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天鏡院還有另一位訪客——佐保。遊馬上山之後,兩人睽違半年才終於在一個月前的通矢大賽上再會。雖然那天結束後,兩人又再次斷了音訊,遊馬仍從栞菜和哲哉那裏得知佐保準備就讀的大學,以及她即將搬到哪裏的事。四月過了一半,不知為何,收到一張雷門(注:東京地標之一,淺草寺門口掛著「雷門」字樣大燈籠,是淺草寺表參道的入口。)明信片,上麵寫著「因為黃金周要返鄉一趟,想順道上山造訪」。除此之外,她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近況,隻加上一句「因為我也想嚐試『穀練』,請多指教羅」。所謂的「穀練」,是佐保擅自發明的稱呼,指的是遊馬的遠距箭靶練習。


    本以為大概五月才會來,她卻在四月底剛放假時就到了。大概是事前向栞菜問過路,佐保順利找到了大門;但卻不知怎地,當遊馬聽見外麵傳來樹枝沙沙晃動的聲音時探頭一看,原來是佐保的弓卡在樹上正動彈不得。


    「你在做什麽啊。」


    盡管嘴裏嘲笑她動作不俐落,但這些茂密得蓋住大門的樹枝確實生長過頭,也差不多該修剪了。等到她好不容易擺脫樹枝,一腳踏人大門內側,兩人終於好好麵對麵時,佐保與遊馬都莫名害臊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的頭發,好像又更長了?」


    過了老半晌,是佐保先開的口,邊說還邊嘻嘻地笑了起來。不隻頭發,穿著僧侶工作服和草鞋的遊馬,也讓她覺得很陌生。


    「對啊,你說得沒錯。傷腦筋呢,佐保可以幫我剪嗎?你會不會剪頭發?」


    遊馬反手牽起佐保,抬起腳跨上屋外簷廊,自己從某處找來一把剪刀硬是塞給她,順便將掛在脖子上的擦手巾攤開披在肩上。佐保一開始推說沒有把握,一旦接過剪刀,等遊馬一轉過身背對她,也就意外幹脆地幫他剪掉後腦勺過長的頭發,甚至在遊馬都已道過謝了時,還繼續堅持耳朵附近的頭發太雜亂、左右不對稱啦,嘮叨著男人的頭發真難剪,怎麽也不肯放下剪刀。就這樣,佐保一邊替遊馬剪頭發,一邊聊起自己在東京的新生活。


    「前陣子,我第一次去了澀穀。那真是個瘋狂的地方耶,每個人無論講話或走路,都像機關槍一樣,『啪啪啪啪』又『噠噠噠噠』的。」


    佐保不久前還住在京都,大都會的生活對她而言根本就和革命差不多吧。


    「啊……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我剛來京都時正好相反,覺得怎麽會有這麽不幹脆的城市。啊,不過佐保,你說話的用詞好像變得有點像東京人了喔?」


    「咦?真的嗎?大概是我腦波弱吧。因為身邊都是關東人,和大家混在一起,有時我都搞糊塗了。」


    這麽說來,半個月前來到京都的行馬,雖然還是一樣滿嘴尖銳辛辣的話,語氣卻不知不覺變得溫和了些,抑揚頓挫也有些京都人的感覺。一這麽嘲笑他,行馬就立刻反駁:「那是因為哥哥是個自我中心的人,所以才會毫無改變。」


    「你已經不染頭發了嗎?」


    看遊馬甩著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的頭,佐保又這麽問。自以為瀟灑而染成藍色的劉海早就恢複黑色,發尾最後殘留的一點藍色也在剛才被佐保剪掉了。


    「這裏沒有美容院,想染也沒辦法啊。再說,這附近淨是些頂上無毛的人。」


    佐保聽了咯咯笑了起來,再次回頭望向殘破的牆壁和斷掉的紙門框。


    「這裏,除了遊馬同學之外,也住著其他和尚吧?」


    「嗯,隻有一個臭老頭。你怎麽會這麽問?」


    「今天啊,剛從東京回來時,家人間我要去哪。我說要來天鏡院,我媽的表情就很奇怪。所以我一直在想,這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住的地方。」


    原來如此。這件事遊馬也曾問過峰男。那個能滿不在乎地在別人牆上用噴漆寫下「去死」和「我殺了你」的峰男,在天鏡院門上卻隻寫了用片假名拚音的「天鏡院」。總覺得,以懷有惡意的塗鴉來說,這也未免太沒有殺傷力了吧。原本還以為是他下意識對寺廟的敬畏使然,後來才知道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峰男聽祖母說過,從前精神病院也叫「顛狂院」(注:音同「天鏡院」。),對他來說,那就是他所能想到、對阿闍梨最大的侮辱了,隻不過,那麽難的漢字他不會寫。


    「可是啊,正確寫法應該是『天上的天,鏡子的鏡』對吧?『天上的鏡子』,指的就是月亮。」


    這是五郎告訴遊馬的。高掛在天上的銀色明鏡,自己無法發光,必須反射太陽才能擁有光芒。所以「天鏡院」也可以翻譯成「月之寺」。


    「和外觀完全不同,有個很浪漫的名字呢。」


    「事實上根本差得遠了。」


    遊馬笑著抬頭望天,當然看不見月亮。


    「你不是想到山穀去嗎?我們走吧。」


    收好剪刀,再拿了弓,遊馬背著兩人份的弓具往外走。佐保提著一個小籃子小跑步跟上;雖然身上穿的是針織衫和裙子,畢竟來這裏的目的是練習射箭,所以她腳上穿的是運動鞋。即使如此,佐保還是跟不上一不小心就會走得太快的遊馬。好幾次,遊馬停下來回頭時,都看不見佐保身影,隻得急急忙忙往回走。路上不時出現極陡峭的地形,當落單的佐保正不知該怎麽走時,遊馬總會適時伸出手來牽她。雖然有幾分猶豫,佐保最後還是回握了他的手。沒想到女孩的手竟是如此柔弱纖細,遊馬不知為此心驚膽跳了幾次。兩人之間自然而然地沉默下來,直到抵達吊橋,佐保才興奮地說:


    「哇,就是這裏?真的耶,山穀雖然不大,卻很壯觀。」


    靠在杉樹上的榻榻米本就傷痕累累,在風吹雨打下更是變得破破爛爛。原本應該吊在中間的草鞋,在承受無數次箭矢洗禮之後,不知何時已化為一根根稻杆、散落消失。遊馬姑且指著榻榻米的位置,告訴佐保那就是箭靶,再過橋往對岸去。


    「哇喔,好遠!」


    「話說回來,佐保做過遠靶的練習嗎?」


    「沒有耶。」


    「這是第一次?」


    見佐保默默點頭,遊馬心想,真是太亂來了。栞菜也真是的,竟然答應讓她這麽做。無奈之餘,也隻能先安裝弓弦,做好射箭的準備。因為佐保說想先看一次示範,遊馬便射出一箭。箭矢擦過榻榻米的中心點,勉強射中邊緣。


    「不行,現在心裏有雜念。」


    看來是無法保持像三十三間堂通矢那天一樣澄淨無瑕的心了。


    也讓佐保試射看看,不出所料,飛出的箭矢無法抵達對岸,在距離二分之一左右處失速下墜,落入山穀。射手佐保驚慌失措地奔向崖邊。


    「佐保,不要緊,等一下再撿就好了。先別管那個了。我說啊,就算射的是近靶不是遠靶,你的姿勢就已經有問題了。正麵舉弓的習慣還沒完全改掉,現在這樣,說正也不是,說側也不是。」


    高中三年學到的舉弓姿勢,和進了大學後學的不一樣。雖然知道要領,但要一不專心,就很容易恢複原本的習慣。佐保修正姿勢再射一次,結果還是箭落穀底,看起來就像是朝穀底射箭似的。再次跑到崖邊往穀底看,因為擔心箭會找不回來,心想至少看清楚箭往哪個地方掉,卻完全沒個頭緒,佐保露出焦急的神色。


    「不用擔心,一定找得到。我的箭不知道掉下去幾次了,到現在連一支都沒弄丟啊。」


    比起擔心箭的下落,更該要注意的是用這麵弓射箭時,必須瞄準更高的地方往上射,才有可能拉長距離。的確,在三十三間堂時,女生們也都像要瞄準太陽似地往高處射。因為用的不是強弓,箭飛出時描繪的拋物線弧度必須夠大,否則就射不遠。即使遊馬這麽說明,佐保還是滿心掛念著掉到穀底的箭,把他說的話當作耳邊風。好不容易安撫她,說服她再次嚐試重射,一直到第六支箭才終於抵達對岸,不過當然沒射中箭靶。


    「真沒想到這麽難。」


    佐保幾乎快哭了。好久沒看到她這麽可愛的樣子,遊馬喜孜孜地在一旁欣賞。看到他這樣,佐保一邊用手背拭淚,一邊瞪著他責問:「為什麽不說話!」


    「遊馬同學每次都這樣,就算看到我哭,也完全不會來安慰人。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一點都不溫柔。」


    說不出「不,是因為你太可愛了」,遊馬隻能搔搔頭說:


    「啊,抱歉、抱歉,看你臉都皺起來了,很好玩嘛。」


    「……太過分了!」


    賭氣地別過臉,佐保打算爬下穀底。


    「啊,箭我來撿就好。要不要先吃飯?你不是帶了豬排三明治來嗎?」


    打從峰男帶花枝回來那天之後,遊馬已經一個多月沒吃到動物性蛋白質了。行馬來的時候,丟了一萬元鈔票給遊馬,說是:「媽叫你拿這個去買肉。」聽到他這麽說時,遊馬忍不住氣得破口大罵:「你為什麽不從城裏幫我買來,真是不夠機伶!」卻換來行馬一句:「這裏又不是什麽遠離人世的秘境,你自己去買就好了啊!」確實如他所說,隻要搭上幾十分鍾的公車就有肉店可以買肉,而憑遊馬現在的腳程,就算用走的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他就是不想隨便下山,總覺得那樣就會有什麽被破壞。唯一的例外是通矢那天,在那之後,遊馬就連一次也沒下過山。最近需要的東西都是拜托峰男買來的,那張一萬元鈔票也早就交給他,隻是肉還沒買回來。


    趁佐保準備午餐的空檔,遊馬前往穀底找尋墜落的箭矢。結果隻找到了四支,扣掉成功抵達對岸的那支,應該還有一支掉在某處才是。


    「抱歉,等一下我再找一次看看。」


    佐保將豬排三明治與雞蛋沙拉擺在附近的樹頭橫切麵上,並從保溫水壺裏倒出咖啡。


    「看起來好好吃,是親手做的?」


    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時,一條濕毛巾就遞了上來。她準備得真是周到。


    「對啊,隻不過做的人是我媽。我不大會做菜嘛,幸好現在住的宿舍有供餐,得好好感謝小翠姐才行。」


    「不過小翠很會做菜耶,說是從小被誌乃小姐訓練的。」


    「是喔?你吃過小翠姐親手做的料理啊?這樣啊……算了,那我也要請栞菜老師教我做菜。」


    「應該沒辦法喔,那個人頂多會捏飯團而已。」


    遊馬一邊不加思索地回答,一邊吃起豬排三明治。


    「如果是飯團,我也很會做喔,畢竟握力不是蓋的嘛。」


    茶道有時需附上懷石料理,所以栞菜也曾做了不少努力,可惜她似乎就是缺乏這方麵的才華,有時甚至做出很失敗的料理,為此沮喪不已。不過,家裏既有公子在,彌一的料理實力又媲美大廚,真的有需要時,也有其他負責做飯的門人在,倒是不曾因此感到困擾過。真要說的話,就是遊馬和行馬有時會成為犧牲者而已。


    「怎麽可能什麽都會呢,栞菜又不是神。佐保,你在焦慮什麽啊?」


    「咦?」佐保望了遊馬一眼,又挪開視線,自顧自地擦起手來。


    「如果是弓道的事,不用這麽在意啦。這裏雖然肉眼看不出來,但其實風還挺強的。女生用的弓力道本來就比較弱,要不被風吹跑反而比較難。再說,你今天帶的是近靶用的箭吧?那種箭重量比較重,會墜落也是難免的。而且,最後一支你不也順利射過去了嗎?既然已經掌握訣竅,接下來就沒問題了。如果是遠靶用的箭,射起來一定會更輕鬆,下次可以再試試看啊。不過,與其急著射遠,不如先把基礎打好喔。栞菜沒這麽跟你說嗎?」


    佐保尷尬地低下頭,看來,今天是瞞著栞菜帶弓來的。


    「或許吧,我可能真的太急了點……」


    說著,佐保將保溫壺裏的咖啡注入用來當杯子的壺蓋。


    「遊馬同學和小翠姐感情好像很好呢,還吃過她親手做的飯。」


    「那又不是特地做給我吃的。你到底怎麽啦,突然提這個。」


    「話是這麽說,可是……」


    為了接手小翠在東京的宿舍房間而去拜訪她的那天,佐保第一次和小翠說上話。關於搬家的事很快就討論完了,接下來就一邊喝果汁一邊聊天。兩人共通的朋友隻有遊馬,一開始話題就隻圍繞著他。佐保從小翠那裏聽到很多遊馬的事,都是自己不知道的。


    「像是彈吉他的事啊、茶會的事啊,好像關於遊馬同學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一樣。聽著她說那些話時,我好不甘心,所以我也一時逞強,故意挑小翠姐不懂的弓道話題來說。後來想想,我真是個討人厭的女生。」


    遊馬嘴上「嗯」地答腔,心裏卻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可是,我還是不想輸給她。或許就因為這樣,所以才那麽心急吧。」


    「你怎麽可能輸她?小翠又不會射箭。」


    「不是這個意思啦!」


    那是哪個意思?懶得再問,遊馬隻是小聲問了句:「這個也可以給我嗎?」伸手去拿最後一塊豬排三明治。


    「就跟你說不是那個意思嘛!我想知道的是,對遊馬同學而言,她是什麽樣的存在?難不成,是以前的女朋友……」


    遊馬咳了起來,差點噎著,拚命拍打胸口。


    「你說小翠嗎?」


    根本沒想到她擔心的是這個。有時候,真不知道女生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腦子裏都裝著這些心思,難怪箭都射不準。


    「我和小翠,不是你想的那樣啦。該怎麽說呢,真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永遠的大小姐』吧?」


    「大小姐?」


    「該說是房東的女兒嗎,還是師傅的女兒呢?或者說是誌乃小姐的孫女……總之,就是在她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來。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大小姐……」


    佐保懷著難以言喻的心情,語帶羨慕地輕聲低喃。不知道被人稱為「永遠的大小姐」會是什麽感覺呢?


    「佐保在東京能有宿舍住也是多虧了她吧。說起來,要是沒有小翠,我就不會到京都來了。」


    「那我們也不會認識……原來是這樣啊,那我知道了。這麽說來,我還得感謝她才行呢。」


    微微一笑,佐保似乎改變了想法。


    「啊,對了。」


    正打算開始收拾的佐保,又從籃子裏拿出個小盒子。


    「這是幸磨老師托我帶來的,說是在東京找到的好吃紅豆餡餅。」


    他似乎慫恿佐保,要她見到遊馬後,務必要求他用茶籠裏的茶具在戶外點茶。


    這麽說來,遊馬上次出示祖父傳給自己的茶籠時,幸磨曾提議春天時來場賞花茶會,而那時他也說過「主客就是佐保姬了」。佐保名字的由來是位於平城京(注:奈良時代的日本京城,大約位於今日的奈良縣奈良市與大和郡山市一帶。)東側的佐保山,「佐保姬」又意味著「春天的女神」。比睿山的春天來得晚,現在正好是櫻花要盛開之時。


    「欸欸!該不會是要我在這點茶的意思吧?」


    愣了好一會兒,遊馬才搞懂佐保的意思,不由得驚呼失聲。


    「是啊……不行嗎?」


    「不是不行,可是佐保,你對茶道也有興趣啊?」


    「我不討厭喝抹茶啊!配點心一起吃更好。對了,考大學前,我在遊馬家享用了茶喔,是遊馬媽媽為我點的茶。茶道很有趣呢,原來茶杯是五角形的,也就是『及格』的好兆頭(注:「五角」音同「及格」。)。壁龕裏掛著畫軸,是一幅天馬的畫,代表『不會落(榜)』的好兆頭。說不定是拜此之賜,我才考上的。」


    「是憑你自己的實力吧。」


    因為母親也為自己做了一樣的事,結果還不是沒考上。


    總而言之,那天帶著一絲緊張造訪男友家的佐保,很快就放鬆了心情,留下的都是愉快的回憶;因此後來在大學裏遇見栞菜時,佐保告訴栞菜,自己原本覺得茶道很難,但現在已經改變這個想法了。栞菜想了想,給佐保的回答是:「因為掌門夫人的茶很溫柔。」


    「所以在茶道中,每個人的茶都不一樣嗎?」


    「大概吧。」遊馬嘴上不置可否地回答,暗地裏卻因被毫無茶道經驗的佐保點出核心問題而狼狽不堪。在茶道中,每個人的茶當然都不一樣。遊馬入山閉關的原因,正是那個為了一點水就殯命的少年茶人。因為他,遊馬內心受到了震撼。宗家巴流繼承人的巴比呂希,和遊馬年齡相差無幾。


    遊馬既不認為自己能做到和比呂希一樣的事,也不想做;而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和比呂希不同,遊馬才會在這裏。雖然像是一種反證,卻也可以說是自己想再次好好麵對茶道的原因。


    「好,我知道了。佐保,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用跑的去拿茶籠來。」


    遊馬立刻起身,指著山穀的另一端。


    「你看,那裏有一棵櫻花樹吧?就在那裏會合。」


    說完,遊馬便跑了出去。跑到吊橋中央,又忽然急急忙忙回頭,從佐保手中把保溫壺拿下來。


    再次奔過搖搖晃晃的吊橋,沿著早已熟悉的山路,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天鏡院。仔細回想起來,打從來到天鏡院之後,不知不覺已過了八個月,這段期間別說好好麵對茶道,連茶籠都布滿了塵埃。阿闍梨不喜歡喝茶,寺裏也沒有半樣茶具。就算說要泡茶給他喝,也每次都被拒絕。這八個月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要求自己點茶。忘了是栞菜哪一次帶來的抹茶,一直冰在冰箱裏,幾乎沒有減少。來到這裏之後,遊馬反而更加遠離茶道,心思都被眼前的事物占據了。不,應該說,隻是刻意不去想罷了。


    一邊暗自反省,一邊回到庫院燒水裝進保溫壺,抱著茶籠等茶具再次跑回山穀。


    返回山穀時,佐保並不在遊馬指定的櫻樹下。凝神朝對岸望去,隻看到弓箭和她帶來的籃子。氣喘籲籲的遊馬四處找尋,這才發現她竟把那塊用來當箭靶的破爛榻榻米墊在底下,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吊橋中央。


    「佐保,你在那裏做什麽?」


    遊馬慢慢走近。


    「穀練。」


    「穀練?茶道的嗎?」


    她的意思似乎是要遊馬在那塊榻榻米上點茶。遊馬一臉愕然,屈膝跪在榻榻米上。


    「佐保,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茶道不是雜耍表演,也不是試膽大會。在不安定的吊橋上點茶,並沒有比較厲害。更大的問題是,外行人佐保或許不明白,這個茶籠原本是祖父的,換句話說,就是阪東巴流上一代掌門的東西。不隻從中國傳來的茶籠本身非常珍貴,裝在裏麵的嵯峨茶粉罐和古清水茶碗、南鐐(注:經過精煉、品質良好的銀。)水盆等,更是曆史悠久、這個時代難以獲得的寶物。當栞菜把它交給遊馬時,千叮嚀、萬交代,使用時絕對要小心謹慎。萬一手沒拿穩,把東西掉到了橋下,損失的金額可不隻是幾萬或幾十萬。茶籠裏的每一樣茶具都用鋪了棉花的袋子仔細包好,即使如此,剛才跑過來時,遊馬還是小心翼翼地將茶籠抱在懷裏。


    「是這樣嗎?」


    聽了遊馬的解釋,佐保仍不為所動,臉上露出超然的微笑。


    「可是,你看。」


    說著,佐保的目光往穀底望去。小小的山穀斜坡被滿滿的櫻花覆蓋,使得這座吊橋簡直就像搭在棉花糖上。由上往下看,盛開的櫻花盡收眼底。遊馬還真是沒試過這種賞花方式。自從來到這裏之後,前前後後也不知從這座橋上來來回回幾次了,遊馬卻一次也沒想過要坐在這裏。這實在是個令人難以想像的位置。


    「佐保,你不怕嗎?」


    「我以前掉到井裏過,所以對低處很沒轍,但是高處就完全無所謂。啊,所以一到東京,就立刻登上東京鐵塔了。」


    「這樣啊。」


    「不過,你說得也對。這麽貴的茶碗,要是掉下去就糟了。穀練還是取消吧。」


    少女起身,拍拍膝蓋這麽說。聽見她這句話,遊馬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說了很沒水準的話。想起放在茶籠裏的茶杓上,刻著「天紙風筆」的銘文,祖父風馬曾說過,那是「在天空這張大宣紙上用風一般的筆自由揮灑」的意思。為了愛惜茶具而在安全場所點茶的行為,豈不是正好和這句話相反嗎?反過來想,在這個地方點茶,或許才正符合「於廣闊之處揮灑」的寓意。


    「不用了,這個建議好像很有趣,就試試看吧。」


    脫下草鞋,擺放整齊,一邊想著從這裏不小心掉下去,該不會被誤會成抱定決心自殺的人吧,一邊跪坐在榻榻米上。


    「話說回來,佐保,你一個人把這塊榻榻米搬過來的嗎?力氣真大。」


    空手搬運榻榻米比想像中要難多了,這點遊馬很清楚,更別說要把這塊隨時可能迸開的榻榻米搬到搖搖晃晃的吊橋上,還真虧她辦得到。


    「沒有啦,是那個爺爺幫我的。」


    佐保指向橋下,棉花糖般的櫻花邊緣,看得見那隻烏鴉蹲踞在那裏。


    「我的箭,也是他幫我找到的。」


    「喔,原來如此。」


    箭墜落穀底時,遊馬之所以能那麽樂觀,正是因為有那個老人在的緣故。之前遊馬在這裏練習時,好幾次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掉下去的箭,最後卻不知不覺回到箭靶上。應該說,箭從來沒有一次不曾回到箭靶上。那個人一天會在山穀裏流連好幾次,隻能說眼力好得異常吧,不管異物是掛在樹枝上,還是被草叢掩沒,不找出來他似乎不肯善罷甘休。


    「那個人是誰啊?」


    「烏鴉,烏天狗。說了你也不認識吧。」


    遊馬隔著茶籠與佐保對坐,一邊拉開繩結一邊說。


    剛開始的時候,遊馬也沒能發現那隻烏鴉。不過,那是因為眼睛還不習慣山裏的景物,分不出烏鴉、枯木和土堆的關係。等到分得出來之後,遊馬才發現這人的生活範圍和自己幾乎重疊,經常看得到他的身影,有時甚至會和他擦身而過。阿闍梨要遊馬「抓一隻回來」的天狗,說的就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時,他手上拿著一片大大的八角金盤葉,如果有黑色頭巾,一定很適合綁在他頭上。


    仔細回想,來到天鏡院那天,遊馬因為中暑而倒在路旁,與其說是被成群的蚊子叮醒,不如說是被這隻天狗的手杖戳醒的。當時如果沒有在那裏醒來,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當遊馬拖著踉蹌的腳步跋涉到河灘時,打破西瓜讓他吃的也是天狗吧。以為是出現在夢中的天狗,其實真的存在。兩次救了自己命的他,不會是敵人。然而不知為何,隻要想帶他去天鏡院,天狗就馬上逃之天天。他滿頭灰發,胡須花白,穿著一年前被阿闍梨淘汰、顏色混濁不堪的破爛僧侶工作服;全身皺巴巴、龍鍾的老態教人懷疑他是否還有「年紀」這種東西,沒想到逃跑時的動作倒是很敏捷。


    因為阿闍梨老是質問「怎麽還不抓來」,為了捕獲這隻天狗,遊馬擬定戰略,好一陣子都在下雪的山中四處奔走,但最後還是因為天狗不知吃了什麽而腹瀉虛弱,才好不容易抓到。


    「那家夥可費事了。」


    佐保看也不看遊馬手邊的茶具,睜大眼睛聽著他的敘述。


    「那個爺爺沒有家嗎?」


    「是啊,因為是個像野生猴子一樣的老爺爺嘛。啊,不對,是烏鴉。」


    帶回寺裏之後,大概是被阿闍梨說了什麽,他才總算放棄逃脫。阿闍梨將被遊馬拆掉一塊榻榻米的那間房間分給他用。遊馬怕他住在裏麵會冷,想去將縫隙塞住,阿闍梨卻說那樣沒關係。「因為是一直住在寒冷室外的人,不能隨便讓他取暖,也不可以突然讓他喝熱的飲料,給點溫的柴樸湯就可以了。」遊馬把阿闍梨的這番話轉告五郎,五郎就將熬好的柴樸湯分了些來。和老人住在一個屋簷下實在是臭得受不了,正打算帶他去洗澡時,阿闍梨又說不能用熱水,得用快變涼的水才行,等阿闍梨和遊馬洗完後才讓他進浴室,幫他從身上擦洗出多得差點塞住排水孔的體垢。拿新的僧侶工作服讓他穿,他卻不高興地扭動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榻榻米上睡不著,夜裏悄悄去看他時,他總是縮著身體、靠坐在柱子旁。


    慢慢地,也開始讓他吃點粥湯,不過他卻和阿闍梨一樣吃得不多。有一天,遊馬靈機一動,想起抹茶應該是最適合他的東西,於是興衝衝地點起茶來。沒想到,老人卻瞪了遊馬一眼,離得遠遠地不肯靠近。


    「天狗爺爺,這隻是普通的抹茶啊,並不燙,對身體很好的,你喝點看看。」


    因為是一直過著那種生活的人,或許沒喝過抹茶吧。遊馬這麽想,努力勸他喝,他卻依然正眼也不瞧,終於讓遊馬火大起來,氣得怒罵:「我泡的茶是不能喝嗎!」盡管他渾身髒兮兮,還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但遊馬卻從未因此瞧不起他。不,反而因為他能在這樣的山中活下來,讓現在的遊馬深深體會「人外有人」而大感敬佩。然而,自己為了他不惜在山林裏奔走,不但幫他洗澡還對他諸般照顧,最後竟然遭到這種態度對待。再說,遁隱山林的隱士守則,難道不是連一杯茶都應該愛惜,不可隨意浪費才對嗎?


    被遊馬這麽一頓說教,天狗似乎也認為有幾分道理,才終於好好轉身麵對,開口說道:


    「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要再泡茶給我。」


    說著,他拿起茶碗,一臉狐疑地盯著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裏不滿意,刻意錯開杯口,一臉嫌惡地喝了茶。遊馬恍然大悟。


    「老爺爺,原來你是茶人啊。」


    「哼,給我喝毒藥還比較痛快點。」


    就這樣,雪停之前,他一直安分地待在寺裏,一等雪融,又莫名消失了蹤影。有時,遊馬會突然發現他一副閑得發慌的樣子,遠遠地往這邊看。


    「泡好了喔。」說著,遊馬將茶碗擱在佐保麵前。


    「咦,茶點呢?」


    匆匆打開包袱巾一看,裏麵是小鈴鐺形狀的紅豆餡餅,每個餡餅上還仔細打了結,仿佛拎起來搖一搖就會發出鈴聲似的。幸磨想表達的,大概是「給脫韁野馬係上鈴鐺」的意思吧。看遊馬吃起鈴鐺餡餅,佐保也在一邊羞赧地說明她在高中上課時學過一些茶道,一邊轉動茶碗飲茶。


    話說回來,還真的是在奇怪的地方做了奇怪的事呢。想想自己之前在兜風時經過公園看到哲哉開始點茶的模樣,還曾暗忖他真是個怪人,現在要是有人經過這裏,肯定也會說這是年輕人的胡鬧而為之語塞吧,說不定還會被怒斥亂來。不過不知怎地,心情卻很歡暢,仿佛感覺到櫻花的氣息從枕木般的橋麵縫隙間飄了上來。不愧是春天的女神,做的事情果然與眾不同。


    然而,本該麵露微笑、稱讚茶湯美味的佐保姬,卻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歪著頭說:「怎麽有點咖啡的味道?」大概是保溫壺沒洗幹淨吧。


    「欸?真的嗎?我喝看看。」


    遊馬一伸出手,剛才被恐嚇過「打破就糟了」的佐保,小心翼翼地將茶碗順利遞回,正當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時,卻不小心碰了茶棗上的茶杓。茶杓彈起,擦過榻榻米邊緣,從橋麵間的縫隙落下。一陣風吹過,掠過櫻花樹梢的茶杓,大概就這麽掉進河裏了吧。一切就發生在眨眼之間。


    佐保尖叫著摔出榻榻米,遊馬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接住差點滾落的茶碗。「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佐保抓著吊橋鋼絲跺腳,引起的震動令整座橋搖晃得厲害。遊馬一手壓住滾動的茶筅,對佐保怒喝「冷靜一點」,她才倏地止住。


    「真拿你沒辦法……」


    佐保看起來又要哭了。遊馬姑且先將茶具收進茶籠,再慢條斯理地套上草鞋,站在佐保身邊往穀底窺看。雙手在嘴邊圈成喇叭,背往後仰,再用力反彈回來對著穀底大喊:


    「喂!烏鴉爺爺!茶杓掉下去了,拜托你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茶道少主的京都出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村榮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村榮子並收藏茶道少主的京都出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