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手表的事情一直都沒有東窗事發。這麽久以來池文鵬手表丟了的事被鬧得幾乎年級裏人盡皆知,卻成了一樁不了了之的懸案。進到辦公室,池燦站在老師桌邊等了等,看見旁邊站著隔壁班被叫家長的那兩個同學。那兩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麽事,鵪鶉似的垂下腦袋杵角落裏聽訓,似乎還挺不服,在爹媽老師的夾擊和進出同學的圍觀下簡直顏麵掃地。池燦覺得他們有點慘,很快代入其中有了具象的想象如果是自己,那就變成李景恪在上班期間還要被迫抽空來學校聽數落。他忽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池燦,”班主任拉開抽屜,笑眯眯叫了他,“這是你上次參加演講比賽的視頻,之前發的時候漏了你的,現在已經重新拷了一份了,和獎狀一起補發下來,表現得很不錯噶,一點兒也不怯場,再接再厲。”池燦捏著演講比賽三等獎的紅色獎狀和那隻拷有現場視頻的u盤,心情稀裏糊塗地回了教室。不過好歹鬆了口氣,他再次回想一番池文鵬那些肮髒齷齪的汙蔑,依然覺得是池文鵬活該。自從沒了那手表,池文鵬終於閉上了他那張臭嘴,沒空聒噪和耀武揚威了。池燦看著獎狀默默開心起來,又找前桌同學借了把小刀,在灰色長條u盤上刻下自己的標記一根根火柴棍湊起來似的一個“燦”字。晚上回家他要把它們拿給李景恪展示,u盤可以當做送給哥哥的一件禮物。這周周末池燦在外麵小街上獨自吃了碗米線當午飯,然後買了份卷粉,提早去往楊鈞家寫作業。他以往也不是沒這麽早去過,偶爾上午跟楊鈞約了去書店看書,中午楊均就會叫他去家裏吃飯。但今天不太一樣,今天不去書店,而李景恪本該休息,卻一早出門了。最近都是如此,李景恪在家裏待著的時間都少得可憐,上學日的早上甚至沒空跟他一塊兒出門,早早便走了。應該說一直都是如此,但以前池燦還能去家具廠,現在李景恪卻不準他再去,說浪費錢和時間。不怕冷的李景恪一年到頭仿佛就那幾件衣服換著穿,可池燦總是看不見那道一眼就認得出的高而瘦的身影。他們那間屋頂結著蜘蛛網、牆壁生出黴點的家時常冷冷清清,池燦帶回來的獎狀貼窗上沒人欣賞,u盤被李景恪扔在雜物小筐裏躺著也孤零零。池燦告訴自己李景恪工作很忙,很辛苦,是沒有辦法的事。可他仍然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懲罰,就算他做的壞事沒被發現,也逃不過更難過的被忽視的痛苦。楊均的爺爺奶奶話雖不多,但熱情好客,看見池燦來了就招手讓他進院子,問吃過飯了沒有,然後朝裏麵喊楊均的名字。“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楊鈞正愁無聊,跑出來時驚訝又驚喜,可一看池燦興致不高的臉色,邊把他往房間裏推邊小聲問,“怎麽,被你哥罵了啊?”池燦嘟囔:“他要是罵我就好了。”“神經病,”楊鈞哈哈笑道,“用我奶奶的話說你是皮癢了吧!”不過他很快也不笑了,要怎麽獲得這個世界更多的關注似乎是每個小孩都苦惱過的事,他們的世界又是那樣小。他拍了把池燦的胳膊:“你上回演講不是拿了三等獎麽,這都沒用?”“他沒空看。”池燦說。“放心!接著要開家長會了,你哥又不是不管你,不像我爸媽都趕不回來呢,肯定沒問題!”池燦心情好了一些,跟著笑起來,和楊鈞窩在床腳下一起分吃完了那份卷粉。楊鈞家雖然也不是很富裕,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但他有自己獨立的房間。早沒了升學考那會兒的緊張節奏,他們隻草草寫會兒作業,等爺爺奶奶出門趕集了就開始鎖門關窗拉簾,準備放碟來看。池燦盤腿坐著,身下墊著一隻扁扁的墊子,楊鈞把他從班裏其他兄弟人情渠道弄來的cd卡進放映機裏。房間裏昏暗無比,特地調小的聲音卻在聚精會神中格外清晰入耳。影片一開始池燦就被嚇到了,今天楊鈞不知道弄來的是什麽碟,黑黢黢的片頭一過小電視機上便閃出撕衣服揪被子的狂野畫麵,細小的呻吟和粗喘像漲潮後掃過腳趾尖的一點浪花水漬,不明顯卻無法裝聽不見。“不是說隻看愛情電影,不看毛片麽。”一陣死寂般的沉默過後,池燦梗著脖子開口問道。怕帶壞池燦的楊鈞,平常自個看色情漫畫都是沒告訴池燦的,畢竟他也在六班,多少聽說了一些池燦他哥李景恪的故事,也怕被揍。然而動態畫麵的衝擊讓人始料未及。楊鈞見池燦如此鎮靜,自己也不能丟麵兒,他拿水喝了口,隔兩秒說:“他們說隻有這樣的,有些光碟上就看著挺流氓,這個都算好的,看不出來......”方塊頭般的電視機上卻能看出來,裏麵肉搏一樣大片赤裸的場景愈演愈烈,聲音令人麵紅耳赤的同時不免擔驚受怕。“啊啊,哥哥好大......好厲害,哥哥,嗯啊......”池燦聞聲詭異地僵化在原地,忽然感覺腿有點兒麻。突然屋外跟著傳來嘩啦響動,兩人都驚了魂似的,楊鈞趕緊爬起來按下暫停鍵,池燦眼睛轉了轉,迅速起身替他跑出去偵查一番,發現是塑料袋掉在地上被風刮得跑來跑去。池燦回來之後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楊鈞問:“還看嗎?”“幾點了?”“四點多,”他們講話突然正經起來,楊鈞忍不住發笑,說,“是不是太那啥了?”池燦說不上來感覺,眉頭還皺著:“我感覺是不是不太好。”“有什麽不好!”楊鈞瞧他臉色大概知道答案了,收好cd後邊拉窗簾邊攬著池燦大咧咧說,“大家都看!就說你哥,你信不信,他都不知道看過多少了!”光線從窗口湧進來照得池燦身上的馬卡龍色外套鮮豔活潑。他帶來風城的那兩套衣服都快穿成幹鹹菜了,這天氣也穿不住,這還是放暑假的時候李景恪帶他去集市上買的,雖然材質偏硬線頭很多,洗過一次就有些縮水,但池燦很喜歡。池燦不接楊鈞的話茬,他不喜歡今天這樣的片子,沒有故事情節,沒有因果緣由,也沒有牽手擁抱親嘴,隻是猶如當頭一棒砸得人暈乎乎犯堵,非常奇怪又難受。這天池燦抱著作業打算提前回去,走前順便和楊均一起去他家土磚房後院抓了兩把糠皮和硬玉米粒,站在柵欄邊喂嘎嘎嘎的大鵝。池燦很想去摸摸大鵝雪白漂亮的羽毛,但大鵝看起來很凶,不認識他。於是池燦撒完手裏的玉米粒便跟楊均拜拜,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剛才電視機裏播放的東西還回旋在腦海裏,大鵝的嘎嘎嘎並趕不跑它們,池燦爬上坡進了走廊,打開門時都沒反應過來鑰匙隻用擰動一下李景恪居然這麽早就回來了。他關門一進來,抬頭便看見李景恪坐在椅子上正看著他,被猛地嚇了一大跳,心髒仿佛趨停。“哥……哥。”池燦喊得一頓一頓,燙嘴似的。李景恪從家具廠回來不久,想來池燦下午又是去同學家了,起身疑惑地打量他兩下,說道:“做了什麽虧心事,別把你小膽給嚇破了。”池燦很慢地走到桌邊,嘟囔說:“我還以為你又要出去一整天,讓我一個人吃晚飯,大晚上才回來呢。”這是種類似控訴的怨念的話,李景恪伸手擦掉池燦臉上沾著的穀殼,笑問:“不喜歡一個人吃晚飯?”池燦“嗯”了一聲,眼睛抬起卻發現李景恪的額角上有道新鮮的傷口,要隔得很近才看得清皮下微微滲血的痕跡。他頓時遲鈍了兩秒,蹙著眉毛張開嘴。“那放下作業,拿上你的傘。”李景恪拍了拍他腦袋,已經若無其事轉身走了。小傷而已,池燦很懂,心想李景恪可能不希望他小題大做地提出來,池燦忍著卡住了喉嚨般收了聲。“我們去哪裏?”他便這麽問。“正好多帶一張嘴去蹭飯敲他一頓,就上次那個羅傑哥哥。”池燦還是從抽屜裏偷偷拿了一個創口貼。他一聽羅傑的名字板了板臉,不大情願的樣子,但又跑去拿傘很快跟上了李景恪。“非得跟他麽?”池燦問道。“上次他跟你開玩笑占便宜,多可惡,”李景恪卻說,“這次讓他知道知道厲害,爭取吃垮他的錢包。”池燦聽著莫名覺得李景恪總把他當三歲小孩對待,類似李景恪就很懂怎麽睡覺,而他還在喝奶一樣。明明不是這樣的。可他還是想開心一點,至少幹巴巴望了這麽久,李景恪終於肯帶他一塊出去了。李景恪沒騎自行車,他們走了條以往池燦從未走過的路,經過一大片深綠色的麥田,終於到了羅傑家住著的地方。李景恪讓池燦在外麵等了一小會,沒多久他跟羅傑就一前一後從屋子裏出來,兩人手裏都拿著根煙。羅傑個子不算高但身材魁梧,噸位不輕,他把煙盒塞進褲口袋,時隔這麽久一見到池燦又笑起來,哎喲一聲。“這是池燦呀,你哥終於肯帶你出來了,好久沒見沒什麽差別啊,倒是長高了點。”他摘了頭頂根本不合適的黑色棒球帽上回李景恪落他家的,直接按到了池燦腦袋上。“平常記得打傘戴帽子防防曬,別跟你哥一樣曬黑了,小姑娘曬黑不好看。”羅傑嘿嘿玩笑道。池燦一直沒說話,顯得和當初那樣乖乖巧巧,然而此時卻驟然掀掉了帽子,直直看著羅傑說:“我不是小姑娘。”場麵變得些許下不來台,李景恪皺著眉回過身,朝羅傑看了一眼,羅傑有些詫異地聳肩,笑著表示自己閉嘴。“撿起來。”李景恪看回池燦,對他說道。池燦微凸的喉結動了動,一言不發迅速彎腰撿起了地上蹭了灰的黑帽子,僵硬地拿在手裏。“哎呀沒關係沒關係,”羅傑訕訕一笑,也沒見過李景恪這耐心又不耐心的樣子,邊去隔壁院裏取摩托車邊說道,“是羅傑哥哥的錯,以後不開這個玩笑了。”李景恪徑直往前外了兩步,站在屋牆腳下,隔了片刻才聽見身後的響聲。下午快結束已經看不見太陽,但還是能感受到灼人的紫外線在皮膚上停留,池燦揪著帽沿煎熬地站在一旁。連日來的低氣壓使得一切都變得不太美妙。不過李景恪忽然感覺手背被碰了一下,有些發癢。李景恪沒理,對方居然得寸進尺順著捏住了他的手指。他終於垂眼看下去,轉頭和池燦對視,淡淡說:“什麽意思?”“我……”“送你去上學,老師是這麽教你懂禮貌的?”“對不起。”池燦咬咬唇,說得很快。李景恪從他手裏抽出帽子,往他頭上又是一扣,遮住那雙濕漉漉惹人煩的眼睛,說道:“怎麽不掀了。”池燦眼前忽然黑了,於是抓李景恪抓得更緊,然後把一隻捏得皺皺巴巴的創口貼塞進了李景恪手裏。池燦示弱求饒喊了一聲:“哥。”他是有意避開的哥哥兩個字,臉卻變得熱起來,混亂的腦子湧出無數稀奇古怪的東西,池燦忍不住笑,眨眼間成了個仰著頭咧嘴的傻子。羅傑轟隆隆發動摩托車溜出來時,看那兩人像在說什麽悄悄話也就池燦能對著李景恪那張冷臉還能笑出來,他猜大概是受製於人寄人籬下,也沒辦法。李景恪近來在家具廠似乎遇到了點麻煩,連程言寧都來跟他打探怎麽回事,但羅傑哪裏能知道具體,李景恪平常跟他們出來碰了麵也從不提這些,隻是認識這麽久了,看他心情和說話頻次能猜到一點。李景恪唯一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還在養著眼前這個池燦所謂的弟弟。不怪程言寧懷疑李景恪的動機,連羅傑看了池燦都知道池燦漂亮誘人在哪裏,他不信李景恪看不出來、不是別有所圖。見羅傑已經停在那頭,李景恪哼笑著拽了拽池燦頭上的棒球帽,看著他被弄亂劉海後露出的幹淨潔白的額頭和一雙清澈的瞳仁,裏麵倒影著天邊晚霞和雲彩,眼睛卻彎起來衝他笑。李景恪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拿的創口貼,甚至第一瞬覺得奇怪,池燦為什麽要給他一個這個。李景恪忽然也想起十年前教池燦玩仿真槍的那個下午,當時他想弄壞那個天生好命的弟弟,現在卻希望池燦可以永遠這麽幹淨漂亮,如湖水蔚藍。第22章 會更刺激李景恪收了池燦的創口貼,但沒用。池燦以沒被拒絕和訓斥為勝利,他帶著那頂不合頭圍的帽子忽然看見羅傑拿手機鏡頭對準了他們。他習慣拍照,也很上相,大家都是這麽說的。以前池燦跟爸爸媽媽出去玩都會拍很多照片,雖然如今一張也都不剩了。李景恪在發現偷拍後也隻愣了一瞬,雙眼習慣性緊盯過去,羅傑立即裝作看時間收起手機,朝他們招手。一切發生得太快,池燦還沒擺好拍照表情反應過來,就被李景恪拽著去了摩托車旁。羅傑把先開出來的這輛讓給了李景恪,自己又去開了輛更舊但馬力更足更刺激的老式大摩托出來,得意道:“你帶池燦就不能跟我搶這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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