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池燦發來的截圖時,李景恪在辦公室裏查看一份剛發來的合同文件,眉頭逐漸擰起。站在辦公桌旁等著的下屬有些不確定地問:“合同應該沒有問題吧?”李景恪稍稍移開眼睛分心看了一下池燦的消息,然後才說:“沒問題。”“我聽何經理說,是昆明的一家茶企,明天他們好像會來公司拜訪,但因為合同是向老師那邊談的,具體也不清楚。”“好,我知道了。”想到明天池燦還打算來上最後一天班,李景恪等下屬出去後,將電話撥了出去。池燦的電話卻正在通話中。池燦先接起的這一通電話來自一個陌生號碼,對方是下和村新上任的村支書,說的是他當初戶口落戶回風城的事。第77章 re-地震沒過多久,池燦撐著手肘爬起來一些,下床後坐到了窗邊,邊撥弄方桌上李景恪留下的塑料打火機,嘀咕怎麽不買個好點兒的,邊蹙著眉頭在聽電話。他當年回到風城,戶口憑借李景恪跟老村支書談下的條件才順利掛靠到了池家,在他三姑的戶上,和遷去了北京的池振茂並無瓜葛。甚至他們之間,還需要多一層手續先來證明父子關係。“我現在還在讀研,不用考慮戶口的事情,”池燦啪嗒一下按亮了手裏的火機,又趕緊鬆手,看著窗外平靜地說,“劉書記,我沒打算去北京落戶,不用找誰辦什麽手續,多謝您費心了。”新上任的劉書記和池家有些沾親帶故,為人活絡市儈也是少不了的,他不過幫忙傳個話:“是這樣的小池,你呢現在確實還不用考慮這些,但聽說你一直都跟李景恪住在一起了?”“當年賀書記來主持過的,”池燦對那天反而記得很深,一晃眼過去快有八九年,他已經不是那個精神恍惚連話也不會說的小孩了,“他是我哥。”“你哥是有本事的,在市裏買了房子,”劉書記笑了笑,說,“前年他就想辦單獨立戶,但手續上出了點問題,我們村委會很難開證明的。”李景恪想要遷出戶口辦下遷移證,就必須得拿到村裏村委會開具的證明,農村是人情社會,李景恪跟他們沒有任何多的可談,並不著急,池家讓人拖著就讓他先這麽拖著了。池燦之前沒有聽李景恪說過這件事,他沉默片刻,才開口對對方說:“手續如果是平白無故出的問題,書記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麽辦法嗎?”“當然不是平白無故的,工作是靠人做的啊,你們這樣的高材生是我們的希望,能幫家鄉發展,會比我更懂才對。”“我能做些什麽?”池燦放下打火機,問道。劉書記仿佛歎了一聲,歎的是池燦還算聰明,明人不說暗話,他道:“你父親跟著從北京回來了,有時間的話,明天來和你父親見一麵吧。”晚上李景恪按時下班回來了,他摘下手表後在廚房做飯,池燦幫忙打下手。池燦低頭洗著土豆,在風城叫洋芋,他把幾個洋芋洗幹淨,蹲在垃圾桶旁拿著小刨子費勁地削皮,好給李景恪去做醋溜土豆絲,還有洋芋燉肉。但他有些心不在焉,嘩啦一下削歪出去,濕噠噠的手撞到了垃圾桶,差點被刀片刮了手。李景恪回頭看他一眼,說道:“明天別去公司了,在家裏多休息一天,車票買好了嗎?”“買好了。”池燦深呼吸一口,一下子聚精會神飛快削完了皮,再拿毛巾擦了擦手,才走到李景恪身旁,眼睛直直盯著鍋裏。他忍不住靠過去,把下巴虛虛搭在李景恪肩上,有些話仿佛就要說出口了,卻在重壓之下還是堵在了嗓子眼裏。他靠著李景恪是有些礙事的,不過李景恪沒有說話,他就借力般得寸進尺地把手也貼了上去,還冰冰涼涼濕潤著。“哥,今天同門群裏的在說落戶的事,”池燦開口說,“我以後就跟你在一個戶口本裏行嗎?”“現在還在問這個啊。”李景恪拍拍他的手說。池燦安靜良久,發散思緒後想到了什麽似的,低聲又說:“哥,你說,要是那時候你沒來把我接走,或者我反應慢了,沒追上你,會怎麽樣啊,我那時候像個傻缺一樣是不是。”“拐著彎在罵人啊,”李景恪忍不住笑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明那時候叫哥哥叫得很諂媚,怕餓肚子被丟出去才不得不屈服。”“哪有,”池燦聽見這話不自覺就反駁,“我都說過我記得你……”他嘀咕說,“都嘲笑我什麽也不懂,我很早就喜歡哥了的。”“你那時候不是傻缺麽,懂什麽叫喜歡。”“就是懂。”喜歡是沒有形狀的,模模糊糊出現,隱隱約約膨脹,時隱時現在生活的每一角落裏產生聯想,然後在夢裏張牙舞爪,卻還是美夢。池燦知道,李景恪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不喜歡他的,把他當成傻缺又叛逆的小孩,當然不會懂他那種突如其來的悸動和有性幻想時的感覺。很罪惡,很羞愧,卻上癮。李景恪在切土豆絲,又說:“那時候是傻缺,現在是什麽?”池燦也笑起來,輕鬆了一些,哼聲撇嘴說:“現在是李老板辦公室的地下情人呀,白天摸摸手都不行,晚上回來按我腦袋按得那麽重,不讓我起來。”李景恪轉身去水池前洗手,不緊不慢評價道:“嘴挺會說,也很會吃。”他看也沒看池燦:“貪吃吃撐了難道不是自作自受?”“我沒說不喜歡,誰知道有那麽……啊。”池燦哽了半晌,訥訥不語了。池燦總是用最純真無辜的語氣在說令人氣血上湧的話。他從李景恪身上離開,生硬地轉移話題道:“這次去北京,你會待幾天啊?”“看情況,”李景恪笑著看向他,伸手按了按他的臉,說,“明天還有些事情沒定,可長可短。”池燦眼皮微跳,不太想在這時候提還沒有來的明天了,他還是狗皮膏藥一樣過去掛在哥哥身上,何況耍賴抱大腿本來就是小狗的長項。他仍然是那個做飯的障礙,李景恪沒有叫他走開。第二天,池燦便沒有跟李景恪一起出門上那最後一天班了。他聽見李景恪關門下樓的聲音,揭開身上的薄毯也跟著下了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聽動靜,連鞋也沒穿。池燦洗漱完後打開門從二樓房間下來,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呆,又去餐廳冰箱裏拿牛奶,然後站在燒水的鍋前心神不寧地煮麵條。這和當年不同,池燦去和池振茂見麵並不是一件沒道理沒必要的錯事,李景恪不想跟池家再有瓜葛,想要獨立落戶的話,就必須得由池燦去出麵解決。隱瞞去和池振茂見麵這件事,卻也是因為池燦知道,池振茂是在拿李景恪的利益來脅迫他,而李景恪一定不會同意他因此去做這些。池燦煎熬透頂,根本沒辦法在家好好休息,想到應該出門了,心跳速率就猛烈飆升起來,他無法想象這一切,腦子裏走馬燈地閃過無數畫麵,最後浮現出當年在筒子樓外看見的那張臉,和令他發顫的李景恪生氣又不說話的樣子。在家裏熬到快中午,池燦終於出了門,走在猛烈的日光下不禁緊鎖眉頭,幹站一會兒後發起暈來。他想做一次正確的選擇,既能替李景恪解決掉煩惱,又不會因為池振茂而影響他和李景恪的感情。池燦從來沒有過別的選項,譬如他們都覺得池燦是要在自己的親生父親和李景恪這個哥哥之間做選擇,可池振茂對他而言從來不是一個選項。這個選項從未存在。池燦上了熟悉的那趟公交車,臉讓燥熱的風吹得發麻,汗毛都根根豎立。他還是沒有聽李景恪的話,沒有好好待在家裏休息,下車到了地方,停頓片刻才走進辦公樓裏,和往常一樣乘坐電梯去了公司的工作室。公司的辦公大廳裏此刻滿是此起彼伏的鍵盤敲擊聲,但行政助理正忙上忙下著,準備完資料又急忙準備著燒水倒茶。老板辦公室裏剛來了前來拜訪的客戶公司代表,正是昨天才知道已經簽過合同了的那家昆明茶企。他們需要關於企業品牌的一個年度的四支係列廣告宣傳片,以及跟電視台欄目合作時所需的戶外活動方案與執行。因為是向明恩在昆明出差時臨時談下的合同,李景恪知道得很晚,直到昨天才看見合作方是誰。昆明茶企很多,能讓李景恪皺眉的卻不多。此時坐在李景恪對麵的茶企代表程寧言,露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說:“好巧。”李景恪靠坐在椅子上,扯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說:“會不會太巧了。”“無巧不成書,”程言寧說,“否則今天我也不會在這裏碰見你了,生意還是要談的吧。”李景恪沒說話,門外有人敲門,行政助理端了兩杯茶水進來,放下後又很快關門出去了。“我們公司今年的新茶新品,可以試試。”程言寧看著李景恪,仿佛覺得很陌生,又說:“你說的沒有未來的未來,就是現在這樣嗎?”李景恪似乎有些無奈,微笑著說“是”。一個簡短平和卻十分殘酷的回答。程言寧麵具下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起來,李景恪緊接著說:“合同我看過了,等一下可以去會議室跟我們的團隊開個短會,溝通一下方案細則,對接的項目主管會負責跟進。”“我這個月都在風城,”程言寧說,“過兩天可能得我們大家一起開一個詳細會議。”李景恪手中的轉筆停了停,說:“過兩天可能”“你別急著拒絕,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誰拒絕的,”程言寧笑了一下,“上次跟向老師也約好了,過兩天他也會來風城,說要一起聊一聊具體內容。但本來就隻談工作,合同我們也已經簽了,向老師簽之前並沒有告訴我們,我跟乙方領導有需要避嫌的情況。”李景恪抬眼看向了他,對程言寧拿質疑專業性的話術來激將並沒有反應。“程總,你多慮了,”他說,“過兩天是實在沒辦法,我這邊還有點別的事要處理,明天要去北京一趟,之前已經定好了。”池燦進公司後坐在自己的工位如坐針氈,被實習帶教那位同事問你今天怎麽又來了,不是提前結束實習了嗎。他隨便搪塞了過去,看著李景恪辦公室那張緊閉的門,終於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就往那邊走去。經過大廳玄關和中間茶水間的時候,行政助理見了他,連忙從行政辦公室出來,一把拉住池燦:“池燦,有什麽事嗎,老板在裏麵見客戶。”“我實習期還有些事要跟他說。”池燦說。“你先在外麵等吧,”她往李景恪辦公室那邊想要探聽動靜似的,無奈什麽也聽不見,“是不是剛剛從下麵上來,先喝點水,今天的客戶是家昆明的公司,送了些茶飲料過來,你試試嘞。”池燦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關掉聲音摁滅屏幕,接過行政助理遞來的冷泡茶,說謝謝。“哪家公司啊?”池燦沒話找話地問,“之前都沒聽說過。”“昨天才知道的,這是三折頁,喏。”池燦平複著心緒,低頭隨手翻了翻這張昆明茶企的三折頁宣傳冊,驟然停下來,眉頭逐漸收緊,一時間屏著氣都忘了呼吸,下一秒就大口吸起氣來。那上麵的右下角印著品牌迭代的幾位創始人,池燦看見了程言寧的名字和形象照。他像沒看明白一樣又定定看了一會兒,腦海裏不自覺浮現昨晚李景恪說的,讓他今天不用來上班了。因為今天來會碰見程言寧麽。池燦不知道這隻是一個巧合,意外,還是什麽,他在嚐試說服自己消息昨天才知道,這自然隻能是一個巧合。李景恪打開辦公室的門,麵色不顯地送程言寧出來的時候,外間的休息區已經空了。看程言寧搭乘電梯消失在眼前,李景恪沒回辦公室,在旁邊窗口站了一會兒,行政助理幫忙進去收了紙杯出來,又順手過來收了這邊桌上的紙杯和三折頁。李景恪瞥了一眼,問道:“小林,剛剛誰來過嗎?”“啊,剛剛池燦來了,說他實習期還有些事要跟你說一下,但他看起來有點急,就又走了。”李景恪愣了愣,不知道池燦突然跑來公司要幹什麽,他看著行政助理走進了茶水間,才轉身回來對著窗外,緊接著反應過來,邊拿起手機撥池燦的號碼邊回辦公室拿上車鑰匙,然後徑直離開了公司。池燦坐在公交車上,身體隨車輛顛簸而搖搖晃晃,去往下和村的路越來越窄,夾道兩邊樓房早已變少,轉而變成了大片的田野,視野裏全是湛藍色的天空。他卻沒有心情再看什麽風景。手機震動時令人的心髒重重一跳,他看向手機屏幕,手指仿佛在七月裏也被凍住了,遲遲沒動。李景恪一手握著方向盤,看通話未接自動掛了之後,直接點進了微信,給他發了條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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