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曾警告遊馬,比睿山的冬天有多嚴苛;幸運的是,這一年直到十二月下旬依然不見下雪。阿闍梨從未停止回峰修行,遊馬也有充分的時間練習射箭。鳥這種動物是很聰明的,一看到人類舉起弓箭,似乎就識相地不發出聲音歌唱。因此,每當遊馬開始拉弓,四周往往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在日複一日變冷的山中,震撼空氣的弦音也愈漸清冽。


    老實說,在嚴冬戶外拉弓很痛苦。不但肌肉緊繃,指尖也凍得僵硬。如此一來,手指會跟不上射箭基本該有的動作。所以遊馬總是跑步前往吊橋,平常也養成一有空就運動指尖的習慣。這樣的日子過著過著也迎來了新年。元旦當天,遊馬與峰男隨阿闍梨行走於山中,從三石嶽附近開始參拜。放眼望去,是片相當莊嚴的景觀。


    今天,是前往三十三間堂的日子。


    所謂「三十三間堂」,其實是位於東山的蓮華王院本堂之通稱,也是座隸屬妙法院的佛堂。妙法院是與比睿山有淵源的佛寺,即使在規模、知名度及風格上都大相徑庭,但是就立場而言,妙法院與天鏡院並未有太大的差異(這是阿闍梨說的)。


    三十三間堂乃平清盛為後白河法皇建立的寺院,並列於內陣(注:日本寺廟大殿安置神位的場所。)的柱子與柱子之間,共有三十三個間隔,故稱為三十三間堂。每兩柱的間隔距離為「二間」(注:此處的「間」指的是日本獨有的度量單位,一間約為一點八一八一八一八一八公尺。),由此可知,這是座形狀相當細長的殿堂。當初建立一座如此細長殿堂的原因,則是為了要在這裏擺下千尊觀音像。以本尊千手觀音坐像為中心,左右兩邊各設了五百尊觀音像,本尊身後另外還要加上一尊,據說這一尊是室町時代追加的。因此,說得準確一點,這裏總共站了一千零一尊千手觀音像。每尊皆為等身大的金色神像群,給人一種異樣的震撼力。第一次看見時,遊馬心想,這品味還真是獨特。


    這麽說來,和千尊千手觀音相比或許知名度較低,但隻要一提到三十三間堂,大多數人們腦中接著浮現的,應該會是「通矢傳說」吧。


    以柱子與柱子的間隔「二間」來計算,本堂全長約是一百二十公尺。江戶時代,弓道高手們會聚集在本堂建築內展開一晝夜間的競技,比賽由一端射往另一端的箭數。


    在現代弓道競賽中,箭靶的位置一般置於二十八公尺外,換句話說,一百二十公尺大約相當於這個數字的四倍。想要將箭射得如此之遠,隻能在射箭時盡量將弓朝上,借此拉長箭矢於空中停留的時間。然而,三十三間這種屋簷下的場地卻無法這麽做,如此一來,為了讓水平的箭飛得夠遠,隻能依賴強弓。因為力道太弱的弓無法將箭筆直射出,箭矢很快就會墜落。在長及一百二十公尺的屋內場地比賽射越的箭數多寡,不用說,這自然成了前所未聞的臂力競賽。高手輪番上陣,射出的箭數單位也瞬間從百支躍升為千支。直到今天,三十三間堂內還看得到當時留下的匾額,上麵記載著名為星野勘左衛門的尾州蕃士所射越的八千箭紀錄,以及不久後由來自紀州的和佐大八郎留下的八千一百三十三箭紀錄。


    八千是成功射越本堂的數字,實際上他們射出的箭數還要更多。無論星野或和佐,至少都射出一萬箭,未能成功飛越的箭矢則大多射入屋頂外沿或屋簷。因此,三十三間堂的屋頂至今仍然遍布箭痕,對弓道家來說,這個地方也成為一處具有特別意義的空間。


    每年成人式前後的這段期間,三十三間堂前都會舉辦射箭大賽。由於是新年期間舉行的活動,有時也稱之為「初射」。另外,根據上述典故,盡管射程無法達到一百二十公尺之遠,但也取其半分,設定了六十公尺的遠距箭靶,因此亦可直接稱之為「通矢」。不過,聽說正式名稱應該是「三十三間堂大的全國大賽」。這是因為遠距離箭靶的大小比起一般的箭靶要來得大,所以叫作「大的大賽」。無論名稱是什麽,指的都是同一場活動。


    大賽分成「成年男子」、「成年女子」與「一般參加者」三組,其中尤以剛滿二十歲的「成年女子」組別最受歡迎,年輕女孩們穿著華美的振袖袴裝挑戰射箭,氣氛相當熱鬧。會場除了攜帶弓具的參加者外,還擠滿帶著相機從全國各地前來觀禮的人群,場內擁擠混亂。


    栞菜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左右兩邊的衣袖遮住如男人般交叉在胸前的雙臂,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視線不住地望向場內梭巡。


    「真的會來嗎?」


    在和服上披著天鵝絨大衣的公子,一邊給擦身而過的女大學生的長相打分數,一邊如此嘀咕,呼出的白色氣息隨著她的話聲飄在空氣中。這個冬日的早晨突然變冷,仿佛初七之前的溫暖都是騙人的。


    遊馬的母親公子昨日來到京都,先去了一趟高田疊店,因為聽說離家出走的兒子在入山修行前,曾在這裏受到諸多照顧;身為母親,即使遲來也一定要送上謝禮。栞菜說隻要來到這裏,就會產生不可思議的懷念心情。的確,京都市街裏的房舍總讓人待著覺得舒適,不由自主地待久了。


    高田誌乃坐在火爐前,一邊慢條斯理地點茶,一邊仔細述說遊馬在這裏生活的日子。她所描述的,全都是作為母親的自己所不認識的兒子另一麵。聽她用柔和的京都腔稱讚兒子個性,公子這才察覺自己和丈夫或許太過性急,對不滿二十歲的兒子要求太高。明明是初次見麵,誌乃親切和善的人品,讓公子忍不住對她吐露起育兒的種種煩惱,也慶幸來到京都的兒子能獲得這麽好的人相助。


    接著,公子前往次子現在寄宿的巴流宗家,因為有關係緊密的熟人過世,掌門人夫妻正好外出不在。不過這麽一來,公子反而鬆了一口氣,否則要是見了麵,他們大概又會提出要行馬入贅的事了。可是,當她問行馬要不要到旅館來一起住時,卻被他斬釘截鐵地拒絕。說是掌門人的長女奈彌子代替掌門人前往鬆島參加茶會,家裏隻剩下最小的女兒真由子,要是連自己都外出,真由子就太可憐了。


    住在這間旅館的事,明明之前也寫了明信片告訴遊馬,要他前一天先過來,結果一直到昨天晚上都沒看到他。難得來到京都,公子原本想讓栞菜自由行動、去和未婚夫吃頓飯,卻讓栞菜反過來擔心落單的公子會寂寞,約了她一起到幸磨常去的料亭用餐。想到自己一把年紀了,還當年輕人的電燈泡,公子心裏不免有些懊悔。


    話說回來,天鏡院沒有電話實在太不方便,雖說如有緊急要事可以打電話到北穀,那還是得勞煩北穀派個小和尚到天鏡院轉達;這麽一想,怎麽好意思開口請人幫忙傳話。更何況聽栞菜說,北穀和天鏡院兩地並非相鄰,尚有一段距離。總有一天自己還是得親眼去看他一次,隻是這次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


    要是家裏不忙,遊馬的父親秀馬應該也可以來,偏偏適逢年後的第一個假日,身為茶人,他不是自己得舉辦茶會,就是應邀去參加茶會、四處拜年,忙得不可開交。阪東巴流今年也有弟子成年,好幾件慶祝活動等著張羅。說老實話,今天公子和栞菜也是在相當勉強的情形下離開東京的。盡管如此,那個離家出走一年多、下落不明的不肖子,不知為何突然改變態度,竟然會說出要參加射箭大賽這麽有毅力的話,就算再忙也不能丟著他不管。對於遊馬這個繼承人總是放不下心,甚至可說有點保護過頭的這對父母,在實際事務上如果少了栞菜的支援,更是不安到極點。因此,公子才會不顧一切地帶著栞菜前來京都,家裏隻能拜托看家的人想辦法處理了。


    注視往來人群的栞菜,突然提高音量說「啊,是少爺」;公子還以為是遊馬,結果來的是行馬,身上穿著年底回東京老家時買給他的深藍色牛角扣大衣。在他身旁、緊緊抓著這件大衣衣擺不放的,則是寄宿家庭的女兒真由子。行馬將公子介紹給她後,真由子便露出天真爛漫的表情,笑著打招呼:「小行的媽媽,早安。」她戴著像大耳機似的橘色耳罩,臉頰紅撲撲的模樣還是個孩子,卻不知為何早已認定行馬是自己一生的伴侶,打算和他一起繼承宗家巴流。另一方麵,行馬也說自己願意入贅,明明才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啊。


    「哥哥還沒來?該不會在雪山裏腳滑摔死了吧?畢竟他老是在重要時刻出紕漏嘛。」


    行馬挖苦地這麽一說,背後就傳來一句「不準說師父的壞話」。站在那裏的,是個把毛線帽拉得幾乎蓋住眼睛的少年。而在少年身後,則是一個高中女生用細細的聲音說:「討厭啦,怎麽這麽說。」她戴著鬆軟毛線手套的手握成拳頭,低著頭,把手抵在下巴上。


    「啊,是伊織小弟和佐保小姐。」


    行馬分別將兩人介紹給公子和真由子,彼此打過招呼、互相聊了兩三句,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聊起來時,栞菜忽然朝人群用力揮手。


    「遊馬少爺,這裏!」


    行馬等人一起轉過目光,正好看見穿著袴褲和木屐的遊馬晃晃悠悠地過馬路。為了替他加油而聚集在這裏的每個人,各自露出困惑的表情,因為那副德性和大家內心想像的都太不一樣了。率先跑上前去、抓住遊馬衣袖的伊織咯咯笑著說:「師父,你的頭發長長了。」公子則是眼眶含淚地說:「怎麽會瘦成這樣。」行馬一邊向後退,一邊嫌棄:「你怎麽搞得這麽髒。」遊馬將留長的頭發隨意紮在腦後,半長不短的長度隻夠他紮成一把五公分左右的小馬尾,發束裏隱約可看出半年前染的藍色頭發已經開始褪色。


    佐保站在眾人身後,依然用握拳的手抵住下巴,沉默地睜大了眼。對她而言,站在眼前的,是比半年前分別的戀人精悍許多的青年,在母親與伊織發動的問題攻勢下,目光總算搜尋到站在他們後方的佐保,舉起手笑著輕輕說了一聲「嗨」。光是這樣,就令她心揪得痛了起來。


    不過,當前最重要的是趕著去報到,連聲招呼都無法好好打,遊馬就被栞菜帶著撥開擁擠的人群往前走,一行人隻得跟在後頭魚貫移動。


    「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用走的。」


    「用走的?從哪裏開始走?」


    「當然是從山裏啊,這還用問嗎?不知怎麽搞的,冬天纜車不開,搭公車又可能會來不及,想想覺得很麻煩,幹脆用走的。」


    從天鏡院到三十三間堂,直線距離就有差不多十公裏。遊馬算了算,估計花上兩小時應該就能走到。接著又想到曲折蜿蜒的山路,於是為防萬一,再提早一個小時,三個小時前就從山裏出發,那時天都還沒亮呢。下山之後其實有公車可搭,看到公車時,遊馬卻完全失去搭公車的興致,不斷想著「再走一下,再走一下」,就這麽走到了最後。走路其實還滿舒服的。


    「剛好當成熱身運動嘛,身體都暖和起來了,要不然天氣冷,四肢會凍僵的。」


    今天早上離開寺院時,身上還穿著家裏寄來的披肩鬥篷大衣,脖子上圍著圍巾。走著走著,漸漸熱起來後,便把大衣圍巾都脫了,現在更是連和服短外褂都脫了,隻穿著淺藍花紋的深藍色袴裝。


    往後方看,大賽的開幕典禮已經開始,場內擠滿選手和參觀群眾。從這氣氛看來,現在也不好硬擠進去,於是遊馬請栞菜幫忙,一邊在弓上安裝弓弦,一邊轉動脖子熱身。光是今年成人的男子,就有八百幾十人參加,還得等上兩個小時才能輪到遊馬上場。「既然如此,不如先到本堂參觀吧?」公子對孩子們如此提議。


    「這樣的話,我先去幫大家占位子,要不然等遊馬上場時,看不到就傷腦筋了。」


    這麽說了之後,佐保一個人走了出去。單憑她一個人要幫所有人占到位子是不可能的,所以行馬和真由子也跟在她身後離開。公子就又這麽落單了,她輕聲歎了口氣,目光轉向遊馬。


    聽說遊馬曾稍微指導那個叫伊織的小學生劍道,伊織因此自稱大弟子;此時他正露出崇拜的眼神,一心一意地追著遊馬。為了讓遊馬牢牢記住大賽的各項規定,栞菜正仔細地叮嚀他。至於最重要的主角遊馬,人雖然背對這邊,似乎已感覺到佐保離開的氣息,緊繃的肩膀總算放鬆了。公子再度望向那個女高中生的背影,又回頭看看兒子,試著低聲說了句「真是個好姑娘」,遊馬的肩膀果然又緊張地抖動了一下。


    才一陣子不見,兒子已經有點男人味了呢。懷著既開心又不是滋味的心情,公子拉攏了天鵝絨大衣的領子。不久,人潮開始大幅移動,原本站在箭道內參加開幕典禮的選手們也陸續擁向箭道外。群眾的一般觀光客朝射場內窺看,公子也跟著從人群縫隙間望去,原來是女大學生展開了示範表演。帶著腳架的攝影師築成好幾道人牆,喀嚓喀嚓的快門聲不斷。想翻過這幾道人牆走到前麵,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任務,公子這才明白占位子會是一場激戰,趕緊快步走向行馬和佐保身邊。


    「遊馬,那就等會兒見羅,加油。」


    這麽一說,原本態度冷淡的兒子回過頭來,嘴裏「喔、喔」地應答著,接著又裝作不當一回事的樣子加了一句「漢堡很讚」。那當然,因為裏麵加了很多用錢也買不到的調味料啊。


    「不是『很讚』,是『很好吃』才對吧?」


    一邊這麽糾正,公子也一邊重新體認到,或許不該再對已經成年的兒子說這些話了。總之,光是能聽到他那麽說,這趟京都行似乎就已值得了。公子帶著愉悅的心情步向本堂。


    「師父的媽媽好像女明星喔!」


    「哪裏像啊?對了,你媽今天不來嗎?」


    「嗯,她會乖乖看家。」


    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令遊馬不禁覺得好笑。


    因為栞菜問「差不多該來試著拉弓了吧」,遊馬便在寺院境內空手拉了幾次弓給栞菜看。不知是否受到濕度影響,弓本身的彎曲度及弓弦的張力,都和在山上練習時有著微妙差異。為什麽連這麽小的差異都能感覺到,遊馬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了調整這微小的不協調感,遊馬將全副神經集中在四肢與頭部,過了一會兒,睽違許久的人群帶來的躁動不安、看見佐保時心中因回憶而漾起的暖意,以及那股始終困擾遊馬、難以言喻的焦慮……一切的一切都靜靜遠離,身體狀態仿佛回到花了整個冬天適應的那座小山穀。杉樹的味道在鼻孔裏蘇醒,耳邊似乎聽見樹梢枝葉擦動的聲音。


    不久之後,女大學生的示範表演結束,男生組的比賽也開始了。遊馬正要往休息室移動,伊織也不屈不撓地提起行李跟了上來。說是休息室,其實隻是臨時搭起的帳篷,裏麵早已放滿行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空地坐下。伊織抱著遊馬的大衣與圍巾,站在他的麵前說:


    「師父,你不冷嗎?我都冷得牙齒打顫了!」


    仔細一看,他真的冷得牙齒格格作響。遊馬從伊織手中輕輕取下自己的圍巾,再將圍巾纏繞在他已經穿得層層疊疊的衣物上。


    「有這麽冷嗎?我從剛才就一直覺得城裏果然比山上溫暖多了呢。」


    「山上還要更冷嗎?」


    「倒也不是,老頭說今年沒積什麽雪,和往常比起來好過多了。不過,你聽說過瀑布修行嗎?就是不穿衣服站在瀑布下,讓瀑布的水打在身上。就連夏天都很冷了,可想而知在這種嚴冬裏會怎樣吧?上次啊,天氣冷得連瀑布都結冰了,我還在想,水結成冰柱就淋不下來了,沒想到冰柱忽然斷裂,像冰刀一樣掉下來,差點沒死在那裏。哎,或許是因為待過那種地方,對冷的感覺已經麻痹了也說不定。」


    周遭的學生們對著手指哈氣,試圖帶來一點溫度,一聽到遊馬說的話,好不容易焐暖的手指就又凍僵了。老實說,做瀑布修行的主要是峰男,遊馬隻有幾次因為怎麽也逃不掉,才被抓去作陪而已。而且,打從峰男感冒臥床之後,也已經很久沒去了。不過,就不要說得太複雜好了。


    「喂,你剛才說的那個,是什麽意思啊?」


    坐在遊馬身邊、剃平頭的男生問。


    「我師父現在住在山裏修行呢。」


    伊織洋洋得意地代為回答。


    「修行?弓道的修行嗎?」


    「才不隻弓呢,還有劍道。我師父要繼承家業,才不會輸給你們這些東京人。而我呢,就是他的大弟子,唔哇哇……」


    遊馬伸手捂住伊織的嘴巴。


    「你在說什麽啊,我還不是東京人。」


    「啊,對喔!」


    「你把話說得這麽滿,等會兒要是射偏了豈不是很遜。」


    「會射偏嗎?」


    遊馬歎了一口氣。


    「你都把我捧成這樣了,我怎麽能射偏呢?」


    「那不就好了?」


    「你打算百發百中啊?真有自信。」


    剃平頭的男生露出溫和的笑容,背後卻有另外一些人故意挖苦地問:「真的假的。」一樣是射箭的人,卻是各種類型都有呢。有剃平頭、穿著白色弓道服配深藍袴褲,頗具昭和氣質的青年型;也有蓄長發、穿和服,不知為何將袴褲腰板拉到不能再低的位置、拖著下擺走路的無賴型;或是與穿振袖和服的女生排在一起,差點就這樣隨她們走上觀禮台的紈褲子弟型。不管哪一型,今天這場射箭大賽雖然名為「大的大賽」,但與其說是競技,還不如說祭典的性質更濃厚。對眾人而言,在佛前獻上「一手」——也就是兩箭——作為滿二十歲的紀念,才是他們參加這場大賽的主要意義;因此,多數人都帶著隨性態度,畢竟誰都不認為自己能在沒怎麽練習的狀況下,用凍僵的手射中那麽遠的箭靶。射中也隻能說是僥幸。


    在這當中,當然也有少數毫不掩飾鬥誌的參賽者,而且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套獨門攻略法,有的不斷撫摸自己的弓,有的不時舉起弓來擺出架勢,也有人四處走動、對太過漫長的等待時間感到不耐煩。這些人之所以用在意的眼光偷瞄遊馬,或許是因為無論那瘦削的臉頰也好,完全不加修飾的一頭亂發也好,他身上散發出與這群大學生截然不同的氛圍。看似一個人來參賽,卻又氣定神閑地和一個小學生交談,言談中更揚言「百發百中」,刺激著這些參賽者的神經。繼承家業?家業是什麽?掌門人又怎樣?他們雖然都在心裏這麽想,卻又不願被人發現自己這麽想,紛紛豎起耳朵偷聽剃平頭的青年肆無忌憚地問出更多情報。


    難以置信的是,遊馬很冷靜。已經很久沒參加射箭大賽,又是第一次嚐試挑戰這種遠距離箭靶。雖然對勝利並無執著,也不曾燃起熊熊鬥誌,卻莫名地充滿自信,無論伊織說什麽、周圍的視線如何,他都不怎麽在意。看到大家在弓道服上圍圍巾,有人甚至披上連帽大衣,冷得在原地小踏步,遊馬卻幾乎不覺得冷。該不會是發燒了吧,遊馬不禁這麽懷疑起來,試著用手摸了摸額頭,卻又不是那麽一回事。遊馬有種隻有自己被泡泡般的透明薄膜包起來的感覺,視野是說不出的透明舒適。


    接下來,仿佛沒完沒了似地等了一個小時,跟著眾人按號碼排隊、一步步向前移動。過程中,伊織因為不是射手所以被請了出去。這麽一來,遊馬自然開始聽見周遭說話的內容。由於來自同一所大學射箭社的參賽者多半成群聚集,即使彼此都是男生,還是喧鬧得很。遊馬聽著他們閑聊,有人說「大賽明明隻限今年滿二十歲的新成人參加,卻有學長謊報年紀連續參加了好幾次」,也有人討論「就定位時站在哪個位置最有利」,還有人提起「喂,有沒有看到某某大學來的美女」、「不,坐在報到處的義工裏有一個更可愛啦……」就像這樣,沒完沒了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其中有人提到,前麵的參賽者裏,百發百中的選手已經超過十人了。


    好不容易前進到看得見本座(注:本座是從射位往後退幾步的位置。)的地方,遊馬將木屐寄放入鞋櫃。雖然因為實在太擁擠,無法好好看清楚射場,不過似乎和去年來參觀時差不多。射位由前到後分成藍、白、紅、黃四區,每個顏色各對應一個箭靶,一個箭靶同時供三人瞄準,總計可供十二人同時站在射位上。每人共射兩箭,換句話說,兩箭都射中的人就算百發百中,可晉級下午的決賽。最終排名隻取五位,既然已有十名百發百中的選手,射偏任何一箭就有可能無法晉級決賽。


    右手戴上護指皮套,差不多快輪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等候上場時,遊馬將左手從衣服裏抽出來。如果穿的是弓道服就不必這麽做,但是穿著和服時,如果不把手抽出來,袖子會妨礙射箭。男學生們大多穿著弓道服,像這樣露出肌膚的人並不多。當遊馬用熟練的動作將衣服褪到腋下、露出肩膀與手臂時,即將和他同一回合上場的選手們不禁低聲發出驚歎。


    前一回合的選手上場射箭時,他們就悄悄站在後方等待。遊馬站在離本堂最近的黃色區域,排在第三個位置,換句話說,就是處於同時上場的十二個人當中的「最後一個」。坐在觀眾席最前列的佐保和行馬映入眼簾。由於同組的其他人都來自同一所大學的弓道社團,當前一回合的人退場,換遊馬等人就定位時,隻有他穿著淺藍色和服、赤裸著一條手臂,排在成群穿白色弓道服的選手後方,非常醒目;行馬也馬上找到了他,伸出手指指點點。鑽到行馬身邊的伊織則大聲喊著:「師父,加油!」難為情的遊馬裝作沒有聽見,把重心放在腳下,握著弓等待,準備在聽見「開始」的一聲令下時舉弓。舉弓時,前麵十一個人都采「正麵舉起」的射法,隻有遊馬采用不同流派的「斜麵舉起」射法。總之,不管做什麽,都隻有他一個人和大家不一樣,因此更加引人注目。這場射箭大賽並未規定放箭的順序,不過,眾人還是依照一般競技的習慣,按前後順序輪流放箭。然而,射中箭靶的箭並不多;遊馬第一箭得心應手,正中靶心,準確得令觀眾發出驚歎。遊馬隨即抽出第二支箭,用同樣的姿勢拉弓。正當他將弓拉到最大極限時,瞥見行馬後方有個舉著相機的人。遊馬心想,他一定是打算拍下射出這一箭時的自己吧。被拍的感覺並不壞,為了方便對方拍攝,於是他稍微放慢了動作。然而,就在下一瞬間,刺眼的閃光燈一亮,筆直照進眼中,嚇了遊馬一跳。場地既不在室內,現在也不是晚上,一時大意,沒料到對方會開閃光燈。箭矢離弓的瞬間,遊馬知道這一射已大幅偏離了目標。


    會場雖然禁止閃光燈,但是這種半帶祭典性質,又要把握時間迅速消化上場人數的大賽,就算提出申訴說明自己因為閃光燈而射偏,恐怕也無法獲得重射一箭的機會。盡管心想:「完蛋了……」卻不能表露在神情之中,否則肯定換來栞菜一頓告誡。遊馬強裝鎮定放下弓,朝正麵彎腰敬禮。直起身體時,雖然看見前方的成績判定板上畫著兩個圓圈記號,卻沒想到那是自己的成績。轉過身去,那裏也畫著兩個圓圈,工作人員麵帶微笑。


    不管怎麽說,今天的箭靶是直徑足有一公尺的大靶。換作一般箭靶,遊馬的第二箭一定射不中,剛才卻僥幸射進了大靶的範圍內。伊織高舉雙手大喊萬歲,公子也在拍手。栞菜正在對身後的攝影師發出嚴正抗議,佐保像嚇呆了似地僵立不動。


    ——那一箭,怎麽會算射中啊?


    對於用草鞋當箭靶練習的遊馬而言,那一箭實在歪得可以。即使如此,裁判還是判定射中,死裏逃生地獲得百發百中的成績。回到放行李的休息室,已經射完下場的平頭青年問:「結果怎麽樣?」一回答:「算是過了吧!?」青年便高聲大叫:「咦?真的百發百中啦!」聽到這句話,遊馬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師父!」伊織用不輸青年的聲音大喊著衝進來,說是因為距離決賽還有好一段時間,大家決定去吃點東西暖胃,正在外麵等待。這時女子組的比賽即將開始,寺廟境內愈來愈擁擠,遊馬和伊織宛如穿越箭雨般地閃過人群,來到門前和母親一行人會合。


    這種日子當然要吃湯豆腐,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公子是這麽打算的,連要去哪間店都想好了,遊馬卻一開口就是「讓我吃肉」。


    「對啊——勝利的炸豬排(注:日語中的炸豬排(katsu/カツ)音近勝利(かつ)。)三明治,對不對?師父。」


    伊織也跟著敲邊鼓。聽他們的意思,似乎是想找間麵包店買了隨便吃吃。「開什麽玩笑,天氣這麽冷,為什麽非得在路邊吃東西不可啊,也太悲慘了吧。」公子這麽說,遊馬卻擔心跑太遠會來不及趕回來參加決賽。原來他們從計程車司機那裏聽到,今天市區內將舉行女子接力馬拉鬆賽,路上實施了交通管製。不過,公子仍堅持肉留到晚餐再吃,現在還是去吃湯豆腐。既然出資者都這麽說了,再怎麽反對也徒勞無功,眾人隻得乖乖跟著公子走。在包廂裏坐定後,吃著清淡的料理,至少身體是暖和起來了。


    「師父,你剛才好像遠山金四郎(注:古裝電視劇主角,在關鍵時刻總會拉下衣服,露出肩頭的櫻花刺青。)喔。」


    嘴裏塞滿味噌烤豆腐的伊織,邊說邊模仿。


    「是嗎?說老實話,我在山裏練習的都是這麽脫衣服露出肩膀呢。要是動作不夠俐落的話,可就不帥了。」


    很小的時候,遊馬就曾看到彌一這麽做,內心對那充滿男子氣概的姿態向往不已。比起射中箭靶,說不定今天遊馬更期待自己能像個武術高手一般甩開衣袖拉弓。想裸露得英勇帥氣,非得鍛練一身強健的體魄不可。露出的若是一身瘦排骨,隻會讓人看了覺得冷。縱然母親不斷叨念他「怎麽瘦了這麽多」,遊馬自己倒是認為上山之後,身體鍛練得比過去強壯多了。


    「別太勉強,要是感冒了怎麽辦。等一下媽去買藥讓你帶在身上吧。」


    「喔,這樣的話,這些也麻煩你了。」


    遊馬拿出一張便條紙交給公子。那是下山前和峰男一起流著口水,一邊想著下山後要吃什麽,一邊寫下的各種待買清單。又是拉麵又是咖哩又是炸豬排,滿滿一長串的食物名稱,令公子不由得愕然地想:這孩子真是的,既然這麽餓,為什麽還打算繼續待在山裏呢?真是教人難以置信。行馬也一樣,繼續這樣下去,高中畢業前都要住在京都了。如果他是真心想入贅繼承巴流宗家,很有可能一輩子不會再回東京。自己明明身為母親,兩個正需要人照顧的孩子卻都不在身邊,老實說,每天都過得如同槁木死灰般寂寞。公子口中忍不住低喃:「難道這就是所謂空巢症候群嗎?」


    不管怎麽說,今天兩個好久不見的兒子都到齊了,由不得公子不開心。一邊打探兒子們在京都生活的種種,一邊熱熱鬧鬧地用餐,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窗外不知何時開始飄起小雪。


    回到會場,或許是成年女子組的比賽已接近尾聲,又或許是場內溫度突然徹底轉寒的關係,和上午相比,觀眾人數銳減,場地也變得空蕩了些。預賽時隻能從背麵觀看選手射箭的公子等人,嚷著想從正麵觀戰,走到箭道的另一端去占位子。


    女子組結束後,接著上場的是有段位稱號者的比賽,遊馬也一起加入觀摩的行列。不愧是高手如雲的賽事,舉弓時,十二把弓連成一道平行斜線,看起來漂亮極了。


    觀摩到一半,傳來召集決賽選手的廣播聲,要他們一人帶著四支箭前往集合。參加成年男子組預賽的八百幾十名選手中,達成百發百中的共有二十五人。首先,用「射詰」的方式將人數篩到個位數:方法是一人僅射一箭,射中箭靶的人入圍,不中的人則落選離開。由於無法讓所有人一同上場,於是將二十五人劃分成三組,人數分別是九人、八人、八人。遊馬屬於第二組,站在偏前方的位置,箭靶是藍色的,並且換過新的,比預賽時小了一圈。站在藍色射位上往箭靶看,視野大部分都被一棵種在箭道上的柳樹擋住了。為了避開柳樹,隻有藍色箭靶掛在稍遠的位置。這對其他參賽者來說,或許是不容易瞄準的位置。早上按順序排隊時,也曾聽到四周聊天的學生提到不想站在柳樹對麵的藍色射位。


    同時,這裏也是和緊盯賽事的觀眾正麵相對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公子和栞菜一行人的身影。不隻如此,栞菜正在指使某人幫遊馬拍照,仔細一看,不就是早上使用閃光燈引起周遭反感的那個攝影師嗎。伊織一臉嚴肅,表情像在發怒,佐保則不知為何,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兩人手裏各自握著什麽。然而,明明將意識放大到能清楚感受這一切,遊馬整個人卻在不知不覺中與柳樹合而為一,使得這一切仿佛被透明的泡泡隔開、往薄膜後方不斷退去。裸露的肩膀與手臂雖然冰冷,反而讓他覺得很舒服。看見即將枯萎掉落的柳葉微微顫動,遊馬就知道那裏吹過一陣風,心想,那就這麽射吧。射出的箭矢稍微偏移,射入箭靶上靠近三點鍾的位置。觀眾席上響起一陣掌聲,遊馬卻暗自反省著那因太心急而造成的些許偏移。即使如此,二十五名射手中,也隻有四人射中箭靶。


    大會決定先選出獲得第五名的選手,於是讓第一箭未射中的二十一人再度一分高下。這段時間,遊馬與另外三人便站在後方等待。


    「你射得真準。」


    一位看似當地學生的選手驚訝地對他說道。「你射得才準吧。」遊馬微笑回應。對方在上午的比賽裏達到百發百中,剛才也射中了目標。


    「可是,你站在那棵樹旁邊吧?不會很難瞄準箭靶嗎?」


    「真要說的話,我是用那棵樹當作準星……」


    「還有這一招啊。不過,總覺得手稍微一發抖,大概就會射到樹上去了,真恐怖。手都凍僵了,不聽使喚哪。再怎麽說也戰勝不了寒冷呢,真希望快點結束。」


    他一邊說著,一邊蹦蹦跳跳地取暖。就在兩人交談時,天候也開始惡化,原本稀疏的雪花,逐漸如暴風雪般侵襲箭道。因為風實在太大,不敢保證箭矢不會被吹向觀眾席,競技隻得中斷。等待的這段時間,也讓選手們的身體凍得愈來愈僵。


    「雪花飄成這樣,很難瞄準了吧。」


    「可是,拜此之賜,也能看出風的流向。」


    「呼,你還真樂觀哪。對了,我看你用的是『斜麵舉起』的射法,什麽流派?」


    「說了你也不知道吧。」


    吊了一陣胃口才說出的「阪東巴流」,對方果然沒聽過。現代弓道以「小笠原流」為主流體係,采用正麵舉弓、正麵拉弓的動作。這種動作看起來美觀,屬於著重禮法的類型。相對地,遊馬使用的「斜麵舉起、斜麵拉弓」,則屬於日置流的射法,被認為是更重視實戰效果的射法。在戰場上,以弓箭作為武器時,因為沒時間慢慢瞄準目標,重要的是瞬間對準目標、迅速放出箭矢的技巧。阪東巴流就屬於這個流派的體係。


    「我決定了,要和你一決勝負。」


    「咦,從剛才不就開始分勝負了嗎?」


    他拍了遊馬的肩膀兩下,意思是「走吧」。爭奪第五名的比賽似乎已經結束了。風停了,開始正式下起雪來,雪花從空中紛紛落下。之後還有女子組與稱號組的決賽,若是天氣繼續惡化下去,將無法進行比賽,周遭工作人員也開始加快腳步。


    參加冠軍爭奪戰的四人,先舉行了一次「射詰」。分配方式是紅色箭靶兩人,白色箭靶兩人,四個人一起發射。遊馬站在第三個位置。能晉級到此的都不會是等閑之輩,想必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技術,也各自有一套掌握射位與箭靶距離的方法吧。四人中隻有一人未射中,包括遊馬在內的三人則順利命中箭靶。於是,接下來就是這三人的排名總決賽了。因為時間限製,總決賽使用「遠近法」,意指三人同時瞄準一個箭靶,愈接近靶心者排名愈高。排在三人中最後一個位置的是遊馬,無論射中箭靶與否,這都是最後一箭了。


    張開雙腿在地麵上站穩腳步,隨著口中靜靜呼出的白色氣息伸出左手,隔著手中的弓望向另一端的箭靶。氣候條件遠比上午惡劣,然而天氣愈差,遊馬卻愈是沒來由地感覺像是回到在山穀裏練習的時候。在山穀裏,有時一拉開弓就下起雨,也不乏飄雪的時刻,箭矢更不隻被風吹走一次、兩次,寒冷或樹木搖動都是理所當然。和那些比起來,現在根本就是風調雨順。遊馬抓起有如水鳥脖子般柔軟的弓,獨自一人采用斜麵舉弓的姿勢靜靜地將弓舉高,仿佛像要掬起空中的雪花一般,將弓弦用力拉滿,箭矢便發出吸引周遭群眾回頭的清亮聲響,幾乎是一直線地射進箭靶中心。箭矢離弓的瞬間,遊馬就知道這一箭「即將射中草鞋正中央」。剩下的兩支箭也射中了目標,觀眾席上爆出的讚賞掌聲,場上三人應該都有份吧。


    裁判將拔起的箭,依照程度的不同束起並高揭,遵循弓道禮儀快步跑過箭道,將箭舉在三名射手頭上。最上麵的一支,正是遊馬的鷹羽箭。遊馬的手被裁判輕輕舉起,決定了由他獲勝。那個說要和他一決勝負的學生獲得第二名,第三名則是專程遠從山形前來參加大賽的青年。


    後來,雪一路下下停停,捉弄著那些穿正式和服的女生。不可思議的是,到了閉幕典禮時,天上卻連一片烏雲都沒有,陽光甚至從西邊灑落而下。真是天氣詭異的一天。


    遊馬帶著雙手抱不動的獎狀和獎品走出會場,栞菜接過優勝弓,露出歡喜的表情凝視著它。雖然下次大賽之前必須繳回,還是可以帶回老家的道場擺飾。


    「大家一定會被這個激勵的,你真是太優秀了。」


    其他人也笑嘻嘻地望著遊馬。伊織難掩驕傲地奉上遊馬的大衣。


    「師父,請換裝。」


    手上拿著其他獎品不方便換衣服,正想請一旁的佐保幫忙拿時,遊馬卻不禁停下了動作,因為這時他才發現她穿著製服,仔細一看手上還提著書包。


    「今天要去學校嗎?」


    今天是星期天,學校應該放假才對。


    「這麽說來……」


    原本盯著弓看的栞菜回過頭,與公子麵麵相覷。來這裏的途中曾聽計程車司機說過,今天京都有許多活動。除了「通矢」和「接力馬拉鬆」外,還有「大學聯招入學考」。昨天晚上一起吃晚餐時,擔任高中教師的幸磨也因為這個緣故而道歉今天無法作陪。


    「你,該不會……」


    佐保垂頭喪氣地聳聳肩,證明了栞菜的推想。


    「遊馬——!」


    這幾年來,公子一直對長子的行為舉止感到頭痛,今天難得留下為兒子驕傲的回憶,做母親的真希望能沉浸在這心滿意足的心情裏久一點。可是,魔法不到一個小時就解除了。因為察覺到眼前的事態有多嚴重,而令她一口氣從美夢中醒來。


    「你這個孩子,怎麽會闖下這種大禍?自己就算了,還害別人家的小姐跟著墮落,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佐保小姐的未來都被你搞砸了!唉,到底該怎麽向人家父母道歉才好……」


    看到公子一手扶著額頭、踉蹌站不穩腳步的模樣,真由子在一旁嘟噥:「哇喔,好像電影裏會出現的貴婦人喔。」「我就說吧?」伊織也跟著一搭一唱。


    佐保認為早上來這裏或許能見到遊馬一麵,所以提早從家裏出發。原本隻想和他說句「加油」,然後就前往考試會場,如此一來還趕得上考試開始的時間。隻要知道對方也在努力,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激勵。


    可是,一見到睽違許久的遊馬,卻像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和半年前不一樣,竟無法輕易對他開口說話。他的成長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令佐保有些不安。於是便想親眼確認他射箭的模樣,好告訴自己那確實是自己認識的遊馬,那樣就能安心離開了。


    公子的聲音高亢響亮,引來周遭許多人的注意,紛紛豎起耳朵想偷聽少年和少女之間究竟發生什麽事。同時,一名報社記者說著:「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教一下……」靠近急得不知所措的栞菜,使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


    「什麽事都沒有,一切都是誤會!」


    「呃?這位不是剛才獲得優勝的射手嗎?我隻是想請他說句感想……」


    「啊,喔,感想是嗎?不好意思,當然是感到非常驕傲。」


    「不,不是你,我想問的是他的感想。這位是巴同學吧?該不會是茶道巴家的少爺吧……?」


    好不容易結束雞同鴨講,栞菜又開始詳細說明起京都「巴家」與東京「友衛家」的關係,茶道「宗家巴流」與「阪東巴流」的差異,以及弓道「阪東巴流」的存在,令一頭霧水的記者更加混亂。看到這副情景,佐保抬起頭吃吃笑了起來,當她望向遊馬、兩人四目交接時,又微笑著輕聲對他說「恭喜」。


    覺得自己快要貧血了的公子不禁心想:自己家的兒子固然是個笨蛋,這位小姐可也不遑多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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