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拂, 黑紗隨帽而落,這男子露出一雙桃花眼,長眉若柳, 注視她時眸中帶著激動的笑意, 有幾分灼人, 似很情深。莫名地, 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有一絲什麽情緒好像要迸發, 卻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後突然傳來張昌響亮的喊聲, 隨即又聽他再喊,“六郎,崔娘子果然在這。”


    六郎?韓琦來了?


    崔桃和王四娘聞聲都回頭瞧去,便見身著一襲紅錦官袍的韓琦正挑著燈籠,從遠處的街口緩步走來。


    崔桃沒想到會在這遇到韓琦,不過正巧了, 可以讓韓琦一起幫她看看剛才遇到的那個男人。崔桃轉頭欲再去看向剛才那名男子, 卻發現人不見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幾步,發現路的左右兩邊都有岔路, 卻不知這人走了哪一條。


    崔桃問王四娘和張昌, 可看見剛才的那人走哪條路沒有。


    “什麽人?”張昌不解地問。


    王四娘四處瞅瞅,不見人後就撓了撓頭,驚訝歎道:“對啊, 人怎麽沒了?剛剛還在這。”


    “何人?”韓琦走近了,問道。


    “剛才遇到一位長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後腰, 王四娘當即閉嘴,乖乖不多說了。


    韓琦的目光便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裏。


    崔桃:“好像是問路的,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你們來了,他就被嚇走了。”


    張昌忍不住笑,“既然是問路,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那怎麽一見我們來就嚇跑了?”


    “該是見到韓推官這一身官服,才覺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測道。


    平常百姓見到當官的,都會謙卑避讓。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話,忽見有當官的來找她,害怕逃走也實屬正常。


    張昌覺得合情合理,不再說什麽,隻對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來,卻叫人擔心。”


    “就是出來看看熱鬧,街上那麽多女子都出門逛呢,我們怎麽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經出來行,可偷偷摸摸出來卻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張昌如今說的這些話,其實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說。如果正常出來的話,開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著,保護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來,便沒人護著她們了。


    “是我們思慮不周。”崔桃乖乖認錯。畢竟人家是出於關心,不過僅因為她偷跑出來,韓琦就親自來找她,倒挺讓人挺意外的。


    “韓推官是特意來找我的麽?”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韓琦。


    “六郎去廣賢樓會友。”張昌解釋道。


    “噢,原來是順路啊,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韓推官請放心,我們會注意安全。”崔桃跟韓琦行禮道了別,就拉著王四娘飛快地離開。


    王四娘不解問崔桃,“剛才的事為何要瞞著韓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認識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說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過去,那以前不記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沒看韓推官一出現他就跑了麽?既然他躲著韓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還能出現,便暫時不讓韓推官知道吧。”崔桃讓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後絕無任何情義可言。


    王四娘激動問:“那我們現在有情義了?”鑒於之前喝酒的時候,崔桃還拒絕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狀況。


    “也沒有,但目前你還是可以吃我做的飯的關係。”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亂說,那就是連吃飯這點關係都沒有了,確實好可怕。王四娘當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證她絕對不會亂吐出一個字。


    張昌隨著韓琦來到廣賢樓前,本停下腳,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內,卻見韓琦徐徐邁步從廣賢樓前走過了。


    張昌愣了下,忙湊上前問:“六郎不去了?”


    腳步未停,顯然給了張昌答案了。


    ……


    兩日後,開封府開堂公審陶高,這一日來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圍觀,一見他被押上來,百姓們紛紛謾罵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說他‘人長得小卻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著頭,跪在公堂中央,忽聽這話猛地回首,便是發髻淩亂,遮蓋住了他大半張臉,那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卻仿佛餓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熱鬧的眾百姓嚇了一跳。


    “長得小如何了,長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殺不了人了嗎?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隻準你們長得大的人幹不成?一幫蠢貨,瞧我長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後呢,卻都死在我手裏了。蠢得隻知道哭,無力掙紮哈哈!”陶高說著哼笑兩聲。


    百姓們聽這話,氣得更要去罵陶高,隨即一聲驚堂木乍然響起,大家這才都安靜下來。一定要圍觀,等著這畜生在狗頭鍘下屍首分離,才算解氣。


    文書先將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誦讀一遍,篇幅之長,花費了近一炷香的時間。


    韓琦隨即才淡聲開口,問陶高可認這些罪行。


    陶高低垂著頭,手緊緊抓著衣襟,未吭聲。


    李遠見狀,便嗬斥他:“韓推官問你話呢,你是否認罪?”


    陶高還是不言語。


    李遠舉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著。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


    在場的人無一不覺得他瘋魔了。圍觀的百姓們悄聲嘀咕,對陶高指指點點,多數人都被陶高這樣子給嚇著了,歎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這麽小小的人兒,瞧著挺乖巧的樣子,怎就殺人不眨眼了?再說正常的殺人犯上了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戰戰兢兢地應對,老老實實地回答官員們的問話麽,哪有像他這樣猖狂的。


    有幾個百姓膽小,甚至還後退了幾步,告訴大家離遠點,省得被那妖魔從陶高身上鑽出來,附了他們的身。


    “若無話可說,也可不說。若不認罪,也可不認。然罪名非你不認而不在,今日審定結果,必為斬立決。”韓琦欲擲簽之時,堂下的陶高突然發話了。


    “這罪我不認!”


    陶高喊聲響亮,底氣十足,倒叫在場的眾人有一瞬間竟以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轉念想,其所為的樁樁件件,衙門都有切實的證據,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裏現場將人擒獲,無論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這可真真是,連殺人惡魔竟也有臉喊冤了,太不要臉!


    “你有何冤情?”韓琦倒是耐心,聞得陶高之言,便順勢問他。


    這會兒崔桃站在百姓後麵,也跟著湊熱鬧圍觀。聽韓琦這話,讓她恍然想起當初她剛穿回來受審的那一刻,韓琦也問她有何冤情。嘴上是這樣問的,可當時他可是很無情,差點直接砍了她。


    崔桃隨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韓琦,朱色官袍盡顯好氣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麵如冠玉,驚才風逸,身後的巨幅青天紅日圖把人襯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側傳來很小的聲音,因為激動不得不捂住嘴控製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頭見有三名女子湊在一起,都捂著嘴往公堂的方向張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審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著上首位的韓琦。


    三人發現崔桃在瞧她們,倒也自來熟,湊過來試探著問崔桃是不是也來看韓推官。


    “來瞧審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們客氣,剛剛我都瞧見了,你一直盯著韓推官的臉看呢。其實我們也是來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個頭高挑的年輕女子爽快地對崔桃道。


    崔桃也不願跟她們多聊分散注意力,隨便點點頭附和,“那別說話,咱們趕緊看!”


    “對對對,趕緊看,這樣公審的機會可不多。”三人又激動起來,繼續往裏瞧。


    此時陶高已經開口解釋他不認罪的原因。


    “老天爺不公平,憑什麽我們要長成這副樣兒,你們卻高高大大的。一樣是人,我們卻因為長得像孩子,要被你們肆意嘲笑。


    不認命有錯麽?我把老天爺欠我們陶家的東西討回來有錯麽?我爹爹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負他,絕不能辜負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個三年,我們陶家人身上的詛咒就可以破了。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這些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要阻撓我!”


    陶高恨極了,雙手握拳,頻頻砸著地麵發泄自己的情緒。但他發瘋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副樣子,讓在場圍觀的百姓多少有點懂了陶高對於自己‘長不大’的那種怨念有多痛苦。當然,這並不能說以此作為他殺人的理由,大家就會理解原諒他。隻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來他並不是被什麽妖魔附身了,他殺人是因為他不甘心永遠做長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係自盡而亡?”


    韓琦之前就多少懷疑過陶酒章的死,時間上未免太巧合了,剛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後,安排好一切之時,人便死了。


    “《逆命經》上說,要以夫妻祭祀至親,十二年為一個輪回,才可逆命令後代破除詛咒,子孫綿延,福澤深遠。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時候,我已經年歲大了,難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時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說到這裏,紅了眼睛,淚水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滾落。


    “我怎麽能辜負他,豈能辜負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這句話,仿佛魔怔了一樣。他低著頭,小小的身體緊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著。


    在場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看著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親陶酒章為破除詛咒自盡一事,給驚到了。為破除詛咒殺人不對,可父親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背負這些而做出的犧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難受。


    “故而為了破除詛咒,為了不辜負你父親,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內,奪走十對無辜夫妻性命,用以無謂的祭祀?”韓琦質問道。


    “無謂的祭祀?”陶高猛地抬頭,當然是完全不認同韓琦的說法,他覺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義不過。


    “此書為先朝一個叫黎細的人所作,他自稱是李淳風後人的徒弟,招搖撞騙多年,後被宛丘縣府衙緝拿後處以極刑。如今在陳州宛丘縣的縣誌上,仍然還可以找到相關記載。”韓琦說罷,便將桌上的縣誌丟在了地上。


    “不……不……我不信!這書是高人所著,我爹特意從一個叫明德的道長手裏花大價錢買的!”


    陶高忙跪爬過去,抖著手去翻縣誌,果然裏麵折頁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叫黎細的人。陶高仔仔細細看了上麵的敘述,不停地搖頭想要否認,可是他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了他的選擇相信縣誌內容的事實。


    陶高和陶酒章一直當寶貝一般信奉的《逆命經》,正是一個叫黎細的人所著。當時有一位明德道長告訴他們說,這本秘書是得了李淳風真傳的徒弟黎細所著。他爹爹還細查過此書的用紙,確係出自唐代,故而才信了。卻沒想到這黎細根本就不是什麽李淳風的徒弟,隻是一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那他爹的死,那他殺過的那些人……豈不都是白費了!


    陶高像被吸走活氣兒的死人,癱趴在地上,呆滯地望著前方,目無焦距,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裏不停地念著無數遍不可能。


    圍觀的眾百姓都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轉,不禁唏噓此事太過諷刺。像是鬧了一個大笑話,但卻沒有哪個笑話是以犧牲父命以及八對夫妻的性命為代價的。


    “白死了,爹爹他竟白死了!”陶高這才緩過神來,伏地嚎啕大哭,“若沒那本書,我們父子到現在還會好好的!明德道長……我下了地獄做鬼也要弄死你!”


    “太可憐了,若不是被騙也不會……”圍觀的百姓中,確有個別人覺得陶高父子可憐,若非當初不被那麽什麽明德道長欺騙,也不會有今天。


    “若非本心險惡,豈會給一個理由,便大開殺戒?如此作惡,實難饒恕!”


    韓琦擲下令簽,便下令斬立決。


    百姓們都拍手叫好。


    崔桃這時從人群中退出來,她須得繞到開封府後門才能回去。走了沒多遠後,崔桃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蹤她,回頭看的時候,卻隻見街上正常車馬往來,沒什麽異常。


    崔桃折返回她所住的荒院時,竟見張昌正拎著一個布包站在院門口。


    “來找我?怎麽不進去等?”崔桃問的時候,院子裏正傳來王四娘和萍兒鬥嘴的聲音。


    “在這比較好。”張昌將手裏的布包遞給崔桃,“衣裳。”


    崔桃不解地接過來,“好好的為何突然給我衣裳?”


    “六郎說崔娘子在辦案時穿這些方便。”


    崔桃應承,讓張昌代她跟韓琦道謝。


    “自己道謝才有誠心。”張昌直接拒絕了崔桃。


    崔桃抱著布包在懷裏,納悶地睜大眼去打量張昌,問他:“我最近是不是做錯什麽事,得罪你了?我怎麽總覺得你跟我不對付?”


    張昌瞬間臉色尷尬,回看了一眼崔桃,說她多想了。


    “你到底去不去,去我就在這等你。”張昌催促道。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張昌所說的道謝就是現在。


    “行吧,等我把東西送回去。”


    崔桃再出來的時候,端了一盤棗箍荷葉餅出來,盤子上鋪著一塊鮮綠的荷葉,荷葉上擺著六塊精致的點心,組合在一起擺放,剛好是一個花朵的形狀,點心中心為瑩綠色,再往外為黃白色,最外邊緣則嵌著一圈蜜棗。


    “你這點心倒做得精致好看,比起宮裏的也不差了。”張昌不禁稱讚道。


    崔桃特意訝異地挑眉,誇張地看張昌一眼,“難得你還有說話好聽的時候。”


    “我說話怎麽不好聽了,我那是——”張昌差點失口,閉嘴不吭聲了,隻在前帶路。


    至門前的時候,崔桃聽到屋裏有說話聲,曉得韓琦正見什麽人,便跟張昌打眼色,“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不必,直接跟我進去,等他們聊完便是。”張昌隨即悄聲推開門,聲音自東側間傳來,倆人便輕步入內。崔桃把點心放在了韓琦日常辦公的桌案上,然後踱步到比較角落的北窗邊等候。


    不一會兒,就那位客人起身跟韓琦道別,笑容滿麵,看起來跟韓琦聊得很開心,走的時候還用手拍了一下韓琦的肩膀。韓琦也跟著笑了。


    崔桃隱約覺得這男聲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兒聽過,越琢磨越像昨晚在瓦舍遇見的那個手指有黑痣的男子……


    崔桃往前走了幾步,去看清從東側間出來的男子。年近弱冠,長眉若柳,臉龐光潔,特別是那雙眼,笑起來若桃花灼灼,豔色逼人,與昨晚她遇見那個男子如出一轍。


    她本以為那男子是懼於見到韓琦,怕他官員的身份。可如今卻沒想到,他居然認識韓琦,還找上門來了。


    韓琦隨韓綜出來的時候,就見崔桃站在屋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韓綜。


    韓綜在發現崔桃盯著自己的時候,愣了下,隨即笑著扭頭問韓琦。


    “這位是?”


    “府中的大夫。”韓琦道。


    “想不到小娘子年紀輕輕,如此有為,失敬。”韓綜拱手,對崔桃禮貌地點了頭。


    崔桃的目光順勢落在了他右手食指上,卻見他食指上包著紗布。


    韓綜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略尷尬地笑了下,再次扭頭疑惑地看向韓琦。


    “還不過來見禮。”韓琦溫聲道。


    崔桃回神兒後,立刻爽快地走過來見禮。聽聞此人也姓韓,崔桃便猜測他可能是韓琦的兄弟,若不是親兄弟,大概也可能是堂兄弟之類的,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不然彼此之間不會那麽熱絡熟稔。


    崔桃腦子裏思緒萬千,但麵上卻不表,隻是笑問韓綜:“韓郎君的手怎麽了?”


    韓綜愣了下,歎道:“是我拙笨,昨日煮茗時燙著了。”


    “我那有極好的燙傷膏,韓郎君若不介意,倒是可以塗一下?保證塗完第二日就好。”崔桃根本沒有這麽神奇的燙傷膏,她隻想驗證一下韓綜的手指是否有黑痣。


    韓綜愣了下,尷尬地笑一聲,道謝表示不用。


    “小傷罷了,倒不值當那般好的藥,它當被用在更緊要的時候。”


    “韓郎君太客氣了,你既是韓推官的客人,自然就是緊要之人,緊要之人的傷,那自然也是緊要的。”崔桃還不肯放過。


    “這——”韓綜無奈地笑看韓琦。


    韓琦在旁低喊了一聲崔桃,令她去東側房收拾茶盞。


    崔桃也知道自己說話略有冒犯,無奈之下隻得去了。


    等崔桃把桌上的空茶碗都收到托盤裏的時候,韓琦回來了。


    “韓推官。”


    崔桃垂下眼眸,禮貌叫一聲,便端著托盤打算走。


    “在鬧什麽?”韓琦問。


    崔桃沒吭聲,不是她不想說,是她擔心這人跟韓琦關係親厚,還是該避嫌一下,回頭從側麵探查比較合適。


    “你認識韓綜,韓仲文?”韓琦故意說全了韓綜的名諱和字。


    崔桃愣了下,聽韓琦這般稱呼那人,才反應過來,“你們不是兄弟?”


    “這天下姓韓的多了,都是兄弟?如今開封府大牢內,還有五個姓崔的,你可要認兄認叔?”韓琦反問道。


    崔桃噗嗤一笑,佩服地對韓琦拱手道:“韓推官不愧是韓推官,盡忠職守,兢兢業業,連大牢裏幾個犯人姓崔都知道,這事兒怕是連孫牢頭都未必清楚呢!當真令人佩服!”


    “少說虛話。”韓琦撩起袍子,坐了下來,一臉嚴肅地眸睨向崔桃。


    “那個,”崔桃放下手裏的東西,湊到韓琦跟前,盯著他的右手食指上的那顆黑痣,“韓推官手指上的這顆痣,自小就有麽?”


    “天生如此。”


    韓琦順著崔桃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手上的這顆痣。他隨即想起來當初崔桃在獄中時曾跟他說過,凶手是一個右手食指上有黑痣的人,情況剛好跟他相符。那時候他以為崔桃或是出現記憶混亂,看過他手上的痣記錯了;或是在半真半假地耍什麽滑頭。


    後來孟達夫妻的案子證明凶手是仇大娘後,這事兒卻也沒深究,隻當原因是前者,崔桃因失憶而導致的記憶混亂。


    如今舊事重提,韓琦方意識到崔桃始終有去介懷這顆痣。


    他不認為是崔桃這麽久以來惦記的東西,會是胡思亂想。聰慧如她,若非是不合理的事情,她早就拋在腦後了,不會保留至今。


    韓琦便問崔桃,有關於這顆痣的記憶到底是怎樣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隻有一個模糊的畫麵,那人身材就如韓推官這般,胸口有一攤紅色,像是沾著血。在向我伸手的時候,手指上就有跟韓推官一模一樣的痣,他對我說‘桃子,等我回來’。”崔桃形容完,便問韓琦那韓綜的食指上有沒有跟韓琦一樣的黑痣。


    “不曾見過。”韓琦立刻否認,便跟崔桃簡單介紹了一下他跟韓綜之間的關係。


    他們雖同姓韓,卻並無親戚關係,韓琦虛長韓綜一歲。韓綜的父親與韓琦的父親曾是故交,少時韓琦住在長兄家讀書之時,多受韓綜父親拂照,與韓綜常有來往,倆人也算自小玩到大。後來韓琦十四歲時,隨二哥回泉州暫住了,便再沒見過韓綜了。今天是二人多年未見後,重聚的第一天。


    崔桃還是低眸看著韓琦手上那顆痣,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在你記憶裏,不記得那人的麵容了,如何會懷疑上韓綜?”韓琦問問題一向很能抓住要點。


    崔桃當即咳嗽一聲,撓了撓頭,然後笑了一下,讓韓琦等一等。


    韓琦還以為她有什麽緊要證據之類的東西要呈給他看,結果轉頭卻見崔桃笑嘻嘻地端著一盤點心到他麵前。


    “感謝韓推官送衣裳給我。”崔桃笑請韓琦嚐一嚐她做得棗箍荷葉糕。


    “你為府衙做事,那衣裳權當是差服了,這倒不用道謝。”韓琦道。


    “我剛剛比量了一下,尺寸正合適呢。”崔桃開心道。


    韓琦輕咳了一聲,隨即拿起一塊點心送進口中,有荷葉清香,口感綿密。點心有兩色,綠色的部分有綠豆香,口感清甜;白色的部分吃起來則有酸梨的味道;品到最邊緣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棗的蜜甜。


    崔桃看著韓琦斯文的吃法,歎了口氣,“我倒忘了,這點心不大合適韓推官吃。”


    韓琦本想說味道不錯,忽聽崔桃此說法,問她何故。


    “妙就妙在要把一整塊都塞進嘴裏,酸酸甜甜和清香混雜在一起品才完美。”崔桃解釋道,然後挑眉期待地看著韓琦,意在讓他嚐試一下。


    韓琦看一眼崔桃,又拿了一塊,卻還是斯文地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吃。


    “如此便好。”


    “好的吧。”崔桃也不能硬逼著韓琦一定要大口吃點心。


    “回答我之前的問題。”韓琦品完了第二塊點心後,一點都沒忘記之前被崔桃故意轉移話題的部分。


    崔桃:“……”


    崔桃撓了撓頭,又摸了摸鼻子,琢磨著自己如果把昨晚的情況交代了,韓琦肯定會察覺到她在有意騙他。這可不利於維係良好的上下級關係。


    “當你不說,我便不知昨晚那男子有問題?”韓琦見崔桃小動作頗多,就是不回答他的話,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測。


    “韓推官英明!”


    崔桃隻得把昨晚自己遇到的情況講述給韓琦,並跟韓琦解釋了自己瞞他的緣故。


    “我真沒打算騙韓推官,隻是想等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搞清楚人是誰了,再告訴韓推官,不然也沒什麽說頭!”


    “說不通,若此人為韓綜,他昨夜有意躲我,今日又為何主動來找我?若真想躲避,他可以不來,手傷的事自然也沒人在意。”


    “對啊。”崔桃勾了勾自己的食指,也鬧不明白這是什麽情況,她也滿腦子問號。


    這迷之操作,簡直叫人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韓琦說過,韓綜以前的手指上沒有黑痣。如果那人真的是韓綜,那怎麽會後來又突然長了一顆?而且長得位置偏偏跟韓琦的位置一模一樣,也太詭異了。


    崔桃忽然想到了一個解釋,“他會不會還有一個雙生兄弟?”


    “從未聽過。”韓琦道。


    崔桃又一次傾身湊了過來,盯著韓琦手上的那顆痣,越看越湊近。身後要是有誰稍微推一下崔桃,她大概會一頭紮進韓琦的懷裏。


    韓琦微蹙眉,低眸看著崔桃的發頂,發絲根根分明,光澤自然,透著清爽,她身上還有著一股淡淡的馨香,辨不出到底是什麽味道,似花香又似木香,總之極為好聞。


    “我還是覺得這顆痣長在這個位置,不會那麽巧。”記憶的畫麵是模糊的,昨晚的光線又暗,但崔桃總覺得韓琦手上的黑痣跟那名男子手上的有點不大一樣,雖然都是黑痣,都在同一個位置上。


    “你覺得跟我有關?”韓琦問。


    “我若說是,韓推官不會生氣吧?”崔桃側首瞄一眼韓琦,才意識到自己靠太近,忙收回自己的腦袋。


    “不會,”韓琦用拇指擋住了那顆痣,“必與我無關。”


    崔桃嘴一撇,“那可不一定,話不要說太滿喲,誰都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麽事發生。”


    韓琦輕笑一聲,看向崔桃道:“那便叫我見識見識,你的過去是如何跟我有瓜葛。”


    韓琦非常確定,他在來開封府審崔桃之前,見都不曾見過崔桃。別說她了,便是整個博陵崔家,他都沒有過接觸。


    “叫你桃子,可見很相熟。”韓琦突然又道。


    崔桃愣了下,心裏也明白‘桃子’這稱呼意味著什麽,一定是跟她關係十分要好的親近之人。


    韓綜和昨晚的那名男子,眼睛像,身形像,聲音也像,偏偏食指受傷……好像沒這麽巧的事。


    雖然現在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韓綜就是那個人,但崔桃憑感覺加上這一係列的巧合,其實已經認定韓綜就是那個人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覺,應該不會錯。


    韓綜與韓琦一樣,同是官宦世家出身的貴族子弟。如果她當初被人劫持出來,跟地臧閣扯了關係,那算是混江湖了。可怎麽又會跟世家子韓綜相識?


    首先私奔這個可能可以否定掉了。當年崔枝和崔桃在去清福寺拜佛的時候,崔桃確實很誠心懇求佛祖保佑她和呂公弼的婚事,還奉上了她攢下的所有首飾和銀錢積蓄。哪有私奔的人,會忍住不帶上自己的錢財的?而且她在崔家是閨中千金,深居簡出,跟韓綜肯定不曾有過往來。倆人既不認識,當時也是不可能搞私奔這種操作的。


    崔桃為何會肯定自己三年前不認識韓綜?因為呂公弼。若她真有苗頭跟什麽人有私奔的可能性,呂公弼定能了解到情況,早就會忍不住說出來,譏諷罵她了。


    “唉,我可真是謎一樣的女子呀。”崔桃手托著下巴歎口氣,伸手拿了一塊棗箍荷花糕,整個吞進嘴裏,鼓著腮吃著。


    “且行且看吧,他若真是你說的那個人,如今既然敢來開封府找我,日後必有別的動作。”韓琦目光銳利,“韓綜許與地臧閣有關係也未可知。”


    “有道理!”崔桃捂著嘴,吐字不清地應承,讚歎韓琦這個思路好,“地臧閣故意來挑釁了,想對付我,韓推官可不要忘了派人保護我!”


    崔桃喊完,又去伸手拿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吃。


    韓琦忽地起身去了外間。


    崔桃趕緊吃完嘴裏的東西,也跟著上。走出去後,卻見韓琦正在倒茶,卻沒有喝那杯茶,而是放在了桌上。


    韓琦轉而在案後坐下來,開始翻閱他桌上的那些卷宗。


    崔桃明白過來了,韓琦這茶是給她倒的。


    這可真是一個長足的進步啊,什麽餛飩、粥和點心都沒白送啊!


    崔桃美滋滋地端起那杯茶,跟韓琦甜甜地道一聲謝。


    韓琦卻垂眸專注於批閱眼前的東西,並沒有應承崔桃。崔桃也不管那些,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完之後,就小聲跟韓琦道了別。悄悄退出門外,又悄悄把門關上。


    張昌正守在門外,見崔桃出來了,往後退了一步,給崔桃讓路。


    崔桃對張昌勾了勾手指,引著他走遠一點,才問張昌:“韓推官近日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什麽?”


    “問這個作甚?”


    “我想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足,好努力改正啊。”崔桃馬上解釋道。


    “沒有。”張昌立刻道。


    “那他誇過我麽?”崔桃試探再問。


    張昌冷冷瞥一眼崔桃,繼續道:“沒有。”


    “行吧。”崔桃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她這‘無邊的魅力’在絕大多數男人那裏可能好用,但在韓琦那裏,大概有點難,這男人看得太透,聰明太過。有時候太聰明人是不通感情的,因為男女相愛這種事在他們看來太不理智,不符合邏輯,有點像在做傻事在犯蠢。


    崔桃悠哉地邁著步子,回到自己的小院兒,王四娘就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給她。


    “哪來的?”


    “剛才有人叫我出去,委托我一定要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不許告訴別人。”


    崔桃打開信,立刻掃了一眼信末尾的落款: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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