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迎也看到了,隨之掉出來的,還有一張卷成卷的信紙。他微微愣神,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從心底蔓延開來。明明不知道這是什麽,可心裏有個聲音在響,竭力地告訴他是什麽。阮迎的手微微顫抖,拿起紙卷,慢慢地抻開。還沒等看清內容,隻是看了眼那熟悉的毛筆字時,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哽咽著哭起來。徐禦林喜用毛筆寫字,也隻用毛筆寫字。他曾經說,隻有用最軟的筆,才能寫出最有力的漢字。也說隻有繁體字,最能寫出漢字的韻味。疏密得體,濃淡相融的行書毛筆字,在微微發黃的紙上行雲流水:阮迎,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真正地走出來了,終於不被過往的那些懸疣附贅之物禁錮住手腳了。你是我帶過最聰穎,最專注,也是最敏周的學生。我常常說,人要以水為師,像水一樣波瀾不驚,以柔克剛。在我心裏,你一直就像一泓泉水。幹淨、明澈,不有一點浮躁之氣。可你也是我這些學生裏,最讓我生氣,最讓我無力,最讓我有氣沒處撒的一個。我總是逼你參加你不願參加的比賽,讓你寫你不願意寫的論文。我並不是想讓你拿多大的獎,給老師臉上添多少光。我隻是覺得,你活得太像一個提線木偶,讓你往這你就往這,讓你去那就去那。別人對你好,你就感激。別人對你不好,你就受著也不反抗。可這樣的生活太累了,總有一天你的身子,你的精神,都會撐不住的。所以老師希望,你能找到一份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且能持之以恒地堅持下去。人可以窮,可以吃不飽穿不暖。但人不能沒有追求,否則就是行屍走肉,活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可追求並不是什麽多偉大的事情,也不分什麽高低貴賤。有人喜歡琴棋書畫,這是追求;有人喜歡吃喝玩樂,這也是追求。老師希望你能有個追求,哪怕以後不幹這一行,隻要能有個堅持的、有個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這就足夠了。阮迎,你看起來性子軟,其實你很固執,固執得有時候讓我有些頭疼。怎麽好好的小孩兒,就是聽不去一句勸。以後到了社會上,到底該怎麽生存下去,得吃多少虧。這一直是讓我很擔心的事,但現在看來,我不用操這個心了。你能將這駱駝的腿砸下,我這一切的擔憂也就隨風消散了,也能好好地在地底下睡個安穩覺了。這尊三彩駱駝,我曾經帶你們幾個學生的時候,講過它的來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五八年的時候,我父親親手燒下它。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之一,看過的人無一不稱讚,有人想高價買,他都拒絕了。事實上,他沒有賣過一個物件,用這些手藝盈過一分利。他說文化要是想傳承下去,必須得幹幹淨淨。可他這樣的人,還是在那場運動中走了。這尊駱駝,是他拚死保護下來的唯一一個,隻可惜一條腿還是在途中不小心斷掉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去修複它,將其擺在我的桌前。為了就是時時刻刻警示我文化的傳承,要幹幹淨淨。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裏,我寫下這封信,塞進駱駝身裏,重新融鑄上一條腿。我把它交給王厚,待到我走後轉交給你。等你有一天,能像砸掉這駱駝腿一樣,砸掉身上的桎梏和枷鎖,大步地往前走,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老師雖然說了很多漂亮話,但肯定也是有點兒私心。如果你真的沒有一個能追求的事情,不妨讓自己試一試,把眼光在轉回手上的東西來。文化的傳承是要幹幹淨淨,可還得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條件。那就是必須要有一個幹幹淨淨的人去傳承,去發揚,帶著一代又一代的手藝和精神昂首挺胸,篳路藍縷地往前走,老師希望那個人是你。行了,不說了。嘮嘮叨叨講了這麽久,你肯定也累了。你要是有什麽事心裏解不開,想找老師說,打電話就算了,可以給老師發短信。號碼沒變,也沒注銷。雖然這邊不讓回,但老師都能看見。還有我在駱駝身裏塞了錢,是給你的壓歲錢。以前年年不落地給你,今年咱也得有。至於以後,得等著你燒錢給我了!他阮迎雙手顫抖地拿起駱駝,一卷錢掉了出來。紙幣還是舊版的,紅色也不鮮豔。他拾起,數了數,正好是五百塊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五百塊錢,在他上學的時候每個月都會有。以各種形式,獎學金、優秀課題、優秀論文和助手工資等等,但他知道,這是徐禦林自己拿錢給他的。等到了過年,他幹脆不再找理由,就說這是壓歲錢。阮迎以為今年不會再有這壓歲錢,可他還是有了。他攥著這筆錢哭得發不出聲,哭得脊背彎下去。第92章 小狗阮迎哭了很久,哭得耳朵嗡嗡鳴響。他一直都知道,徐禦林臨終前希望他參加紫檀杯的比賽。並不是真的看重獎杯的分量,而是想看到他至矢不渝追求這條道路的堅定模樣。可那時自己固執地認為,他的一顆心,全心全意隻在“聞先生”身上,再也不能為旁餘的事容出一點空間。他被自己的執念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周遭的世界。原來一直有這麽多的人,有這麽多人為他能剜掉附骨之疽,走出過往陰霾做了很多努力。阮迎很後悔這麽遲他才明白過來,而同樣後悔的還有聞行。看到阮迎哭,就像有把刀在他心口上割,把曾經他做過的卑鄙的事剖開攤來。他把阮迎攬入懷中,輕輕拍著他的背,唇動了動,哽著喉嚨,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是人人都會說,也是被認作世俗公理的一句話。錯誤可以改正, 但懲罰不會。一個人做錯事,可以被原諒,但是不能當做沒錯過。懲罰會留下痕跡,或深或淺,隻要你看,它就在那裏。掩飾也好,裝聾作啞也罷,可那根刺紮在心裏,被血肉掩著,拔不出,也蝕不掉。曾經的自以為是,讓阮迎受了很多傷害,留下許多遺憾。他可以說“我以後會好好愛你”“會好好照顧你彌補你”諸如此類的漂亮話,其實隻不過是為自己的錯誤開脫,讓在自己身上的懲罰沒那麽重。聞行有些痛苦地擰著眉,抱著阮迎更緊了些。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這種感覺,就像給沙漠中將要渴死的旅人送去黃金寶石。漂亮,卻徒有虛表。阮迎睡下時,已經淩晨一點鍾。聞行輕輕把他手裏的信拿出,放在一旁。給他拽了拽枕頭,掖好被角。阮迎哭得太久,眼瞼紅腫,被擦拭得磨出許多紅點。聞行輕歎口氣,伸手撥了撥額前的頭發。起身正準備要走,視線一隅闖進一個東西。聞行看了眼熟睡的阮迎,隨後從枕頭下,拿出了那個白色的錢夾。錢夾開著,露著塞在塑料透明皮後的照片。是一張剪裁過的合照,聞行一眼就認出照片角落裏的阮迎。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比周圍的小孩瘦了一圈,也矮了一截。別的小孩都目視前方,露著缺了口的牙齒燦爛笑著。隻有阮迎的視線是朝著左邊的,那裏站的是他的大哥,聞玨。聞行垂眼看著這張照片,輕輕歎口氣放回。他坐在床邊,不知看了阮迎多久。俯身輕輕吻了下他的眼睛,才起身離開。兩年後,敦煌。暑假期間,來莫高窟參觀的遊客絡繹不絕。各家的導遊舉著不同顏色的旗幟,帶領著遊客隊伍往前。這麽多導遊裏,有位紮著馬尾帶著白色棒球帽,身材高挑的女導遊講得最為有趣。引得周圍的散客,也駐足聽她講解。她的聲音幹練清澈,手上適時揮舞著動作:“在我們唐代,形成了完全本土化的中國佛教,與此同時佛教造像也完成了民族化的進程。僅我們在這裏的敦煌莫高窟就建造了第130窟高26米的‘大佛像’......創造了眾多等人尺度塑像的典型形象,我們眼前的......”等她介紹完眼前的一窟,有個拿著綠色冰棍,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伸手指著不遠處,仰頭驚奇道:“哇,那個哥哥會飛啊,他是超人嗎?”天真無邪的話,引得周圍旅客一陣笑。女導遊笑彎著眼睛,順勢介紹到:“那位哥哥確實是超人哦,是我們民族文化的超人,如果不是他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飛簷走壁’,不辭辛苦地來修補,今天我們哪能見到這些瑰寶呢?”旅客們讚同地點點頭,一齊看向吊著威亞,正拿著修繕工具修補壁畫的清瘦身影。“阮老師,回頭。”“哎。”彈性收縮威亞向下墜了一段距離,帶著鞋套的腳熟練地踩在牆壁邊緣,蹬下幾步,隨後穩穩落在地麵上。阮迎解了身上的鎖扣,低頭摘下防護頭盔。悶熱潮濕的高溫天氣,長時間的作業,熱得眼皮都是紅的,頭發被汗水浸濕得打著縷,順著鬢角滴下來。他抬手用護腕擦了下汗,問叫他的老馬,“主任,怎麽了?”“你看你熱的,受了罪了,歇一會兒吧。”老馬遞給他一根老冰棍,說:“今天手頭上的工作先停一停,一會兒文旅局的領導來,有個會要開。你回去收拾收拾,換身衣服。”阮迎點點頭,把冰棍貼在臉上降溫。“對了,這還有個你的信件,我給你捎過來了。”“謝謝。”老馬遞給他一個包著藍色硬紙袋的ems信件,阮迎接過,寄件人沒用真名,他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手上太髒,他沒拆開。先放到自己的工作包裏,隨後跟著老馬一塊回了宿舍。洗完澡,阮迎坐在床上,揭掉膝蓋上的無菌防水貼。黃色的膿液混著血從開裂的結痂處滲出來,浸著白色的紗布。這是前兩天不小心摔下來時,碰傷了膝蓋。加上這幾日天氣太熱,一沒注意又發炎感染了。阮迎不以為意,這兩年他早已習慣,受傷成了日常例行的事。原本白皙的腿上,不僅曬得黑了兩個度。新傷舊傷交替著,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他熟稔地用雙氧水消毒,傷口處激起一圈白沫。眉頭都沒皺一下,利落地塗上消炎藥膏,纏上大網格的透氣紗布。阮迎從衣櫥裏找了件夏季白襯衫,拿著筆記本去了開會的地方。領導的講話總是要拿一遝紙,一個句子總是要停上三頓。結束之後,外麵天已經黑了。出來的時候老馬叫住他,說和辦公室的人一塊聚個餐,他手上有幾張海鮮自助券。桌上沒什麽外人,除了老馬,其他三個是阮迎同期進來的同事,平時工作都在一塊。阮迎今天從早上一直忙到下午,午飯隻吃了個三明治。這會兒是真的餓了,專心致誌地啃著每人限領一份的帝王蟹。狼吞虎咽間,聽一個同事感歎一聲,“你說阮老師剛來的時候,那臉白的跟雪似的,現在曬黑了那麽多。”老馬性子直,話也直:“現在多好看,身上也結實了不少。他剛來的時候,我尋思王厚這老東西送了個什麽人過來,病懨懨地跟林黛玉轉世一樣,能幹得了咱們這苦活累活麽,沒想到你們一個都沒能比得上他的!”阮迎在一旁老實聽著,光笑,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