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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法之下的平等。


    1


    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基本上是一支‘戰鬥部隊’,主要的工作是打倒怪人。至少對外是這麽宣稱的。


    站在空空的角度,他對第九機動室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些人虐殺了自己的家人與所有和自己有關係的人,所以‘殺人部隊’的形象免不了就這樣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中。可是其實對第九機動室而言,殺人其實是非常態的額外工作。


    地球鏖滅軍當前的主要行動是對地球展開的‘攻擊’進行‘防禦’、‘應對’與‘反擊’,第九機動室則是組織當中少數具有‘攻擊性質’的主動部隊──話雖如此,這份工作顯然是一份髒活,常常要在前線涉險。所以就算在軍中也鮮少受到眾人‘欣羨的眼光’看待。


    能夠辨識怪人的空空的確是期盼已久的英雄──隻是英雄被延攬進的部隊,本身卻沒有受到英雄式的對待。


    對於沒能成為英雄的戰士劍藤犬個來說,她也不是一直都懷著引以為傲的心情執行任務──反倒強烈地認為‘我也隻能做這種事而已’。不過她之所以懷著這種近似自卑感的情緒,原因除了自身的遭遇之外,也是因為她很了解那位名叫‘火球人’的‘前輩’。


    就是把劍藤的家人全部燒死的那個人。


    一想到自己和那個男人都在同一個部門──


    盡管手中高舉著守護人類的正義大旗──她還是無法以自己的工作為榮。對於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少年空空空來說,自己或許和‘火球人’根本是一丘之貉。隻要想到這裏就讓劍藤不由得想要大聲哀號。


    當她找‘茶餘閑話’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牡蠣垣是這樣回答的:


    “組織這種東西也有很多不方便。不管用什麽方法招攬人──就算專找有相同目的的人,可是找來的人還是三教九流。不管是公司、學校或是軍隊都一樣──就算用相同的測驗去挑選,來的人還是各自不同,找到的人形形色色都有。這或許就和工蟻偷懶的矛盾法則一樣吧。隻要聚集一百個人──以機率來說就會出現像我、像你以及像‘火球人’那樣的人。其實就隻是這樣而已,你一點都不需要感到丟臉。你想想,要是沒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萬一發生什麽狀況的話,大家豈不就全都完蛋了?”


    ‘茶餘閑話’的回答聽起來有聽沒有懂。可是劍藤雖然聽不太懂,但心情似乎覺得好過了點。‘茶餘閑話’就是很擅長讓人心裏產生這種‘誤解’。


    “要是哪一天空空小弟心裏有這種想法的時候──當他看到‘火球人’,心裏有了這種想法的時候,我是不是也能像‘茶餘閑話’那樣安撫那孩子的心呢?肯定沒辦法吧。因為在他看來,他一定不喜歡和‘我’相提並論。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告訴他。雖然同屬一個組織的同一個部門,可是你和‘火球人’──甚至和‘我’都不一樣。”


    雖然劍藤心裏這樣想,可是她也認為英雄……真正的英雄一定不會有這種想法。隻是她作夢也沒有想到‘火球人’與空空兩人這麽早就互相打了照麵。


    更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展開一場大戰。


    2


    “怪人的孩子會是怪人嗎?”


    大雨之中,空空一邊開車一邊向坐在副駕駛座的左在存問道。他這句話可說是天外飛來一筆,問得相當突然,所以在存好像吃了一驚──


    “嗄?”


    ──在存似乎頗不高興地應了一聲。其實她沒有生氣……


    “你問這是什麽意思?”


    “不是啦,我殺掉的那個怪人好像有子女……是個小孩子。我的意思是說,因為那個小孩有怪人的血統,所以他是不是也算怪人?親人與外觀長相身分不同,用‘擬態’應該是裝不來的……可是照這麽說的話,怪人的父母也得是怪人吧?難不成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嗎?”


    “原來是這個意思……你還真的很不會問問題耶。之前聽你和劍藤姊姊說話的時候,咱就這麽覺得了,你在說話前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之後再開口比較好。”


    “喔,嗯。我覺得我是有想過啦。”


    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


    “你看,雨刷又停了……不是叫你開著別關嗎?幹麽動不動就去關它?”


    “我不喜歡眼前有東西一直動來動去,總覺得很擾人……感覺自己好像在監視它有沒有在動、會覺得很不放心,所以忍不住就會去關掉它。”


    “這樣很危險,別再去動它了。真是的,沒有開車經驗的駕駛就是這樣……關於剛才那個問題……你沒有問過劍藤姊姊嗎?”


    “沒問過。我也是剛剛才想起的,看到在存妹妹你的‘擬態’才想到的……我想你的媽媽應該沒有和你相同的能力吧?”


    “原來是從那件事聯想到的啊……嗯~”


    在存的頷首隱含‘這個男生對於自己殺的人有小孩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覺有壓力嗎’的意味,可是空空並沒有察覺到。


    在這三個禮拜的時間,在存當然一直都在聽空空與劍藤吃飯時的對話,同時也在観察他們。所以她認為自己已經很了解空空就是‘這種性格’,可是親身和他對話,實際體會到這種‘感覺’之後,或許又有不同的感受。


    可是她還是回答了,反正也不是什麽不能回答的問題──要是空空去問劍藤的話,她應該也不會猶豫,立刻就會告訴他吧。


    “當然咱不敢說百分之百絕對不可能,但是不會因為父母是怪人,所以小孩也是怪人。而且也不會因為小孩是怪人,所以父母也是怪人。”


    “不敢說百分之百絕對不可能是什麽意思?”


    “因為在無關血緣的情況下,母子兩人都是怪人的可能性還是存在。不是常常有小孩子在四月生,然後母親也是四月生的情況嗎?可是出生月份相同和母子血緣無關,和血型相同也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就是這個意思。”


    “你是說人類大概有十二分之一的機率是怪人嗎?”


    “你是怎麽聽的,怎麽會聽成這樣……好好聽人說話啦,搞得好像咱的比喻很難懂似的。怪人的數量沒那麽多,應該吧……要有十二分之一都是怪人的話還得了。”


    “可是就算有十二分之一也不足為奇吧?怪人不是分辨不出來嗎?”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你用‘拒光穿透鏡’去看,不也是根本找不到怪人嗎?所以密度來說就是這麽低啊。”


    “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直到剛才,我一直都認為劍藤姊說得誇大其詞。可是如果不用護目鏡就能無視‘擬態’看到你的人類模樣,那或許也可能有相反的情況吧?說不定有些怪人就算用護目鏡看也看不穿它的‘擬態’。而且──說不定數量相當多。”


    “……咱是搞不懂你的‘那或許也可能有相反情況’的論調是從何而來。理論上根本狗屁不通。可是……這個嘛……聽你這樣一說,這種假設的確很難反駁。”


    在存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小孩子抓到小辮子似的,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雖然空空的確是小孩子,可是終究還是在存年紀比較小。


    “嘖,給你這樣一說,連咱都開始胡思亂想了。說不定全世界的人類幾乎都已經變成怪人,地球鏖滅軍還自以為在守護人類,結果根本就是守護怪人……不,說不定就連軍隊都已經是怪人在當家了……”


    “這也不無可能啊。”


    “是啊,的確可能──非常有可能。可能性高到連咱都懷疑為什麽過去都沒想到。還真是毛骨悚然耶。這就叫做讓人不願麵對的現實吧……真虧你想得到這種事。”


    “不,現在胡思亂想的人應該是你吧。我可沒有妄想到那種程度,頂多隻是想到‘說不定有怪人混入軍中’而已。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咱已經要走人,想想也就罷了。空空弟弟,想到這種事你一點都不緊張嗎?你冒著生命危險,說不定所有行動都隻是白忙一場而已耶。”


    “生命危險?”


    空空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疑惑地側著腦袋。他甚至覺得這可能是這輩子聽起來最奇怪的一句話了。


    “哪有什麽生命危險啊,在存妹妹……打倒怪人雖然非法,可是很簡單啊。因為它們根本沒有戰鬥力,就和殺死一個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我們手上有強力的武器──劍藤姊的‘破壞丸’、我的‘醜惡怪俠’,還有你的那個項圈叫什麽來著──有了這些武器,根本殺得它們還不了手,沒有什麽生命危險啊。如果地球想要殺光人類這件事是真的,那些對事實渾然不知,努力節能減碳、把垃圾分類,維護環保的無辜一般人,日常生活的時候才更有生命危險呢。”


    “……對了,你還在那個階段啊。這麽一說咱才想起來──你說的是沒錯,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也是事實。就算軍隊可以保護你免於犯法,可是他們輕易就會拋棄你,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實驗的白老鼠,也有可能蒙受不白之冤而被整肅。丟掉小命的風險還是會上升喔。”


    “就算是這樣,好歹我還能活得下去。”


    “可能會被打入冷宮喔。”


    “即使寄人離下,隻要還活著,打入冷宮也行。”


    “……就算橫屍街頭也無所謂,比起家犬,咱比較想當隻流浪狗呢。”


    兩人之間的對話看似契合,其實是在各說各話。


    這也難怪。


    他們兩個人雖然一同麵向前方,可是眼中看著的東西卻不一樣。


    左在存看的是未來。


    空空空則是看著現實。


    可是不管是在存的未來還是空空的現實,兩者都染得一片漆黑,用雨刷都抹不幹淨。


    3


    “回到原本的話題……空空弟弟,趁這個機會我就把怪人‘誕生’的機製告訴你吧。”


    “‘誕生’?”


    “是啊。不過這種事情隻要問劍藤姊姊的話,咱想她應該也會告訴你……隻是她的嘴巴實在笨拙。而且搞不好你根本就會忘了問。”


    “這個嘛……反正我對哲學怪人的出處也不太在意。”


    “你好歹了解一下怪人是怎麽‘誕生’的……哲學怪人?那是什麽?”


    “啊,抱歉。那是我自己隨便取的名稱。”


    空空對在存解釋,向她說明從怪人的性質來看,自己認為它們比較接近哲學僵屍。聽完他的說明,在存開口──


    “嗯,也算有道理。沒想到這種說法倒也挺一針見血的。”


    這麽說道。


    “可是既然要這麽比喻的話,說不定用沼澤人來說或許還比較貼近事實喔──如果要談到怪人為什麽‘誕生’的話……”


    “沼澤人……是那個啊。”


    空空雖然知道這個名詞,可是這個理論以‘比喻’來說稍嫌荒誕,他的印象不深,因此,直到此時才回想起來。可是聽在存這麽一說,他又覺得好像的確如此。


    沼澤人,也就是swampman。


    某一天,一個來到沼澤的男子被閃電擊斃。


    他被閃電直接打中,徹徹底底從世界上消失──可是當時雷擊也打到旁邊的沼澤,有如奇跡的現象在那時候發生了。雷擊與泥沼產生化學反應,催生出一個生物──那個‘生物’和被雷擊斃的男子一模一樣。


    身體、頭腦、記憶完全都一樣。


    一個與男人分毫不差的‘生物’於焉‘誕生’。


    既然完全一樣,所以‘他’就這樣回家去──然後就這樣以‘他’的身分繼續日常生活。‘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從雷擊與泥沼中誕生的,更沒想到自己其實已經被雷劈死了。


    “……他既會和家人談天說笑,在職場應該也會和同事吵架──就是這樣的理論。有人說怪人誕生的方式大致和這個理論差不多。這也是沒有實際證據的說法,就像是推測一樣。”


    “雷電會生出怪人?”


    “不對不對,不是那個意思。你啊,不要再把比喻的內容直接囫圇吞棗了啦。你這個人到底有多老實啊,又不是法蘭肯斯坦博士創造的怪物。也就是說,怪人類似和原本是人類的人物在某個場合互相‘替換’而‘誕生’。而且還是在本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與其說是‘替換’,其實應該算是‘轉生’吧?”


    “轉生……意思是說怪人不曉得自己是怪人囉?”


    “想必是沒有,咱認為應該是沒有。這麽一想,你應該就比較明白為什麽地球鏖滅軍的拷問部隊再怎麽樣死纏爛打,都沒辦法讓怪人自白了吧?”


    “……拷問部隊……”


    有這種部門嗎?這種名稱這麽露骨的部門……不,應該不是正式名稱吧。這肯定是在存心懷厭惡的表現方式。這種取名的格調實在……也不對,既然地球鏖滅軍這種名字都是正式名稱了,內部真有這種部門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不過現在的重點不在這裏。


    “那怪人就是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企圖毀滅人類囉?”


    話說回來,到底真的有證據顯示怪人企圖毀滅人類嗎?這一點空空也覺得存疑──一切都隻不過是情況證據而已。


    講極端一點──其實也沒那麽極端,就一個很普通的可能性來說,如果有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全都恰巧不利於人類的話,就沒辦法區分他到底是人類還是怪人了──就算詳細調查,連心理思考層麵都不放過,也還是無法證明那個人是人類。


    照這樣來看,也難怪空空的‘辨識力’會這麽受重視……而且也難怪他們會加緊腳步分析‘擬態’了……隻是空空怎麽樣都有一種感覺,這些或許都隻是白作工而已。


    雖然不由得會用這種冷漠眼光看待事物,就是空空空之所以是空空空的理由,可是他的辨識力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就像剛才他向在存說的那樣。


    或許有些怪人連空空都看不出真麵目。


    這也未可知。


    “說不定我或者你也有可能是怪人吧?老實說,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否定這一點。”


    “的確沒有啊……要是這樣的話,到頭來不就隻能從行為上來判斷了嗎?咱覺得地球鏖滅軍的大頭們──連咱都沒見過的大頭們搞不好就是這樣想的。”


    “你是說光憑情況證據就夠了嗎?”


    “不,可能還更加激進也說不定。咱們的……已經和咱沒關係了,你們的老板應該更偏激吧。也就是說隻要行為對人類有害,管他是怪人還是人類,全都可以‘消滅’──”


    “…………”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不,正確來說應該是以這個國家的常識來看,這應該會被當成一種‘可怕的想法’──空空這麽認為。但同時他也認為要是撇開倫理道德去思考的話,這種區分方法也很合理。


    要是不怕冤枉好人的話,檢舉犯罪率就會三級跳。


    這是理所當然,而法律的原則就是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因此法律講求與其把一個無罪的人誤判有罪,寧可把一百個罪犯判為無罪。


    這是不得不為,要不然的話,法的秩序就會崩潰──可是這種狀況或許隻是不受大眾的支持而已,再怎麽樣都還是有些異議分子。而地球鏖滅軍的高層裏就有這種思考異於大眾──想法激進又偏激的人存在。


    他們就是饑皿木博士所說的‘內心沒有一絲動搖’的人。


    “這應該是一種……危險思想吧。要是這樣想的話,總有一天人類會一個都不剩。因為反過來說所有人都有嫌疑。”


    “你說得沒錯。就算真的有人所作所為全都有利於人類……那照樣也是見仁見智。表麵上是行善,其實是為惡、或是乍看之下根本就是在為惡的善行。這種事在世上可是數不勝數的。”


    “……你說乍看之下根本就是在為惡的善行,是指地球鏖滅軍嗎?”


    “才不……就咱來說的話,地球鏖滅軍的行動就是‘乍看之下根本就是為惡的惡行’,哪有什麽拯救可言。就算最後有好的結果,也不代表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惡行。他們是在消滅怪人啦,可是也‘隻有如此’而已。”


    在存的語氣與其說是諷刺,根本已經是不假辭色了。她的身體被改造成這種莫名其妙的體質,會有這番意見其實也是正常。


    應該說沒有幾個人在身體被改造,周遭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狗’之後,還能繼續相信組織的善性吧。甚至可以說這世上絕沒有這種人也不為過。


    “隻是呢,空空弟弟。有句話咱先告訴你,給你日後或者是未來的人生當作參考。在這種情況下,什麽是非善惡都不重要。不管地球鏖滅軍是守護人類不受邪惡地球侵害的善性,還是標榜守護人類卻偏離人道的惡性,反正你都已經選擇在那裏活下去了──既然這樣,煩惱這些事情又有什麽意義?”


    “我又沒有在煩惱什麽。”


    “是嗎?”


    在存這麽說道。


    “所以咱說這是給你日後或者是未來的人生當作參考嘛。咱說這些,是為了總有一天你遇上煩惱的時候。當你煩惱的時候就這麽想吧──有啥意義呢。”


    4


    有一句話叫做熱血沸騰。


    這句話的意思是‘激烈地彷佛連血液都變熱了’,基本上就是一種比喻的表現。就算稱為‘熱血男兒漢’也不是當真說他血是熱的,隻不過是精神上的表現而已。


    可是這裏有個人以肉身把這種形容化為現實。與其說是以肉身,不如說是以鮮血把這個形容化為現實。


    這個男人擁有‘熱血’──就如字麵上形容的那樣,他擁有灼熱的血液。


    就像左在存的身體被改造成‘擬態為狗’的體質──這個人則是全身每一滴血液都被‘抽換’,在他體內淌流的血液溫度高到根本碰不得他的身子。


    如果要說這個人和在存有什麽不同,那就是他被賦予的體質非常具有攻擊性,對周遭的人事物都帶來極大的困擾,另外一點則是他欣然接受自己這種體質。


    他的名字叫做冰上法被。


    可是在他還沒加入地球鏖滅軍之前,別人都叫他發破【注9】而不是法被──現在他則被稱為‘火球人’。【注9:日文中爆破的意思。】


    流著灼熱血液的軍人。


    他就是‘炎血火球人’。


    5


    “得找個地方把那副手銬拿下來才行……還是說那東西也是地球鏖滅軍配給的神奇道具嗎?”


    “什麽神奇道具,拜托別取這種好像玩具一樣的名稱啦……也不是,這隻是一般的手銬、一般的囚具而已。鑰匙在劍藤姊姊手上,隻有在換衣服的時候她才會幫我解開。”


    “那隻要找一找的話,鑰匙應該也就在房間裏某個地方吧……可惜剛才沒有時間好好找一下。可是為啥啊?我是說到底是為什麽、有什麽理由要用手銬銬著你呢?這和‘擬態’成‘狗’有什麽關係嗎?”


    “名義上是說讓‘擬態’不容易被識破……他們說狗狗會用手很奇怪。可是咱認為這可能是在惡整咱吧。”


    “什麽惡整?”


    “也就是說讓咱在日常生活就戴著手銬,想要讓咱明白自己隻是組織裏的‘用品’而已吧。”


    “……他們是不是討厭你啊,在存妹妹?”


    空空覺得被迫過著像狗一般的生活就已經惡整得很厲害了,除此之外要是還落井下石的話,這種行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隻讓人感覺有某種陰險的氣氛。


    “他們當然不喜歡咱啊。就像你看到的,咱的個性很世故。對不明室那群人,咱隻要一開口就沒好話。不過你說得對,咱也想找個可以解開手銬的地方把這東西拿下來。”


    “在存妹妹,我可不可以順便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想劍藤姊應該沒辦法回答。”


    “什麽問題?要是咱能回答的話就告訴你吧。”


    “呃……這可能隻是因為在我眼裏看來你不是‘狗’,所以我不明白。而且就算問了你,你也可能答不上來。具體來說,你是怎麽‘擬態’的?”


    “嗯?具體來說?你這樣問咱怎麽知道,咱又不是自己想擬態才變成狗的……你這個問題就像是問別人‘怎麽讓指甲長長’一樣。”


    “是我問的方式不好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好奇當‘擬態’造成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時,你是什麽方式‘解決’的。光是‘看起來是狗’的話,還是有可能在某些事情上發生矛盾啊。比方說……你不是說手銬的鑰匙是劍藤姊保管嗎?那劍藤姊在幫你換衣服的時候,是出於什麽動機把手銬‘解開’呢?一般情形下,很難想像有什麽機會要把寵物狗身上的手銬拿下來吧?”


    “喔喔,原來是這個意思啊……你不是問原理,而是想要知道這類狀況怎麽處理是嗎?具體到底是什麽機製,也隻能去問不明室那些人……不過就算問了,他們應該也不會告訴你。應該是直接幹涉對方的腦部,讓他察覺不到這類的矛盾吧。”


    幹涉腦部。劍藤在談起怪人的擬態時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不是隻有調整視覺情報而已,而是讓腦部看到幻覺。


    “簡單來說,看到的人會自行處理視覺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劍藤姊姊一定沒發覺自己把咱的手銬裝了又拆。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她,她也一定會歪著頭不曉得你在說什麽。不過這部分的機製也沒有證據證明是不是和怪人的‘擬態’相同。”


    “嗯……也對。因為事實上也有一些怪人已經有嫌疑了。”


    或許就是因為抱著可能冤枉好人的覺悟去懷疑,才能勉強看破怪人的身分吧……事實上,澱理川美土裏是怪人這件事,好像在空空用護目鏡證實之前就幾乎已經確定了。


    “那就算不戴著手銬、就算用雙手生活,劍藤姊也還是會把你看成是‘狗’吧。而且你本來就用兩隻腳站著嘛。”


    “是啊。這些事情都會在她的頭腦裏自行解決。所以我才說是惡整嘛。”


    “可是如果懂得使用的話,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很方便的能力,方便到這種程度的惡整根本不算什麽。你覺得呢?那種‘擬態’能力已經普及化了嗎?我的意思是說,軍隊裏還有其他人會用這種能力嗎?”


    “沒有其他人,隻有咱而已。再說咱也不會用。隻是因為不曉得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在咱身上產生‘類似擬態的作用’而已……什麽‘類似擬態的作用’嘛,就像是怪裏怪氣的喜劇一樣,一點都不好笑。就算可以‘擬態’成狗,基本上也沒啥鳥用。所以對不明室來說,在被空空識破之前咱就已經是失敗品了吧。感覺他們隻是盡量想要從失敗品身上學到一些教訓。”


    “失敗……”


    難道因為同是失敗者,所以半年前在存才會被掃出門給劍藤當寵物嗎?不,應該沒有這層關係。可是這件事說不定就是讓這個旁若無人的少女稱呼劍藤為‘姊姊’的原因。


    這麽說起來,劍藤之前也說過她和在存‘處境有一點相似’。可是既然劍藤把在存當成是‘狗’,這句話應該就不能以字麵上的意思去看待……


    “現在問這個問題可能已經太晚了……如果不行的話也隻能盡量掩飾。我被一個兩手都被手銬銬著的人挾持,他們不會起疑心嗎?”


    “啊?喔喔,關於這個啊,沒有問題的。因為咱和怪人戰鬥的時候,基本上劍藤姊姊也不會把手銬解開。就算想要惡整咱,他們也不至於讓咱在遇到萬一的情況下沒有戰鬥能力啦。”


    “是嗎?你的意思就是指──他們配給你的道具吧──利用項圈的能力就能戰鬥嗎?”


    “是啊……這東西叫做‘共鳴環’,或許也算不上是戰鬥用的道具……和‘破壞丸’不同,和你的‘醜惡怪俠’也不一樣。如果沒有這玩意兒的話,咱也不會興起想要逃亡的念頭了。那些家夥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這種方便的道具交給咱這個天才賭徒。”


    “是喔……”


    這時候如果空空開口問那個項圈有什麽功能的話,在存應該也會告訴他。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麽道理瞞著不說。不對,如果要遵守在存綁架空空,把他脅持出來的‘背景設定’,那她反而應該把項圈的功能告訴空空才對。對項圈──也就是共鳴環的功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綁架,就和被雙手反綁的少女或是被‘狗狗’綁架一樣毫無說服力。


    可是空空固然不知道,就連在存也沒察覺而忽略了這件事。理由是因為對她來說,這個項圈已經像是肉體的一部分,項圈所帶來的能力同樣也是肉體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知道是這個原因的話,或許也能說怪不得她,可是不知道‘共鳴環’帶給持有人什麽樣的好處,也的確讓空空之後陷入更危險的險境。


    簡單來說,空空眼中的在存雖然是個‘年紀小又囂張的精練戰士’,或是‘天才賭徒’。可是她也不是不會出岔子,而且也不是空空現在所想的那麽可靠的夥伴。


    因為在存比較深入組織內部、暗部以及深部,因此有時候會營造出一種比劍藤或是牡蠣垣還更加精實可靠的氣息。可是這同時也意味著她不熟悉現場、經驗不足。


    空空沒注意到這一點。


    他不了解現在自己參加──被迫參加的賭局有多麽危險。而且這還是一場自己幾乎沒有好處可沾的賭局。


    “在存妹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說不定也早該問了。”


    “什麽啦,你不要每次停下來等紅燈就問咱問題好嗎?現在是最容易被盯上的時候,拜托你好好擺出一副大人模樣看著前方好嗎?”


    “就算要我擺出大人的模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麽擺才稱頭……不是,這真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在存妹妹,之後你打算怎麽辦?找個地方用什麽工具把手銬切掉,然後在一個更遠的地方……手機訊號都傳達不到的地方把我綁起來之後分道揚鑣……之後呢?你要怎麽辦?”


    “咱不是說了要逃跑嗎?”


    “我就是想問你要逃去哪裏。”


    “咱也不知道……逃到哪裏有差嗎?除了你以外,咱在任何人眼裏都是一隻小狗,不折不扣的流浪狗,所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如果你開口說話的話,其他人聽得懂嗎?”


    “很難說。咱從來沒有說過,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聽不聽得懂。說不定咱說的話也會在他們的腦袋調整。搞不好就算咱說你好啊,他們聽起來就會變成你好汪呢。”


    “……就算不會變成你好汪……可是能不能溝通都很難說對吧。這樣你還能逃得掉嗎?沒辦法找人幫忙,而且也沒有一個會把你當成人類對待。從這方麵來看,我覺得和現在大同小異。”


    “嗬嗬嗬,怎麽了?空空弟弟。你難道在向咱求婚嗎?隻有我一個人可以把你當人看,所以永遠留在我身邊吧……你是這個意思嗎?”


    在存喜孜孜地說道。


    空空說這話當然沒有這個意思,空空空這個人當然沒有這個意思,可是聽到在存主動提出這個提案,他也愈來愈覺得這個點子也不賴。


    空空和在存開始‘互動’之後雖然隻談了幾個小時,但是這幾個小時──也因為時隔三周之後他終於出了門──對於空空也是某種新鮮的刺激。


    雖然像他這般心如死水的人鮮少有這種事,可是空空或許正沉浸在這個氣氛當中──因為他的心裏還想過,要是就這麽和在存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可能也不錯。


    其實也可以說,單純隻是他這人很容易受到環境氣氛的影響。


    就在空空鬼迷心竅提出這個建議之前,在存先主動開口──


    “你不用擔心咱的事。關於與人溝通這件事根本用不著擔心──所以就算死在路邊咱也心滿意足了。一個人比較逍遙自在嘛。”


    ──她很委婉地拒絕了空空。


    雖然不知道在存有沒有那個意思,可是空空總覺得這句話隱隱約約好像在說‘咱不要帶個累贅’。這麽一想,空空還是覺得有點受傷。自己明明不是在告白,感覺卻好像被在存甩了似的。


    “因為要是繼續在軍隊裏待下去,咱又會被迫參加老媽那些瘋狂的實驗,到最後搞不好連命都丟了──而且咱可能也會像那些怪人自以為是‘人類’一樣,變得自認為是一條狗。咱絕對不要變成那樣。”


    “…………”


    “說實在的,不管活著為人還是活著為狗,咱都無所謂。可是如果要死的話,咱想要以咱自己的身分死去,就是這樣而已。”


    聽到在存這句話,空空覺得有些羨慕。


    這和先前因為嫉妒棒球社學長而轉生羨慕的念頭不同,也不是對在存的態度心生慍怒──他是純粹覺得很羨慕。


    無論是哪一方都無所謂。


    就像這樣,在存擁有不同的選擇。她和認為‘凡事都無所謂’的空空看似相同,可是實際上應該完全不一樣吧──他們兩人的人生觀與生死觀肯定也不一致,可是空空還是覺得很羨慕。


    空空心想,如果將來有一天他也能變成像在存這樣的‘人類’該有多好──心中懷著憧憬。照理來說對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少女本來沒什麽好羨慕的,可是他是打從心裏這麽想。


    不消說,空空的這個願望應該是不會實現了──他不可能成為像在存那樣的人,甚至沒辦法成為像她那樣的狗。


    在存的生長際遇特殊,不是光靠憧憬就能變成像她那樣的人。而且她的個性也不是出於本人的希望而養成的──更重要的是空空實在太過異樣,沒辦法變成‘像其他人’那樣。


    他對自己的異樣毫無自覺,這也算是一種異樣。


    至少得等到空空和那個陷害他,也讓他開始有了自覺的饑皿木博士重逢之後,才會發現到自己有多麽異樣──可是這場重逢有沒有機會實現還在未定之天。


    完全要看他能不能活過今晚這個下雨的夜晚。


    雖然空空的願望沒有機會實現,可是在存的願望應該會成真,而且就在不久之後。


    因為再過五分鍾──她就會以‘咱’的身分結束生命。


    6


    “嗯?”


    令人意外的是,先發現那東西的竟然是空空。不,這或許不是意外。雖然這是空空這輩子第一次開車,而且在存也提醒過要他看著前麵。但是他能夠先一步發現,是因為他把與生俱來的莫名高度注意力都放在擋風玻璃的前方、側邊後照鏡與車內後照鏡,避免發生任何交通事故。


    也就是說,隻要像一般人那樣駕駛的話,不管是誰都會發現──發現前方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站了一個人。


    其他還有兩件怪事其實空空應該要察覺到。


    不知曾幾何時,在這一帶行駛的車輛隻剩下空空他們的車──他也不是完全沒發現這個狀況,隻是不覺得有什麽奇怪,而是往好的方向去想,認為‘路上車子變少,開起來更方便了’。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想到真相其實是這一帶的周邊道路已經被封鎖,甚至連這種可能性都沒想到。


    另外一點空空應該注意到的,就是這個十字路口的號誌全部都是紅燈──不,嚴格說起來不隻這個十字路口,這一帶的交通號誌從剛才開始一直顯示紅燈,完全沒有切換。


    一片血紅的紅燈。


    空空早該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隻是很一般地看見紅燈,然後放開油門。就在這當下,他的目光落在大雨另一頭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人影。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他又踩了刹車。


    隨著車子離那人愈來愈近,空空覺得那人看起來好像一根棒子似的。


    像一根棒子,而且是像火柴棒那樣細瘦。空空心想幸好自己發現了,要是他沒注意到、路口又是綠燈,一個不小心撞到他的話絕對會把人家撞成重傷。要是在逃亡的時候惹出什麽人身事故這還得了?幸好自己發現了。


    就在空空想著這些閑事的時候,那名男子也有了動作──空空理所當然以為那個人打算斜斜穿過十字路口,然後紅綠燈就在他過馬路的時候變換了。所以如果男子有了什麽舉動,那應該就是要小跑步到馬路的另一邊去。可是實際上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


    那個男子──


    單手捏成手槍的形狀,指向空空這邊──如果說空空也會有‘不祥預感’,那就是現在了。他心想那個人為什麽在這種滂沱大雨中不打傘?他的那隻手不是應該用來拿雨傘嗎?為什麽要指向這裏?這時候才想到實在為時已晚了。可是就算他早一點想到,大概也沒辦法應對吧。非但無法應對,反而還會因為勉強應付他根本處理不來的狀況而急轉方向盤,搞不好因此真的發生車禍也說不定。


    要是出了車禍,車內的兩個人可能都會因此喪命──所以從隻有一位犧牲者的結果來看,空空的後知後覺反而救了他。


    可是對在存來說是好還是壞就不得而知了。


    “fire·ball·earth。”


    那名男子──‘火球人’這麽低語道。他的聲音被驟雨聲與引擎聲蓋過去,駕駛座裏聽不見──因為雙方位置的關係,空空還看不見男子的臉龐。


    可是攻擊已經展開了。


    縱火狂與英雄的場外大亂鬥就這麽揭開序幕。


    7


    “什麽………”


    空空這時候……直到這時候才慌慌張張想要轉動方向盤──可是方向盤還沒轉幾度,‘那個東西’就直接命中他乘坐的汽車。直接命中之後還打穿車輛,然後消失在遙遠的後方。


    那是一顆‘火球’。


    從‘火球人’的手指……從他捏成手槍形的手指尖射出來的,是一顆如躲避球般大小的火球──那顆火球如子彈般飛來,擊破擋風玻璃、打穿座位、熔掉後座玻璃後消失在遠方。


    不、不對,不隻這樣而已。


    那顆火球把原本在射擊線上的人──燒毀了。那個可能不是人,而是一條狗。總之火球燒中那人的頭顱,一瞬間就把腦袋燒掉、毀掉了。


    不是毀掉,正確來說是蒸發。


    雖然隻是眨眼一瞬間,可是一道溫度足以把人體連同骨骼蒸發、燒得一幹二淨的火球就近飛過,坐在旁邊的空空當然沒辦法安然無事。他下意識緊緊攀住方向盤,避免自己被火球的熱流震飛。可是剛才沒有轉過去的方向盤在他這麽一撞之下意外轉了過去,使得汽車劇烈蛇行。


    好在車速已經慢下來,而且柏油路麵被雨淋濕更不是幸運兩個字就可形容。一側被燒壞、重心已經偏移的汽車本來會衝出馬路,可是車體就在原地猛轉,一邊轉圈一邊朝站在十字路口的男子衝過去。


    “喔……怪了?我應該已經打中駕駛座了啊……?”


    ‘火球人’吃了一驚,於是反應慢半拍才發現。雖然他原本就沒有打算連續擊發“fire·ball·earth”,可是他沒料到汽車竟然會有這種“及時反撲”的舉動。


    “喔……喔喔,搞什麽,原來是國外車,是左駕車啊。這下打到副駕駛座了……”


    ‘火球人’知道自己的盤算出了差錯,同時撲在地上翻滾,躲開汽車的衝撞。他完全不在乎大雨和地上的水灘,因為不管他做什麽動作都絕對不會“沾濕”。


    “既然要開在日本的道路上,怎麽不開國產車……你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國內企業的日子有多難過嗎?唉呀,原本打算燒掉英雄小弟的,結果卻把小狗狗燒死。這下要是‘千刀萬剮’得了喪失寵物症候群的話,可就變成我的錯了。”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幹下什麽好事。


    ‘火球人’沒有從不明室得知任何細節,他不曉得自己用火球打穿的是地球鏖滅軍中雖然不盡完美,卻是唯一一個成功‘擬態’的案例、具有極高價值的‘小狗狗’。他隻是覺得很惋惜,沒能一擊幹掉英雄小弟。


    他確實曾經想過要把同僚劍藤的小寵物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所以對準駕駛座進行點狀攻擊。可是對他來說,就算連人帶車一起燒了也沒差。


    而且──這件事對事態的發展非常‘重要’──可是就算‘火球人’得知一切細節──就算他事前就知道左在存在軍隊裏有多大的價值,恐怕還是不會多付出一點關心,頂多覺得‘因為是同僚的寵物,所以盡可能把她帶回去’而已。


    他就是這種個性。


    當初還是一介縱火狂的他,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才會被地球鏖滅軍相中,以取消刑期為交,換條件收攬進軍隊裏。雖然這種凶殘的個性使得他怎麽樣都無法成為英雄,可是正因如此他才能成為反英雄、黑色英雄。‘火球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真是的,搞成這樣都是因為那個小鬼頭把‘千刀萬剮’的小寵物帶出來。不甘寂寞的小子。好吧,就讓我來好好說他兩句。不過前提是他在那種不要命的衝撞之下沒翹辮子……”


    ‘火球人’說完之後,邁開大步往反覆打轉之後翻車,已經半毀的汽車走過去。那輛車被高溫火球打穿,似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爆炸,可是卻沒有引爆。說不定那輛車不是汽油車,而是電動車吧。不過管它吃汽油還是吃電,‘火球人’還是會不以為意地緩步走過去。


    就算汽車在近距離爆炸,他還是有信心在引爆的瞬間以爆破撲火焰。


    他不是不要命,隻是喜歡不要命的感覺。


    “嗯?”


    ‘火球人’往車內探了探,想把英雄或是英雄的屍首給拖出車來,可是車內沒人。駕駛座上空蕩蕩的,隻有車內深處的副駕駛座上有一隻沒了腦袋的狗屍──至少在‘火球人’的眼中,那是一具‘狗的屍體’。


    他曾經好幾次在任務中看到劍藤帶著這隻狗所以認得,從毛色花紋來看,他了解這不是其他狗的屍體。不是以假換真的屍體。


    “…………”


    他緩緩站起身,然後看看四周──雖然他的體質就算不打傘、就算在水灘裏滾也不會弄濕身子。可是雨勢這麽大,他的視線幾乎等於被掩蓋住了。


    “在那一瞬間逃掉了嗎……完全不理會副駕駛座的狗狗被燒死,從翻覆的車子裏爬出來逃跑……雖然這時候下雨單純隻是運氣好……滿有一套的嘛,空空小弟。”


    ‘火球人’喃喃自語說出空空小弟這幾個字。


    這時候他才初次意識到英雄的名字。


    接著他拿出電話。‘火球人’的手剛剛才射出火球,現在整隻手溫度還很高,可是他的手機是耐熱規格,所以不會有什麽問題。


    “嗨,是我──被他順利逃脫了。不好意思,封鎖時間再幫我延長一點──別讓任何人跑進來喔,因為我打算把所有會動的東西全都燒得一幹二淨……要我活捉他?這件事恕難從命,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說不定最後他還是有可能保住性命啦,你們就先叫急救人員隨時待命吧,準備一些移植用的皮膚之類的。嗄?要懲罰我?哈哈,什麽懲罰我都接受。我這個人啊,最喜歡火刑啦。”


    然後他把電話掛掉,好像完全不理會電話另一頭的人大呼小叫般的聲音。不,他不隻把電話掛掉,而且還用力一捏,把那支具有耐熱規格、應該不會出問題的電話給燒掉了。


    “好啊,愈來愈熱血囉。”


    8


    劍藤犬個與牡蠣垣是在日本時間的半夜到達歐洲的某個小國──劍藤在機場把手表的時間調成當地時間。其實在飛機上就應該調好,但是因為她不喜歡坐飛機,所以在飛機上一直拚命裝睡。


    當然她對留在日本的寵物‘小狼’與同居人小弟不是一點都不擔心。可是當她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國內的事情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就像坐了飛機一樣。


    雖然飛機已經到達,可是這個小國並非他們的目的地……接下來他們還要從這裏轉機。一想到這裏,劍藤就覺得心情鬱悶。她認為既然都要包機了,幹脆一口氣飛到目的地不就得了嗎?不過這似乎是因為有安全上的考量。


    他們要在這個國家住一晚,明天淩晨再前往目的地。


    回程的時候聽說可以直接飛回日本──對她來說或許還算是一大安慰。可是這段行程雖然對不喜歡坐飛機的劍藤來說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災難,對空空來說卻是天大的幸運。


    時間調好之後,劍藤經過海關審查(就如字麵上形容隻是‘經過’),最後就在她打開手機電源的那一瞬間,突然就有一通電話打來。


    這個時機之巧合絕對不可能算準打來的,對方恐怕是打了又打,不停打電話過來吧──明明打不通卻還是不停打過來。如果劍藤他們是直接飛到當地的話,應該還會好一陣子不開手機,所以果然算是好運。


    對於打這通電話的空空來說──


    “空空小弟?怎麽了嗎……?”


    這是緊急用的聯絡電話號碼。劍藤是說過如果遇到麻煩(她的意思主要是指照顧小狼時有什麽麻煩的話)就打電話給她,沒想到這麽快電話就來了。回想起來,這支電話很早之前就已經告訴空空,可是因為他直待在公寓裏足不出戶,所以也就沒有機會打電話給劍藤。


    “發、發生什麽事了……?”


    劍藤一邊注意身邊牡蠣垣的目光,一邊壓低聲音和空空說話。可是空空說的話感覺不到重點。他非常驚慌,說話根本詞不達意。那副模樣與平常判若兩人,劍藤甚至認為他是不是正在啜泣。


    “你、你先冷靜一下,空空小弟……先深呼吸。沒事的,先告訴我怎麽了……你現在人在外麵嗎?‘小狼’呢?”


    就算問他問題也沒有像樣的答覆。


    劍藤原本以為這個孩子絕對不會驚訝或是慌張──他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招攬──所以感到非常意外。究竟是發生什麽事讓那個空空少年這麽六神無主。


    總之劍藤不斷要空空冷靜下來,最後似乎終於有了效果,她慢慢聽懂空空在說些什麽。不過內容還是》樣牛頭不對馬嘴就是了。


    “…………!?”


    就在劍藤聽空空描述的同時、腦袋裏把她聽到的情報重新匯整串聯的同時、她逐漸了解到空空似乎碰上了相當麻煩的狀況。情況簡直糟到不能再糟,遠遠超過劍藤料想的‘最糟糕情況’。他現在竟然偏偏被那個‘火球人’給盯上了──而且對方好像是來真的。不,劍藤自己也從來沒看過‘火球人’有鬧著玩的時候……


    無論何時,那個男人的殺氣永遠都是如假包換。


    就連兩年前他把劍藤的家人全都燒死那時候也一樣……


    “………總之你先不要緊張。”


    結果聽完空空說的話之後,劍藤還是說出同一句話來。這樣一來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麽、為了什麽目的去了解空空現在的狀況。


    “為了預防有什麽萬一,我之前不是給了你幾顆精神屏蔽劑嗎?你現在可以全部吃下去,先冷靜下來……我立刻就會找‘茶餘閑話’討論這件事。呃,千萬不要有和他對戰的念頭,快點逃跑。”


    醜惡怪俠拿去改造,現在應該還沒送回來。


    那麽空空現在就是在毫無防備、赤手空拳的情況下遭到‘火球人’的追殺──千萬不要動什麽歪腦筋,想要和他戰鬥。除了腳底抹油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絕對不可以向他道歉或是試圖交涉。就算有這種機會也千萬不能這麽做。如果‘火球人’對你說‘要是道歉就不追究’之類的話,也絕對不要道歉。這時候你反而要說‘快點殺了我’或是‘要是不殺我的話,後悔的可是你’等等。這樣的話,活命的機會……大概就會增加5%。”


    接著劍藤把‘火球人’的能力──關於他體內流淌的‘炎血’的事情簡單向空空說明。雖然她也不認為空空在一團慌亂的情況下能夠聽懂這段說明,不過還是得說。


    最後劍藤說道:


    “你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逃跑、逃跑、逃跑再逃跑。就連找掩蔽物躲藏也沒用──別忘記對方的火力足以輕鬆把一整間學校燒掉。就算躲在掩蔽物之後,也會連人帶‘物’一起被燒得骨灰都不剩。在我回去之前一定要撐過去。隻要活下來,剩下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幫你處理,我絕對會幫你解決……加油!”


    劍藤覺得自己真是可恥,講這種連安慰都稱不上的激勵話語。她掛掉電話之後,向牡蠣垣報告電話中提到的內容。她的語氣已經稍微偏離報告的含意,已經變成強烈表達不滿或是指責的口氣了。


    “為什麽要派‘火球人’去負責監視……我知道必須要把看顧的責任交給其他人,可是為什麽偏偏找他去……”


    “我原本認為這樣比較不會出事才派他去的……那個縱火狂隻要情緒一激動起來不知道會幹出什麽好事,所以才會派他去一個絕對不會出問題的崗位。沒想到空空先生竟然會做出這種出人意表的事情來……這應該歸咎你的指導能力不足,不是嗎?”


    “……關於他疑似逃亡的行為,詳細情況到底是怎樣還不清楚。總之他現在好像很驚慌。”


    “驚慌?喔……對英雄來說,和‘火球人’對陣會讓他感到驚慌嗎?”


    “你在說什麽,‘茶餘閑話’?他當然會驚慌啊。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可是那孩子還隻是個十三歲的小孩而已。”


    “唔……對了,劍藤。你的寵物怎麽了?”


    “咦?我沒有問耶……可是照一般情況考慮的話,應該被空空留在家裏了吧?”


    劍藤心想不知道小狼有沒有吃晚飯。不曉得空空小弟離開公寓的時候有沒有喂它吃狗食。


    9


    用配給的手機與劍藤講完電話之後──


    “好了。”


    ──空空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見慌亂──反而一片冷漠。不隻是表情而已,置身在這個情況下,空空少年的心理狀態與一個小時前、五個小時前、十個小時前,或者與三個禮拜前他一腳踩上怪人澱理美土裏的時候,以及再前兩天目睹家人被殺的時候,甚至在他去找饑皿木博士看診之前都完全一樣。


    左在存──‘小狼’怎麽樣了?現在它在做什麽?要是劍藤問起這些事情的話,空空也答不出來。他知道要是說謊可能會被識破,所以就演了一出戲,假裝‘被縱火狂追殺而陷入致命危機,嚇得六神無主’。


    像這種演技──誇張的演技對他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


    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應該說隻要劍藤踏進家門的瞬間就會東窗事發。可是空空沒辦法在現在這麽緊急的時候,把‘小狼’是一個叫做左在存的人類,以及她的腦袋被火球轟掉的事實告訴劍藤。不,其實就算情況不緊急,他也一樣說不出口。


    因為他沒有問劍藤這趟飛行的行程時間,所以他剛才打那通電話也沒想到會一打就通。


    可是需要的情報都已經知道了。對方叫做‘火球人’,是地球鏖滅軍的軍人,還有他體內有著灼熱的血液‘炎血’。


    “……不可以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動、找掩蔽物藏身也不行──”


    空空回想起劍藤給他的建議,正打算離開現場──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遠遠地看見了。


    那景象彷佛遭到大規模空襲一般。


    他看到一道巨大的火柱宛如大規模空襲,又或是大型表演一般直衝雲霄──


    而且還看到那道火柱把蔽天雨雲逐漸震散。


    他親眼看見了。


    “………………!”


    那道火柱和空空應該有相當的距離,可是熱浪似乎都衝到他這裏來──雨勢想當然耳也慢慢停歇。天上的星空逐漸露臉,在少年逃亡時替他提供遮蔽、救他一命的大雨慢慢停下來──空空和‘火球人’不一樣,原本已經被大雨淋得一身濕答答,可是他的身體與衣服轉眼間就烤幹了。


    “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跑嗎……說得真對。”


    空空心想麵對那種可怕的追兵要怎麽樣才逃得了。


    而且他心裏還有另外一個念頭。


    “如果是英雄的話,這時候應該會想殺敵報仇吧……打倒敵人,為在存妹妹報仇。可是現在我真的有這種念頭嗎?”


    當空空從被火球射穿而翻覆的車內脫身的時候,他把某個東西從車裏帶了出來。說車裏其實不太對,正確來說應該是從左在存的身上拿下來──幸運的是她是頭部被打掉,所以要拔下那個東西很容易。


    空空空現在手中拿著的,就是那個小賭徒的配給道具‘共鳴環’。


    10


    如果要問他是失敗案例還是成功案例,當然是成功案例。可是如果要說大失敗還是大成功,則是大大的失敗──這就是地球鏖滅軍對‘火球人’冰上法被給予的固有評價。


    簡單來說就是他的力量太強了。


    直到此時此刻之前,‘火球人’一直沒讓軍隊知道其實他的火力強大到足以改變天候──要是軍隊知道他擁有的力量大到這種程度,那他體內的‘血液’很可能會被抽掉一半,也會把他調離作風穩健的第九機動室吧──為了他自身的安危,這種能力本該保密到底,可是他卻在這個獵殺小孩、根本一點都不重要的戰場上輕易施展出來,其實也頗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而空空一邊在雨後連路上水灘都已經幹掉的路上全力急奔,另一方麵也了解到尚未謀麵的‘火球人’喜歡追求眼前的快樂。


    看到那高聳直入天際的火柱雖然讓他倒抽一口氣,可是他也覺得‘要找到我一個人何必那麽大手筆’。從這一點,他了解到‘火球人’那種性格──那種喜好將會是之後的重要關鍵。


    “不要緊……現在和開車逃亡的時候不一樣,隻有我一個小孩子孤身逃跑而已,要找到應該沒那麽容易。要是他用那種大火柱把四周一帶全都燒毀的話我是沒機會活命,可是他應該不會這麽做……那個人不惜用大招‘讓天空放晴’、讓雨勢停下來,就是因為他想自己找到我。他可能想在能夠親眼看見我的地方下手。雖然我不了解他的動機為何──可是也不需要了解。”


    四周空氣幹燥得就像沙漠一樣,所以空空並沒有真的這麽喃喃自語──要是隨隨便便開口說話,嘴巴可是會口幹舌燥得不得了。他一邊奔逃,一邊也在尋找哪裏有自動販賣機。可是找到也沒用,因為他沒帶錢……不過反正現在四下無人,不過打爛一台自動販賣機拿裏麵的東西,應該沒什麽關係吧?萬一驚動保全公司派人過來的話……不,那個人十之八九會被燒死。更重要的是空空害怕警報器會響,‘火球人’可能會聽聲音辨別出他的所在位置。


    話說回來,這裏是哪裏?


    是什麽樣的地方?


    剛才空空隻是依照在存的吩咐看著前方一路開過來,沒有特別去注意周遭的景色。而且現在雨雖然停了,可是現在的時間是大半夜。所以天色一片黑暗,看不太清楚四周。不曉得哪裏有看板或是地圖?照他一路這樣跑過來,這裏似乎不是住宅區……可是櫛比鱗次的建築物看起來也不像是公司大樓,那麽會是工業區嗎?


    空空本來想用手機查看地圖,他過去從來沒用過這種地圖功能。要是嚐試看看的話應該不是不會用,可是現在事態緊急,他不想把心力放在奔跑與思考以外的事情上。


    首先必須得改變現在的狀況……


    “可是……”


    空空先按照劍藤的建議,沒頭沒腦地跑了一陣,手上則是緊握著在存的項圈。


    ‘共鳴環’──這東西如今成了遺物,之前空空把它拿出來並不是因為實際有什麽點子才這麽做的。他隻是不經意地伸手去拿──要說有什麽原因的話,或許真的是拿來當作在存的遺物吧。當他鑽出汽車的時候,見似乎沒辦法把在存的身體全部拉出來,所以才想至少要把項圈帶走。


    這個項圈──


    空空原本隻是想把這個項圈交給劍藤──如此而已。


    可是現在‘火球人’正在追殺他,要是被追上的話就是烈火焚身。麵臨這個狀況,他心裏也萌生一個渴望,不曉得這個項圈──這個‘共鳴環’是否能用來打破僵局。如果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那麽手上有個項圈的話,拿來用一用應該也不會有人有意見吧?更何況空空已經沒父沒母也沒朋友了。


    可是如果要用,最大的瓶頸──因為這是項圈,所以免不了與“頸”扯上關係,就是這個空空完全沒有從在存那兒聽說這個項圈的用法。老實說,現在這個道具拿著也隻是礙事而已。因為項圈外都是尖刺,也不能隨便放進口袋裏。


    他本來想幹脆就像在存以前那樣綁在脖子上,可是又不想費事去解開穿戴。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那麽想戴,哪還巴巴地花這番功夫去穿。


    “都是因為之前先問了手銬的事情啊,結果那反而隻是一般的手銬而已。”


    這段腦海中的喃喃自語卻意外成了解決問題的提示。既然拿在手上嫌麻煩,隻要套在手腕上的話就不會妨礙跑步了。雖然空空沒有戴過手環,不過應該差不多吧。手腕和脖子應該也沒差不了多少。為了不妨礙到慣用手,所以他把項圈套在右手腕上。雖然空空兩手都能用,可是他認為待會應該沒有機會需要寫字或是拿筷子。


    “從在存妹妹的語氣聽起來,這東西似乎不是直接提升戰鬥力的道具……不過既然是軍隊配給的道具,應該會有什麽功能才對……”


    雖然劍藤好像說要空空不斷逃避,直到她回來。可是以現實來看的話又如何呢?她這個指示有可能達成嗎?他們倆應該沒辦法取消會議回來,所以劍藤要回到日本應該是後天──從日期上來說應該是明天的事了。


    要空空四處逃避直到明天實在是太強人所難,單是體力就絕對撐不到那麽久,而且周遭的環境條件又那麽嚴苛。與其躲到明天,倒不如想辦法向軍隊尋求庇護還比較正確。


    空空滿街跑了這麽久沒遇到一個人,路上別說是車,就連一隻貓狗都沒看到,而且街上靜悄悄地一點騷動都沒有,所以就連他都察覺到了──這一帶周邊已經被封鎖起來。


    那麽隻要一直線跑下去,總會碰到那條封鎖線,碰到地球鏖滅軍──或是和地球鏖滅軍有關係的人。隻要找到人就是天助我也,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們──


    “不,不行……就算說了,他們也不一定會提供庇護。看得出來‘火球人’那種誇張的攻擊顯然是他任意妄為,可是基本上他還是地球鏖滅軍那邊的人,我這個逃兵別說是庇護了,遭到逮捕的可能性還高些。”


    不過就算這樣,或許至少還能保住性命吧?


    還是說他會因為逃亡罪遭到‘處分’呢?就算不至於遭受處分,但再也不可能享受現在這種優渥的待遇──搞不好還會像在存那樣,被當成實驗用的白老鼠。


    在存這個重要實驗對象喪命的責任,搞不好還會算在自己頭上──雖然劍藤說過會保護他,不過要是‘小狼死掉都是空空的錯’這種印象建立起來的話,她的口頭承諾還能有幾分可信度?


    在存已經被燒死,原本那個‘她試圖逃亡時劫持空空’的說法,這時候還能說服得了人嗎……不,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如果隻求保命的話,賭賭看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行,甚至可以說是正確的做法。可是應該還有其他方法才對。


    應該還有──不同的選項。


    既然一路跑到封鎖線的方針姑且可行,那麽現在他也差不多該打定主意了。雖然剛才隻是在腦海閃過的念頭,而且隻是一時興起,可是現在空空的情況應該已經容許他從兩個勉強成立的選項中二者擇其一。


    是戰?還是逃?


    到了這時候,空空必須決定現在他是為了戰鬥而跑,還是為了逃亡而跑。


    “麻煩的是不知道封鎖線在哪裏……一般來想應該是逃跑比較好。至少現在我想做的事是逃跑,可是……”


    此時此刻,不管任何人應該都希望空空‘逃跑’。劍藤已經親口這麽說了,‘茶餘閑話’或是地球鏖滅軍也一樣,至少他們不會想要看到空空在這個地方被‘火球人’活活燒死,應該會希望他避開‘火球人’。就連‘火球人’本人也希望空空繼續逃跑。


    他的個性想必應該十分好虐,從這一點來看,他應該會希望空空狼狽地‘抱頭鼠竄’。


    那麽要是空空不躲不避,反過來正麵迎戰的話,應該非常‘出人意表’吧。


    不隻是‘火球人’──連地球鏖滅軍的眼鏡都砸得粉碎。


    “…………”


    想到這裏,空空的腳步停了下來。不是因為他跑累了,他原本就是體育出身的,而且這三個禮拜每天從早到晚在房間裏做運動也不是做做樣子而已。不,他做運動隻是為了殺時間,可能比裝模作樣還不如。總之他的體力還足夠全力跑上一段路。


    可是空空必須停下腳步──既然他已經發現……已經發現那件‘事實’,就不能再跑下去了。


    “……對啊。像我這種人就是會發現這種事……這就是我啊。哎,真是受不了……要是能夠驚慌失措、嚇得發抖,忽略這件事該有多好……”


    這已經不單隻是‘出人意表’而已了。如果原本隻不過是‘獵物’的自己在這裏反噬‘火球人’,把他打倒的話──到時候空空或許就能重新擦亮英雄的光環吧。


    沒錯──至少應該可以把他逃亡的罪嫌一筆勾銷。


    假如現在的空空有什麽目的可言的話,那就是‘克服生存競爭’而不是‘苟延性命’。並不是成功度過這次危機就好了。


    他反而應該以這次的危機為轉機──把逃亡罪抹掉才行。如果能在這裏擊退‘火球人’的話,或許還可以把‘擬態’實驗體在存喪命的責任推給他去擔……要是這樣的話,就算和劍藤的關係免不了惡化,至少也不會搞到徹底破局……應該不會。


    “……好吧,這樣至少比殺敵報仇之類的理由實際多了。”


    雖然隻有短短幾個小時,一個曾經和他相談甚密的人遭到殺害,可是到頭來空空還是沒辦法對‘火球人’懷有恨意,心裏連一點點憤怒或是類似的情緒都沒有。他本來還期待自己,會不會發怒,可是直到最後、直到此時此刻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我到底要辜負自己幾次──這時候空空對自己失望透頂,因此沒有深究下去。


    空空沒有繼續深究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沒能發現‘看來自己似乎不希望和劍藤的關係出現裂痕。即便耍弄心機用這種近乎欺騙的手段,也不希望和她的關係破裂’這個極為淺顯的事實。


    他隻是把自己當成了心隻想過好日子的自私人,對自己又多了幾分厭惡。僅此而已。


    “那至少學在存妹妹那樣賭一把吧……就來玩一場激烈的賭局、一場讓人熱血沸騰的激烈賭局吧。”


    空空說完之後看向腳邊。


    他就是注意到那個東西才會停下腳步的──話雖如此,他也不是看到腳下有什麽奇怪的東西,那玩意兒在國內馬路上隨處可見。


    就是一個人孔。


    11


    實際上來看,要是空空選擇拚命逃到底,跑到封鎖線尋求庇護、選擇這個在某種方麵來說非常正常又明智的計畫的話,故事肯定會在這裏畫下句點。


    就算計畫本身沒什麽問題、很明智,可是考慮空空做出決定的地點到封鎖線的直線距離,照他那樣的速度奔跑的話,要花將近一個小時才能跑到。


    一個小時其實也不算什麽,可是想想空空現在的處境、‘火球人’急追在後,這一段時間就會變得很有事了──這是因為‘火球人’的個性短視、容易厭膩而且又缺乏耐性。


    如果這一個小時空空真能不被逮到順利脫身的話,那麽他原本認為‘火球人’不會燒毀周邊地區的猜測就會落空。‘火球人’真的會動手放火──


    “哎,算啦,超麻煩的。”


    隻要是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的人都不難想像‘火球人’吐出這句話的同時,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燒毀的模樣,最糟糕的情況下就連封鎖線都會遭殃。


    所以說得誇張一點,空空的‘自私行為’這時候反而救了一個城市──可是空空完全沒有這份自覺,他現在隻是為了自己能夠‘克服生存競爭’而展開行動。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孔蓋抬起來。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或許是為了防止小孩子惡作劇,人孔蓋設計成無法輕易打開──蓋子本身的重量就不輕,更何況上麵沒有把手可抓。要開人孔蓋需要特殊的工具(像是鐵撬的東西),可是那種道具不可能恰好就掉在路上,所以空空隻能從附近的工廠(應該是工廠吧)借來一個不曉得是什麽用途的鐵棒來代替鐵撬(之後不會歸還就是了)。他雖然利用杠杆原理,不過鐵棒還是稍微扭彎了些。


    打開人孔蓋走地下道雖然是一種在電影或是漫畫裏常見的逃亡途徑。可是對空空來說,這不是逃跑而是戰鬥。他不是為了要逃命,才從灼熱的地上躲到地底下去。


    這是‘誘敵’。


    空空故意不把人孔蓋歸位,鑽入地下之後就這樣開著。他刻意要留下證據,好明確顯示出逃亡路徑──這樣應該會‘更方便火球人追殺自己’。


    情況當然有可能完全相反。‘火球人’看到那個人孔蓋有異,或許反倒會覺得‘不是這裏’,而前往別的方向──如果這樣的話也沒差。就算‘火球人’完全找到別的地方去,根本沒有發現這個人孔蓋陷阱的話也無妨。說起來這個陷阱也是漏洞百出。


    就像剛才所說的,如果‘火球人’根本沒有發現這個陷阱,他就會‘追丟’空空──然後不管三二十一動手縱火,所以事實上這是相當仰賴運氣的賭命行為。


    如果這是一場熱血沸騰的激烈賭局,那麽空空風險最大的賭注就是,‘火球人’是否真能跟著自己追過來。


    12


    “嗯?這是怎麽搞的?人孔蓋竟然開著。啊哈──那個小鬼想必逃到地底下去了吧。嘿嘿嘿,白癡啊他,竟然忘了把蓋子蓋好。”


    ‘火球人’說完之後把行駛的摩托車刹住。雙方的機動力差距或許也可以形容是大人與小孩。空空原本駕駛的汽車已經嚴重損毀,就算想要借附近的車子來開,他也不像在存有那種隨便踢一兩腳就能讓引擎發動的神秘技術。


    可是‘火球人’也沒有使用任何追蹤技巧,隻是毫無頭緒地任意亂猜,如無頭蒼蠅般隨處追人。所以要是沒有摩托車的機動性,別說是空空,他可能連這個人孔都找不到。


    他根本沒有掩飾摩托車排氣管的噪音,高速在馬路上奔馳。所以假使空空繼續在地麵上奔逃的話,說不定可以聽音藏身──結果就是造成整座城市燒成一片空白。


    “嘿嘿嘿──不過摩托車可就不能在地下的雨水排水道行駛了……唉──超麻煩的,幹脆全部燒了算了……嗯──也罷,就追去看看好啦。”


    周邊區域不曉得已經第幾次逃過陷入火海的危機──‘火球人’順著人孔的直井爬下來。可是如果這裏不是雨水排水道而是下水道的話,他還是很有可能會‘放棄追蹤’。或許這應該算是選擇雨水排水道的空空立下大功一件。


    “嗯、嗯、嗯──應該還沒跑遠吧。其實我也隻是這樣感覺而已啦……”


    就在‘火球人’一邊喃喃念著這種毫無根據的話,一邊順著梯子來到底部的時候,他將會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空空空確實沒有跑多遠。


    其實他就在‘那個地方’。


    空空就拿著他打開人孔蓋時用的鐵棒,守在人孔直井最底部的‘那個地方’。


    “嗚啊……”


    ‘火球人’自然也是身經百戰的戰士──雖說過去他每一場仗都是靠著‘炎血’力壓對手,但依舊還是一名戰士。在真正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會讓十三歲的小孩子逮到任何機會。可是這時候他真的大意了。不,比大意還更加嚴重。


    ‘火球人’思考的前提是空空正在逃跑──他腦海中的前提是空空空不光隻是在逃避‘火球人’的追殺,同時也正要試圖逃離地球鏖滅軍這個組織。


    不隻是‘火球人’而已,幾乎所有人都這麽想。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的人就隻有已經不在人世的左在存──應該沒有一個人知道空空隻是想要協助在存逃亡,自己之後還是打算回到公寓去的。


    所以對‘火球人’而言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怎麽會知道少年為了回到軍隊後自身的立場而選擇反撲、怎麽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什麽──這名少年手中的鐵棒一揮,連同鐵棒彎曲的程度都考慮進去,從一個好得致命的角度直接打中‘火球人’的頭部。


    要是‘火球人’已經進入戰鬥狀態的話,這種程度的鐵棒在碰到頭皮之前早就已經熔解掉了。不過很不巧的是,現在他隻維持一般溫度──光是一般溫度也已經非常熱了。


    ‘火球人’的身體並沒有經過任何強化改造手術,這時候他受到的打擊與一般人被鐵棒痛毆無異──也就是他眼前火星亂冒,撲倒在地上。


    這裏所說的火星單純隻是比喻而已。


    “啊……嗚……”


    ‘火球人’的後腦勺被重擊,而且還像是被站在打擊區上企圖一棒越牆的強棒打者重擊。隻不過雖然吃了這種充滿震撼力的苦頭,可是他的思考還是趕不上已經發生的現實。


    他可能會說地下比地上還暗,怎麽可能知道發生什麽事──可是在這黑暗中痛打他腦袋的棒球強打雙眼可是看得很準。


    強打者對於現實狀況──對於自己痛打的不是怪人而是普通人類,要是打到要害的話可能會致命的現實狀況毫不逃避,使盡全力揮棒打擊。


    而且他不是一棒打完就算了。


    與其在這時候轉身逃跑,那他一開始早就溜之大吉了。


    難道空空少年要繼續用鐵棒痛毆倒地不起的‘火球人’嗎?不,他沒有這麽做。要是打下去的話,那種攻擊方式或許也有效果,可是第二次再打就不能算是出其不意,也有可能會被擋下來。豁出一切的‘火球人’可能會反射性地讓周圍陷入火海也說不定。要是讓他在地下縱火,空空當然也會在火海中萬劫不複──他當然想像得到這種結果。


    所以這時候空空采取的攻擊不是用鐵棒繼續追打。


    那種行為究竟能不能稱之為攻擊,就讓觀眾各自判斷了。可是對於空空來說,這招攻擊可說是他最後的王牌。就算自己也會受到創傷,那也顧不得了。


    和‘第一次’的劍藤犬個比起來,空空的創傷應該不會那麽重才是。


    空空少年下定決心,把自己十三歲的嘴唇印在正打算起身的‘火球人’那對幹燥的唇瓣上。


    13


    “………………!?”


    想當然耳,‘火球人’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原本就不是腦袋靈光的人,對這種突發事態的應對能力非常差。可是對他來說,慌亂隻不過是發飆的前奏而已。


    他的個性就是如果發生什麽不明就裏的事情,下一秒就是‘大爆發’,更遑論是讓他不愉快的事情。照理來說這時候應該也會這樣才對──至少他把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身軀一腳踢開。


    ‘火球人’立刻站起來,看著那個被踢倒在地的少年──雖然光線不足,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應該就是他沒錯。或許有個小孩子恰巧還留在這個地區,或是有個神秘少年就住在人孔蓋底下。可是‘火球人’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些可能性。


    “臭小子,你幹什……”


    “精神屏蔽劑。”


    空空不讓‘火球人’把話說完,搶先開口說道。他讓第二次接吻的對象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好事──用嘴對嘴的方式讓對方吃下了什麽東西。


    “這是從劍藤姊那裏要來以備不時之需用的──我打定你絕對沒吃。怎麽樣,吃起來味道如何?”


    “………!?什麽……”


    精神屏蔽劑──隸屬於第九機動室的人全都會配到這種藥品。可是正如空空所說,‘火球人’從來沒吃過這東西。因為那種藥雖然會讓服用者感受不到壓力,可是另一方麵也會把興奮的情緒壓抑下來。雖然名堂不一樣,不過簡單來說就是鎮靜劑──鎮靜劑?


    鎮靜劑。或許像‘火球人’這種人才應該吃這種藥,可是這是單指性格上的問題──以他來說的話,情緒的亢奮遭到壓抑同時也會讓‘血液熄火’。


    “臭、臭小子──原來你早就從劍藤那裏聽說過我的‘炎血’了嗎……!?”


    原本應該語氣強烈的逼問也沒了平時的氣勢。


    他凶不起來了。


    明明一點都不困,可是情緒卻和睡覺時一樣安寧平和──這是怎麽回事?他很想發怒、很想發飆,可是心裏竟然連一點火氣都沒有──!


    “不,我是剛剛才聽說的……而且也是剛剛才想起來身上有帶精神屏蔽劑。其實我也隻是試著將這兩件事情串在一起而已……”


    有意識的時候幾乎所有時間都很‘high’的‘火球人’,鮮少有機會冷靜下來──更從未有過情緒低潮。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如今被人硬是把火爆性子澆熄之後才能夠理解。把這些連提示都算不上的情報連接起來,當場設下這種陷阱與計畫究竟需要多麽冷靜的心思。


    他倒抽一口冷氣。


    趁自己一時不察逃出汽車的時候也是一樣──這個少年難道都不會‘驚惶失措’嗎?自己擁有的火力可是輕輕鬆鬆就能把整座城市燒成灰燼耶──


    “那現在我可要落跑了!”


    耳邊才聽到空空少年意氣風發地這麽說道,他已經手腳俐落地抓住梯子,往地麵爬上去。‘火球人’竟然也這樣眼睜睜看著空空做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他的精神反應已經變遲緩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空空已經一點一點快要爬到地麵上。


    “嗚……你……別跑。”


    ‘火球人’忙不迭地跟著追上去。


    既然沒辦法放火,也就無法向上發射火球把那小子打下來──隻好自己去追了。‘火球人’這麽想著,照樣也爬上梯子。


    在劇情正高潮的時候說一件掃興的事情,如果這時候‘火球人’擊發一顆火球──擊發一顆‘fire·ball·earth’的話,火球就會如他所願發射出來,把空空燒死。就算一擊不中,確信自己還‘射得出來’的‘火球人’就會恢複常態,之後不管用什麽方式還是會把空空燒死。


    沒錯,那藥是內服,不是直接注入血管內。而且精神屏蔽劑也不會那麽快就產生藥效。不是那種吃下肚之後、被人喂下肚之後立即就有效果的藥劑。


    空空當然也清楚這一點。劍藤喂他吃的高燒劑不也是隔天才發作嗎──正因為知道,所以空空才要特地讓‘火球人’知道自己喂他吃了‘什麽東西’。


    要說千鈞一發的話,真可謂是千鈞一發。如果空空悠悠哉哉地聽‘火球人’把剛才那句話說完,或許他就會被‘火球人’說話同時一起放出來的火球還是火柱給燒成灰了吧。


    就是因為在他說完話之前告訴他才會產生──空空想要的偽藥效果。


    雖然空空設下此計,可是效果卻超乎他的意料之外。沒想到‘火球人’竟然這麽深信不疑……可能是精神屏蔽劑多少已經開始生效,要不然就是‘火球人’的精神構造相當單純。不管原因是什麽──空空的賭博至此幾乎已經完成了。


    “可……可惡。本大爺竟然──這種事竟然──”


    心焦不已的‘火球人’爬上梯子。才剛爬下來沒多久又爬回去實在是蠢到有剩,可是如今他心中滿是焦急,就連焦急的情緒都受到偽藥效果的壓抑──


    竟然被那種小鬼……年紀隻有十三歲的小鬼擺了一道──這種事如果傳到軍隊的耳裏,自己的名聲(至少他認為那是名聲)就會徹底掃地。就算他擁有再強大的‘火炎’(不,他的火力愈強就愈糟糕),受製於一個新來小鬼的事實還是會被人放大檢視。


    今後他當然再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任意為所欲為,最嚴重的情況下可能還會被‘處分’掉──


    “怎麽能讓這種事──嗚啊!”


    ‘火球人’滿腦子都在擔心自己的將來,所以沒有發現……他沒有發現空空空其實沒逃,早就在地上守株待兔。他沒有發現空空空並未按照剛才所說的逃之夭夭,而是等在出了人孔不遠的地方,使出醜惡怪踢當頭踩下。


    雖然沒有變身,可是效果還是差不多。


    空空用腳跟從上往下踹了一腳。


    當麵被踹中的‘火球人’抓不住梯子,就這麽再度消失在地底下──而這次空空記得把人孔蓋蓋上了。


    “嗯?啊,這樣是不是除了在存妹妹,另外也幫學校的同學們報了仇呢……嗯,雖然在很多書上看過,書上寫的原來不是裝模作樣的大話而是真理啊。”


    空空思索自己能不能駕駛那輛停放在旁邊的摩托車,可是應該沒辦法,所以他打算按照先前的計畫,接下來往封鎖線跑過去,然後一邊說道:


    “就算報了仇,內心也感受不到一絲喜悅啊。”


    很不巧的在場沒有第三者,所以沒有人告訴空空他這句話或許不是裝模作樣,但也絕非真理,隻是一種異常。


    ‘犬齒’被火焚身、‘火球人’沉入深淵。


    在這片被封鎖的土地上,如今隻剩下他一個人。


    14


    站在空空少年的角度,他很想用‘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這句方便又好用的台詞,把一連串的事件全都拋諸腦後,可是他這個人就是辦不到。他沒辦法逃避現實、回避現實,甚至沒辦法悖離現實。於是就這樣伴隨著不安一步步走向那條不知位於何處的封鎖線。而且對於之後令人厭煩到不行的厭煩心情,空空也是記得一清二楚,著實讓他頗感厭煩。


    不過那種‘厭煩’隻是發生在他內心世界的插曲,用不著把所有細節──所有波動與起伏都一一描述出來。如果要跳脫先後順序,隻提對於故事發展上最低限度不得不提的事情的話,那就是他原先的目的與盤算可以說大致都已經達成了。


    甚至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終其一生不改其賭徒本色、最後如願以償橫屍街頭的左在存要是還活著的話,或許會這麽說吧──‘真是的,咱也比不過菜鳥的新手運啊’。


    不隻是第九機動室,就算放眼全地球鏖滅軍,‘火球人’冰上法被也是個異類,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故事的英雄不僅躲過他的追殺,甚至起而反攻把他打倒。往來縱橫的‘精采表現’完全把其他零碎瑣事都一筆抵過了。


    這件事引起一陣嘩然,空空最初為什麽會受到‘火球人’追殺的理由,相形之下就顯得不值一提。就算有那件軍隊配給的‘醜惡怪俠’,空空十之八九也打不贏‘火球人’。可是他卻隻憑著小孩子的身體能力,赤手空拳就擊敗對方,因此更增添話題性。


    嚴格說起來,空空有用到劍藤分給他的‘精神屏蔽劑’,可是至少在台麵上沒有哪個人挑這個毛病,故意給這段‘英雄傳說’找碴。


    ‘火球人’之後從人孔地底下被救出來。他身受重創,雖然勉強保住性命,可是傷勢嚴重到昏迷不醒,對整個事件根本沒辦法表示說法,也因此讓這場英雄對抗反英雄的決鬥成為眾人口耳相傳的傳說。


    這一點完全如空空所期望的那樣,甚至更甚其上。


    整件事變成空空看到夥伴──也就左在存被殺之後,一怒之下為了報仇,起而迎戰‘火球人’。變成了這樣的故事情節。雖然空空自己也想這麽做,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綁在他右手上在存的項圈卻讓這個故事不脛而走。


    其實這隻是因為嫌礙事所以才掛在右手。這種話空空當然說不出口,也隻能支吾其詞地回答‘嗯,是啊’。事情的發展會對空空這麽有利,當然也和‘火球人’在組織中不得人心……講得更白一點就是在組織中惹人嫌不無關係。甚至有一種說法是‘火球人’對新來的英雄看不順眼,因此逼得空空不得不逃跑。這種說法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相信,但是連這種過度偏袒空空的情節都冒出來,‘火球人’不受歡迎的程度真是非同小可。


    “與其打倒一百隻怪人,倒不如打倒一個‘火球人’對地球來得更有益──這次的事情之所以不追究空空先生的責任,就代表有很多人都這樣想吧。”


    這是室長牡蠣垣閂事後的陳述,可以說對於這次事件的核心一針見血。隻是對他來說就算‘火球人’受人唾棄,但似乎畢竟還是他時時刻刻多加關注的可愛部下──


    ‘可是我們失去了一項對抗地球的有效戰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火球人’足以改變天氣的才能再也沒辦法為我們所用了吧。今後我們會更期待空空先生的表現,希望能彌補這部分的損失──甚至更勝於他。’


    ──還不忘又補了這麽一句。


    如果隻要點個頭答應牡蠣垣這個要求就能了結整件事的話,也不枉空空少年冒那麽大的危險了。


    至於左在存──‘小狼’的事情,空空也不是沒有猶豫過該怎麽辦才好……也就是他也曾經考慮在這個情況下,或許可以把在存是‘人’而不是‘狗’的事實永遠隱瞞到底。瞞著不說或許可以減輕劍藤精神上的不安與負擔。這點計較空空當然也懂得,可是他還是刻意選擇比較不合理的做法。


    在存的確是‘以咱自己的身分死了’。


    雖然隻有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可是她走出了牢籠、擺脫了實驗,然後結束生命。


    與其一個不小心被活捉,她寧願就這樣死在街頭上。這一點空空也能理解──如果她不在乎到底是以‘人’還是‘狗’的身分活下去的話……


    就算把她是‘人類’的事情公布出來,那個賭徒肯定也會說怎樣都無所謂吧。所以身為一個‘英雄’,空空心想至少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就這樣連死後都還是一條狗。


    基於這種有欠思慮的想法,他就這樣未經深思,把事情向軍隊呈報上去。不消說,這件事造成軒然大波──演變成不明室過於獨斷獨行的批判。


    看來就算是地球鏖滅軍,把親人拿來驗證實驗理論的做法似乎也不受認同。此時掀起的波瀾、造成的裂痕在之後就會成為後患的禍根。不對,其實禍根早已到處深植,隻是因為這件事都浮上了台麵。


    試圖大事化小、試圖匿報的動作當然少不了,可是空空已經不隻是第九機動室,而是一下子被拱為整個地球鏖滅軍的英雄,所以沒有人懷疑他說的話。而且他那種乍看之下宛如無欲無求的行為舉止比千言萬語更具說服力。


    到頭來真相依舊未能見天日,變得不明不白。最後變成空空試圖解救一名成為荒唐實驗的白老鼠的可憐女脫逃──把他塑造成這種‘頗有一回事’,比較接近事實卻又和事實有決定性不同的英雄形象,讓這次事件畫下了句點。


    雖然空空很懷疑地球鏖滅軍,究竟有多少人真的認為不明室對左在存進行的實驗以及實驗觀察過程‘很不人道’。他認為大家可能隻是覺得‘這時候就必須說這種話’才做出評論而已──可是計較這種事也沒什麽意義。


    空空認為這與是非對錯無關,就是這麽一回事。


    不過等到一切全塵埃落定已經是之後的事情了。無論褒貶如何,組織裏鼎鼎大名的戰士‘火球人’被打倒,從此再也無法回到戰場上的事件,在餘熱散盡之前還需要一點時間。


    雖然國中學校被燒毀、首相任意調降消費稅之類的事情都能箝製媒體,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是一旦自家出了事,反而需要時間才能‘熄火’,這真是太諷刺了。


    這應該可以算是冰上法被所放的最後一把火吧。


    所以在事件發生當天,結束漫長的訊問之後,對方告訴空空‘今天請好好休息’。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根本就像在放馬後炮,可是空空還是依言讓他們送回公寓來。說到他此時的心境──


    “今後到底會變得如何?”


    他心中滿是這樣的不安。


    不,讓他感到不安的其實不是今後,而是明天。


    自己在訊問的時候把在存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這代表劍藤再過不久也會知道‘小狼’的真實身分、代表她將會明白‘小狼’其實是個人,而自己過去到底對那個少女幹了些什麽事。


    空空還是覺得心情很沉重。


    雖說是在所難免……可是一想到自己到底該拿什麽臉把掛在右手腕上的項圈交給劍藤,空空就覺得這對他來說真是最厭煩的事了。


    算了,總之今天休息吧。


    無論如何那都是明天的事了──就在他搭電梯來到十七樓,用管理公司事先交給他的預備鑰匙卡打開玄關大門的那一瞬間──


    “空空小弟!”


    ──突然被人抱了個滿懷。


    就在他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對方又把他抱得更緊。還不了解‘火球人’到底多麽顧人怨的空空甚至以為有人在這裏埋伏,等著要替‘火球人’報仇。他心裏還在想原來這就是報仇啊,要是我就做不來。


    ──還在想如果被殺的話也就算了。


    看他這樣胡思亂想,可見此刻他真的身心俱疲──不是因為與‘火球人’大戰一場,而是因為漫長的訊問。


    可是事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抱住空空的是應該還在歐洲、最快頂多還在飛機上的劍藤犬個。


    “劍、劍藤姊……?你不是明天才回來……”


    “接、接到那種電話……當然立刻就要回來啊。我、我好擔心……”


    空空被抱得緊緊的,內心恍然大悟,回想起來。


    這麽說來他都忘了。之前他還打電話給劍藤,讓她聽到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是因為他想要打聽‘火球人’的情報,又不希望劍藤問他關於‘小狼’的事。


    之後因為手忙腳亂,所以他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可是劍藤在打完那通電話之後,似乎也為他‘忙亂’了一陣──她好像向牡蠣垣說了原委,把他一個人留在當地──也就是把會議‘放鴿子’,自己一個人又飛回日本來。


    可是劍藤還是沒能及時趕上,聽說等她到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可是她的這個行為對空空來說太出乎意料之外,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心頭──要是自己有稍微料想到劍藤可能會做出這種舉動的話,或許就不會打那種電話給她了吧。


    他覺得那時候哭著向劍藤求救,說不定真的是自己最真實的本意。


    事實上當然不可能,可是他心想──要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好。要是自己也這麽充滿人情味的話,就可以接受劍藤的擁抱、接受她為自己平安生還感到喜悅的心意了。


    也就可以對緊緊抱著自己的劍藤伸出手──


    ──用力抱住她。


    可是空空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而且他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仍然垂著雙手,隻是任由劍藤抱著。


    然後他感到一陣嫉妒,不是羨慕而是嫉妒。


    對他而言,就殘殺他家人這一點來說,劍藤與‘火球人’應該都是半斤八兩。可是一想到她能夠像這樣不光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感到欣喜與悲傷;擔憂與安心──空空覺得很嫉妒。


    空空那時候曾經把精神屏蔽劑含在嘴裏。為了讓‘火球人’吞下去,他先把藥含在嘴裏──當時藥劑應該也在他的嘴裏融掉不少量才是。


    也就是說,空空應該也吃下了一些精神屏蔽劑。和之前用嘴對嘴喂他吃高燒劑的劍藤不同,他當然沒有服用解藥。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換句話說藥效應該已經發生,然後也已經過了。可是這段時間下來,空空始終感覺不出來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什麽變化。


    那個藥對空空來說毫無意義。


    所以他才會嫉妒──嫉妒會受到藥物影響的劍藤,甚至是‘火球人’。


    他心想,這算哪門子英雄。


    即便現在被劍藤抱得這麽緊,可是倘若哪一天劍藤從從另一個國家向他求助──他照樣會棄之不顧。


    “劍藤姊……對不起,我害‘小狼’──”


    不管怎麽想,現在都不應該提起這件事,可是空空再也忍受不了讓劍藤這樣抱著,所以故意去談這件現在最不適合說的話題。他不由得心想,要是自己是因為忍不住歉意才提起這件事的該有多好。可是實際上因為他認為隻要搬出這件事,劍藤就一定會放開自己。


    “我沒能保護好‘小狼’……不,其實那孩子是──”


    “沒關係,我已經全部都聽說了。”


    劍藤終於放開了空空,可是這和空空原本打的算盤不同。仔細一看,她的表情非常哀傷──眼睛紅紅的。這是在空空接受審訊的時候哭腫的嗎?她哭得出來嗎?


    “我對‘小狼’做了很過分的事。”


    “……劍藤姊。”


    “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不管做什麽都來不及了……可是空空小弟,謝謝你在最後重新還給她做人的尊嚴。”


    “…………”


    空空心想她現在是不是吃下了精神屏蔽劑,所以才能向自己道謝。不,看到她那雙哭紅的雙眼就知道她應該沒吃。


    她是打從心裏感謝空空。


    “劍藤姊……這個項圈給你。‘小狼’的身體好像已經被軍隊回收了,所以隻剩下這個……”


    空空本來想把項圈遞過去──


    “不了。”


    可是劍藤卻按住了他。


    “不用了。這就給空空小弟留著。我覺得就算給了我,到頭來也隻會被軍隊收回而已。可是如果是空空小弟保管的話,應該沒有人會強迫你歸還。”


    “…………”


    “你肚子餓了吧?我們來吃飯吧,已經準備好了。”


    劍藤說著,拉起空空的手。這麽說來,他們在這裏已經共同生活了三個禮拜,這好像還是兩人第一次手碰手。空空感覺這種行為比起被她緊緊抱住還更加羞人、比接吻還更加害臊。


    啊,我竟然欺騙這個人,還利用了她。雖然先前那麽拚死拚活才撿回一條命,可是一想到這件事,空空不禁又覺得有些想死。


    15


    “啊,對了。空空小弟。有客人來找你喔。那個人和我一起一直在等你回來。”


    “客人?”


    “嗯……我想你應該已經累了,所以告訴客人讓你先休息。可是人家說隻打聲招呼……說除了這個時機以外就見不到麵、如果不趁現在一團亂的話有些事沒辦法講。還說很久沒見了。”


    “…………?”


    空空覺得這番話當中有異。說什麽時機、什麽趁亂,這些好聽話聽聽就算了,可是……很久沒見?


    這句話真奇怪。與自己有關的人應該都已經被殺光了,現在還會有什麽‘很久沒見’的人嗎?


    “對方說隻要見了麵你就知道了……聽起來好像話中有話似的。”


    劍藤好像也覺得很可疑,一邊帶著懷疑的口吻這麽說道,一邊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打開通往客廳的門。


    接著空空隔著劍藤的肩膀看見那個坐在客廳裏正在拿零食吃的人。


    “啊。”


    空空著實吃了一驚。他當然吃驚,驚訝到長時間審訊造成的疲勞全都煙消雲散。


    “……花屋。”


    坐在眼前的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少年棒球隊時代的學姊,曾經和他互相競爭隊上位置的對手──空空的友人花屋瀟。


    “嗨,好久不見。”


    她態度輕鬆地舉手向空空打個招呼。


    “看到你這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可是空空沒辦法答腔。為什麽花屋會在這裏?她不是因為與空空有關,所以三個禮拜之前就被殺了嗎?難不成她自行逃過地球鏖滅軍的魔掌了──不,要是她已經逃脫的話,為什麽又跑到這個完全就是地球鏖滅軍據點的公寓,而且還在這裏等他來呢?


    看到空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劍藤說了一句“唔……原來你們真的認識啊,真是嚇了我一跳”。


    “還是讓我介紹一下吧,因為站在我的立場必須得這麽做才行。這位就是地球鏖滅軍第九機動室副室長花屋瀟小姐……通稱‘蒟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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