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弄明白了齊燕白昨晚在隱瞞什麽,可心情卻半點沒有輕鬆。那種被欺騙後的失望和怨憤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頃刻間將他淹沒其中。陸野隻覺得他心底像是也憑空被這尖銳的真相戳開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裏灌,一顆心止不住地下沉,像是永無盡頭。下午的時候,陸野不動聲色地處理了那枚竊聽器,他沒有露出什麽端倪,隻是剪斷了電池盒鏈接的電線,簡單粗暴地把它關了機。不知道是不是發覺到了不對勁,傍晚的時候,齊燕白發了兩條無關痛癢的微信過來,詢問要不要接他下班,陸野當時摩挲了兩下手機,最終還是沒有回複。他心亂如麻,下班後又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直到同事們都陸陸續續吃完晚飯回來準備值班,他才在李誌文的催促下走出了分局大門。陸野心裏裝著事兒,人也心不在焉,出門甚至忘了騎車,隻是低著頭,習慣性地步行往家走。雨後的冬夜冷得刺骨,陸野一路往家走,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他和齊燕白確定關係的那條濱江步道上。江還是那條江,眼前的一切也都沒有變過,但陸野腳步一頓,卻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江水奔湧向前,被刻意遺忘了一個下午的名字重新回到腦海裏,陸野抿了抿唇,覺得他似乎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那些最初的驚愕、憤怒、失望和難過好像已經在時間的影響下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白的茫然。那種令人心驚的茫然好像一瞬間抹掉了陸野的所有認知,於是連帶著原本熟悉的一切也變得陌生起來,陸野舉目四望,隻覺得他周身好像憑空蒙上了一層迷霧,濕淋淋地搭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拉進一片黏膩而危險的沼澤。表白那天的情形明明還曆曆在目,但陸野恍然間一回頭,看著身後黑洞洞的夜色,卻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看清過這一切。齊燕白送他的手鏈還纏在他的手腕上,陸野垂下眼盯著那條金鏈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捏住了手鏈的搭扣。他想要把這條鏈子從身上摘下來,但又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憑空按住了一樣,沒法動作。冷風吹過,江上響起嗚嗚咽咽的風聲,陸野獨自一人站在夜色裏,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好一會兒,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陸野不得不承認,齊燕白確實偽裝得很好甚至哪怕到了此時此刻,陸野閉上眼睛,還是能想到齊燕白抿著唇,在他麵前低著頭輕輕笑起來的模樣。那麽真實,那麽柔軟,就像是不經意間的真情流露,隻因為天時地利人和,才恰巧被陸野窺見了那麽一點。“恰巧”陸野再一次想起這個詞時隻覺得嘲諷,他搖了搖頭,半晌後忽然撲哧一聲,自嘲地笑了出來。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之前那種不知不覺間縈繞在心口的異樣感是什麽那是他的直覺、他的預感,在無數次地給他示警。隻可惜,命運給了他那麽多提示,他卻一次也沒有聽從。真是活該,陸野想。第58章 “你去我屋裏了?”陸野的定位已經在樓下停留了二十分鍾。齊燕白坐在畫板前,鉛筆落下又抬起,半天也沒畫出一筆,倒是眼神往旁邊的茶幾上飄了好幾眼,時不時就要盯著手機屏幕中央那個小小的定位點看個不停。野哥在樓下幹什麽呢,齊燕白納悶地想。樓下既沒有超市,也沒有休息區,隻有兩個光禿禿的花壇,沒什麽消磨時間的地方,陸野既然已經回來了,就應該趕緊上樓回家休息,站在樓下發呆幹什麽呢。任何反常的情況總能引起齊燕白心裏那種微妙的不安,他心裏打著鼓,撚著鉛筆在指尖無意識地轉了兩個圈,半晌後發現自己還是靜不下心,就幹脆不再難為自己,把鉛筆丟進了畫架下的凹槽裏,從畫架後站了起來,走到客廳旁邊推開了窗戶。九樓不算高,哪怕在夜色裏,也能隱約看清樓下的情況。但可惜齊燕白的房間朝向有些偏,樓廳正中的那一小片空地正好被旁邊的牆麵擋住,看不真切。齊燕白知道陸野應該就在那,但他探頭努力了許久也沒在樓下看到陸野的身影,最後隻能遺憾地收回目光,走到客廳旁拿起了手機。找個理由下樓查看似乎太過刻意,齊燕白有心想發條微信試探一下,但陸野從昨晚開始就沒回過他的消息,齊燕白把手機解鎖又按滅,總覺得有點膽怯。陸野從沒有過無視他的時候,除了工作時確實無法分心之外,陸野總會在閑暇時間見縫插針地跟他聯係。不管是生活瑣事還是沒營養的閑聊,陸野總是會一句句地回應他,免得齊燕白覺得被冷落。齊燕白習慣了他總是第一時間顧念自己的模樣,現在乍一下被他無視,隻覺得整個人都不太舒服。監聽耳機從下午就失效了,定位停在一個地方長時間沒有動過,發出去的微信石沉大海,遲遲沒有回複就在這短短的一天之內,齊燕白好像失去了所有能得知陸野現狀的手段,那種失去掌控的空白感讓他控製不住地產生焦慮,總覺得正在有什麽東西正在從指縫裏流淌出去,抓也抓不住。那種夾雜著不安的急躁無時無刻地在折磨他,不能無視,也沒法排解,隻有見到陸野、聽到他的聲音,確定他還在自己身邊才能緩解。齊燕白越想越覺得難受,他微微皺眉,咬住了自己食指的指節,在客廳裏焦慮地轉了兩圈,最後決定如果再過五分鍾沒有動靜,他就下樓去看看情況。這五分鍾是情感對理智的最後妥協,齊燕白看了一眼牆上的機械掛鍾,盯著一點點前進的指針,隻覺得度日如年。樓下的花壇邊,陸野低著頭,雙手攏著打火機的火苗,點燃了最後一根煙。他身邊的垃圾桶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煙灰,煙頭橫七豎八地戳在白砂裏麵,被純淨水暈出一層淺色的煙油。冬天還沒徹底過去,夜裏的氣溫依然涼得驚人,陸野在外麵站了這麽長時間,好像連骨頭都已經被冷風吹透了。昨晚被鋼架砸傷的後背還在隱隱作痛,一動就牽扯著整塊肌肉發出抗議,陸野歪著頭抻了抻肩膀,總覺得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好像已經遠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他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從來都是當斷則斷,底線分明地快刀斬亂麻,但唯有這一次,他卻不知道該怎麽上樓麵對齊燕白。紅塔山的味道有點嗆人,白煙順著陸野的血肉在他肺裏滾過一圈,又消散在空氣中,霧一樣的煙氣嫋嫋上升,被冷風扯成一張薄薄的膜,模糊了陸野的一雙眼睛。算了,陸野想,總得有個結果。他咬著煙嘴,麵無表情地垂下眼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麽決心,把剩下的半截煙碾滅在了垃圾桶上,轉頭往樓裏走去。電梯在九樓停住,齊燕白門口的智能攝像機隨著聲音源頭動了動,無聲地調轉了角度,轉向了電梯口。預定畫麵的捕捉讓齊燕白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新的門鈴提醒,齊燕白握著門把手的手緩緩一鬆,小心地從貓眼中往外看了一眼。陸野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他走出電梯,自然而然地進了家門,順便把房門上貼著的裝修廣告丟進了垃圾桶。齊燕白知道他的習慣他下班後會先回家,把身上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他會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最後坐在床邊,拉開抽屜,從裏麵翻出自己的手機充電線。該準備好的已經準備好了,憑陸野的敏銳度,他應該很快就會發現齊燕白做過的小動作,齊燕白有些緊張地退後一步,忐忑不安地等著陸野的反應。房間密碼是陸野親自告訴他的,但貿然翻動私人物品確實有點過線,齊燕白猜測陸野不會為此生氣,但還是難免覺得緊張。智能監控重新轉回默認角度,齊燕白沒有回屋,而是退後兩步,坐在了餐桌邊,一邊數著心跳等陸野按習慣過來找他,一邊飛速地在心裏打著腹稿。他已經想好了說辭,也想好了怎麽應對陸野的詢問,但在陸野麵前撒謊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齊燕白的心跳開始加速,手心也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過了不知道多久,齊燕白聽見走廊裏傳來房門開合的聲音,他的心跳速度一瞬間達到了巔峰,整個人眼也不眨地緊盯著房門,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指。正如他猜想的那樣,十幾秒後,腳步聲停在了他的門邊,緊接著,門外響起了幾聲短暫的敲門聲。陸野的敲門聲很有特色,幹脆且禮貌,每次都是短促地敲上兩三聲就停手,齊燕白的手指攥緊又鬆開,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腳步發軟地走過去開門。“野哥。”齊燕白習慣性地笑起來,輕聲細語地說:“你回來了?”陸野嗯了一聲。他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微妙的反常,不但沒有換上家居服,表情也顯得過於平靜,齊燕白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小心地斟酌著他可能有的反應。“怎麽連衣服都沒換?”齊燕白試探地問:“一會兒還要出去?”“不出去。”陸野簡單幹脆地說。他說著錯開齊燕白的肩膀進了屋,然後莫名地環視了一圈,眼神在大開的客廳窗前停頓了一瞬,才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了齊燕白。“你去我屋裏了?”陸野問。那是禮物包裝的配套卡,齊燕白低頭看了一眼,在上麵看到了自己刻意留下的鉛筆灰印記。這是齊燕白故意留給陸野的“線索”,一切的開場也正如他所預料的一般發展著,齊燕白不著痕跡地吸了口氣,然後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心虛。“我……”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陸野的眼神,有些愧疚地低下頭,緊張地舔了舔唇,才小聲說道:“我是去了。”他知道陸野討厭欺騙,於是沒等他接著問,就自己“交代”道:“你好幾天沒回來,我本來是想過去幫你收拾一下房間,但是擦桌子的時候突然想起你之前說要送我的禮物,我就……好奇了一下,想看看是什麽。”齊燕白低著頭,沒看清陸野的表情,也沒有察覺到,陸野正在用一種極陌生的冰冷眼神審視著他。“好奇,然後呢。”陸野的聲音四平八穩,但說出的話卻有些莫名地疏離:“你打開看了嗎?”那份禮物拿回來後,陸野自己重新包裝了一下,齊燕白當時也想打開看,但後來想了想,又放棄了。“沒有。”齊燕白很快說:“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所以後來就沒打開。”很有分寸,陸野想,看似過線,但又不算嚴重,如果是昨天以前的他自己,肯定問過就算了,但他現在正對齊燕白抱有警惕之心,看什麽都會多留個心眼,於是在臥室時著重比對了一下,就知道這是他自己故意留下的痕跡。所以齊燕白不是無意間留下了破綻,而是故意想讓他看到。陸野心裏清楚,如果不是今天發現了竊聽和定位,他絕不會在意這點小事,甚至還有很大可能因為齊燕白這麽好奇,心一軟,就把禮物提前拿給他。這麽看來,齊燕白是真的很了解他,就連試探都試探得這麽恰到好處。這種事發生過多少次,陸野想:在他和齊燕白相處的那麽多日子裏,齊燕白又到底通過這種以退為進的辦法達成過多少目的。第59章 愛是沒有捷徑的。其實回來之前,陸野一直以為,一整個白天過去,他或多或少已經平複好了心情,可以客觀冷靜地回來麵對齊燕白。但事實證明,齊燕白永遠有新的“驚喜”在等著他。回家的時候,剛一進門,陸野就發現了有人進門的痕跡,但直到拉開抽屜的那一刻,之前被他刻意壓抑了一整天的怒火才霎時間騰然而起,幾乎如烈火烹油,幾乎在瞬間就將他點著了。誰也受不了被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踐踏底線,陸野深深地吸了口氣,隻覺得自己好像被一把鋥亮的鋼刀憑空劈成了兩半,一半已經快被壓抑不住的怒火燒成灰燼,另一半卻像是掉進了數九寒冬,冷靜得近乎反常。他懷揣著滿腹無以言說的痛苦,近乎冷漠地盯著齊燕白,甚至還能客觀地觀察著他的狀態,冷靜地回憶著他們曾經在一起過的點點滴滴。不可否認,齊燕白真的很會審時度勢,投其所好,但在陸野看來,拋開所有可能影響到判斷的濾鏡之後,其實齊燕白撒謊的水平並不高明。他像是不太擅長麵對謊言,也像是怕騙局被陸野戳穿,所以每次總是會回避陸野的眼神,拒絕跟他對視,用一種近乎逃避的態度來麵對他。就像現在。齊燕白沒有抬頭跟陸野對視,他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後頸,鬢角的發輕柔地垂下兩綹,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弱勢又誠懇。人怎麽可以這麽分裂呢,陸野費解地想。監控、監聽、定位能做出這種事的,絕不僅僅隻是“沒有安全感”這麽簡單。但麵前的齊燕白看起來溫柔、耐心,穿著一件雪白的高領毛衣,在空調房裏待得暖烘烘的,一點都看不出來那種自私又偏執的影子。真奇怪,陸野想,齊燕白明明看起來不擅長撒謊,但他的演技卻又那麽出神入化,令人難以察覺。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快把他整個人逼瘋了,陸野暗自咬了咬後槽牙,揣在兜裏的手捏緊了那枚被他帶回來的“罪證”。堅硬的塑料殼深深地陷入他的掌心,那種尖銳的刺痛順著皮膚蔓延開來,陸野深深地吸了口氣,勉強壓抑住那種混亂而激烈的心緒,盡可能平靜地開了口。“這是小事。”陸野說:“但是除了這個,你還有沒有其他事瞞著我。”齊燕白心裏一緊,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氣氛不對,惶然地抬頭看向了陸野。隻一眼,齊燕白的臉色就唰地白了。他從沒有在陸野臉上看到過這麽鋒利的眼神,哪怕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麵”,在陸野有可能把他認作犯罪分子的時候,他也沒有用這麽冷靜,這麽陌生的眼神看著他。他語氣平淡,但眼神卻冷得像刀子,齊燕白心裏咯噔一聲,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他心裏忽然翻湧起一股莫大的恐慌,無端端覺得陸野問的其實是另一件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