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貨車正停在位於代代木的某棟女生宿舍前,車身上印著黑體的「坊城不動產」幾個字。


    在不動產這一行,每年三月底是簽約期,想當然耳,隨時都可能須要假日加班。在這工作壓力默默加重的時期,哲哉好不容易拜托身邊所有同事幫忙,才終於取得休假到東京接小翠回京都。


    榻榻米行的女兒小翠,高中畢業後努力說服了不甚情願的父母,如願進入東京的音樂學校就讀。原本說為了升上專科、這三年都不會返鄉,但她花了兩年修完所有課程後,還是決定搬回京都。對於她這樣的心境變化,哲哉很是高興,沒人拜托就自願負起到東京幫她搬運行李的任務;前一天明明很晚才下班,仍一下班就從京都出發,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奔馳。當他抵達東京小翠的宿舍前時天還沒亮,由於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拜訪女生宿舍,更不可能要求小翠讓自己睡在房間裏;隻好不顧附近鄰居異樣的眼光,將椅背放平,在車子裏過夜。當小翠起床後提著垃圾袋走出大門發現貨車時,已經是早上八點之後的事了。


    「什麽嘛,是阿哲啊,到了怎麽不跟我說呢?」


    「不,我怕吵醒你就不好意思了,畢竟這是你東京生活的最後一個早晨哪,我希望能讓你好好休息,不要留下遺憾。」


    「阿哲真是怪人。」


    接下來,兩人一起將棉被和衣物收納箱等堆上貨車,再把空下來的房間打掃幹淨,把鑰匙還給管理員。花了兩、三個小時做完這些事之後,盡管有點累,哲哉的心情卻非常好,載著坐在身邊的小翠朝京都出發。


    「那個女生是不是叫佐保?就是幸磨先生的學生,她來打過招呼了嗎?」


    哲哉找了個話題問小翠。


    佐保今年春天即將到東京上大學,拜托小翠幫忙,讓她住進這間女生宿舍;如果可以住進來,佐保的父母也會比較放心。小翠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反正自己已經要搬走了,幹脆讓她住進同一間的房間;這麽一來,說不定還能視情況留下幾件大型家具。


    「嗯,來過了。一放榜確定考上後,她就馬上和我聯絡了。四月一號就是開學日,所以明天就要搬過來了。」


    「所以你才掃得那麽仔細啊。」


    「嗯,要是房間太髒豈不丟人。那個女生可厲害了,大學聯考在三十三間堂射箭大賽那天舉行,但是她為了看比賽,竟然放棄考試呢。上國立大學的機會就這樣沒了,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結果,佐保將誌願大學改成東京的私立學校,而且是由栞菜負責指導弓道社的大學。她告訴父母,要在這裏用四年的時間好好鑽研弓道,花了一番工夫才考進來。


    「看來她真的很熱愛弓道呢。」


    「阿哲……不是這樣的。她愛的是小東啦。她眼裏隻有小東,看著他時的表情也哀怨得不得了呢。」


    「喔,對耶,那天你也去看了通矢。」


    一月中旬那天,由於小翠剛好要麵試一個在京都的工作,也為了參加成人式,所以就幹脆留在京都。遊馬的母親來向誌乃打招呼時,提到隔天兒子要去參加通矢的事。小翠雖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卻隻在電視新聞裏看過通矢比賽,既然下午才要麵試,不如趁早上到三十三間堂去親眼瞧瞧。寺院境內人多擁擠,也不知道遊馬在哪裏,好不容易找到他時,隻見他身邊圍繞著家人和佐保,小翠還來不及開口叫他,就又不見了人影。


    不過一旦比賽開始,原先圍著遊馬的一行人立刻搶占箭道對麵最前排的位子,所以隻要從中找到那個穿深藍色製服裙的少女,就知道遊馬人在哪了。因為她的眼神永遠隻對著遊馬,似乎連一瞬都不想錯失他的身影。那將手帕緊緊捏在胸前的模樣,無論怎麽看都是個熱戀中的少女。與其說她深深陶醉其中,不如說她隨時都可能哭出來,那副表情烙印在小翠腦海中。她一定愛得心都痛了吧。


    「年輕真好啊。」


    「說什麽傻話,小翠你也才二十歲啊。」


    「是已經二十歲了。人家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二十歲的一天啊,已經算是歐巴桑了吧?完全輸給那個女生了。她來找人家商量宿舍的事時也是,滿嘴都是小東。隻要一提到小東,眼睛馬上變得濕濕亮亮,就連同性的我看在眼裏,都覺得實在透明美麗。被那種眼神凝視,小東一定會怦然心動吧。」


    聽見小翠輕聲歎了一口氣,哲哉偷偷瞄了坐在副駕駛座的她一眼。


    「怎麽,我聽起來倒覺得小翠你從剛才開始就滿嘴都是遊馬同學啊?」


    「你在亂講什麽,人家說的是佐保的事才對吧。唉,你不覺得上帝很不公平嗎?佐保才十幾歲,喜歡小東的心意也是那麽美麗又純粹。可是,那都是因為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個擁有高明箭術的小東吧。而人家呢,第一次見到的,卻是個明明連吉他都不大會彈、態度倒是很高傲的厚臉皮窮光蛋小東。更別說他連名字都不肯好好告訴人家了。佐保認識的是個叫作『友衛遊馬』的人,人家認識的卻是『東友衛』;這誰啊?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嘛,蠢斃了。」


    「哎呀,那個人一定也有他的苦衷,這也是沒辦法的嘛。」


    說起來,將遊馬帶到京都的人是小翠,拜托父母讓無處可去的他暫時住在家裏的人也是小翠。然而,他對這樣的她不但使用假名,也不曾表明真正的身分。等到真相大白之後,小翠也從沒自他嘴裏聽到一句正式的道歉,隻有氣氛變得很尷尬而已。


    「阿哲,你倒是很體諒他嘛,馬上就改口叫『遊馬同學h了。」


    「畢竟隻是拿掉濁音的兩點而已呀(注:以日語假名標記來說,小東(azuma/ぁずま)和遊馬(asuma/ぁすま)的發音相比,隻多了兩個濁點。)。」


    「人家就沒辦法。小東就是小東,是那個愛說謊又隨便、個性差到不行的小東。阿哲,你應該不知道吧,第一次見到小東那天,同樣是行駛在高速公路往京都的車上,小東竟然對人家說:『因為聽起來很惡心,你可不可以不要講話。』人家隻是很普通地開心聊天而已,竟然說人家的講話方式慢條斯理、很惡心。為什麽人家非得被初次見麵的人這樣說不可啊?每次想起這件事,都難過得差點哭出來。他還說什麽討厭京都,不但最討厭京都,也最討厭京都人。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和佐保在一起?她明明就是個道道地地的京都女生。」


    哲哉再也受不了,打了方向燈將車開進休息站。


    「我說小翠啊,饒了我好嗎?你知道我為了什麽專程休假到東京來接你嗎?聽說小翠要回京都,我實在是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你卻從剛才就滿嘴都是小東、小東的,是不是太不應該了啊。原來你想回京都,並不是因為有我在,而是因為遊馬同學在這裏,是不是呢?」


    「你怎麽突然這樣亂說,和他沒關係吧。人家原本就想在音樂教室工作,既然被錄用了,那當然要回來。京都多得是會彈一點鋼琴和風琴的人,要找到這種工作很不容易,這麽說來人家豈不是超幸運嗎?」


    「更何況這裏還有遊馬同學。」


    「你幹嘛這樣講話,人家都說和他沒有關係了。再說,小東根本就已經不住在人家家裏了啊。」


    「那真是太可惜了。噯,小翠,雖然我非常喜歡小翠你,但也沒那麽心胸寬闊,如果小翠喜歡的是別人,我不可能一點都不在乎,所以從一開始就問了你很多次不是嗎?你和遊馬同學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嗎?」


    「什麽都沒有啦。」


    「可是,你還是很在乎他吧?隻是因為他已經有佐保了,所以才說不出口罷了?其實那兩人好像也還沒有對彼此許下任何承諾喔。」


    「可是,佐保有『弓道』這個可以和小東分享的世界啊。」


    「小翠也有『茶道』這個世界可以和他分享,不是嗎?在遊馬同學眼中,你還是他的恩人呢,至少有權表達自己對他的喜歡吧。」


    「阿哲,你為什麽一直故意說這種話呢?我家那種茶道,根本稱不上是茶道流派吧,更何況,我哪有什麽資格說得一副自己有恩於人。一直到不久前都還嫌對方麻煩、說對方壞話,一知道對方是掌門之子就立刻改變態度,這也太做作了。」


    「有什麽辦法,本來就是這樣啊。」


    「你好過分,才不是這樣。」


    「這麽說來,你是更早以前就喜歡上他的羅?」


    「……說夠了沒!阿哲,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的是小翠吧。要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你何必這麽生氣。從剛才開始,小翠嘴裏說的,難道不都是在吃佐保的醋?」


    「吃什麽醋,人家連一句都沒這麽說吧!」


    哲哉露出疲憊的表情,把頭靠在方向盤上。


    「要不要休息一下?」


    被他這麽一問,小翠抬起頭往擋風玻璃外頭一看,立刻搖搖頭。


    「不要在這裏。那時被小東說了一堆壞話,人家真的就在這裏吐了。」


    哲哉默默發動車子,無言地往下一個休息站開;原訂一邊兜風一邊欣賞富士山絕景的計劃也化為泡影了。


    抵達京都還有好幾個小時,兩人雖然言歸於好,重新開啟不著邊際的話題緩解尷尬的氣氛;然而,當哲哉原本想聊點開心的話題而提起奈彌子與鶴了的婚事時,突然發現身邊的情侶們都獲得幸福了,隻有自己的戀情卻怎麽也不順利,不由得一陣寂寞。另一方麵,小翠一直拿自己和佐保比較,那副唉聲歎氣的樣子,也讓他看了很難受。遊馬一點也不認同小翠的魅力,更是教人心生憤慨,這些事都讓哲哉滿肚子鬱悶。


    「要是小翠不想直接開口,不如我來幫你問吧,反正比散山很快就到了。」


    這麽一說,沉默了半晌的小翠怒氣衝衝地抬起頭。


    「阿哲,你要是敢做這種事,我就和你絕交一輩子!早知道人家就自己搭新幹線回去算了,現在也不會這麽煩,早就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喘口氣了。」


    哲哉是以幫別人做下個月的工作為條件,才好不容易獲得今天的休假,卻被小翠說成「還不如搭新幹線」,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是喔。不好意思,都是我硬要幫忙。」


    原本以為會怒吼回來的哲哉,卻隻這麽低喃了一句,倒令小翠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吸了吸鼻子。


    「就快到了,如果看到小翠在哭,我會被師傅罵的。」


    抵達榻榻米店時,已是日暮西山。微笑拒絕一起吃晚飯的邀約,哲哉隻幫忙將行李搬下車,打過招呼便先行離去。


    接著,他直接驅車前往比睿山。在西沉夕陽的相伴下開上山,把車停在醒目的公車站牌下;從行李廂裏拿出手電筒掛在身上,走進一條小路。


    前些日子,討論要為去東京的幸磨辦送別茶會時,好久不見的遊馬也在場,大家提議說幹脆在天鏡院裏點茶。雖然因為不穩表示阿闍梨不喜歡喝茶,導致這個提案最後不了了之,哲哉倒是因此得知了天鏡院所在。不過,現在卻怎麽找都找不到。


    過了一會兒,察覺草叢另一端升起的輕煙,也看出前方似乎有著類似瓦片屋頂的東西,但是當他往前踏出一步時,腳下的地麵卻突然變得鬆軟,整個人就這麽背靠著草叢滑落。滑下去之後,哲哉愣在地上好一會兒,這才有個大概是聽見聲響出來查看的人影,從建築物角落探出頭來。正是遊馬。


    他的頭發長長了,臉上冒出胡碴,外表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第一眼差點認不出來。不過這點似乎是半斤八兩,隔著一大段距離,遊馬也沒認出哲哉,露出訝異的表情走過來。


    「……啊,是阿哲先生啊!什麽嘛,我還以為是誰呢。」


    這下,他才總算放心靠近。仔細一看,遊馬身上穿著僧侶工作服和草鞋。


    「這一帶有時會出現狸貓呢。誰教你要從草叢裏冒出來……」


    遊馬一邊拉著哲哉的手臂幫他站起來,一邊苦笑著說。所有向不穩問路的人,幾乎都會從這裏冒出來。遊馬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栞菜也是。


    「下次要來時先說一聲吧。老師說下次若有人問路,就告訴對方往大門的路怎麽走。對了,你怎麽會來?」


    「喔喔,我是來拜托你一件事的,遊馬同學,請不要問理由,讓我揍你一拳吧!」


    「啥?」


    才剛反問完,哲哉已經一拳揮來了。驚訝之餘,遊馬一屁股跌坐在地,哲哉則是踉踉蹌蹌地踩進白蘿卜菜園裏。


    「等、等一下啦,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現在就是很想揍你。不這麽做,我一定睡不著。」


    「別開玩笑了好嗎?我才不想莫名其妙被揍呢。」


    說著,正當遊馬想站起身時,哲哉一邊助跑一邊從黑暗中朝遊馬飛撲過來。遊馬嚇得伸出手掌擋住這一拳,還反過來抓住哲哉手臂。遊馬的運動神經原本就比較好,更別說他還像隻猴子似地在山裏生活了這段時間;像哲哉這種都市裏的少爺是揍不到他的,可是——


    「啊,遊馬哥,可找到你了。看我帶了什麽好東西來?」


    趁遊馬聽見這句話而回過頭時,哲哉用力使出一記勾拳將他撂倒。


    「你們在做什麽啊!」


    說話的人是峰男,遠遠看見遊馬被毆打,趕緊跑過來抓住哲哉。遊馬搖搖晃晃起身,一邊摩挲臉頰說著:「等一下、等一下。」一邊將那兩人分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實在搞不懂。啊,我剛才正準備要煮飯,差點忘了!」


    說著,遊馬急忙往回跑,峰男則拖著哲哉跟在後頭。原來遊馬正在用炭爐烤竹筍,因為旁邊就有一處竹林,所以最近每天都來挖竹筍吃。和以前一樣,負責做飯的還是遊馬。


    「哎呀,都烤焦啦。算了,就這樣吧。峰男,你盯著這個人就好,不要揍他。」


    接著,遊馬在烤焦的竹筍上淋醬油,端進阿闍梨房間後再回來。峰男按照吩咐,緊緊揪著哲哉的衣領。


    「說吧,你帶了什麽好東西來?」


    「喔,是花枝啦。我家隔壁大叔釣回來的,奶奶要我帶來給和尚吃。」


    在這間破爛的寺院裏熬過一個月之後,峰男終於獲得阿闍梨首肯,答應考慮收他為弟子,但條件是在那之前,峰男得先為臥病在床的祖母送終。若是以修行目的入山,幾年之內都將無法下山,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鎮上,親人過世也都不能回去。「你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麽多壞事,如果真的有心追求佛道,至少得先把在人間該盡的義務盡完再上山。」聽阿闍梨這麽說,峰男便嚷著:「既然如此,我馬上回去殺了她再回來。」然而,說是這麽說,回家之後,他還是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了祖母好一陣子。所謂打工,其實隻是幫隔壁的木匠鄰居跑跑腿,但是看在祖母眼中,過去連家都不回的孫子變得這麽懂事,令她非常歡喜,認為這都是拜天鏡院的和尚所賜。現在,老奶奶每天都會朝山裏膜拜答謝;雖說自己過的也是受人接濟的生活,無法給予像樣的謝禮,不過,隻要是她手頭多出的東西,都會要峰男送到寺裏來。


    不巧的是,阿闍梨不能吃花枝。


    「是花枝啊,烤了會有味道吧?」


    一有味道就會被阿闍梨發現,到時候又得接受那些殺生戒的經文說教了。


    「是啊,去五郎先生那兒吃吧?」


    遊馬和峰男默契十足地達成協議之後,峰男放開哲哉,開始手忙腳亂地準備動身。


    「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在生什麽氣,但我們現在要稍微換個地方,阿哲先生你要不要也一起來呢?被揍一拳就走人的話,我也很傷腦筋啊。」


    「我已經不氣了;揍了剛才那一拳氣就消了。」


    「開什麽玩笑啊你,不用道歉的嗎?」峰男擺出流氓架勢威嚇,遊馬伸出手擋在他胸前、扳過他的身子,兩人一起往前走了兩、三步後又回過頭。


    「阿哲先生,走山路沒問題嗎?天色已經暗了喔。」


    因為他是開車來的,所以決定搭他的車一起到如來堂附近,峰男則是騎自己的機車在前方帶路。


    距離固然不遠,下車之後還是得摸黑走上一段路,雖然遊馬和峰男早已習慣這條路,但是對突然被帶來走夜路的哲哉而言,卻是來到很不得了的地方,一路上走得戰戰兢兢,更別提他看到五郎「家」時的震驚程度了。


    五郎正一邊吃晚餐,一邊小口啜飲人家給的酒,看到峰男帶來的新鮮花枝正好可以當下酒菜,忙不迭地取出菜刀。


    「還有竹筍啊?真不錯,這裏太擠了,咱們去河灘上吃吧。」


    峰男將花枝交給五郎,順便接過鍋子和網子等器具,和遊馬一起走到河灘上,熟練地動手在石灶裏起火。一時間,三人都忘了哲哉在場,他隻好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外頭沒有路燈,連月亮都看不見,靠著手電筒摸索時突然察覺到一股氣息;照亮一看,不知道是什麽正窸窸窣窣地蠢動著,使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那裏……有什麽、在動……」


    遊馬轉頭一看,回答他:「喔,是烏鴉啦。」


    「烏天狗,也要吃花枝嗎?」


    對著空氣這麽嘟噥了一聲,峰男便答腔道:「他不會吃的啦。」


    「天狗?你亂講的吧?」


    「不是亂講的喔。當然啦,我還沒實際看過飛在半空中的天狗,不過他跑起來就像在飛喔,明明兩隻腳細得像棍子似的。據說就棲息在那附近呢。」


    「那附近是指……」


    「洞穴之類的地方啊,或是那座破爛如來堂的陰暗處啊。下雪期間,我們寺裏那臭老頭說把他帶來吧,所以就抓來安置在寺裏了。總不能讓他露宿野外凍死吧。」


    「是人類喔?」


    「當然啊。雖然不知道已經幾歲了……因為天狗是不會死的吧。」


    「什麽天狗……換句話說就是流浪漢吧?」


    「大概。」


    「什麽大概啊。」


    就在兩人說著這些話時,五郎已剖開花枝、切成生魚片拿過來了。灶上架著烤網,上麵放好了竹筍。五郎稍微避開竹筍,將花枝背鰭的部分一起擺上去。


    「這個花枝鰭啊,就要像這樣塗上內髒來烤,很好吃喔!」


    說著,他把塗抹內髒的任務交給遊馬,又吩咐峰男去摘花椒葉,用研缽研磨成粉。用的磨杵當然也是花椒木做的。最後,把磨好的花椒粉和收藏許久的味噌混合攪拌,塗在竹筍上。這時哲哉已經開始吃起花枝生魚片,又接過從旁遞上來的竹筍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歎的呻吟。聞到塗在花枝背鰭上的內髒經過燒烤後飄出來的香氣,心想這下非得喝兩杯不可了。為了避免酒後駕駛,從剛才一直忍著不喝,一旦酒端到眼前,也就這麽接過來喝了。


    「這可真美味。」


    前幾天賺到的料亭便當已經夠美味了,沒想到這幾個粗漢看似隨便做出的料理雖充滿野趣,滋味卻幾乎不輸料亭便當。哲哉心情大好,興奮地大快朵頤。峰男從旁斜眼觀察這樣的他,一臉不滿地咬了一口竹筍。


    「這個人到底是怎樣啊?打人的理由有說了嗎?」


    遊馬搖搖頭。在車上問過了,哲哉卻堅持不能說。


    「遊馬哥,你為什麽不生氣?」


    「與其生氣……」


    將灶上的烤網換成鐵鍋,遊馬一邊炸花枝須一邊說:


    「一定是我不好吧。」


    「這什麽意思啊。」


    在車上,遊馬自己也想了一下,哲哉不會毫無理由揍人,他不是那種人;這樣的哲哉既然會出手,就一定是自己有什麽該挨打的理由。


    「是我不好對吧?」


    遊馬隔著鍋子向站在另一邊的哲哉確認,得到「對啊,都是你不好」的回答。「可是,那是說出來就會有人受傷的理由,所以我不能說。」那麽長舌的哲哉也會有「不能說」的事,可見非同小可。


    「如果阿哲先生這麽說,那一定是我不好。可是,因為不知道原因,我可不道歉喔。」


    油炸的聲音很吵,遊馬隻能發出怒吼似的聲音解釋。


    「算了,那也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遊馬同學,你果然是個好人。」


    「這又是什麽意思啊,我都搞不清楚了啦。」


    「哇哈哈,聽起來是樁佳話啊。」醉醺醺的五郎笑著這麽說,油鍋裏的花枝須劈裏啪啦亂跳。


    「教人搞不清楚的還有阿峰啊。說什麽要下山殺祖母,害人擔心得要命,結果還不是很珍惜她。」


    峰男害羞地蹲下,拿起一升裝的酒瓶往杯裏倒;站在一旁的五郎一邊道謝,一邊笑著搶走那杯酒。


    「要是因為未成年酒駕被警察抓走,你祖母一定會很傷心吧。俺說過幾次了,做事要懂得瞻前顧後啊。」


    「哼,我懂好嗎。要是殺了阿嬤我會被抓去關,阿闍梨先生就不會收我當弟子了。如果要殺,就一定不能敗露事跡,得謹慎行事。」


    峰男不能喝酒,隻好無奈地走到河邊,雙手放進河裏掬水喝。喝了個盡興之後,一邊從嘴裏噴出一口水,一邊轉頭又說:


    「我亂講的啦。因為,隻要入山修行就不能再見到阿嬤了吧?這麽一想就覺得,或許讓她再活久一點也好,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辯解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大聲。


    「老是嚷嚷著要修行,阿峰你是認真的嗎?要是真成了阿闍梨先生的弟子,像花枝這種東西都不能吃了唷。」


    「這就是我剛才講的啊。隻要想到一旦開始修行就不能再吃了,不管是花枝還是章魚,吃起來都變好吃了。就連薄得要命的火腿,吃起來都令人感恩。最近我吃什麽都覺得好好吃。」


    「這樣啊,那俺煮自己擀的烏龍麵給你吃吧。」五郎說著,就要起身,沒想到卻絆到腳。遊馬說:「我去拿吧。」然後朝小屋飛奔,炸好的花枝須已經起鍋放在灶旁了。


    「阿峰,俺告訴你啊,隻要心裏覺得飯菜好吃,那就好吃。就像你剛才說的,隻要一想到開始修行就見不到、吃不到了,那些東西就突然變得很重要或很美味了,道理是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就算不用把自己關在山上,每個人都總有一天會死,到那時候還不是誰也見不到、什麽也吃不到了嗎。如果能理解這一點,就會好好地珍惜活著的每一天。阿闍梨先生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啊。既然住在城市裏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又何必勉強自己進入山裏辛苦修行呢。人隻要擁有想像力,大多數事情都能領悟,何不選擇可以吃肉、吃魚,也可以娶老婆的方式輕鬆悟道?這樣不是好太多了。」


    可是峰男卻用力地搖頭,然後一邊從河邊跨步走回來,一邊表示對自己來說,悟不悟道都無謂。


    「我隻是想成為行者。成為行者,然後變成像阿闍梨先生那樣的超人。」


    「什麽超人啊,那個人真的這麽厲害嗎?」


    輪到哲哉負責守在火旁,他正在從油鍋裏撈起炸好的筆頭菜和楤芽。


    「你不知道嗎?阿闍梨先生是超能力者啊,手輕輕一揮就能將敵人拋出去。」


    「被拋出去的就是這家夥啦。」


    帶著烏龍麵回來的遊馬笑著說。


    「他能在深夜裏繞行整座山一圈呢,足足有幾十公裏呀!那個幾乎是用飛的了吧。他還有千裏眼,連看不見的東西都知道。比出這樣、那樣的手勢,嘴裏念著咒語,隻要把那九字真言一念,連結界也能瞬間布下。借由修行就能獲得這種力量,很厲害吧。還有啊,修行時不能想多餘的事,我呢,雖然最討厭想事情,但最擅長什麽都不思考了,所以我超適合修行、超適合當個行者呀。阿嬤說每個人都至少會有一個優點,我終於找到自己的優點了。我的優點就是什麽都不去想,這可不是誰都辦得到喔。對不對?五郎先生,你也這麽認為吧?」


    看來,這家夥出家的動機實在大有問題。


    「峰男,既然你這麽尊敬那個臭老頭,那時為什麽要在寺門上亂塗鴉呢?我就是這點想不明白。」


    上次問他的時候,說是曾經在鎮上亂塗鴉時被阿闍梨看見,被他斥責了一頓,因此懷恨在心,所以才找上寺院用紅色噴漆塗鴉。


    然而,實際和他相處過後就知道,峰男雖然粗野,心地卻不壞,否則也不會隻被摔那麽一次就投降;從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他的個性有多老實。再說,這種普通小和尚連一個星期都撐不住而逃跑的生活,他竟然毫無怨言地熬了超過一個月;嘴裏明明嚷著希望祖母早死,結果還是乖乖回去照顧臥病在床的老人家。就算本人嘴硬不承認,老實說,他的個性確實和一般人一樣溫柔善良。隻因為自己做壞事被斥責就懷恨在心,這實在『不像』他會做的事。


    「那是因為阿闍梨先生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說了什麽?」


    那是在夏天裏的一個炎熱日子,心浮氣躁的峰男手持噴漆罐,無所事事地在街頭徘徊,找到合適的牆壁就在上麵用噴漆留言或塗鴉。


    「我已經忘記那是什麽店了,總之那天大概沒開,鐵門是拉下的,我在上麵用誇張的字體寫下『去死』和『殺了你』等字眼。阿闍梨先生正好經過那裏,站在背後死盯著我看。還以為他想抱怨什麽,可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搞得我更心浮氣躁,回頭破口大罵:『臭和尚,你有什麽意見嗎?』」


    「這、這還真夠嗆……」


    「結果,阿闍梨先生他說:『真想看你爸媽長什麽樣。』」


    「也難怪他會這麽說。」


    五郎放下手中的酒走向火邊,雖然沒說出口,卻用行動表示出煮烏龍麵的任務不願假手他人的堅持。峰男大剌剌地仰躺在河灘的砂礫上,遊馬也在他身邊坐下。月亮剛從樹叢後方探出頭,夜空中的星星清晰可辨。


    「我啊,從小不管被人說是笨蛋、流氓、沒用的家夥或窮鬼啦,都已經很習慣,也無所謂了。可是,我卻不想因為父母的事被人說什麽,那會讓我非常火大。並不是因為我愛他們,我甚至想過要是沒有那種父母就好了。真的是無可救藥的父母啊,我不知道被他們害得有多慘……被人說『真想看你父母長什麽樣』,對我來說是最大的侮辱了。沒想到會被那個一臉清高的和尚說那種話,滿腔怒火怎麽也無法熄滅。你們沒有這種禁忌話語嗎?聽了之後會被激怒、氣得腦袋都不清楚的那種字眼。」


    「禁忌話語啊……或許有喔。」


    遊馬抱著膝蓋仰望夜空。「因為你是長子」、「因為你得繼承家業」,從小到大,隻要被人用這種理由強迫做什麽,情緒就會失控。也曾有過一段時間完全不希望別人提起自己家的事。什麽家業、掌門人啦,這些話聽在耳裏,就像在嘲笑自己。尤其是當話題觸及到那個沒沒無名、小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跑的弱小流派時,與其說是被激怒,不如說是完全喪失鬥誌,隻想當場逃離。


    「俺是不大懂啦,但是流派那種東西是愈大愈好嗎?」


    五郎一邊用長筷在鍋中攪動,一邊發問。


    「那當然啦,愈大愈威風嘛。」


    「所以當掌門是為了耍威風嗎?」


    「倒也不是這麽說……」


    「那掌門這種人又是為了什麽目的存在的呢?」


    「……誰知道。」


    「俺話先說在前麵,俺不喜歡掌門世襲這種製度,就是看不慣那種用威權壓榨底下人的做法。所以,俺可以說是支持不想繼承家業而苦惱的你。」


    「不、這……」


    如果自己的立場是他說的這樣,反而不用苦惱了。像「阪東巴流」這種小門派,被壓榨的反而是掌門,犧牲的是整個人生。


    「煮好了喔——」五郎對這話題根本不在意,隨手拿了湊合的小缽和碗公,將煮好的鍋燒烏龍麵分盛給眾人。


    「也有蛋喔。」


    將春天的山菜天婦羅放在煮好的烏龍麵上,再打一顆蛋,吃完之後,原本凍僵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了。雖然已是春天,夜裏還是很冷,更何況這裏是山上。遊馬他們看起來並不在意,哲哉卻已經冷得渾身發抖。


    「真不知該說這是粗食還是珍饈了。遊馬同學,你每天晚上都吃這些東西嗎?」


    哲哉咻咻吸著麵條,又歎了一口氣。


    「對了,講到掌門人,讓我想起來奈彌子小姐和鶴了先生終於要結婚了。」


    遊馬伸出筷子挾起麵條,一邊點頭一邊說:「那真是太好了呢。」再「呼呼」地將麵條吹涼。


    「聽你說得一副事不關己,這樣好嗎?這麽一來,你弟弟要當掌門就難了喔。」


    行馬決定入贅巴家,就是希望當上宗家巴流下任掌門,讓奈彌子獲得自由、和她真正喜歡的對象結婚。現在目的達成了,為什麽說他要當掌門就難了呢?遊馬繼續吸食麵條,抬起眼睛望向哲哉。


    「奈彌子小姐能夠結婚,不是拜行馬同學之賜喔。她的婚事能定下來,是因為有了小孩。」


    盡管聽了有些吃驚,遊馬仍覺得這是喜上加喜。


    「可是,你想想看,要是生下來的是個男孩會怎樣?掌門現在嘴上說是要讓行馬同學繼任,但很快應該就會覺得自己的外孫比較可愛了吧。與其讓次女的贅婿繼承,不如讓直接有血緣關係的外孫繼承,難道不是這樣嗎?要是來不及的話,隻要讓鶴了先生暫時代理就好了。」


    「不過,是行馬先被拜托的啊。」


    「這件事現在也有點不了了之了吧。」


    「是這樣嗎?」


    「你還問是不是這樣,還不都是因為你做出這種事。要是你能好好地回家,肯定表示自己願意繼承『阪東巴流』,讓家人放心,你那在東京的父母也不會緊抓著二兒子不放了吧。搞什麽,為什麽你家的事還得由我來說明給你聽啊?總而言之,行馬同學既然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繼承家業,他在巴家的立場當然會變得很微妙吧。搞不好還會被人家說是利用真由子小姐來搶奪財產呢。」


    心想哲哉說的或許是事實的同時,遊馬將剩下的天婦羅配菜挾在眼前緊盯著看。那是卷成一團的莢果蕨,還沒來山上生活前根本沒吃過。


    「會這樣嗎?」


    莢果蕨清脆的口感吃起來挺不賴的。


    「說真的,我每次看到遊馬同學你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就火大。你要是有意願繼承家業,就快點回東京去吧。」


    「總覺得,現在還沒那個心情。」


    「這不是心情問題吧。你知道自己這樣遊手好閑,會四處給人帶來多少麻煩嗎?我可以再多揍你一拳嗎?」


    嘴裏嘀咕著:「饒了我吧。」遊馬喝幹了最後一滴湯汁。


    該說是「說人人到」嗎,沒過多久,行馬也來到了天鏡院。趁著放春假回東京的他,受家人所托,幫哥哥送換洗用的內衣褲來。盡管嘴裏嘟噥著:「為什麽是我啊?」還是好好地把東西帶來了。不過,那天行馬確實沒什麽精神。


    奈彌子因為懷孕而急著結婚的事好像也是真的。「宗家巴流」的繼承問題,一如哲哉預測,陷入曖昧不明的事態。無論掌門人或奈彌子,當然都不會說那種話,但是鶴了的師兄鶴安卻故意在行馬耳邊扇風點火,令他更加不安。站在鶴安的立場,與其將來讓師弟鶴了或鶴了的孩子繼承家業,不如現在想辦法讓外人行馬坐穩掌門人位置,或許對他來說更有好處。因此,他頻頻催促行馬早日開始學習宗家流的茶道。然而,行馬是阪東家流的掌門之子,不能任意學習其他流派的茶道。


    「每天看著看著都記起來了。要是叫我試試看,說不定我真的能用宗家的點前作法來點茶呢。要我學也可以,應該說,我自己也想學看看。因為那和我們家的作法完全不一樣,還挺有意思的。可是,要是現在開始學,鶴安先生就會成為我的師父了,隻有這點讓我有些卻步。你也知道,茶道的師父一旦決定,就不能再換了吧?總覺得我要是成了那個人的弟子,恐怕會被牽扯進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裏抽不了身啊。」


    行馬這麽說著,身體微微顫抖。


    因此,即使會為宗家帶來麻煩,點茶時他依然按照自家流派作法。不過話雖如此,認識了其他流派的點前作法和價值觀,有時也為行馬帶來驚奇的新發現。在巴家四處閑晃時,就有過好幾次這種機會。姑且不論繼承家業的問題如何解決,行馬本身對宗家的教法和點前內容,確實頗感興趣。


    「哎,不過到目前為止,我的師父應該算是真由吧。這是秘密喔。」


    丟下這句話,他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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