽樣?現在的李景恪可以輕易就做到這點。命運總是出其不意,誰也沒想到十年後池燦會失去一切庇護,竟被他領了回來。過了那陣煙癮,在等池燦洗漱的時間裏,李景恪進來坐到了桌前,從灰撲撲的電腦包裏的把電腦拿出來開機。這是許如桔從同事那兒拿來、原本打算扔了的二手筆記本,李景恪試了試,屏幕上裂了一角,開機顯示藍屏,鍵盤太舊也不靈敏,但應該問題不大,找時間修修還能繼續用。他敲了敲電腦鍵盤,看見對麵擺著的書包和池燦擅自布置的學習區,朝裏問了一聲:“好了沒有?”廁所裏忽然乒乒乓乓一陣響。池燦馬上出來了,兩手拿著杯子牙刷說:“水有點冷,我就好了。”風城日照大,紫外線足,他們樓頂安的都是太陽能,但光靠太陽能出熱水極不穩定,早上隻有徹骨的冷水能用。李景恪合上電腦,對池燦說:“熱水壺裏有熱水,弄完背上書包出來,少磨磨蹭蹭。”聽見有熱水,池燦欣喜地去提了洗手台下的熱水壺,嘩啦嘩啦倒盆裏,見縫插針地說:“我第一天去上學,要不要帶什麽?”“帶上你的人就行了。”李景恪說完頓了頓,想起了什麽似的站在廁所門口停下來,不確定地說:“之前學校的轉學證,有嗎?”池燦雙手拿著他那塊方毛巾捂臉上,舒舒服服又擦了遍臉,聞言傻住了,飛快收拾好一切跑出來在書包裏翻來翻去,桌子上也統統找了一遍。他中途不忘朝李景恪瞥一眼,那樣子仿佛害怕李景恪分分鍾反悔,借此不帶他走了,又繼續把他一個人關在這間屋子裏。“在這裏!”池燦最後在他那本坑坑窪窪的寒假作業裏找到了那張不顯眼的紙,開始慶幸那時候是去辦了證明的,也被他稀裏糊塗帶過來了,否則後果簡直可怕。李景恪看著他掩飾不住的高興,覺得單純得令人咂舌,更昭示著池燦從現在開始的命運真的由他說了算,當年池振茂並沒有來得及和他解除收養關係,李景恪已經可以說得上就是池燦的監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