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回東京老家,是在山風帶來秋意的時候。離家超過一年,始終沒有告知父母現在的住址,因為之前發生的各種誤會,遊馬似乎被斷絕親子關係了。關於那件事,由於認為自己是無辜的,所以也不打算道歉。隻是,過完年後,京都的三十三間堂將舉辦射箭祭典「大的大賽」,遊馬很想參加;可是,除非是已擁有稱號的高手,否則年輕一輩就隻有剛滿二十歲的新成人才能參加,錯過這次就再也沒機會了。


    因此,遊馬無論如何都需要一麵弓。然而體積這麽大的東西,想拜托誰從家裏偷偷帶出來都實在很困難,隻好拉下臉來懇求協助了。


    寄出那封信約莫十天後,栞菜帶著弓來到天鏡院。那時,遊馬正在後院的小菜園裏,用手指彈掉白蘿卜葉上的小蟲,然後隨著沙沙沙沙的聲響,栞菜就這麽從上頭滾了下來。不隻遊馬嚇了一大跳,不小心一腳踩空的栞菜更是難為情得發不出聲音。


    「栞,菜……?」


    遊馬一屁股跌坐在地,抬起頭錯愕地看著從草叢裏露出的長弓。


    「好久不見。」


    頭發上還沾著幾根芒穗,持弓的那人好不容易探出頭來。


    「我說栞菜啊……」


    「……嗯?」


    有時候,真的覺得她好像自己的親姐姐。差點就這麽說出口,最後還是硬生生吞下去了。看她穿著袴裙摔進草叢裏的那副模樣,簡直和兩個月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你自己看,袴裙上麵都是鬼針草。」


    栞菜低頭往自己的腿上一看,「呀」地驚叫起來。除了袴裙和衣袖上,她自己還沒發現綁成一束的馬尾上也沾了不少鬼針草的種子。


    「啊,不要勉強拔起來比較好喔。誰教你要從這種地方下來,是不穩先生教你這麽走的吧?那個人也真是的,為什麽不教人家走大門呢。」


    難道不穩在這裏修行時,後門不像現在這樣雜草叢生嗎?「一定是不穩先生自己把寺院周遭整理得幹淨清爽了吧。」栞菜這麽說:「因為在不穩先生的寺院裏,連一根雜草都沒看過啊。」


    「少爺為什麽放著這堆雜草不管呢?既然這麽不方便,不好好除草是不行的吧。」


    不知怎地,這個人一看到遊馬,就會反射性地進入說教模式。


    「那種事我才辦不到呢!」


    遊馬這才慢慢地站起來,拍掉手上的泥巴,然後一個轉身朝玄關走去。栞菜也急忙跟上。


    「辦不到,為什麽?」


    「就算是雜草也拚命想活下去啊,隻不過是袴裙沾到了一點,何必大呼小叫。」


    「……」


    栞菜一臉意外地抬頭望向遊馬的背影。


    「遊馬少爺……你好像變了。」


    「當然會變吧,每天在這種地方過著生死交關的生活。」


    「生死交關?看來你接受著很嚴格的修行呢!」


    話一說完,她的眼睛就開始閃閃發光,因為栞菜是個異常喜愛「修行」啦、「考驗」啦、「忍耐」之類詞匯的武道家。


    不過,遊馬口中的生死交關,指的可不是那麽崇高的事,單純是糧食問題罷了。就連剛才,也隻不過是在猶豫白蘿卜能不能拔的事。因為葉子也是重要的食材,可不能讓蟲啃食,否則就太可惜了。


    「少爺是肚子餓了吧?栞菜早料到了,所以給你帶吃的來了唷。是少爺最喜歡的神田屋豆沙包。」


    聽到這句話,遊馬一驚,身子瞬間僵硬,又立刻轉過身、雙手用力抓住栞菜的肩膀。


    「哎呀,也不用這麽急著吃吧。」


    栞菜正想笑,遊馬泣訴的眼神卻令她有些緊張了。


    「栞菜……」


    遊馬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讓不明就裏的栞菜不知所措。


    「栞菜,你下次如果還會再來,絕對要帶肉來。」


    「啥?你是說……肉嗎?」


    「對,就是肉。meat。不要帶什麽點心了,要肉!」


    「你都沒吃到肉嗎?」


    別說吃了,打從來到天鏡院,連一片火腿都沒看過。山上既沒有肉店,連個漢堡排都買不到。


    「對啊,不過上次說是看我太可憐,五郎先生請我吃了咖哩,裏麵隻放了點碎肉,我跟峰男連盤子都舔得一幹二淨呢。從那之後就沒吃過了。」


    「五郎先生是誰?峰男先生又是誰?」


    五郎住在比這裏更深的山裏,是個自稱農民文學家的人;叫峰男的,則是上次被阿闍梨教訓過後,反而對他崇拜不已,央求著投入門下成為弟子的少年。這麽說明之後,栞菜才重新打起精神,笑著說:「好像很熱鬧呢,真是太好了。」


    「肉的事我明白了,這麽說來你好像真的瘦了些。畢竟正在發育時期,蛋白質的攝取可是很重要呢。回去之後我馬上準備。」


    「太好了!」


    遊馬情不自禁地做出勝利手勢。


    「啊,還有,我喜歡的是神田屋的霰餅,不是豆沙包。」


    以前栞菜從來不會搞錯遊馬的喜好,有了男朋友之後竟然變成這樣,真令人失望。栞菜臉上瞬間閃過「搞砸了」的表情,立刻又解釋這是要送給柴門老師的伴手禮。


    「想說這個剛好可以配茶吃。對了、對了,我還帶了上等茶過來,請遊馬少爺務必露兩手茶道功夫,點茶給老師喝喔。我帶來的是伯樂園的『名馬之昔』!」


    「很可惜,栞菜,這裏的臭老頭討厭喝茶。煎茶或番茶還偶爾喝些,抹茶會讓他失眠所以不行。那個人超早睡的。」


    忘了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遊馬突然想點茶,便問了阿闍梨有沒有茶釜、柄杓和蓋置;阿闍梨二話不說,「沒有、沒有、沒有」地全部否定了。還以為這裏既然是寺廟,好歹會有一套茶具吧,沒想到結果如此令人錯愕。


    「所謂茶人,滿口簡貧清寂,實際上卻是一群奢侈浪費、讓人無言的家夥,我不喜歡。」


    被他斬釘截鐵地嫌棄了。


    打從來到京都,身邊總是被愛好茶湯的人包圍而感到局促不安,遊馬在聽到這句話時,瞬間有種一掃胸中怨氣的感覺。另一方麵,卻也同時想起那些人對自己的諸多照顧,內心交織著複雜的情緒。話說回來,「阪東巴流」的流儀不隻武道,也有武家茶道,父親是否曾向阿闍梨說明清楚呢。


    「這樣啊……怎麽我帶來的好像都是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倒也沒這回事喔,那把弓就是要給我的吧。太好了。」


    栞菜從草叢裏滑下來時,為了不讓弓和箭筒受傷,隻有這兩樣東西舉得高高的,其他東西則掉得到處都是,盒子裏的豆沙包都不知道變成什麽樣了。


    遊馬接過弓,跳上屋外簷廊,打開石突,將弓卷解開(注:弓卷為收納弓與弦的用具之一,而石突則是在將東西用弓卷收妥之後,套在結繩處的保護套。)。


    「大賽的參加申請手續就由我來辦吧。完全聯絡不上少爺你,這樣很傷腦筋啊。聽說這裏沒有電話,你的手機又被停話了。總之,這次你有好好寫信回家真是太好了。掌門人也非常欣慰呢,甚至連斷絕關係的事都忘了,這麽一來我也能安心……」


    仿佛說溜了嘴,栞菜的話說到這裏就此打住,不自然地開始拔起衣袖上的鬼針草。遊馬瞄了她一眼,說:


    「安心什麽?你該不會要結婚了吧?」


    「不,才沒這回事。呃……這麵弓怎麽樣?」


    她雖然想含混帶過,一張臉卻漲得通紅。真是個老實人。


    遊馬嘖了一聲,但也不再深入追究。解開卷弓布後,露出的是把刻有弓銘的煤竹弓,怎麽看都不是遊馬的所有物。友衛家基本上使用的都是竹弓,遊馬也從初學時就開始用竹弓,隻不過那都是白竹。父親總說:「想用煤竹,你還早得很。」就是不肯讓他用煤竹弓。


    「這是彌一的吧?」


    「是的,決定讓你用這麵弓了。」


    看得出這麵弓曾受到萬分愛惜,打磨得宛如擦上保護漆。


    天然煤竹一般都是使用在民宅天花板或屋頂的竹子,受室內暖爐或廚灶的煙熏自然變黑,隻有為了整修房屋而取下時才能獲得。現在這個時代,曆史悠久的民宅已不多見,煤竹也成為難以入手之物。更難得的是,製作這麵弓時,連貼合竹子的膠都用了天然的產物,是一麵上等的「鰾膠弓」。隻有彌一這種熟練的老手才適合使用,年輕人不該擁有。


    「彌一不知道嗎?三十三間堂的新年射箭大賽,是由很多像我這樣剛滿二十歲的人輪番上場射箭的活動。我去參觀過今年的大賽,每個人就定位的時間隻有一、兩分鍾,後麵還排滿等待上場的人,休息室也很擁擠,完全不是帶這種上等弓去實踐精神統一的地方啊。再說,在那麽擁擠的地方,弓很可能會碰傷,還是帶便宜一點的去,心情上比較輕鬆。」


    「如果你這麽想,不如別去了。」


    「咦?」


    「帶著折斷也不可惜的弓,懷著隨性敷衍的態度上場。如果你是這樣想的,還不如不要去。」


    栞菜走近簷廊,伸手「咚咚」地敲了敲木板,意思是「你坐下」。遊馬立刻反射性地屈膝正坐。從小受的教養,使他在聽輩分高的人說話時總會這麽做;此時身體在倉促間自然采取了這種動作,真教人懊惱。


    「遊馬少爺是為了什麽才想參加那場大賽的呢?如果是想在公開冠禮上舉行射箭會,真正該考慮的,是在召集了門生觀禮的神社社殿舉行;掌門人想必也是這麽希望的吧。可是,少爺現在人不在東京,又說想參加京都三十三間堂的射箭大賽……這也沒有關係,畢竟當天聚集的都是來自全國各地、即將參加成人式的射手,你一定認為這是一輩子隻有一次的機會,想懷著隆重的心情參加吧?可是,我很想知道少爺希望參加這場盛事的想法是什麽?是為了展現自己善盡身為成人之責任的決心?還是為了緬懷昔日聚集於此射箭的前輩先人?有什麽強烈的想法讓你希望在神佛前獻上弓術呢?無論秉持的是何種理由都無妨,唯獨請你務必不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參加。那樣不但對眾人失禮,也給人添麻煩。既然要參加,就要表現出不辱『阪東巴流』嫡男身分的弓術。別以為射箭隻要射得中就好。明白了嗎?那麽就請先安裝弓弦,讓我幫你看看吧。」


    遊馬輕聲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當佐保約自己去三十三間堂時,自己之所以也想參加射箭大賽,隻是因為看到女生們穿上成人式的華麗和服,氣氛好像很歡樂,想去湊湊熱鬧罷了。同時也有一點非分之想,希望能在憧憬大賽的佐保麵前好好表現一番。無關流派做法或道場名號,隻想輕鬆享受射箭的樂趣不行嗎?盡管心中有些叛逆地這麽想,然而根據過去二十年的經驗,遊馬知道現在反抗她也沒有用;於是乖乖站起來,拿起弓,將上弓弭抵在和室拉門框上,右手抓著下弓弭,左手抓著握把上方默默施力。僅以蠻力彎弓會使弓受損,但是這麵弓卻似乎比自己過去認識的弓要強韌許多,費了相當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將下弦輪掛上弓弭。


    「這麵弓,比我以前用的強勁許多,沒問題嗎?」


    「等你拉得開,再開始練習用它射箭。」


    遊馬「哼」了一聲,將弓從門框上取下,手握下端,將整把弓往前伸,讓上弓弭遠遠碰在地板上。用這種姿勢檢視弓弦的線條,再按壓弓弦兩側檢視強度。


    「三十三間堂的大賽采用遠距靶,射手與箭靶的距離是平常的兩倍,足足有六十公尺。遊馬少爺想必是初次嚐試這種距離,在這種地方又無法進行特別練習,對你來說,目前的條件絕對算不上好,所以,為了至少維持箭的穩定度,外公才會選上這把稍許強韌的弓。」


    還說什麽射箭不是射得中就好,結果射不中還是不行嘛,話都是你們在說。遊馬一邊這麽想,一邊翻過手腕檢視整把弓。弓弦端正,真是一麵美麗的弓。


    「彌一打算來看嗎?」


    「誰知道呢?大概又會像平常那樣說要留下來看家吧。」


    「也是,他那麽討厭京都。」


    栞菜聳了聳肩。


    「他好像大受打擊喔。盡心盡力地教育你,就是為了培養出了不起的掌門接班人,正打算開始準備奧傳時,遊馬少爺竟然就這麽逃跑了。」


    「奧傳?那是什麽?」


    「我也不清楚,『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注:「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是禪宗法門,意指不采用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不以文字語言迷惑心性,以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不是我能過問的事。不過,根據我聽到的,猜想應該是『三道共通之處』吧。」


    說到「阪東巴流」的三道,那當然是劍道、弓道與茶道。然而,遊馬怎麽也想不出三者的共通之處會是什麽?說劍道與弓道有所共通,或許還能想像,但是坐在榻榻米上點茶的嗜好,完全是另一個次元。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會視之為畏途。


    不顧從鼻子裏哼氣的遊馬,栞菜將視線投向遠方,像在仰望什麽。


    「這充其量隻是我的想像,要傳授給你的大概是『草之草』吧。」


    「啥啊?」


    那少根筋的反應令栞菜歎了一口氣,正麵凝視著遊馬說:


    「我先談一下關於茶道的事好嗎?遊馬少爺,你在六歲開始學習茶道時,馬上就用台子(注:「台子」為茶道中器具的一種,是用來放置水指等用具的架子。)開始練習點前了對吧?」


    沒錯,遊馬的茶道入門,是從「真行草」中的「真」,也是階級最高的茶道點前開始,並沒有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就讓他使用兒童茶具,而是要他和大人一樣坐在被稱為「台子」、具有光澤的黑漆茶架前點茶。台子上擺放繪有花鳥圖樣的水指與杓瓶,遊馬的小手拿起茶壺,一會兒放進莓錦袋裏,一會兒又掏出來,還因此被表妹取笑:「遊馬明明是男生卻喜歡玩辦家家酒。」


    「你從茶道中的『真點前』開始,學習之路逐步往簡略的『草點前』前進。就某種意義來說,這過程完全依循了茶湯曆史演化的腳步。將近千年之前,茶道本屬佛門之物,隨著時代變遷,又成為武家大名所有,再之後才演變為庶民嗜好。人們使用的茶具,由莊嚴華美步向簡貧清寂,點前步驟亦從複雜繁瑣演化為簡單質樸,但絕不粗略,『茶道精神』反而隨著步驟的簡略而愈發精研進化。所以,即使當初少爺的小手還拿不住茶具,在多少有些勉強的情形下,家人也要讓初學的你從台子前的點茶開始練習。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有必要讓未來的掌門人一一親身體會茶道點前是如何誕生的。但是普通的門生就沒辦法這樣了,隻能由簡入繁,從『草點前』開始學習。至於原因,則是因為讓剛入門的弟子使用高級的好茶與齊全的台子茶具,未免太不成體統。所以,隻有掌門家的各位才能從『真點前』開始學習。其他人隻能從較為實用、馬上就可應用的點前開始學。我也是從『草點前』開始學習茶道的,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獲得『真之真』的傳授。」


    「那這不就是傾囊相授了嗎?」


    「傾囊?是這樣嗎……我反而有種『繞遠路』的感覺。我從『草點前』出發,最後學到了『真之真』。姑且不論炭的用法,遊馬少爺則是從『真之真』開始,一直修習到『草點前』為止。也就是說,雖然方向正好相反,但我和遊馬少爺學習點茶的範圍是一樣的。可是,最近我常在想,『阪東巴流』茶道的真髓,或許不在我前進的方向上。相反地,應該會在遊馬少爺的學習方向上吧。換句話說,那就是在突破『草』之後,更進一步的『草之草』了。所以,隻有掌門人才能循著這個方向學習。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遊馬雖然一直邊用手巾擦拭弓一邊聽,最後卻打了一個大嗬欠,證明他根本就沒聽明白。


    「哎呀,真抱歉,內容是不是難了點?一個不注意,就用了對行馬少爺說明的方式。」


    「反正我就是比那家夥笨。」


    在友衛家,對遊馬不能用太難的詞匯,所以不管教什麽,都習慣教哥哥時用身體力行的方式,教弟弟時則用頭腦理解的方式。


    「不,我絕對不是那個意思,才沒有人覺得遊馬少爺笨……」


    「好啦,算了算了。我可以拉弓了吧?」


    裝上弓弦之後,得先等待竹子穩定下來,這是友衛家的作法。遊馬從屋裏取來護指皮套,是鹿皮做的。戴上護指皮套後,遊馬從屋裏縱身朝地麵一跳,一邊拿起弓,一邊踏步暖身。重新整頓呼吸,雙腿朝左右兩側滑開。蹲好馬步架起弓,戴著弓懸的手搭上弓弦,然後瞄準一棵杉樹拉弓,以左右均等的方式將弓弦拉開。拉到極限後,又靜靜放回弓弦,用力呼出一口氣。


    「拉得比我想像中還要開,架勢也很漂亮,了不起。」


    最近這陣子,遊馬每天都拿練習用的橡皮弓練習拉弓。畢竟沒茶可泡,又沒有其他可轉換心情的事可做,短期內最令他期待的事,唯有年後的射箭大賽。


    「先加強肩膀和背肌的鍛練,讓『集中』(注:「集中」為射法入步驟之一,指完成「拉弓」的動作後,開始將箭瞄準箭靶的狀態。)更安定。用這麵弓來射箭時,就算箭靶距離較遠,角度也無須太大,隻要基本的十字架勢沒有跑掉,真氣能集中於丹田,注意力放在手肘畫圓的動作即可。要是能做到這樣,放出去的箭自然能命中箭靶。最好不要耍小聰明。這種距離感,遊馬少爺隻要練習個兩、三次大概就能掌握了。這麵弓,外公說是要送你的禮物,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樂。」


    被她這麽一說,遊馬才想起自己的生日。因為想起來也沒意義,所以才會忘記的吧。不過,住在家裏時,母親和栞菜,還有弟弟,倒是每年都會送些禮物給自己。


    「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彌一送的生日禮物呢。」


    遊馬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過去從沒收過對方任何禮物,光是這麵弓,就抵得上二十年份了。箭也很厲害,箭羽是老鷹羽毛做的。


    「莫名帥氣的禮物啊。」


    「或許有點分送遺物的意思吧!明年他就要過八十大壽了,連我也得到一份意外的禮物。」


    栞菜說著,從衣袖裏取出一塊袱紗,白色鹽瀨(注:一種絹織品。)質地,角落描繪著一串類似藤花的紫色花朵。


    「很美啊。」


    「說是母親離家出走時,留在房裏的東西。我想,應該是母親親手畫的。」


    遊馬也從過世的祖母那裏聽說過,栞菜的母親曾是美術大學的學生,很會畫畫。


    「過去外公從來沒對我提過母親的事。原本都說在孤身搬進友衛家時,就把和母親有關的東西全都處理掉了,現在卻又拿出這種東西,難道人在接近死期的時候真的會……」


    「別說那種不吉利的話,彌一還這麽硬朗。」


    「再怎麽硬朗也無法與歲月為敵啊。」


    「別這麽說。我們家爺爺不也還很健朗嗎?誌乃小姐也是,明明是個阿婆了,還是活力十足啊。」


    這位誌乃,是遊馬來此之前所寄居的榻榻米行的退隱長者。


    「那兩位都才剛滿七十歲吧?外公可是年近八十了。」


    「七十和八十還不都一樣。」


    「不一樣。」


    如果栞菜提出要自己趕快回東京給彌一看看的要求,遊馬還真不知該怎麽回答。要是懷著目前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回去馬上接受奧傳,也隻是徒增雙方的困擾。


    栞菜按照傳統禮數,隆重地向阿闍梨打過招呼,將遊馬父親交代的信和布施交給他,兩人長談了好一段時間後才回去。


    「遊馬少爺,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這麵弓要好好保養愛惜喔。要是弄壞了,就沒資格參加大賽了。還有,這裏不是道場,這件事千萬不能忘記。要知道,弓是一擊必殺的武器,為了避免誤傷他人,練習時必須小心注意。另外,就算已經獲得老師允許,還是不可稱呼人家臭老頭。不懂長幼有序與師徒禮節的人,武術是不可能有所進步的。請你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回來東京吧。栞菜相信你,會等著你回來。」


    從大門繞出去,送栞菜到公車站的一路上,她都一邊拔掉頭發上的鬼針草,一邊不斷地嘮叨。


    阿闍梨在回峰時穿壞的草鞋,至少有一、兩百雙,遊馬將這些壞掉的草鞋收集起來、綁成米袋狀,用來代替箭靶練習射箭。行者的草鞋被認為是極樂世界的蓮花象征,仔細想想,用箭去射草鞋的行為或許有待商榷,但阿闍梨甚至說過拿去燒洗澡水都沒關係,所以對此並未特別指責。遊馬將箭靶掛在曬衣竿下,從近距離射箭。等身體適應這麵弓的強度後,再開始調整架勢。


    就這麽過了一陣子,遊馬收到老家寄來的肉,有兩公斤的牛排、綜合火腿、冷凍漢堡排及冷凍水餃等。漢堡排和水餃的包裝上,栞菜的字跡寫著那是遊馬母親親手做的。


    「峰男,想不想吃肉?」


    遊馬對剛打掃完浴室的少年這麽一說,少年馬上回答「我要吃」,隨即丟下手中的鬃刷跑出來。從石階上滾落的那天,他一邊扶著腰一邊爬上大門邊,要求阿闍梨收自己為弟子。「要是有閑工夫做這種事,就先去把自己的塗鴉弄幹淨!」被阿闍梨這麽怒斥了一頓之後,盡管試圖擦掉塗鴉,沒想到卻不簡單,隻好再用噴漆蓋過塗鴉,還將整根門柱噴成了一片朱紅。隔天,也幹脆買來更多油漆,打算把另一根柱子也漆成朱紅色。遊馬出手阻止時,才發現少年已將一頭金發剃成平頭,看來他本人是非常認真的。他說當自己倒在石階下仰望天空時,目光追隨清澈天空裏的浮雲,頓時大徹大悟,發現自己的生存之道就在這裏。十七歲的他如果沒有退學,原本該是個高中生。


    大徹大悟什麽的肯定是錯覺。既然未成年,也不能輕易讓他住下。問他父母呢,才知少年的父親好像是因詐欺之類的犯行被捕入獄,母親則早就離家出走、下落不明。唯一的親人隻有臥病在床的祖母,祖孫倆靠著她的老人年金過活。聽到這裏,阿闍梨也無法不加思索地一味拒絕。話雖如此,由於前年寺院曾經差點被類似的家夥燒掉,所以就算少年再怎麽表示決心,也難以就此當真,隻能姑且同意他留下來一個月。為了逼他放棄,阿闍梨在這一個月裏塞給他各種工作,遊馬反倒因此閑了下來。


    「那,你來幫我一下忙。」


    遊馬對峰男招招手,帶他走進一間小儲藏室。才一進去,遊馬便毫無預警地用火筷插進潮濕的榻榻米,當著驚訝的少年麵前,慢條斯理地將榻榻米折彎剝下。


    「你好厲害喔,做得真順手。」


    「來這裏之前,我寄住在榻榻米店啊。」


    「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榻榻米都被你戳破了。」


    「總比把寺門漆成大紅色好吧?反正不管怎麽說,這塊榻榻米都壞掉、不能用了。之後我會再拿東西塞回去,你先幫我搬一下這個。」


    說著,兩人將榻榻米一起搬出屋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沿著山路搬到吊橋邊。這段山路頗為崎嶇,就算兩個大男生一起搬,還是夠折騰的。峰男好幾次都想放棄,遊馬靠著「一個漢堡排、一片牛排」當誘餌,好不容易才把東西搬到目的地。


    從天鏡院到如來堂這段路程,中間究竟得翻過兩座山穀還是三座山穀,一直沒有確切的說法,因為判斷哪邊是山穀、哪邊不是山穀的標準因人而異;這些山穀都不算太深,唯有一處不管誰來看都覺得是座「山穀」,那下麵流過一條小河,上方則架著一座吊橋。遊馬從這座吊橋略往下走,在一棵杉樹上用捆綁東西的繩子打了一個結,剩下的繩子則帶著過橋,也就是往溪穀上方走,邊走邊用繩子量出剛好六十公尺的距離。接著,他將帶來的榻榻米立在杉樹前,再在繩子的另一端做出自己站的定位。這種布置,是為了隔著山穀射箭;因為不會有人在空中行走,箭隻要從山穀上方飛過,就不用擔心誤傷他人。但是當他對阿闍梨這麽說明時,卻被他糾正:「雖然沒有人,說不定會有天狗經過。」因為天狗是會飛的。


    「喔,對了。要是看到的話,能不能抓一隻回來。」


    「抓什麽?」


    「天狗啊。烏天狗,外型是黑色的,動作很快。」


    這或許是老師獨特的玩笑吧,遊馬隻是聽聽就算了。這人最教人受不了的地方,就是老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不然就是毫無意義地挖苦人,缺乏幽默感。


    搬榻榻米那天,遊馬做了飯團和醃漬蘿卜給老師吃,兩個年輕人則吃烤牛排。明明不是什麽特別的肉,對吃慣素食者的鼻子來說,肉味或許還是太過強烈,加上寺裏過去從未飄散過的油煙,驚動了阿闍梨出房來查看。當他來到庫院時,隻見兩個年輕人忘我地大啖烤肉,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令他驚愕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阿闍梨當場盤腿坐地,嘴裏喃喃念誦起經文。過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下來,睜開一隻眼睛,看見兩個年輕人正緊盯著自己。


    「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地獄圖。」


    他念誦的經文是《觀普賢經》,因為內容,有時也被稱為《懺悔經》。


    「我是在祈求神佛寬恕你們造的惡業。真是無可救藥之人啊,竟然在這裏吃肉,你們到底把這裏當成什麽地方了?」


    「不能吃肉嗎?」


    「當然。」


    「為什麽?」


    「你連這種事也不知道嗎?為了你們要吃肉,就必須殺生。」


    「我可沒殺。」


    「總有人代替你們殺了吧。沒有人吃,就不會有殺生。」


    「可是,不吃肉沒有體力啊。」


    「那隻是欲望的借口罷了。以前的日本人幾乎不吃肉的。」


    「就算不吃肉,也會吃蔬菜水果吧?難道殺植物的生命就沒關係嗎?」


    這麽一說,阿闍梨略略睜大了眼睛,望著遊馬:


    「沒想到你這個原本連白蘿卜收成季節都不知道的人,竟然變得這麽奸巧,該說來這裏之後還是有所成長了嗎?」


    「啊,你想岔開話題嗎!」


    「不是這樣的。所謂『山川草木悉皆成佛』,草木之中都有佛性,這是密宗的根本。當然,也有人斷絕五穀,隻吃樹上落下的果實。因為隻要留下種子,就算不上殺生奪命。這又稱作『木食』,也是一種生存之道。在宇宙之中,人類應該擁有什麽樣的生命,這是個看似簡單卻很不容易解答的問題。不斷思考這個問題、希望得出答案的,就是天台宗的學問僧。說比睿山整座山的僧侶針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千年恐怕也不為過。我是跟不上學問行列的人,所以隻能立誌成為行者,而從『行』中獲得的東西,也隻能用『行』來傳授。雖然對你們深感同情,但這不是言語或道理能夠說明清楚的。想想看,在靜謐山中不斷地向前走時,從自己身上滲出的汗水卻帶著肉的腥臭味有多麽惡心。我覺得自己無處容身,這一點你們總該明白吧?不要用烤肉的油煙汙染這座寺院的門柱好嗎!」


    「那可以在外麵烤嗎?」這麽一問,阿闍梨霍地站起身來,瞪著眼睛大吼:「說什麽鬼話!快點滾出去幫牛挖個墳埋了吧!」


    遊馬和峰男心不甘情不願地抱著冰箱裏的東西走出去,但也沒笨到真的按照吩咐挖洞埋了那些肉。兩人在山路上狂奔著,將那些肉送到五郎家,拜托他代為保管。


    「哎呀,因為是阿闍梨先生才會這麽做吧。俺們村裏那些和尚是既吃肉也吃魚呢。照他們的說法,不管嘴裏說得再好聽,隻要是人類就會造孽,要和眾生用相同角度生活才有意義,這就是他們的想法,所以才會和阿闍梨先生不對盤哪。」


    五郎這麽說著,俐落地將厚厚的肉塊切成薄片,做成壽喜燒;河邊有一座他用石頭搭的灶,就在那裏掛上鐵鍋煮。一看到五郎將菜園裏種的蔬菜放進重口味的湯頭裏煮,阿闍梨的訓話立刻被遊馬他們拋到九霄雲外,心情激動得隻差沒一邊發出「嗬嗬」的呼喊,一邊舉起長矛圍繞著鍋子跳躍。可見他們最近吃的東西有多粗淡,一旦放過這次機會,下次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到肉了。兩人都忘了早已吃過晚飯的事,又吃了一次。遊馬領悟到人類和虎狼一樣都是肉食動物,嘴裏發出「哦喔喔」的遠吠聲,在山穀間形成回音。另一方麵,原本擔心被阿闍梨逐出師門的峰男則是轉念一想「反正都要道歉,不如先吃個痛快還比較劃得來」,抱著這種念頭豁了出去,「嗚嗷嗷」地發出熊一般的叫聲。


    「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謝肉節(注:謝肉節(謝肉祭/carnival)是歐洲天主教國家傳統節日。人們在四旬期的大齋戒不可吃肉,於是為期五至八天的謝肉節便成為人們大啖肉食、向肉類告別的慶祝日子。)了。」五郎望著興高采烈的兩個男孩,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站在他正前方的遊馬高舉右手宣言:


    「就在今天,我友衛遊馬滿二十歲了!」


    五郎一聽,嘴裏嚷著「這樣啊、這樣啊」,開始慫恿遊馬喝酒。最後喝得醉倒在河灘上,這天也作了狐狸和猴子圍成一圈的夢。


    像烏鴉藏起獵物一樣,將食物藏在五郎的冰箱之後,從隔天起,遊馬就盡情展開射箭練習;就算汗水散發肉味也毫不在意,反而還覺得心曠神怡呢!


    站在山穀懸崖邊上,朝對岸射出飛箭,箭靶是事先掛在榻榻米中央、阿闍梨的舊草鞋。雖然大賽的箭靶直徑足有一公尺,但目標既然是中心點,用草鞋來當箭靶練習也就足夠了。峰男說:「要把箭朝草鞋射啊?總覺得好像詛咒用的稻草人偶喔。」明明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但被這麽一說之後,卻覺得頗有道理,遊馬笑著回說:「說不定會因此提高命中率喔。」


    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第一發射出的箭,別說射中草鞋,連對岸都飛不過去,半途墜落穀底。遊馬不願接受現實,焦急地射出第二箭,依然半途墜落。這實在是太令人沮喪了。急急忙忙跑到崖下想撿回箭矢,卻隻看到一支掛在鬆樹梢上,另一支則是怎麽也找不到。那天就這麽找了一整天,最後還是徒勞無功,鐵青著一張臉回寺裏。箭矢原本就不多,繼續在這種地方練習下去,肯定不久就要遺失殆盡。栞菜說弄壞了弓就沒資格參加射箭大賽,沒了箭也一樣。那些箭的價值與弓相比毫不遜色,要是弄丟的事曝光了,還不曉得會被如何責怪。


    出乎意料的是,隔天當遊馬振作起精神決定再試一次、來到與昨天相同的地方時,卻看到那支失蹤的箭好端端地插在擋箭用的榻榻米上,仿佛自己從穀底浮起返回似的。遊馬大吃一驚,端詳了老半天,箭上卻連個折痕或傷痕都沒有。一定是山神看在我這麽努力練習的份上,所以將箭還給我了吧。遊馬心想,高興地走到橋的另一端。


    來到橋中央時,一陣往腳底吹上來的風,使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原來那股風隻沿著穀壁往上吹,而彎弓射箭時站的定位離崖邊尚有一段距離,所以一直沒發現。放眼望去,既無樹葉搖曳,也不見塵埃飛舞,不仔細觀察是不會發現這陣風的。事實上,昨天的風說不定超乎想像地強。以為山穀上方沒有障礙物就能放心射箭,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就算什麽都沒有,也還有風哪。


    目光由上往下掃過穀壁後,遊馬從橋上跑到對岸。


    這天的狀況很好,每一箭都順利射到靶上,即使沒命中靶心,也不出榻榻米範圍之外。榻榻米旁邊並列著好幾棵樹,隻要手稍微偏移,就很可能把箭射壞。這麽一想,每一箭都不敢大意。


    從這天起,一直到山中開始積雪為止,這座小小的山穀上方,每天都傳來箭矢「咻咻」劃破空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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