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夏安遠的思維又開始發散。上一次跟紀馳同床共枕,好多年前了。他其實記不太清楚最後睡在紀馳身旁那一夜具體是什麽樣的,自己大概也和現在一樣,閉著眼睛,想了很久亂七八糟的事情,比方說紀馳未來繼承家業之後變成的紀總的模樣,紀馳未來的妻子孩子,他即將擁有的商業版圖,他的意氣風發。但人本性自私,繞來繞去,又繞到他自己身上。夏安遠的生活沒了紀馳,夏安遠仍舊是夏安遠,野草一樣的人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但紀馳沒了夏安遠,就沒了汙點,沒了岔路,沒了變數。孰重孰輕,該怎麽做選擇,夏安遠很清楚,輾轉一整夜,那時的他在迷迷糊糊入睡前想,不管怎麽樣,隻要紀馳能記得曾經有這麽個自己就好了。可現在他後悔了。好後悔。他多希望,紀馳能將自己忘記。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像從沒有認識過夏安遠那樣,將自己忘記。睡意朦朧中,夏安遠感覺身上一暖,似乎有隻手替自己把滑落的被子蓋了個嚴實。他知道隻會是紀馳,想向紀馳說句“謝謝”或者“晚安”,困倦卻潮水一樣湧上來,將他囫圇卷走,卷到了更深更暖更厚實的黑暗裏去。第二天清晨,紀馳醒得很早。他睜開眼,夏安遠的睡顏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夏安遠外形改變太多,這種時候讓人很容易產生時空錯置的感覺。紀馳眼睛一眨不眨地將他看了許久,重逢的這些日子來,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視角仔細觀察夏安遠。其實看上去跟之前夏安遠昏睡的那些時候,也沒什麽不同,一樣疲憊倦怠,連漂亮也是萎頓的。但他目光移不開,被黏住似的,上癮似的,一點點地看,恨不得能將分別這麽多年缺失的注視都用這刻補回來。這樣的夏安遠渾身的刺沒了,堅硬的殼也卸下來,向枕邊人不設防地展示他的乖巧安靜。好像當初那個冷漠殘忍,轉身就再沒回頭的男人,其實並不是他。窗外光線漸漸亮起來,夏安遠不知夢到了什麽,在沉睡中皺了皺眉,不自覺地往紀馳懷裏鑽了鑽,他臉貼到了紀馳胸膛上,輕微地蹭了一下,像是在汲取溫暖和安全感,從這個角度看,頭發毛茸茸的,像隻年紀不大的小動物。紀馳看了他一會兒,一直攬住夏安遠的手抬起來,在空中停了好半天,最終還是沒落到他頭發上。他輕輕抽出手臂,將鬧鈴提前關掉,換了身衣服,到外麵衛生間洗漱好,阿姨這時候才拎著菜上門來做飯。“紀先生?”她沒想到這麽早的時間能看到紀馳。紀馳點了點頭,掃了眼她手裏拎的東西:“今天做什麽?”“早上是海鮮小餛飩,中午是山藥香菇雞湯,晚上是紅棗粥,都聽您的,夏先生得再有個三五天才能沾油辣,菜品也都是些尋常家常菜。”紀馳淡淡“嗯”了聲:“平時再多加些明目的菜和水果。”阿姨點頭稱是。臥室門輕聲打開,夏安遠探頭出來,跟正好回頭的紀馳目光撞上。“紀總,”夏安遠往外走,他還穿著睡衣,扣子倒是沒忘記扣到頂,“早上好。”阿姨很有眼色,轉身埋頭鑽進了廚房忙活。紀馳看著他走過來,過了會兒才問:“眼睛怎麽樣了?”“還好,能看清東西了,隻是有點發酸,可能是睡太久了。看來醫生說的沒錯,不是什麽大問題。”夏安遠對他笑了笑,“昨晚麻煩您了。”“藥。”紀馳指了指島台,昨晚拿的藥都放在那上麵。“滴眼藥水?”夏安遠立刻會意,“我知道的,一天三次。”紀馳看著他,沒動,也沒再說話,夏安遠隻得去島台,回憶幾瓶眼藥水滴的順序,老老實實地給眼睛上藥。冰涼的液體將眼珠子也激得一涼,他眨眨眼,多餘的水珠順著眼角滾下來。夏安遠伸手去擦,被紀馳一把捉住,替代上的是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濕紙巾。他這才記起,昨晚醫生剛說過不能總用手去揉眼睛。“謝謝紀總。”夏安遠接過濕紙巾,把臉擦幹淨,準備開口請紀馳坐下一起吃早餐。但紀馳沒給他這個機會,夏安遠嘴張了一半,一隻手突然從他腰側擦過去,跟著紀馳整個人也向夏安遠探過來,似乎是要將他環進懷裏的姿勢。夏安遠愣愣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那雙眼,逐漸放大的紀馳那張臉,心跳呼吸都在這刹那間忘記,隻有安靜悠遠的耳鳴。時間空了個拍,下一秒,他嗅到紀馳身上跟他一樣的沐浴露味,五感才猛地歸位,滯澀的空氣又開始流動,發揮它作為聲音媒介的作用,將金屬碰撞聲送進夏安遠的耳道。紀馳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夏安遠視線往下,看到了他手裏那串剛才還在藥盒旁邊的車鑰匙。他坐回島台去,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低頭盯著藥盒,自嘲地笑了笑。第53章 “搭夏先生絕對完美”接下來一連好幾天,紀馳都沒回學府路那裏去,隻中間差人帶夏安遠去醫院複查了一次。公司裏忙得團團轉,應酬也多,加班太晚了,他就幹脆直接在辦公室湊合休息。老板忙,助理自然比他更忙些。自從那天紀家叫紀馳回家吃飯被紀馳推了之後,紀家一天要打好幾次電話到趙欽那催紀馳回家,實在把趙欽折騰得苦不堪言,幾乎要將這輩子推脫人的技巧都用光。夾在兩個紀總之間的活並不太好幹,紀馳也說過大可不必每通電話都接聽,畢竟你是紀馳的助理,也是由紀馳發工資,與工作無關不想接的電話不接就好了。話雖這麽說,但京城紀家哪有人敢得罪,更何況他一個小小助理,趙欽不敢不接。紀夫人終於沒再來電話那天下午,趙欽得了個好活兒帶那位夏先生買衣服做造型去。自他擔任紀馳助理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紀馳對一個人這麽上心,於是這個比寫文件整理報表接電話都要輕鬆不少的差使,他自然格外賣力。比預計時間提前了半小時到學府路,趙欽敲開了夏安遠的門。隻是半個多月不見而已,趙欽卻被眼前人嚇了一跳天天在家好吃好喝伺候著,夏安遠竟然也瘦了這麽大一圈。夏安遠看著愣住的趙欽,還以為他忘記自己叫什麽名字了,禮貌地笑笑,側過身請他進屋:“是紀總吩咐您來的吧?想必趙助貴人多忘事,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夏安遠,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今天麻煩您特地來一趟了。”“我就不進來了,夏先生,”趙欽回過神,對夏安遠保持一個職業微笑,“瞧您說的,夏先生一表人才,見過的人哪能忘呢。”他看了看手表,“咱們得出門了,提前半小時,就怕路上堵車。”夏安遠對他做了個稍等的手勢, 去臥室換了套簡單的衣裳,才跟著他出門。趙欽的車就停在電梯口不遠處,夏安遠見他按了解鎖,很自覺地繞到副駕駛,準備打開車門並不是因為夏安遠熟知他們這個階層坐車慣常的座位分布,他隻是單純認為兩個人坐一輛車,如果自己坐到後麵去,對開車的人來說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趙欽及時阻止了他,替他打開後座:“夏先生,您坐後麵吧,咱們待會兒還得去接個人。”紀馳發消息讓自己等著趙欽的時候,並沒說還會有人跟著一起,夏安遠坐到車裏,想了一會兒,等他駛出車庫,才開口問他:“趙助,咱們今天不去醫院麽?”趙欽掃了眼導航,聞言意外道:“啊,紀總沒告訴您麽?去醫院探視的時間定在每個月16號。”16號。夏安遠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還剩十多天。得到想要的回答,他便不怎麽說話了,也不好奇要去哪裏,去做什麽。趙欽從後視鏡裏看了夏安遠一眼,心知他既然問自己今天是不是去醫院,那麽必定是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要把他帶到哪裏去的。竟然不接著往下問,也不知道是他忍力太強,還是的確完全不感興趣。車拐彎,在一個高檔小區門口停下來,等了約莫五六分鍾,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孩打開副駕駛,娉娉婷婷地坐進來。“vylina,”趙欽跟她打招呼,很熟悉的樣子,同時也給夏安遠介紹她,“夏先生,就是這位明星造型師,不隻是給明星造型的意思,這位小姐本身在圈裏都是頂出名的,咱們今天都得聽她指揮。”“噢……”好洋氣的英文名字,夏安遠被突如其來的信息砸得有點昏頭,好在迅速抓住了重點,“造型師?”“對,造型師。”女生回過頭,對他很逗趣地一笑,伸出手,“夏先生?初次見麵,請多關照。”夏安遠跟她虛虛握了手,便坐了回去,車往商圈開,窗戶外麵由冷清熱鬧又變得冷清,到達工作日裏人流並不太多的奢侈品購物中心。趙欽把車停好,和vylina走在前麵,為夏安遠引路。“夏先生平時穿什麽顏色多一點?”趙欽推開玻璃門,等著vylina和夏安遠,vylina剛好趁這時候和夏安遠靠近些,笑眯眯地問他。夏安遠沒搶著去扶門,對趙欽點頭致謝,請vylina先進商場,才答話,聲音淡,對這些很無所謂的態度:“有什麽就穿什麽。”其實他心裏在打抖,他們要帶自己去幹什麽,到了這裏也不言而喻了。奢侈品,夏安遠活了這小半輩子,沒想過這三個字會跟他沾邊,即使從前跟紀馳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來過這種地方紀馳總是買好東西扔掉包裝直接拿給他雖然最後他一件也不肯收下。現在想起來,當時的紀馳無論做什麽事,竟然都在為自己那點可憐的顏麵考慮,不可謂不用心良苦。“也是,”vylina個頭不算高,踩著至少得有十公分的高跟鞋健步如飛,從走路姿勢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小丫頭雷厲風行慣了,“長成夏先生這樣,自然是隨便穿,隨便都好看。”夏安遠注意到,從上車起,其實她的視線就總有意無意地落到自己身上。是一種打量和探尋的視線。“那就聽我安排?”vylina停住腳步,忽然轉身,停在離夏安遠一步遠。“好。”夏安遠點頭。他不是小孩了,總不可能因為怕在大庭廣眾下丟人,就扔下這兩人獨自離去。再說了,他們三人聽從的,都是紀馳的指令,他自己並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力。商場冷氣開得很足,讓夏安遠整個人都縮緊,變得局促僵硬。店麵大而貴,店員顧客個個穿著精致考究,夏安遠跟在vylina身後,他沒有像她和趙欽一樣往四周看,除了他天性使然,還因為他嗅到了這個地方飄著的一種香氣,是那種一聞就很高級,讓尋常人不敢踏足其中,更不敢輕舉妄動的味道。但即使這樣,他在跟路人擦肩時,仍然有一種,在他們眼裏,自己就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這是一個陌生新奇,又可怕的世界。夏安遠想,隻要有人隨便掃上他一眼,就能準確判定出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那些見過的沒見過的品牌logo讓他眼花繚亂,夏安遠垂下了視線,專心致誌地盯著vylina細細的鞋跟,耳邊隻剩下她走起路來“噠噠”的聲響。這分散了夏安遠的注意力,讓他好受許多,卻並沒注意什麽時候聲音停了,他抬頭,vylina還是笑眯眯地看著她。停在她身後那家店簡直太有格調了,越過精致藝術的陳列品,有小麵黑色的牆,上頭掛著的那個白色logo夏安遠有些眼熟。“chanel,”從vylina嘴裏讀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腦子裏的讀法一直都是錯誤的,“我覺得夏先生很合適,從這裏開始吧。”趙欽看著夏安遠,有些吃驚:“vylina,你認真的嗎?”夏安遠怔了下才明白過來趙欽為什麽這樣說,仔細一看,裏麵基本都是女鞋、女包、女裝,幾乎沒看到有男裝。“夏先生身上有股冷勁兒,配這些風格剛好,”vylina對趙欽的問題不置可否,向夏安遠招手,步伐很幹脆,讓人無法說出拒絕的話,“時間不等人,來吧。”趙欽看了看vylina,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似乎愣住的夏安遠,安慰道:“夏先生,vylina的職業素養還是很高的,不愛玩兒惡趣味,您別擔心。”惡不惡趣味,他並不擔心,隻是人生中第一次到這些上流人士消費的地方來,他給自己做了半天的心裏建設也沒把那股慫勁兒壓下去。門口的店員已經微微欠身請他們進店,大家都看著夏安遠,這些視線如有實質,壓得夏安遠邁不動腿,喘不過氣。一秒,五秒,十秒……這空當再持續下去就得讓人難堪了,夏安遠抿了下嘴,挪動了腳步。店裏放著英文歌,節奏很優雅舒緩的那種,每個人幾乎都是輕言細語,這種環境下,夏安遠感到坐立難安。他坐的這個地方,能看到鏡子裏反光的那個自己,但他不看,低頭盯著腳尖,不知道在想著什麽,等到vylina又挑好新的幾套,叫到他時,他才起身,站到鏡子前,任由她比劃。“合適。”vylina挑眉,將那幾套從材質造型到設計風格都無不優雅展露出“矜貴”兩個字的衣裳遞給跟在一旁服務的幾位店員,吩咐他們包起來。哪裏合適,夏安遠一點兒也沒看出來。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察覺到那些店員含著深意落在自己身上若有似無的視線,又低頭看了眼身上這套黑白配色的中性翻領西裝,感覺自己現在比起在店門口打轉那會兒,還要更像劉姥姥一些。趙欽刷卡回來,見夏安遠這一身,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向vylina豎起大拇指:“沒想到這風格還真挺合適,跟變了個人似的。”vylina很瀟灑地揮手:“夏先生,這套先換下來吧,今天不穿這個,咱們去下一家。”夏安遠沒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提出任何疑問,店員剛剛報出來的數字已經讓他頭暈目眩了好半天,他按vylina的指示把衣服換下來,遊魂似的跟著她一路逛,換衣服換得幾乎都要將皮給蹭掉一層,她才宣告這次為替夏安遠迎接夏秋換季的購物即將結束。林林總總花了至少得有七位數。就算趙欽推拒,夏安遠還是替他分擔了小部分的購物袋,有些恍惚地在心裏默算著。這就是有錢人買衣服的架勢嗎?買大白菜似的隨便刷刷卡,就花出去別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錢這錢還是紀馳的。想到這裏,他不禁將視線落到左手腕那隻紀馳給自己戴上的名表上,開始習慣性地替紀馳心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