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栞菜的說明下,反倒令記者更加混亂的「宗家巴流」與「阪東巴流」的關係,以茶道流派來看,其實就是本家與分家的差異。


    江戶時代,從京都巴流獨立、來到江戶的友衛仙馬,正是「阪東巴流」的創始人。不過,無論是「宗家巴流」還是「阪東巴流」的創始人,其實都出身播州武家的友衛家。隻是最早轉攻茶道的那位,將自己姓氏寫法改成「巴」(注:「巴」與「友衛」的發音相同,都是「tomoe」。),而投入巴流門下的仙馬則繼續使用本姓。因此,即使同為「tomoe」,東西兩方的漢字寫法卻不相同。


    除此之外,關東的「阪東巴流」以武士道為基礎,茶風也和關西「宗家巴流」大相徑庭。其中,兩者最大的不同要屬規模。提到「宗家巴流」,那可是日本茶道界數一數二的名流,坐落京都的宅邱占地廣闊,位於東京舊時老街上的「阪東巴流」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再說到門生人數,更是相差了一位數。在京都,隻要向人間起巴家,十個人就有十個人會指向建在禦所旁的巴家,腦中浮現的也是即將迎向還曆之年的現任掌門——冰心齋巴朱鶴。


    冰心齋是個體格壯碩的都會名流,一年到頭都帶著幾名隨從南來北往、四處奔忙。不過今天傍晚,因為事情比預期的提早結束,多出來的時間,他便用來造訪章魚藥師路上的這間小榻榻米店。


    榻榻米店的退隱長者高田誌乃還沒出嫁時,曾幫冰心齋換過尿布;即使在她出嫁之後,也願意經常讓還是個孩子的冰心齋到家裏遊玩。這小小的榻榻米店,既不會有實業界的名流人士往來,也和門生會、後援會等組織扯不上關係,對掌門家的公子而言,是個輕鬆自在的地方。


    對一個孩子來說,做任何發言都必須小心翼翼是很痛苦的,有時冰心齋感到喘不過氣了,就會到榻榻米店來,聞聞藺草的味道療愈身心。在這裏,他不但曾經肆無忌憚地大發牢騷,也曾拜托信任的誌乃私下幫了不少忙。好一陣子沒來,去年造訪時,發現誌乃一點都沒變。曾幾何時,知道女兒奈彌子也和過去的自己一樣會悄悄到這裏來時,冰心齋不由得苦笑起來。


    「誌乃小姐,你在嗎?還是在上課?」


    拉開玄關喀啦作響的大門,也不等誌乃回應,就熱門熟路地走進屋內、毫不客氣地拉開玄關旁的紙門。門內,麵向走道的是一間兩坪多的茶室,誌乃正蹲在從天花板垂落的鏈條下,撿拾著火爐旁的炭。手裏還拿著火筷,驚訝地一邊抬頭一邊起身。


    「哎呀,怎麽來了?我茶釜才剛收起來。」


    「沒關係啦、沒關係。我不是來喝茶的,你剛上完課啊?」


    「對,剛結束。」


    「這樣的話,能不能聽我說說話?」


    「是沒關係啊,反正我正打算吃飯,你要不要也偶爾吃吃我們家不怎麽樣的飯菜啊?」


    「我沒那個時間。啊,不是啦,能吃到誌乃小姐親手做的菜當然很開心,可是等一下我和人約了在壬生的料亭碰麵。啊,不如這樣吧,等我到了那裏,差人給你送點吃的來,現在你就坐下來陪我聊聊吧。」


    「不,我說你啊……」


    誌乃好像想起什麽,欲言又止。然而,一聽到冰心齋說是有關女兒婚事已經決定的事,誌乃便驚訝地連手中的炭都忘了撿,嘴裏一邊嚷著「真的嗎」,一邊轉過身去。


    「那……她的結婚對象當然是鶴了吧。如果不是的話,我可要多嘴發表意見了喔。」


    「誌乃小姐,火筷能不能先放下呢。這樣揮來揮去的危險啊。我看看,這是滅火壺嗎?借我一下。」


    冰心齋從誌乃手中拿走還端著餘炭的小鏟子及火筷,打開腳邊的滅火壺,將燒得通紅的炭一一放進去,同時點頭回應誌乃剛才的問題。


    「沒錯,決定嫁給鶴了了。不嫁也不行啊。」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我可放心了。」


    誌乃一邊將身邊的空雲龍釜掛在鏈條上,一邊不住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等搖晃的釜鍋停下來後,她才慢慢轉身端坐,正式恭謹地對冰心齋低下頭說:「真是恭喜你。」


    「這樣啊……他們耐心等待了這麽久,總算是有回報了。奈彌子和鶴了實在太可憐了,尤其是鶴了,去劄幌前還曾來過我這裏,整個人瘦得幹巴巴的,我看了都不忍心。」


    冰心齋的長女奈彌子與入門弟子鶴了感情很好,雖然早就決定總有一天要結婚,但是幾年前巴家長男過世,卻讓狀況出現改變。長男一死,奈彌子的丈夫就會成為下一任掌門人,如此一來,四周便產生了許多「鶴了家世不夠高貴」的雜音,迫使冰心齋不得不在一年前將鶴了派到北海道分部去。現在,行馬可能入贅次女真由子一事,雖然成為拯救這對被拆散情侶的妙計,但可惜行馬還是中學生,真由子更隻是小學生,所以友衛家並不打算認真看待這件事;奈彌子的婚事也就長期懸宕不決。


    「你一直說他們可憐、可憐的,結果那兩個孩子真把自己當成悲劇男女主角,走到哪兒都說些引人同情的話。難道不知道身邊的人有多麽替他們著想嗎?聽起來簡直把我們都當成大惡人了。」


    「這有什麽辦法,誰教你們做的就是大惡人一樣的事。怎麽,你不中意鶴了這個女婿嗎?」


    「不是啦,話不是這麽說的。可是,那種事實在是不好啊。」


    「那種事?是哪種事?」


    冰心齋先是歎了一口氣,彎身往玄關高起處坐下。


    「……有了『那個』啊。」


    因為他突然壓低聲音,誌乃一時沒聽清楚。不過,當資訊慢慢抵達大腦,她仍不由得驚訝地睜大眼睛。


    「就是這麽回事啊,嚇到你了吧。」


    「……不,那兩人都是成年人了,嚇是嚇不到我……隻是,北海道和京都這麽遠,是怎麽……那個……」


    「就是那時候啊,正月十五前後,以前為我們夫妻倆做媒人的長輩突然過世了。對方現在住在九州,問了下告別式的日子,發現當天我們已經接受這邊的長輩招待,也拒絕不了。可是,總覺得守靈時至少得去露個臉,就決定讓奈彌子代替我去出席當天預定參加的分部茶會。茶會地點在鬆島(注:鬆島是指位於日本東北宮城縣鬆島灣與沿岸一帶地區,是日本三景之一。再往北就可以到北海道了。),結果,那小妮子參加完茶會沒有馬上回來,偷偷瞞著我們,跑到劄幌去了哪。真是太亂來了。」


    冰心齋攤開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一把。


    「哎呀,奈彌子真的這麽做啦?」


    「是啊,真是丟人,我都沒臉麵對大眾了,還沒出閣的閨女竟然有了『那個』。」


    「哎,我們那個時代或許是這樣吧,不過最近的人對這種事兒也不害羞了,大家都大大方方承認不是嗎?還看過特意在人前發表的呢。」


    「對呀,最近的日本人都不知羞恥為何物,盡是些厚臉皮的家夥,把人家的寶貝女兒當成什麽了呢。人前一臉乖巧聽話的樣子,人後做的卻是這種事。偷偷摸摸把我女兒叫去是什麽意思啊!」


    「是這樣嗎?難道不是奈彌子自己過去的嗎?一心隻想和心愛的人見麵,忍不住就飛過去了啊,不覺得她的少女心很令人心酸嗎?」


    「就算是這樣好了,鶴了身為男人也該有分寸,要好好跟她解釋,送她回家才是吧。」


    「你有資格說人家嗎你。」


    誌乃像是想起某件往事,眼神望向壁龕。上麵掛著一到三月必定掛上的「桃花笑春風」掛軸,旁邊放著一個古銅製的曾呂利花瓶(注:瓶身沒有花紋,瓶口細長,無把手無瓶肩,下半部呈圓鼓形狀的古銅花器。),裏麵插著伊予水木和曙茶花。


    「什……什麽事啊?」


    「你忘了嗎,自己明明做過類似的事啊。我可不準你否認。」


    「喔,你是指寅千代的事啊?」


    「那是什麽?」


    「就是讓隻園的寅千代給我生了佳代的事啊,不是這事兒嗎?」


    「……你、你還有這麽一個孩子啊。這麽說來,我確實聽過一點風聲,沒想到是真的……不對、不對,我說的不是你和藝妓的事。」


    「那就是阿梓羅?」


    「這又是什麽?」


    「北野那邊的酒店公關幫我生的孩子啊。真傷腦筋啊,還以為這邊沒人知道,既然已經進了誌乃小姐的耳朵,肯定整城的人都知道了吧。那孩子還在上幼稚園、最是可愛的時候,忍不住在外頭牽著她的手走了一次。她吵著說要去動物園看大象嘛。」


    聽冰心齋喜孜孜地傾訴育兒煩惱,誌乃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了。


    「真希望至少能有一個是男孩啊,那我就不用為了繼承人的事這麽辛苦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每個都生女兒。」


    「你這呆子,把外頭女人生的兒子帶回來麻煩才大吧。都子知道這些孩子的事嗎?」


    都子是冰心齋妻子的名字。


    「當然知道,我們夫妻間是沒有秘密的。那個人啊,堪稱史上最強的能幹媳婦。再說,我也知道分寸,為了避免往後遺產繼承的爭執,對那些孩子雖然很抱歉,但還是無法給她們名分。兩個孩子的媽也都是答應這條件才生下來的。能給她們的我都會盡量給,就是無法讓她們進巴家的門。」


    「你還真自私啊。」


    「這才叫專業人士啊。她們也有她們的自尊。」


    「哎,那個世界的規矩我是不懂,或許真如你所說吧。但是啊,我想講的不是這個,是那個純情單純小姑娘的事啊。」


    令誌乃錯愕的是,冰心齋似乎不記得了。「什麽時候的事了啊?」「超過三十年以前的事羅。」在這麽一問一答之下,他才總算喚醒記憶。


    「喔喔,你說的是彌生啊……」


    「終於想起來了,是嗎?」


    「別這麽說嘛……現在就別再提那令人臉紅的事了。再說,這和那根本是兩回事啊,該說當時年輕氣盛嘛,我自己都還是個純情青年呢,真是苦澀的青春回憶啊。」


    「說什麽苦澀,真羨慕你們當男人的,能說得這麽輕鬆愜意。」


    那是誌乃的丈夫還健在的時候,也是冰心齋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他忽然將年輕的戀人帶到誌乃麵前,說是希望能暫時安置在她這邊。也不知道是他叫來的,還是女孩子自己追上門來的,總之兩人打算結婚,正在等待將她介紹給巴家雙親的機會。


    結果,那個女孩隻在誌乃家短暫住了一陣子,後來就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冰心齋自己也以考察旅遊的名義前往歐洲,在那之後,巴家的總管帶著頗有深意的花前來致歉,說是「少爺給您添麻煩了」。當時他帶來的花器,就是現在放在壁龕裏的曾呂利。


    也不知道是去考察什麽,冰心齋的歐洲旅行長達半年;回來之後,和據說是旅行中認識的女孩——財界某大人物的孫女——論及婚嫁,婚事也很快就進展下去。隻是,他們那場喜宴,誌乃這種小榻榻米店老板娘是無法獲邀參加的。在那之後又過了將近十年,誌乃才再度和冰心齋碰麵。


    那天她去辦事,經過禦所旁邊時,因為櫻花實在太美而忍不住駐足欣賞,剛好看見躺在一旁草皮上賞花、看似平凡無奇的一家人。那正是當時已繼承巴流的年輕掌門人冰心齋和他的妻子都子,兩人帶著就讀小學的長女奈彌子,以及剛學會走路的長男比呂希。


    隔了十年沒見,想說的話多得像座山。把一陣又是恭喜又是節哀的十年份招呼打完之後,話題轉到奈彌子攤開的畫畫簿上,原來是學校出的功課,題目是畫下「工作中的人」,但是附近隻有賞花客,她正在鬧別扭,說是被爸爸騙了。於是,做父親的冰心齋就提議:「要不要去這位婆婆家,她們家是做榻榻米的。」奈彌子當了真,站起身來跟隨誌乃回到店裏。奈彌子就讀的小學離誌乃家很近,從此之後,她動不動就會跑過來。


    從賞花那天的閑談中,冰心齋得知誌乃開始在傳統民宅的兩坪半房間裏教授茶道,當奈彌子小學裏為了引進茶道課程而找他商量時,便推薦了誌乃到學校裏擔任指導老師。也因為這件事,誌乃對後來入學的比呂希多所照顧。甚至有一次,擔任家長會長的冰心齋在家長會結束後,還去找誌乃發了一頓育兒牢騷。


    不過,隔了十年的空白時光,兩人終究未曾再提起十年前那件事。身邊有家人在時固然不能提,就算家人不在,對冰心齋而言,那也是一段亟欲遺忘的記憶。


    「哎呀,老實說我還真有點恨誌乃小姐呢。還以為把她托付給誌乃小姐,就可以放心了,沒想到竟讓她留下那種信離開。我得承認,自己被那件事狠狠傷了自尊心啊,被女孩子甩掉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真的很受傷,說真的,我大受打擊。」


    誌乃訝異地歪著頭。冰心齋這才娓娓道來,當年是如何收到彌生寄的分手信,信裏寫著自己因一時激情追他追到京都,在這個城市裏住了一陣子之後,卻發現就算巴家兩老能夠同意這樁婚事,自己也無法適應這個城市裏的人與生活。在東京出生長大的自己,價值觀和生活步調都差太多了。據說信裏還這樣寫著:「仔細想想,你那不積極的態度也讓我好幾次都感到焦躁不安,然而我也知道那是你在這種風土人情下培養出的個性,要矯正是不可能的了。老實說,我另外有個喜歡的人。因為他說要來接我,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高田家了,請代我向你那住在與我不同世界的上流家庭問好,再見了。」


    雖然冰心齋確實曾隱約對家人透露了戀人的存在,然而不但家人並不把它當一回事,他自己也不曾為婚事積極爭取更多。安排戀人獨自住在陌生人家中,也不是沒想過她內心會有多麽不安。可是,就算如此,自己的家人和家鄉遭到對方如此否定,對他而言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也因此對讓戀人產生這種念頭的高田家懷有怨恨之心。最重要的是,不習慣受辱的他不懂得如何處理這種情感,隻是一個人悶著頭鬱鬱寡歡。就在此時,一切像是算計好的一般,家人對他提起出國旅遊的建議。基於希望一掃鬱悶之情的心理作用,盡管多少察覺自己中了家人設計的圈套,還是答應與資本家女兒的婚事。上流社會也好,下流社會也好,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那種事,隻是單純愛上那個熱愛藝術的文靜少女,沒想到對方完全不能理解就算了,還把自己和別的男人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秤。再說,那個看來溫柔的女孩,竟然滿不在乎地寫出那種傷人的信,這一點也令他大受打擊。


    「等一下、等一下,我問你,人家信裏那樣寫,你就那麽當真了嗎?」


    「我當然也想過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整封信翻來覆去讀了無數次。可是人家就是寫得那麽斬釘截鐵,我想誤會都沒辦法誤會啊。戀人移情別戀、投向其他男人的懷抱,要我緊追著人家問這是怎麽回事,我做不出來那種事啊。好歹我也是個男人。」


    一件事情,從這邊看過去和從那邊看過來,竟有這麽大的差異。原本是出自同情好意,不想觸及別人的舊傷口,誌乃可沒想到自己竟被怨恨了這麽久。也是直到今天才聽說那封信的事,然而當年,從誌乃眼裏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我告訴你,那孩子是不得已才放棄離開的。你家的總管來我這裏拜托她。那孩子當年才幾歲?十幾歲的姑娘吧。那位宣先生就那樣跪在榻榻米上,對年紀可以當自己孫女的孩子低頭。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請你無論如何務必要接受。』唉,那女孩個性那麽好,被說到這地步,也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吧。大概是發現自己給周圍帶來困擾,才會留下那種信哪。若是單純離開,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也可能根本就是宣先生出的主意。不到二十歲的姑娘,肯定沒想得這麽周全。」


    假設那封信真是總管出的主意,她能如此逼真地扮演那個角色,絕對是出自一顆為戀人著想的心,否則一般人至少會為自己保留一個完美的形象。誌乃這麽一說,冰心齋忍不住雙手抱胸,仰頭望著天花板呻吟:


    「原來是這樣啊,被宣先生擺了一道啊。」


    這位宣先生,是比冰心齋父親年紀還大的老弟子,常年住在巴流宗家,也擔任宗家的總管。年輕時的冰心齋每次捅出什麽婁子,都是宣先生去幫他擦屁股,對他而言也是絕對能夠信賴的對象。因此,彌生的事對他毫無隱瞞,完全沒察覺他隻是表麵裝作同情,背後卻使出了這種手段。話說回來,當時冰心齋不過是個被眾人捧得半天高、一點警覺性都沒有的公子哥兒,身為總管的宣先生手段自是比他高明了一、兩倍。


    「被擺了一道呢。既然是宣先生做的事,自然不可能有破綻,我是一敗塗地。」


    冰心齋露出一絲微笑。既然一切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那就不該再怨恨任何人了。如果沒有那封信,以當時自己的個性,一定無法徹底忘記那個女孩。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應該向他們道謝了。比呂希走的時候,這位宣先生也因為自責而離家,至今下落不明。


    「我對彌生也做了不應該的事呢。」


    「就是說呀。這裏對她來說是陌生人家,她一定一直都過得很客氣。和奈彌子一樣,總是壓低聲音偷哭呢。」


    「……奈彌子不一樣吧?奈彌子到最後都堅持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啊,甚至連小孩都有了……我這邊可沒有弄出孩子來,彌生隻是悄悄退讓而已,要說的話,和奈彌子正好相反吧?」


    「……你這邊,也有啊。」


    「……」


    「孩子是有的啊。」


    冰心齋無言地瞪大了眼睛。


    那個女孩從不多說自己的事。誌乃原本也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她實在還太年輕、不適合結婚,所以曾出言勸過一次,要她別那麽心急,還是先回家吧。當然,誌乃絕對沒有說出嫌她礙事的話。事實上,女孩年紀雖輕,做起家事卻驚人能幹。這邊什麽都沒說,她就懂得主動幫忙煮飯打掃,而且動作俐落得令人佩服,幫了誌乃許多忙。


    因為是個好女孩,誌乃兩夫妻也很替她著想,試著想問出是否有什麽苦衷。然而,或許是擔心誌乃聯絡家人,彌生到最後都沒說出自己家在哪裏。雖然是個纖細溫柔的女孩,打定主意不說,就死都不會說出口,她的性格裏確實有著如此頑固的部分。


    盡管並非親眼目睹害喜或孕吐的症狀,誌乃還是隱約感覺得出變化。試著詢問她是否有娠,是在那孩子住進家中一個月左右時的事。她本人似乎尚未察覺懷孕,也就掩飾不住內心的驚慌失措。懷孕這種事,就算對已婚婦人而言都充滿了不安,更別說她還隻是個孩子——一個不知世間險惡的小女孩,肯定連上醫院檢查都不敢吧。誌乃曾經表示可以陪她去,她卻無法對誌乃打開心房,好一段時間都陷入恍恍惚惚的沉思。就在這時,宣先生再次登門造訪,不知對她說了些什麽。就在那晚,她露出豁達的表情,答謝誌乃的照顧,表示隔天就要回家。問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她也幹脆地說會拿掉,倒讓問這問題的誌乃嚇了一大跳。就算再怎麽年輕,一個肚子裏有孩子的母親,真的說得出這種話嗎?然而,誌乃還是什麽都沒說。既然她選擇回家,後麵的事就交給她母親來處理吧,畢竟那並不是外人能夠幹涉的問題。


    「不,我記得她應該沒有媽媽吧。沒記錯的話,她和父親相依為命,是和阪東家淵源很深的人。」


    一如現在行馬寄宿巴家一般,學生時代的冰心齋,也曾在東京的友衛家寄宿過一段時間。隻是他並非去東京念書,而是家人偶爾會在暑假和春假時送他到別人家住一段時間、吃別人家的飯,可說是一種增廣見聞的手段。在那裏經常遇見的女孩就是彌生,她總是帶著素描本,在上麵描繪茶花。


    巴家也是茶道家族,因此冰心齋早已看膩和服美女,彌生在家裏卻是經常穿著裙擺搖曳的圓裙洋裝。已經想不起兩人是怎麽結識的了,隻記得從她上高中後沒多久,自己就開始對她懷有好感。因為知道她想報考美術大學,便經常用要她帶自己去參觀美術館的理由約她出門。彌生的父親總是在道場裏待到很晚,每次去她家,家裏都隻有她一個人。既然如此,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也就不用多說了。


    某天,也不知道為什麽,彌生的父親竟在白天回家。當時,兩人是怎麽找借口都無法解釋的模樣,她父親也驚訝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雖然所知不多,但也曾聽說他是位劍士豪傑,害怕被毆打的冰心齋爬著逃出了彌生家。後來聽說那個父親果然大發雷霆。回憶到這裏,冰心齋才終於點頭承認:


    「真的耶,和奈彌子那時候一樣。女兒被人家做了這種事,真是會震驚到說不出話來,氣得就算殺了對方都不甘心,結果卻還是無法出手,到這裏為止都一樣嘛。這就是因果報應嗎,哈哈哈。」


    「現在是說笑的時候嗎?」


    「不是啦,是我不好,我也有在反省了啊。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呢?」


    說著,目光投向壁龕裏的掛軸。


    〈桃花笑春風〉


    「人麵不知何處去啊……」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的含意正是:桃花依舊如往年一般盛開,應該在花下的人兒卻已不知去向何方。


    「從那之後,我就不方便去東京友衛家了,徹底地斷絕聯絡。直到去年,因為行馬的事去商量,真是睽違了好幾十年哪。」


    在那之後,彌生曾回來探望過誌乃一次。當時誌乃的丈夫突然過世,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的,千裏迢迢從關東趕來守靈,對於往昔的照顧之恩,她似乎始終感念在心。


    「那時,她身邊帶了一個小女孩,我問她是不是結婚了,她就說對。」


    「那不是我的孩子吧。」


    一邊笑著說「當然不是啊」,誌乃又一邊狐疑地歪了歪頭。看到那對母女的瞬間,誌乃當然也做了某些想像。可是,一旦想起那段前因後果,又馬上打消了念頭。最重要的是,當時的誌乃剛失去丈夫,承受著非同小可的打擊與悲傷,實在沒有心力去忖度別人的事。


    「既然她過得很幸福,我這過去的男人就不必再出麵啦。」


    冰心齋拍打自己的大腿,表示話就說到這裏。接著又對誌乃說:「現在著急的是奈彌子的婚禮,已經決定要辦在五月了。雖然夾雜了不少我自己的抱怨啦,但今天是因為那兩人說一定要請誌乃小姐參加,所以來問你什麽時候方便。」


    「現在才開始訂,好日子的會場已經預約不到了,所以我們打算在寺院舉行。」


    「那就是佛前婚禮羅。」


    「對,再加上是用『茶婚式』(注:茶婚式,以日本茶道儀式舉行的婚禮。)儀式,多少能避人耳目,奈彌子的肚子就不會被注意到了。」


    「這樣很好,我很高興可以參加,不過有件事我得先問。這是讓奈彌子嫁出去吧?」


    已經站起身來的冰心齋,手裏提著束口袋,語氣沉重地開了口:「就是關於這件事啊……」似乎到現在還在煩惱,到底該把女兒嫁出去,還是招贅女婿進來。


    「鶴了也真是的,既然要做出這種事,幹嘛不早點做呢。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能名正言順地招贅了啊,真是的,把事情搞得這麽麻煩。」


    他現在講的跟剛才的抱怨完全相反,誌乃為他的任性感到傻眼,一邊斥責「你可得為大家爭氣點啊」,一邊把這位掌門人送出家門。


    冰心齋回去之後,誌乃歎了一口氣,把作為茶道口使用的紙門一拉開,才發現一身穿袴裝的青年縮著身體在電燈泡下正襟危坐。


    「哎呀,阿哲,抱歉哪,光顧著講話,把你給忘了。」


    「請別介意,我覺得不好中途打斷你們出去,所以也隻能在這裏發呆而已。」


    「明明是我留你吃飯的,真是不好意思啊。現在開始做飯太晚了,怎麽辦好呢?你要先回去嗎?」


    「您怎麽這麽說呢,老師。剛才那位不是說會請料亭的人送吃的來嗎?我在這裏等那個。要是能吃到那裏的料理,等一、兩個小時也沒有損失的。」


    誌乃想想也有道理,兩人便慢條斯理地收拾茶具,一邊談起巴家長男過世後的種種回憶。受到連累而與戀人被拆散的奈彌子,終於可以和鶴了結婚,這對誌乃與哲哉而言,都是一件開心的事。


    雖然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過了一個小時,肚子還是餓得受不了了。就在這時,料亭的便當好不容易送到了。那是個五寸大小的三層飯盒,最下麵是竹筍飯,第二層是用當季食材做的配菜,擺盤很美觀。大概以為隻有誌乃一個人,所以飯盒並不大,即使如此,菜色還是非常豐盛,是個相當豪華的便當。


    「真舍不得吃呢。」


    誌乃打開蓋子瞧了一遍菜色,一邊發出這樣的喟歎,一邊又把蓋子蓋上。


    「阿哲,下周你會特地去東京接小翠吧。對你真是過意不去,為了聊表心意,就把這當成車馬費,今天這個便當你帶回去吃吧。我吃點茶泡飯就行了。」


    見誌乃用包袱巾將便當重新包好,哲哉滿臉發光地說:「真的可以嗎?」


    「雖然我不認識那個人,不過他還真會挑日子死呢。」


    「你在說什麽啊?」


    「就是這樣啊,不是嗎?要不是掌門人的媒人那天死了,奈彌子也不會代替他去鬆島出席茶會,就沒機會順便飛到劄幌找鶴了先生了吧。正因如此,才會有了小孩,也非舉行婚禮不可,於是掌門人才會來邀請您,今天晚上也才會像這樣有好東西可以吃。這一切,都是托了那位死掉媒人的福嘛。」


    誌乃瞪大眼睛,盯著徑自為自己合情合理的解釋點頭合掌的哲哉。


    「你果然從頭到尾都聽見了啊?」


    哲哉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茶道少主的京都出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村榮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村榮子並收藏茶道少主的京都出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