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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午覺還作惡夢,未免太不劃算。


    1


    ‘蒟箬’。


    這個名稱的由來並不是大家眾所皆知的食材蒟箬──和那個軟綿綿的食物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真正的由來是花的名字。以花為名稱由來乍聽之下好像很浪漫,可是再問下去才知道其實是巨花魔芋【注10】,那可就毫無浪漫可言了──因為這種叫做巨花魔芋的花,在日本被稱為屍花。【注10:日文名稱為燭台大蒟箬。】


    2


    “我想應該是從我的姓氏‘花屋’聯想到的吧,可是怎麽給女孩子取這種外號嘛。還是‘世界最醜的植物’,世界第一耶。評價比那個大王花還糟糕,你不覺得超誇張的嗎?可是巨花魔芋還真的是……不曉得該說很怪異還是很奇怪的植物,難怪人家會那樣說。它的外型啊,讓人覺得如果京都塔變成生物的話一定就是那種模樣。我倒是覺得沒醜到那種地步啦,隻是的確會讓人嚇一跳就是了。可是醜歸醜,聽說這種花七年才開一次。和它比起來,那個眾所皆知的蟬的壽命根本一點都不稀罕了。哈哈哈。”


    活潑的花屋瀟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她看起來心情愉快,好像打從心裏享受與闊別已久的好友重逢的時光。


    看來她不是變成鬼冒出來、也不是在開什麽惡質的玩笑──空空冷靜地接受一切。原來如此,看來這似乎是一種惡質的現實。


    如果是現實的話,他就能接受。


    不,這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空空原本還以為與自己有關的人全都死光、全都被殺得一個不剩了。就算隻剩下一個人,但隻要有人還活著,對他而言應該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才對。


    空空和花屋過去就是彼此砥礪的競爭對手,看到她還活得好好的,說不高興當然是騙人的──可是站在他的立場,也不由得心想以這種形式再會未免讓人心裏怪怪的。不,正因為當事者是他所以才能冷靜接受現實。這樣驚人的現實,換做一般人的話可能會當場昏過去。


    因為花屋活著是活著。


    她竟然以地球鏖滅軍的一員活在這世上──而且比空空更早加入軍隊,還擁有副室長的頭銜。不隻如此,負責把逃過‘千刀萬剮’與‘火球人’魔爪的空空關係人殺掉的,竟然就是他這位‘互相砥礪的競爭對手’──就算其他有什麽天大的喜事都叫人高興不起來。


    原本以為已經被害的友人反倒是加害者。


    空空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三流推理小說的人物──宅院裏的人被凶手用狸貓換太子或是死者複活手法‘唬弄’,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他覺得自己今後好像可以用完全不同的心情去讀推理小說了。


    想歸想,那又怎麽樣?


    “可是你真的很厲害耶,空空。我真的嚇一大跳。沒想到你竟然把那個‘火球人’撂倒了。我老早在想總有一天要和他做個了斷,可是一直苦無機會。結果我還在等機會的時候,一下子就給你捷足先登了。嗯,如果是讓你超越的話,我也不會那麽不甘心,反而覺得很高興耶。我個人還是不希望自己的競爭對手是那種腦袋不正常的縱火狂嘛。一般來說當然希望自己的對手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不是嗎?不然每天日子都過得沒什麽勁,不知不覺就容易滿足於現況。自己的敵人竟然是個人格失敗者,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這種事更叫人失望了!”


    反倒是話匣子大開的花屋,好像連一點所謂的心理芥蒂都沒有──她似乎是真的很高興能夠和懷念的好朋友聊天說話。


    “老實說我是來幫你的──原本還以為終於有機會能和‘火球人’一較高下了。啊──可是今後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吧。不光是因為機會已經被你搶走,那家夥再也沒辦法戰鬥了吧。他受的傷太重,沒死算撿到,而且現在還躺在加護病房裏。運氣好一點也是半身不遂吧。這樣一來,他的血應該也會被抽掉──算他活該囉。唉,空空,你是怎麽打敗他的?我好想知道喔,告訴我好不好?”


    “……花、花屋。”


    空空終於有機會開口講話了。他不是因為腦子一團混亂而說不出話來,實際上是因為花屋實在嘴巴停不下來,他剛才一直找不到機會插嘴。


    現在勉強有機會讓空空說話,也是因為劍藤拿茶水過來,饒是花屋再能講,也暫時閉上了嘴。和上次牡蠣垣與落雁來拜訪的時候不同,這次劍藤放下茶杯後沒有轉身就走,而是直接在桌旁坐下。


    “空空小弟,要不要待會再吃飯?你們先聊。”


    她很客氣地對空空這麽說,言行舉止當中似乎還有點搞不太清楚空空與花屋之間是什麽關係──花屋之前到底是怎麽和劍藤說的?劍藤應該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花屋就是殺害‘漏網之魚’的凶手……


    “不……我肚子也餓了,如果劍藤姊能幫我準備的話,我會很高興。花屋,你應該也要吃吧?”


    “啊、嗯──那我就吃吧。”


    花屋毫不客氣地對劍藤這麽說道。這種厚臉皮的態度確實就是空空熟知的花屋。自從那天之後已經有三個禮拜沒和她說話,可是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改變。


    至少──


    他不認為自己認識的‘花屋瀟’從裏到外都是假裝出來的──她的一切都是偽裝,又或是──


    ──左在存。


    空空實在不認為過去的她都是‘擬態’。


    “我好羨慕你喔──空空。所有少年的夢想就是和年長的大姊姊同住一個屋簷下,對不對?小色狼!”


    “……嗯,是啊。”


    空空覺得要是否認的話對劍藤也是一種冒犯,所以隻是含糊地點點頭,把花屋的話應付過去。回想起來,空空和花屋之間的對話從以前好像就是這樣。每次都是吊兒郎當的花屋說話,空空應聲──考慮到性別與年齡,空空總覺得兩人的關係應該相反才對。可是至少對他來說,這種距離感讓他覺得很放鬆。


    兩人在少年棒球隊互相切磋。毫無疑問因為有花屋的存在才會有現在的空空──想到這裏,空空腦海閃過一個念頭,疲憊的腦袋想到一件事情。


    “花屋。”


    空空看劍藤走進廚房準備做飯之後,開口問道:


    “你之前放棄打棒球,就是因為要加入地球鏖滅軍嗎?”


    “嗯?不是啊。我在不打棒球之前就已經是軍人了……就算一邊打棒球應該也能成功吧。啊~不過那也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


    就算一邊打棒球應該也能成功,這句話讓空空很介意──他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地方很不自然。可是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裏不自然。


    怎麽搞的?到底是怎麽回事?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不行了,腦袋已經不想再運轉。不是麵對或是逃避現實的問題,他已經累壞了。空空之所以現在還沒攤平,還能繼續活動,隻是因為他想要吃劍藤做的料理而已。


    ……不對不對,誰做的料理應該不是重點。


    “啊啊……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嗯?”


    “花屋,你應該有上學吧?”


    空空之所以察覺這件事不是因為他的直覺特別敏銳,單純隻是偶然而已──可是隻要想想其實也能明白。‘蒟箬’比劍藤更早加入軍隊。四年前──當時她還是小學生。


    問題不在於棒球雲雲──因為她甚至沒有休學,一邊當學生一邊當軍人。


    可是這種事真的可能嗎?


    在隸屬於地球鏖滅軍的同時,還保有國中生的身分──


    “啊,嗯。實務運作大致上都是‘茶餘閑話’的工作啦──我雖然是副室長,其實就像是領個榮譽職位一樣。”


    “室長是掛門麵,副室長是榮譽職位……?有這種事嗎?”


    “有什麽關係?反正也有好處。你看,多虧我還沒完全脫離社會,所以空空才能加入地球鏖滅軍啊。”


    “咦……什麽意思?”


    “不是我介紹饑皿木老師給你認識的嗎?我呀,從以前就覺得空空有成為英雄的資格,想找你加入我們。我一直想找個什麽辦法向軍隊介紹你,老是沒有適當的機會。要是隨隨便便提起的話又會變成泄漏機密。所以你來找我商量集訓時發生的事情,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


    她若無其事地這麽說道,好像連一點罪惡感都沒有──臉上反而掛著笑容,彷佛安排了一場大大的驚喜,好像在說‘嚇到你了吧’。


    有些人的確喜歡這種驚喜──可是如果是慶祝生日也就罷了,莫名其妙被人設計一個驚喜導致生命完全變色,也隻是讓當事人不知該做何反應。


    空空心想是不是該發脾氣,是不是該情緒激動地責備她說:‘就是因為你,害我的人生變得這樣一團糟’──可是為了這種事情猶豫就代表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生氣、也不激動。


    要是劍藤不在場的話,空空或許就會這麽做。可是他才剛剛反省自己不該裝哭欺騙劍藤,所以最後還是沒有假裝生氣──


    “饑皿木老師……你是指饑皿木醫生嗎?開設饑皿木診所的那位……”


    他隻是這麽問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說他也是地球鏖滅軍的人囉……?”


    “不,他不是軍隊的人。饑皿木醫生隻是協助我們而已──就我所知,身為軍人又還沒脫離社會的,大概就隻有我吧……嘿嘿,我有點小驕傲呢。”


    花屋咧嘴一笑這麽說道。空空記得饑皿木博士與花屋的‘邂逅’,應該是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他聽說好像是以諮商輔導員的身分到學校來的饑皿木博士,接受當時該校學生的花屋諮詢……那個說法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那饑皿木醫生現在還在那裏開診所啊……唔~~”


    就像先前誤解花屋已經死了一樣,原本空空還以為饑皿木博士在事前與自己有過往來,搞不好已經死了。可是既然他還活著的話,空空暗想著不曉得能不能去見他、要不要見他。


    因為饑皿木博士向地球鏖滅軍提出建議,才造就空空現在的狀況。可是‘撇開那件事不提’,他勘破了空空的人性麵,也確實讓空空的心裏好過些。


    雖然因為花屋瀟與饑皿木博士這些人害得自己陷入絕境──甚至可以說墜入地獄。不僅如此,所有與他相關的人還因此遭到虐殺,可是空空這樣還能‘撇開那件事不提’,一般人恐怕很難體會他這種性格吧。


    可是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他現在的心境,那就是這句──


    ‘往事既已,又能奈何’


    被殺的家人與朋友現在也不可能活過來了,既然這樣,那就應該慶幸花屋與饑皿木博士──這些自己抱有好感的熟人還活著──他是打從心底真的這麽認為。


    “其實我老早就想來找你了,可是‘茶餘閑話’禁止,不讓我來。現在禁令已經解除,所以我就來找你啦。”


    “禁止……為什麽?”


    “誰知道,可能因為他羨慕嫉妒恨吧。空空可是很受大家喜愛的喔。”


    雖然花屋這麽回答,可是空空認為她應該是在裝傻。每次當花屋有什麽事情不能說或是不想說的時候,她就會像這樣裝傻。


    既然這樣就不加多問,這就是做朋友的規矩。


    他心裏是這樣想的──空空少年過去雖然交友眾多,可是不管和誰都隻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沒辦法進一步發展更深厚的情誼,或許就是因為他這種想法。


    事實上為什麽花屋在今天之前一直不能來看看空空這位‘熟人’、為什麽‘茶餘閑話’不準她來,這是因為軍隊研判花屋以‘蒟箬’的身分負責殺害與空空有關的人,而且還主導策劃了這一整出虐殺劇,和她見麵對英雄來說可能有害而無利──才怪。


    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讓空空與殺他家人的劍藤同住一個屋簷豈不更危險?就如同空空現在表現出來的反應一樣,就是因為他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所以才會倒這種楣。


    ‘茶餘閑話’告訴花屋禁止和空空見麵的理由,其實單純隻是因為‘他們兩人是舊識關係’──也就是他主張無論如何必須先把空空的意識與‘從前的世界’隔離開來。讓他住進這種新公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既然是因為這個理由,照理來說空空本來會有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都不能和花屋見麵──還會認為她已經被殺,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可是後來‘火球人’這個地球鏖滅軍中數一數二的危險人物,好死不死竟然和空空打了起來。‘禁止會麵’的命令也因為這個緊急事態的發生而解除。雖然逼不得已,不過還是解除了。就像劍藤接到通知後就立即返回日本一樣,牡蠣垣雖然沒有放棄開會的職責,但他也打電話回總部,想辦法解決問題。


    也就是下令花屋──‘蒟箬’出動。對牡蠣垣來說,這個決定雖然頗令他為難,可是也別無他法了。


    結果就是在花屋到達現場之前,英雄與反英雄的對決就已經結束,而且最後的結果還跌破眾人的眼鏡,所以根本沒有救世主登場的機會……可是已經解除的‘禁止會麵’命令當天沒有重新生效,所以花屋就趁這個機會(對牡蠣垣來說則是被她逮到這個機會)跑來和老友見麵。


    花屋沒有把這些背景原因說出來,隻用一句‘誰知道’裝傻帶過去,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她的行為是遊走在灰色地帶,趁牡蠣垣──也就是趁上司之不備。可是實際上比較大的原因是因為她不希望空空對這段友誼產生質疑。


    難道隻因為上司禁止就不肯來看看自己了嗎?空空想必不會這樣責怪花屋,可是她也忍受不了空空心裏可能會這樣想──似乎是這樣。


    讓人驚訝的是這個少女、這個國中二年級的十四歲少女──


    這個年紀比較輕的友人現在落到這種處境,完全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是直到現在,她仍然對自己與少年之間的友情深信不疑。


    “哎呀,總之能見上一麵真是太好了,也幸好你安然無事。今後我們就這樣想辦法一點一點培養關係吧。其實我呀,自從上了國中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和你玩,寂寞得很呢。”


    “可是如果你繼續打棒球的話,說不定就可以見麵了。”


    “比起棒球──”


    花屋說道:


    “──拯救人類更吸引人啊。”


    “…………”


    她剛才說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指這件事嗎?


    這句話從她的嘴裏說來毫無猶豫,更讓人感覺到她是打從心裏這麽認為。就和‘茶餘閑話’與‘千刀萬剮’一樣──她也和地球敵對。


    絕對不像現在的空空這樣──


    別無選擇之下──為了生存下去才加入這個組織。


    空空明白了這一點。


    說實在的,在他的心裏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期待……不過一方麵也覺得為這種事感到失望似乎也說不過去。他隻是白操心了一場,擔心萬一花屋也和在存一樣找自己逃亡的話該怎麽辦。


    他沒有任何感覺。


    “晚飯準備好了,盡量吃吧。”


    這時候劍藤回到桌邊,然後手腳俐落地把三人份的食物一一擺上桌。空空覺得這三個禮拜下來,劍藤包括廚藝等等做家事的能力都有提升。


    真是不可思議。


    不光是家事,三個禮拜一直做同一件事的話,不管是男女老幼都會有所成長。可是正值成長期的空空卻沒辦法把‘人類會自我成長’的現象納為己有。


    “我要開動了。”


    “開動啦!”


    “開動。”


    三個人異口同聲說了之後便開始用餐。就連下廚做菜的劍藤也是說開動而不是‘請慢用’,也就是說她這句話是對食材說的。


    這些人屠殺怪人,有時候也會殺害人類。


    就連共同並肩作戰的夥伴都打成了廢人──


    可是他們卻懷著敬意對動植物的生命說‘我開動了’。


    3


    花屋好像真的隻是逮住機會跑來和空空見麵而已,吃完晚飯之後就回去了。不,她回去之前──


    “至少讓我洗洗碗筷。”


    ──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還把餐具洗幹淨。雖然劍藤堅持不讓空空踏進廚房一步,可是她似乎不太介意讓花屋這個即使隻是掛榮譽職銜,在立場上仍是副室長,也就是自己上司身分的人動手洗碗筷。


    說不定她對這種上下關係的觀念還挺有彈性的。


    “真是辛苦你了,空空小弟。”


    花屋回去之後,劍藤對空空這麽說道。


    “發生這麽多事情,你一定累了吧。我已經把洗澡水放好了,你就快去洗一洗,今天早點睡吧。”


    “……好的,謝謝你。”


    空空頷首,然後往浴室走去。要是說起他真正的想法,其實他認為必須和劍藤多聊聊關於在存──也就是‘小狼’的事,可是感覺劍藤似乎在無言之間拒絕談起這件事。


    她說已經聽說過了。


    光從這句話,空空不曉得她是在哪裏聽說,又是如何聽說的──可是要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的話,那就是他們吃晚餐的時候,那隻在房間一隅看著他們用餐的小狗、那個少女已經不在了。


    光是這樣,空空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安慰劍藤。


    再說在存就像是代替空空而死──雖然空空不是百分之百這麽確定,可是他也已經想到或許‘火球人’最初是對準駕駛座打的。


    而且如果空空沒有幫助在存逃亡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不,要是他不幫忙,可能就隻是變成在存一個人逃跑,結果還是會被‘火球人’燒死。


    難道自己一個人的行為能改變的未來終究還是有限嗎──到頭來他能夠選擇的或許就隻有要如何死去而已,就像在存那樣。


    “啊……對了。”


    空空洗澡的時候突然想到……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洗澡前脫衣服的時候,看到自己右手腕上的項圈讓他想起一件事。最初他隻是把項圈掛在手上,可是現在已經調整過皮帶,就像戴手表一樣服服貼貼地綁在手上,所以不怕會掉。


    這東西叫做‘共鳴環’。


    聽說這個配給品就是這麽稱呼──結果到現在,空空還是不知道這東西要怎麽用。這東西是他當時趁亂帶回來的,就這樣給他繼續拿著或許確實恰當。他認為除了劍藤以外,如果還有第二個人應該保管這個項圈的話,那個人就是自己了。


    隻是既然要保管的話,他還是想知道該怎麽用。這種想法應該不是什麽窮人心態。劍藤是‘小狼’的搭檔,應該知道項圈的用法,本來必須去問她的……可是或許也不急於一時吧。要是問起這個項圈的話,免不了就會提到在存的事了……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問吧。


    空空這麽想道。


    他昨天……感覺還是今天……才剛剛和人搏命──可是現在就已經能夠冷靜地等待塵埃落定。雖然這份沉著主要是來自於他的個性,可是這件事情日後會讓他後悔莫及。


    此時還有此後,因為空空偶然為之的體諒,或者說他習以為常的過度體諒,造成他到最後都沒有機會從劍藤口中問到‘共鳴環’的使用方法──這毫無疑問是嚴重的過失,要是以稍微辛辣一點的語氣描述,這時候他選擇的‘拖延’行為將會導致未來產生巨大的變化。


    劍藤也以為空空已經從在存,或是從軍隊的人口中聽說那個項圈的使用方法──所以要是空空不主動去問的話,劍藤根本不會跟他說。


    他還沒有培養起身為英雄的自覺。


    所謂的英雄──


    必須要行動才能彰顯出價值、要行動才能展現出活躍。


    4


    這件事本來不會發生,也無從發生。不過就算在構造上不可能發生、在機率上不會發生,任何時候也總是免不了有些粗心大意的失誤。身經百戰的‘火球人’會栽在菜鳥英雄空空的手上也可以說是粗心大意的失誤吧。有一種說法,人做事‘犯錯’的機率平均是一百次中會有一次。


    這天晚上,空空空‘犯了錯’,而劍藤同樣也‘犯了錯’──所以可以說這件事發生的機率是萬分之一。如果是萬分之一的機率,或許也能說隻要兩人長久同居在一起的話,早晚一定會發生。可是考慮到這是因為空空空今天晚上累到筋疲力竭、劍藤犬個也在今天晚上失去‘小狼’才演變成這種局麵,或許還是隻能說這件事照理來說不應該會發生。


    “啊──啊。”


    大半夜當中,空空聽到這聲悲鳴而醒了過來。他原本以為自己累成這樣,絕對是一覺到天亮,所以還很意外自己竟然會在黑暗中恢複意識。他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現在是幾點。


    不──是沒空理會現在是幾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開始這聲音讓空空的背脊一涼。不,這不是因為空空少年特別膽小──現在還活在地球上的人類之中,應該沒有一個人聽到突如其來的悲鳴聲不會感到戒慎恐懼吧。‘巨聲悲鳴’是全體人類都經曆過的慘劇。


    半年前有三分之一的人類都因為‘巨聲悲鳴’而死亡──可是這聲悲鳴聽起來不一樣。這不是地球的悲鳴,而是人的悲鳴聲,而且是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


    “劍藤姊……?”


    要從慘叫聲聽出是誰的聲音並不容易,可是空空憑直覺認為這是劍藤的聲音。


    他的直覺正確無誤,那就是劍藤的聲音──那道悲鳴照理來說本來不會傳進空空耳裏。可是這一天疲憊不堪的空空在洗完澡之後就倒在床上大睡特睡,那時候他沒有關好房門。他自己以為已經關好了,可是房門卻留了一條縫。


    而劍藤也是一樣,沒有關上房門就上床睡覺。原因同樣也是因為疲勞,而且是精神上的疲勞。雖然她在空空的麵前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可是失去左在存──也就是‘小狼’對她內心造成的打擊比空空想像中還更嚴重。


    他們兩人都各自疏忽沒把門關好就上床就寢,雖然隻是出於偶然。可是隻要想一想,這其實是必然會發生的偶然。就是因為這個偶然的機會,導致劍藤犬個的悲鳴聲在這棟隔音完善的公寓裏經由走廊傳到空空空的耳裏。


    而空空理所當然會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所以下床走向隔壁的房間。他絕對不是忘了之前敲門沒有人應聲,擅自開門進去之後發生的意外插曲,可是現在他可顧不得敲門了。


    房間裏現在還傳出陣陣悲鳴聲。


    空空判斷現在事態緊急,就像撞門般把門打開。


    “劍藤姊!”


    他對躺在床上作惡夢的劍藤──抱著棉被惡夢連連的劍藤喊了一聲。可是他的呼喊也被劍藤的悲鳴聲蓋過去。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劍藤就像是翻跟鬥般用力轉了個身,差點沒跌下床,看得空空捏一把冷汗──甚至覺得她好像中了邪。空空先回到門邊把電燈打開,原本以為房間變亮之後劍藤或許就會醒來。可是事與願違。


    劍藤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樣子,彷佛感受不到任何光亮或是聲音。


    “劍藤姊!”


    空空莫可奈何,隻好伸手去搖劍藤的身子。他不想用太粗暴的方式叫醒劍藤,可是現在的狀況已經很粗暴了──要是照現在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肯定會有危險。


    “嗚──啊啊啊。”


    空空想要搖醒劍藤的動作似乎讓她感到很厭煩,揮手甩了過來──手指打在空空的臉上。因為正好被指甲抓到,空空感到一陣劇痛。可是他理都不理,搖晃劍藤的身子。


    “劍藤姊!劍藤姊!劍藤姊!快起來,劍藤姊──劍藤姊!”


    原本空空出力的時候還有些顧慮,可是他打定主意使勁搖晃劍藤──這麽一搖才總算把劍藤給搖醒。她就像是剛洗完三溫暖一樣大汗淋漓,眼神恍惚,剛才的狂態彷佛像是演戲一樣。


    “……空空小弟?”


    劍藤以徐緩的語氣喚了他的名字。


    “已經天亮了嗎……?不、不對………啊。”


    雖然精神不濟,可是醒來之後過了幾秒鍾她似乎就察覺發生了什麽事。開著燈的房間、時鍾指針指出的時間,還有同居人額頭被抓傷流血的模樣。


    “對……對不起。對不起……那是……被我抓傷的對不對?”


    “沒事的。”


    其實不是真的沒事。第二天他們請了軍醫到房間來,空空將會因為這個傷口縫上兩針,可是他還是忍住疼痛這麽回答。現在不是接受人家關心的時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問。


    “發生什麽事……?作惡夢了嗎?”


    雖然空空覺得作個惡夢應該不至於錯亂成那副模樣,但他還是問了一個普通來說較為適當的推測。


    “不……不是的。這……這是常有的事。我晚上……常常睡不太好……”


    如果換個情況的話,劍藤應該不願意解釋吧。這不是什麽值得主動積極向人提起的事情。站在她的立場,她必須要照顧空空。而且不管牡蠣垣怎麽說,她自己還是有根深柢固的自我意識,認為自己是‘前輩’身分,不願意在空空的麵前示弱,說難聽一點就是非常顧麵子。


    可是如今空空、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額頭被劍藤抓傷,額頭還在淌血。可是他連擦都不擦,就這樣看著劍藤──要她這時候還保持沉默,她辦不到。


    “特別是結束任務的當晚,更是嚴重……今天雖然……沒有任務……可是因為‘小狼’她走了……”


    “…………”


    喪失寵物症候群。


    要說空空早就料到這一點,情況確實也和他先前擔心的一樣。可是親眼看到實際狀況、親身體會到實際狀況,他還是感到這句話的涵義還遠不足以形容。


    她失去的不是寵物,而是家人。


    對劍藤來說,這是她第二次──失去。


    而且前後兩次都是‘火球人’造成,當然會引起情境重現的現象。


    看她那狂亂的模樣、被惡夢侵擾的模樣──說得誇張一點,她好像會這樣子永遠一睡不醒。不對,這絕對不是誇大其詞,要是睡眠品質長久下來一直這麽糟糕,空空認為她的身體絕對撐不住。


    “……你沒事吧?”


    雖然空空自己也認為這個問題真是蠢到不行,但他還是問了。


    “最好去看個醫生……”


    空空心想難不成自己打算介紹饑皿木給劍藤,但還是這麽說下去。結果劍藤搖了搖頭。


    “不能去醫院,不能去。去了我就沒辦法戰鬥了。”


    “…………”


    “我想要保護人類,想要和地球戰鬥。我想要打倒地球。”


    劍藤低聲喃喃說道。這句話不隻是對空空說,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


    “直到現在,我還是想當個英雄。”


    “可是……”


    空空本來想說些什麽,但是什麽都說不出來。英雄。雖然空空現在被當成英雄看待,可是並不是他自己想當的──隻是覺得當個英雄還不錯,不但不用死,而且還能獲得優渥的待遇。他心裏知道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確定自己的生活水平比家人遭到虐殺之前過得更好。不過也僅隻如此而已。


    到底是為什麽。


    是什麽原因讓劍藤這麽渴望戰鬥,空空沒辦法理解──不過他確實有心想要了解。


    沒想到我會有這種想法──


    “那……吃幾顆精神屏蔽劑……”


    “要是吃太多的話,藥效會減弱……其實現在效果已經不太明顯了……”


    劍藤無力地幹笑幾聲。也許是由於她竟然讓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少年操心,對現狀感到很可笑。換句話說,這或許是她自嘲的微笑。


    “要是有‘小狼’在的話就好了……”


    可能是因為太疲憊了吧,她口中不經意地吐出這句話來。


    劍藤把原本抱在懷中的棉被放開,一邊說道:


    “不曉得為什麽,真的很不可思議,可能會作惡夢的晚上隻要抱著‘小狼’睡覺的話,心情就會很平靜。可是從今天開始,就連撫平我心情的‘小狼’都會讓我作惡夢……”


    “…………”


    寵物療法竟然直接造成寵物喪失症候群。一手傷人、一手抹藥。這麽一想,這種兩麵手法也未免太殘酷。


    而且‘小狼’既不是動物,也不是寵物。


    “‘小狼’是個人……”


    劍藤低語道,言語中滿是悲痛。


    “我一直把她當成狗來養……做了很不人道的事。那孩子一定非常恨我吧。”


    “不是那樣的,劍藤姊。”


    空空開口說道。他認為劍藤確實做了很不人道的事,可是她的觀點不對。空空認為劍藤把自己當成主犯看待的觀點不對,所以對她說道:


    “在存妹妹……‘小狼’和我曾經說過話,至少那孩子沒有埋怨過劍藤姊。對於把自己當成實驗白老鼠的地球鏖滅軍,她好像抱持著怨怒、仇視以及種種恨意之類的感情……可是她對和你一起的生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小狼’說起你的時候……沒錯……有一種很親昵的感覺。”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


    “她好像很喜歡你平常幫她準備的牛奶。”


    雖然空空覺得自己對劍藤說的這番話多少有些自我意見,或者該說稍微扭曲了事實。可是他自作主張地認為這一點小事在存應該不會追究。


    因為在存雖然被劍藤像那樣當成狗在養,可是奇怪的是,她對劍藤還是抱有好感。至少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的太好了。可是這件事應該不是這麽容易就能放下的……而且除此之外……不光是這樣,我也──”


    劍藤靜靜地說道:


    “我也很難過‘小狼’死了。”


    “…………”


    老實說,空空不了解這種感性,所以他心裏還是存有幾分妒意──嫉妒劍藤能夠真正為了在存的死感到悲傷。可是反之要是劍藤沒有表現出悲傷情緒的話,煩惱自己感覺不到悲傷的空空照樣也會覺得嫉妒。仔細一想,自己還真是任性的人。


    “‘小狼’一不在的話,你經常都會這樣嗎?”


    “不,當然不是經常啊……這種事要是經常發生的話可是會要人命的。可是隻要當天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大概都會作惡夢。”


    “這樣子還能好好休息嗎?”


    “嗯,還好啦……有時候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反而就不睡覺。因為要是一睡就會更累……像今天,我就知道很可能會作惡夢……結果還是忍不住睡著了。”


    劍藤噗地一拳打在剛才還抱在懷裏的棉被上。


    “光靠棉被果然沒辦法取代‘小狼’啊,這可是羽絨被耶。”


    “……因為羽絨被用的是鴨子的羽毛嘛。”


    這段傻不愣登的對答雖然和對話主旨毫無關係,可是好像很受用。劍藤似乎覺得有趣,表情自然而然地稍微露出一點笑意。


    “我在很久之前發現隻要抱著某個東西睡覺,就能睡得很好……那時候還沒和‘小狼’住在一起。當時因為‘巨聲悲鳴’剛發生過沒多久,而且上麵又說我沒資格當英雄,一些事情都讓我很沒安全感。生活上的起起伏伏會讓一個人情緒很不穩定呢。最初我是抱著‘破壞丸’睡覺。因為我擔心可能會被殺掉,覺得很害怕,所以就想幹脆抱著武器睡好了。睡過一覺之後,發現這樣能夠睡得很安穩。在那之前我雖然知道吃藥對身體不好,但還是一直服用精神屏蔽劑,可是之後就算不吃藥也能睡。而且白天醒著時候的身體狀況也變好了……隻是後來‘茶餘閑話’罵了我一頓,說這樣很危險,要我不要這麽做。他說要是抱著武器睡覺,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麽差錯。”


    “…………”


    那些道具有可能會出差錯嗎?那隻項圈因為戴起來不會有什麽不便,所以空空現在一直都戴在身上,不曉得安不安全。睡覺的時候是不是拿下來比較好?可是他不認為從前在存睡覺的時候有把項圈拿掉。


    “先不管會不會故障,說危險也的確很危險……之後我又試著抱過很多東西,有些東西一點效果都沒有,但是抱著硬碟錄放影機睡一覺之後,結果還滿好睡的。”


    “硬碟錄放影機……?”


    那個用來錄電視節目的機器嗎?


    空空認為那東西的形狀有點不太適合……應該說一點都不適合抱著睡覺。不管是重量、硬度或是危險性,都和抱著真刀睡覺差不多。就算劍藤因為精神狀況不安定才做出這種怪異的舉動,但空空還是認為這有點太誇張了。雖然很誇張……或者說因為如此誇張,聽起來更像是一回事,這才嚇人。


    “隻是因為抱著錄影機睡覺,搞得我肌肉酸痛……之後‘小狼’到我家來,她真的好可愛。也不是說刻意嚐試,隻是我一眼就覺得如果抱著這孩子睡覺的話一定可以睡得很安穩。”


    知道我不會為惡夢所擾,能夠好好睡覺。


    劍藤說道,語氣中滿是懷念之意。


    “我甚至還以為軍隊是為了這個原因特地把‘小狼’配給我的──結果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其實隻是為了做實驗而已。”


    “說不定他們確實也有這個打算。”


    空空把自己之前想過的念頭告訴劍藤。至少如果牡蠣垣,甚至是軍隊組織那時候已經對劍藤的症狀有所了解的話,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隻是就算他們真的有那種打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說隻是幫倒忙而已。


    因為現在劍藤就是因為在存而被惡夢所苦。


    空空也不了解作惡夢這種感性是怎麽一回事。之前他被喂食高燒劑的時候雖然也睡得不好、作過惡夢,可是就連家人全數慘遭殺害的當天晚上,空空也沒流一滴眼淚,照樣一覺到天亮──一想到當時自己熟睡的時候,殺害他家人的劍藤卻在隔壁房間惡夢連連,空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甚至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走樣了。


    他和劍藤到底是誰比較正常?


    家人遭到殺害還能一如往常的少年,與殺害少年家人之後惡夢纏身的少女──空空不再思索。不用想了,這種事還需要想嗎?


    當然是他們兩個人都不正常。


    可是在地球鏖滅軍當中,他們兩人都是‘屬於正常範圍’的人物,而且也需要他們的力量。就算不假思索隨便說些擔心劍藤的話,把她送進醫院去──要是劍藤因此失去在軍隊裏的棲身之地,以空空的立場,他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劍藤姊。”


    空空說出這句話並不是因為上述的原因,可是如果問他為什麽這麽說,他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可以請你抱抱我嗎?”


    “咦?咦?咦?”


    劍藤愣了愣,一臉好像沒聽懂空空說了什麽的表情。空空繼續對她說道:


    “讓我代替‘小狼’,這樣的話說不定你就不會作惡夢了。”


    “……啊,是這個意思啊。”


    嚇了我一跳。劍藤這麽說道。


    空空不知道什麽事嚇了她一跳,可是他也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麽非常文不對題的話來,可是既然都已經說出口了,他也沒辦法再當作沒說過。都已經說得這麽明白,已經很難說什麽“當我沒說過這句話”。不是很難,而是很難堪。


    “我實在看不下去,而且也聽不下去了。”


    “沒、沒事啦……不用擔心……我這樣說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吧。你想想,今天是我不小心門沒關好就睡著了。可是以後我一定會注意的。”


    “這樣根本沒有解決問題。”


    “是沒有啦……”


    “就算把門關上、就算因為關了門我聽不見,可是一想到劍藤姊可能在隔壁房間作惡夢,我也會擔心得睡也睡不好。”


    真的會這樣嗎?


    就連死了雙親都還能高枕安睡的自己,會因為想到他人可能正在作惡夢就睡不著覺嗎?非常可疑。實際上就連在存喪命的今天晚上,在他聽到劍藤的悲鳴之前也還睡得很好。可是就算是空空,在他心裏還是能夠區分‘過去式’以及‘現在進行式’。


    所以空空對自我內心中一點類似人性的物事抱持期待,認為自己一定會很擔心。


    “那、我再換到隔壁的房間去好了。”


    “不是,我說過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就算從隔壁房間換到隔壁的隔壁房間,那又怎麽樣?”


    “嗯……說得也是。”


    劍藤似乎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很失望,更顯消沉。看到她這麽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空空更是覺得不能棄她於不顧,繼續說道。


    “請把我當成‘小狼’,抱著我睡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切事情都會迎刃而解。”


    “……可是空空小弟不是‘小狼’啊。”


    “不是‘小狼’也無所謂。什麽東西都行,請你把我當成你的寵物。”


    空空挺出上半身,彷佛在展現他打死不退的決心。


    “我願意當你的狗。”


    “…………”


    劍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可能是被空空前所未見的強勢態度給嚇到,或許也可能隻是空空這番在某種意義上有欠思慮的話讓她無言以對。劍藤對自己把左在存這個人當成寵物、當成小狗看待懷有很深的罪惡感。雖然不知者無罪,可是說難聽一點,空空的這番話對劍藤來說甚至有些殘酷。


    可是劍藤和他一起生活超過三個禮拜的時間,她非常了解對空空空這個感性異於常人的少年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誠意展現方式了。


    “謝謝你,空空小弟。聽到你這麽說,我非常高興。可是不行這樣,因為我的工作就是要照顧你,不可以像這樣給你添麻煩。”


    “我不覺得麻煩。如果因為立場不如我,你就要拒絕的話。那我就利用我高於你的立場下命令,命令你抱著我睡覺。就算牡蠣垣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麽意見,我隻要說這隻是一個害怕寂寞的小孩在撒嬌,我想他一定會接受。”


    “…………”


    害怕寂寞的小孩。


    在這種情況下,劍藤甚至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反而指的是自己,可是如果空空這麽堅持的話,她也沒辦法拒絕。反過來說,劍藤覺得自己真是差勁,竟然讓空空說出這種話。至少要是她懷著這種心情睡‘回籠覺’的話,待會肯定又會作惡夢──肯定又會大聲哀號。


    她在許多事情上已經幾近極限,這也是事實。


    不光是在存的事情而已,還有許多狀況。


    “我明白了,來吧。”


    “是的。”


    空空先離開劍藤身邊去關燈,房間籠罩在黑暗之後把門重新關好,然後依言又回到劍藤身旁──劍藤張開雙臂,把他抱住。


    仔細一想,他跨過生死關頭之後在玄關被劍藤抱個滿懷還隻是不久前的事。雖然這是第二次擁抱,可是或許是因為空空強烈意識到兩人抱在一起的行為,所以比第一次還更拘謹。雖然他還是沒能伸手回抱住劍藤,也因此劍藤抱他抱得更緊了。


    “要睡了喔。”


    “好的,晚安。”


    “晚安,空空小弟。”


    兩人身子緊貼在一起躺在床上,一起閉上了眼睛。


    空空立刻就進入夢鄉,而劍藤也沒有作惡夢,一場好眠。


    5


    一覺起來之後,隻有空空自己一個人。看到房間擺設完全不一樣讓他心髒一跳,可是他立刻想起來這裏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劍藤的房間。對了,昨天晚上聽見劍藤姊的悲鳴聲,之後就──空空依序回想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整個人羞得不得了,害臊到很想一死百了。


    昨晚自己做出的行為真是無理又荒唐……雖然空空也是認真為劍藤著想之後才會做出這種決定,可是想到劍藤說不定隻是順著他的幼稚行為而已,空空就覺得這個早晨真是糟透了,才一起床心情就掉到穀底。


    ……不過可以確信的是,雖然昨晚兩人同床共眠,至少他沒有再被劍藤的哀號聲吵醒。既然這樣,他相信自己的行為絕不是毫無意義。就當作自己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吧。


    空空這麽心想,勉強把一大早就襲上心頭的強烈自我意識掃出腦海。沒事的,隻要想著自己是代替在存、隻要能夠稍微取代她的存在,丟這麽一點臉也無所謂。


    “…………”


    他轉念又想。


    空空一邊掛念著在時間上恐怕已經先起床去準備早餐的劍藤,一邊轉念又想──為什麽在存那麽容易就被殺掉?


    回到家裏、回歸日常生活──沒錯,現在在這棟公寓裏的起居就是空空的日常生活──經過一晚之後重新回顧,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在存會那麽簡簡單單就送了性命。


    ‘火球人’確實是個厲害的強敵沒錯──實際和他交手過的空空在某種意義上比任何人更深刻體會這件事。雖然他僥幸贏得勝利,可是回想起來,他也知道那是多麽冒險的事情。


    所以空空認為就算雙方真正鬥起來,‘犬齒’應該也贏不了‘火球人’──就算不至於輕而易舉、三兩下就被打倒──可是既然被他盯上,不管有沒有送命,在存的逃亡大戲就已經是失敗收場了。在存沒有發現劍藤不在時有人代替她監視,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宣告她的計畫失敗。


    可是為什麽──就算計畫失敗,可是為什麽她會那樣──就好像是‘哪裏出了差錯’似地送掉性命?這件事讓空空百思不解。


    就算想破腦袋,空空還是搞不懂這件事,不過他仍然繼續思索──比方說在存因為什麽原因自己選擇一死;或是她隻是假裝死亡(‘擬態’嗎?),其實人還活著;或是另一種發展,她顯然是為了保護空空而死;或是留了一封信給空空等等。要是有這些背景緣由的話,說不定他就比較能接受了。又或者空空就是靠著她遺留下來的項圈才得以打贏‘火球人’之類──


    可是她就‘隻是丟了性命而已’。


    剛才想過的背景理由一件都沒有,就這樣死了。


    到最後,這件事實給了空空一個認知──就如同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類因為聽到‘巨聲悲鳴’,毫無緣由就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遭到淘汰一樣,在地球鏖滅軍中一個人的生死也是毫無緣由、不明不白。


    即便這個地方與一般日常生活完全隔絕,就像是世界的黑暗麵一


    樣。可是在這裏還是會有人莫名其妙死去、遭到殺害、偶然打贏戰鬥、受到痛苦折磨、與故人重逢或是作惡夢──有時候還會被人抱緊處理。


    空空認為到頭來一點改變都沒有,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改變。


    就算所有家人嗚呼哀哉、朋友命喪黃泉,相關人等一個不留,世界還是世界──空空空仍然還是空空空。就算被人吹捧為英雄,他也不會因此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認為就是這麽一回事。


    在這個階段就感到滿足,因而停止思考、駐足不前是非常危險的事──可是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樣,‘沒有任何改變’的結論,對現在的空空來說非常具有魅力、難以抗拒。


    在存其實隻是賭輸了而已──這句話恐怕是最正確的表現方式,既然如此空空就有必要好好思考在存賭輸的原因是什麽。不懂得從失敗中學習教訓的人還會再次遭逢失敗。不管在哪個世界,不管是光明麵還是黑暗麵,這句話也都是共通的法則。


    6


    “趁我現在還想講的時候先講清楚好了,空空小弟。”


    吃早餐的時候,劍藤就好像是隨口順便提起似的,突然開口這麽說道。所以空空也沒想到接下來她會說出這種話,嚇了好大一跳。


    “要是空空小弟像‘小狼’一樣逃跑的話,我就必須殺了你。”


    “……喔。”


    雖然空空沒有做出那種老掉牙的反應,把嘴裏的茶噴出來,可是這也是因為他的嘴裏恰巧沒有含東西。要是這時候他嘴巴裏有東西的話,或許還真的會噴出來,或許還真的會變成這種如搞笑短劇般的結果。


    “你的意思是說就像‘火球人’殺死在存妹……殺死‘小狼’那樣是嗎?”


    “嚴格說起來應該不一樣,因為‘火球人’原本隻是在我出外不在的時候代替我監視空空小弟而已──因為‘茶餘閑話’與‘火球人’都不曉得‘小狼’的真實身分。我想要是‘茶餘閑話’知道的話、要是他好歹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的話,應該就不會派‘火球人’來監視了。可能會改派做事比較靈活……應該說對你下手會比較輕的‘蒟箬’來吧。”


    “‘蒟箬’……你是說花屋嗎?”


    “對你”雲雲的說法讓空空很介意。照劍藤這樣說的話,‘蒟箬’似乎也是個死腦筋說不通的人。


    “事實上今後要是我不在的話,應該就會由她負責‘監視’空空小弟吧……應該會這樣安排。對,現在我這樣和你住在一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要監視你。”


    “…………”


    空空的感想就是‘這種事為什麽要特地講出來’。他認為既然先前一直都沒說,今後也幹脆別提就好──空空不了解為什麽劍藤突然改變心意,想要‘坦白’這些事。


    所以他自己也不多加思考、毫不修飾地直接開口問道:


    “為什麽要特地說這種事?為什麽改變心意,想要坦白出來呢?”


    “可能……是想要道謝吧,謝謝你讓我一覺好眠。反正他們也沒說要我瞞著你……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怎麽樣。更重要的是我覺得空空小弟應該不會在意這種事。”


    劍藤這麽說道。不知道為什麽,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帶著一點羞澀。空空看不出她的心境變化……應該說非常難以理解。他勉強聽懂的就隻有開頭的部分,她這麽做好像是為了要答謝昨晚空空陪她一起睡覺。


    “你現在也是一樣。明明有可能被我殺死,但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不是,因為我又不會逃走。”


    “就算你不逃,可能還是會因為我有什麽誤會而被我殺掉啊。”


    “誤會……這個嘛,或許的確有這個可能。可是要是這樣說的話,所有人總有一天都難逃一死。那些和我有關係的人應該作夢也沒想到,隻是因為和我認識就被殺掉──更別說還有‘巨聲悲鳴’的事情了。”


    就連在存妹妹也是死得莫名其妙。


    而空空自己在和‘火球人’對戰的時候,有好幾次就算真的喪命也不足為奇──所以就算知道劍藤事實上身負這樣的任務,其實也沒什麽好怕的。


    “我反而覺得很放心……我認為劍藤姊不會像‘火球人’那樣胡作非為……”


    家人被劍藤所殺、昨晚又親眼看到她精神那麽不穩定的一麵,可是空空少年還是能夠淡然地說出這種話。真不知道他有沒有識人的眼光。


    雖然他有識破怪人的眼光,卻不知道能不能識人。


    不過和那個‘火球人’比起來的話,或許任何人看起來都很正常吧……


    “聽到你這麽說真是太好了……嗯,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覺得心情很沉重,因為很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


    “當然會過意不去啊。空空小弟都說每天晚上要讓我抱著睡覺了,而我竟然還得偷偷摸摸地監視你。”


    “每……”


    每天晚上?


    從今以後每天晚上?


    空空倒抽一口氣。咦?我有說過這種話嗎?印象中好像沒說過耶。可是反過來看,他也沒把話說死,說隻有今晚或是隻有一次之類的。這個問題空空並沒有特別深思過,可是隻有一次、隻有昨晚讓劍藤睡得好也不能算是‘根治’、並沒有‘迎刃而解’。要是等她作惡夢之後一次次去叫醒她然後一起睡,這樣實在太費事了──最有效率的辦法就是每天晚上給她抱著睡覺……是這樣嗎?


    “我覺得反正都是要監視,光明正大地監視還比較好……換作是空空小弟的話,要是你知道‘火球人’在監視,應該會阻止‘小狼’逃跑吧?”


    “……嗯……是吧……隻是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得了她。”


    再說要是在存真的要逃的話,在那個狀況她一個人或許也逃得掉──要是空空出手妨礙,她肯定會不惜推開空空、甚至幹脆殺了他也要離開公寓。


    離開公寓之後,雖然不知道把在存看成是一條狗的‘火球人’會怎麽處置她──搞不好他隻會認為‘真是無趣’,然後就這樣放她一馬。這麽一想,或許可以說在存特地找空空一起當共犯反而扼殺了她的賭博勝算。


    “要是空空小弟逃跑的話……”


    劍藤斜眼瞥了一眼直放在房間角落的竹刀袋。‘破壞丸’就放在那個竹刀袋裏麵。破壞丸並不是固定放在那個位置,隻是依照劍藤的做事風格,她習慣把破壞丸放在房間裏視線可及、隨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雖然劍藤已經不會再抱著‘破壞丸’睡覺,可是空空心想那把刀對她來說應該就像手機一樣親近吧。


    家人出事的那時候已經是‘事後’了,空空倒也不是沒想過希望看看劍藤揮刀的模樣──這個可說輕率之至、完全不為鋒刃所向之人著想的願望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


    暫且不提那件事。劍藤的視線從‘破壞丸’回到空空身上。


    “我就會親手殺了你,絕對會。”


    “…………”


    “雖然不會胡作非為,但是該做的工作還是會做。我不像‘火球人’那麽厲害,可是也不像‘火球人’那樣做事隨便──如果隻是要殺你的話,我一定做得比他更好。明白這一點的話,空空小弟應該不會就想要逃跑了吧?”


    “……嗯,是啊。”


    感受到劍藤身上不同一般的魄力,空空差點又要反射性地出言反駁。可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控製住嘴巴,對劍藤的問題表示同意。不過在同意之餘還是補了一句話。


    他不願意讓劍藤深信自己真的已經屈服。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是他就是不願意。


    “但是我並不是對地球鏖滅軍的一切都已經信服才行動的……這一點請你了解。”


    “……我當初倒是更早就信服了。不過空空小弟被應該是自己人的‘火球人’攻擊、又和那個我隻從傳聞中聽說過的不明室扯上關係,也不能怪你……”


    劍藤帶著無奈的口氣這麽說道。空空雖然隱約覺得她說的那些事情都不是原因,可是再爭辯下去也沒意義。


    如果劍藤把自己的立場講清楚說明白可以消弭心理壓力,那就隨她去吧──空空也無意阻止……應該說聽都已經聽了,就算想阻止也沒辦法。


    所以要是說哪裏有問題的話,那就是看來空空今後每天晚上都得讓劍藤抱著睡覺……其實原本負責這項工作的左在存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讓劍藤抱著睡。可是在空空想到這件事之前他就已經放棄,認為反正是自己提議的,也沒辦法了。所以對於這件事他沒有表達任何意見、也沒有做出抗議,隻是繼續吃著早餐。


    不曉得兩人的距離是更靠近還是更疏遠了?


    不曉得兩人的關係是更親密還是更交惡了?


    不曉得兩人相處是更融洽還是更夾雜不清?


    這頓早餐真是一大堆問號。不過反正空空從沒吃過一頓明明白白的早餐,所以他也不是很在意。


    7


    “劍藤姊,你沒參加會議不會被處罰吧?”


    坐在桌旁的空空對正在洗碗筷的劍藤問道。不久之前,劍藤在動手清洗碗筷之前都會先準備狗食,不過從今天開始這段功夫可以省下了。就算空空願意當劍藤的‘狗’,他可不打算連食物都吃狗食。早在先前還不知道在存真實身分的時候,雖然內心覺得荒誕可笑,可是他也曾經擔心哪一天劍藤會不會把狗食放到他的麵前。所以現在劍藤不再準備狗食著實讓他鬆了一口氣。


    一件事解決之後,下一件擔心的事情又浮上心頭。重新整理思緒之後,他才發現現在的自己真是煩惱一籮筐。


    “要是你受罰的話,這真的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沒事的,我是依循正式程序回來……隻要和‘茶餘閑話’說清楚的話,大概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這樣啊……”


    空空一邊心想劍藤還真是相信‘茶餘閑話’,同時也想起自己對那個人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茶餘閑話’是第九機動室的室長──所以原本還以為他的地位應該很高。可是從不明室進行實驗沒告訴他這一點來看,‘茶餘閑話’在組織中的立場究竟是高是低還得打上一個大問號。


    他很想要一張地球鏖滅軍的組織樹狀圖,但也知道索討這種東西是很危險的行為。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最好還是別去打聽第九機動室在整個組織當中的立場好了。


    話雖如此,事先了解室長也就是直屬上司是什麽樣的人肯定對今後有幫助。這部分和空空以後要如何應對進退有關係。


    “‘茶餘閑話’……牡蠣垣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什麽樣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是個紳士啊。他應該就像你想像的那樣吧。既優雅又紳士,處事圓融……還有很愛喝紅茶。”


    “紅茶……這麽說來,我第一次見到牡蠣垣先生的時候,他手上也端著一杯紅茶。嗯?可是那個時候……我總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那也是某種道具的能力嗎?”


    空空把詢問項圈功能的事情撇到一邊去,卻先問了牡蠣垣的道具是什麽──從這一點來看他還是個小孩子,分不情事情的輕重緩急。


    “啊啊,嗯……他的道具應該是讓自己的存在‘變模糊’吧。”


    “喔,是那隻茶壺嗎?”


    “不是,應該是茶水吧……該說是藥膳呢……還是健康綠茶……”


    空空覺得不可能是健康綠茶,也就是說他的道具似乎和精神屏蔽劑或是高燒劑一樣,都是內服藥物。


    可是比起道具型態,更讓空空掛心的是它的效用──‘讓自己的存在變模糊’應該就代表是‘消除氣息’的意思,可是空空總感覺那種效果和在存經由實驗所獲得的‘擬態’體質相似。


    ‘看起來是狗’與‘看不見’在某種意義上完全不同,可是追根究柢來說,在本質上似乎又有共通性。


    這麽說來,空空的緊身衣‘醜惡怪俠’同樣也是‘消除身形’的道具──莫非地球鏖滅軍的研究與開發都偏向於那方麵嗎?


    既然他們的對手是徹底‘擬態’成人類的怪人‘地球陣’,空空覺得那種研究似乎也是必然……可是地球鏖滅軍的研究這麽偏頗,他還是覺得說不出地奇怪。


    雖然空空還沒清楚意識到這一點,可是這時候他已經對‘茶餘閑話’懷有戒心了。這個想法毫無根據也毫無證據,可是空空覺得‘茶餘閑話’比實際下手屠殺他家人與相關人士的‘千刀萬剮’、‘蒟箬’甚至是‘火球人’還更加危險。


    這真是嚴重的偏見。


    不過他這樣想是正確的。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牡蠣垣先生的時候,他身上的西裝和鞋子看起來好像把‘血液彈開’似的……就如同張開一層防護網一樣。那應該不是紅茶的效果吧?”


    “嗯……那是他身上西裝的效果,應該算是我的劍道服的高級版吧……”


    “原來如此,我的疑問終於解開了……招攬劍藤姊的人應該就是牡蠣垣先生吧?”


    “對……應該算是吧。雖然把我家燒掉的是‘火球人’,可是要不是牡蠣垣先生的話,我可能也會被燒死。就這一點來看,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現在有很多事也是他在照顧我……可是我沒什麽機會好好報答他。這次的事件也是我任性而為。我是不會怎麽樣,但是‘茶餘閑話’會挨罵吧。人家可能會說‘這樣不好喔’。”


    “…………”


    如果真挨罵的話恐怕不光是這麽一句話就能了事,不過爭論這種事也沒什麽意義。


    “招攬花屋的人也是牡蠣垣先生嗎?”


    “嗯──是吧……”


    劍藤回答得很曖昧,是不是她不太清楚?


    “可是我聽說那孩子在第九機動室創設時出了很大的力……榮譽職位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在工作上很少會碰到,而且她是一匹孤狼,不常和其他人一起共事。”


    “孤狼。”


    這句話和空空對花屋瀟的印象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小狼’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她是一個很正直的好孩子……我覺得啦。雖然職位比我高,可是對我也很尊重。隻是她的個性太正直又太好了……其實我認為她可以表現得更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孩。啊,我說這話不是在挖苦你喔。”


    “不,我沒有這樣想……”


    她巴巴地補了這句話反而顯得更可疑了。


    “她手上有什麽道具?啊,這種事情還是直接去問她比較好吧……”


    空空心想要是問劍藤太多問題會不會顯得太過親昵,所以問了問題之後又馬上打退堂鼓,因為他不希望劍藤把自己當成隻不過是一起睡過覺就黏上來的煩人小孩。空空少年這種個性著實不討人喜愛。


    “也對……應該還是去問她本人吧……我想我也沒辦法把‘蒟箬’的本質解釋得很清楚。就算再小心注意,還是多少會參雜一點私情。”


    私情?


    “可是有件事我要先說。你要記著,‘蒟箬’原本是我們唯一有能力對抗‘火球人’的戰力。就是因為有‘蒟箬’的存在,我們才能勉強控製住那個縱火狂。”


    “……在地球鏖滅軍當中──”


    空空一邊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一邊說道:


    “──年齡好像不代表什麽……”


    “是啊。”


    不消說,空空隻有十三歲,而對空空來說是個‘年長大姊姊’的劍藤,從社會上來看也是個孩子──花屋的年紀是大概十四歲上下吧,‘火球人’的年紀也沒多大,至於‘犬齒’──左在存更是隻有九歲。


    身為當事人的空空把這件事實視為地球鏖滅軍中‘年齡與立場無關’,組織構成不以年資高低為根據,還算是健全──可是如果從客観的角度看待這件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也就是說──


    在地球鏖滅軍當中,真正上戰場弄髒雙手,冒著生命危險的人──全都是少年兵。


    “說是這樣說,今後空空小弟大概沒什麽機會和‘蒟箬’見麵了吧……那孩子昨天隻是趁隙來找你的,我想之後應該又會下令禁止你們見麵了。”


    “啊啊……應該是吧。”


    既然花屋不能來的話,空空主動去找她也是個辦法──幸好他知道花屋就讀哪所國中,隻要趁上課時間去找她就行了。不,一般情形來說這也會打擾到她……


    空空不想給花屋的生活帶來任何困擾。


    “照你這樣說的話,看來似乎也沒什麽機會在工作現場碰麵了吧。”


    “嗯……怎麽了,空空小弟。難道你和‘蒟箬’是男女朋友嗎?”


    劍藤冷不防地這麽問空空。因為她正在清洗碗筷,所以說話的時候手上正握著一把滿是泡泡的菜刀。空空見狀心下微微一冷。


    他心想竟然有人和利刃這麽匹配。


    “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她是以前和我一起打棒球的競爭對手。國小的時候,我們在少年棒球隊曾經競爭過位置……她是大我一屆的學姊。”


    “你說競爭位置,是爭哪個位置?”


    “就是shortstop。”


    “…………?”


    劍藤側著頭,一臉糊塗。看來她似乎對shortstop這個位置沒什麽概念。因為shortstop不像投手或是捕手那麽簡單明瞭,對那些沒興趣看棒球的人來說可能是最生疏的位置了。


    空空剛開始打棒球的時候也一樣,曾經想過‘這個位置應該不需要吧’。還想過既然有shortstop的話,那一壘與二壘之間最好也要有個人在。


    所以空空也不能怪劍藤無知,問他位置但是自己又聽不懂。他自己要是突然聽人家提起什麽running back、attack或是libero yer,當然也是一頭霧水。


    話雖如此,他還是姑且稍做解釋。


    “shortstop在日文當中稱作遊擊手。”


    “用將棋來說的話,就像是桂馬那樣嗎?”


    “嗯──沒錯。”


    雖然空空覺得兩者肯定不一樣,但也認為劍藤這麽形容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點頭說道。從不同於一般常規的觀點來說,遊擊手與桂馬或許的確相同──外行人的直覺有時候出乎意料地精準正確。實際上遊擊手常常去接補二壘手的守備工作。這是因為右打者較多,打出來的球總是大多都會飛到一、二壘之間,所以在少年棒球之中,二壘手會在比較靠右的位置防守。


    “聽起來好像滿有空空小弟的風格呢,就像‘蒟箬’一樣。”


    “不過最後還是我輸了……結果直到花屋小學畢業之前,我都沒能成為正式球員。”


    “嗬嗬。”


    劍藤微微露出笑容,把菜刀上的泡泡洗掉,可是手上還是緊緊握著刀柄不放。


    “可是多虧有這樣的緣分,空空小弟才能當上英雄啊。因為都是有那孩子,你才會被軍隊招攬嘛。”


    “英雄……花屋她、不是英雄嗎?”


    “她不是。”


    或許是因為前英雄候補人選的矜持吧──劍藤語氣堅決,而且立刻就否認了空空的問題。


    “真要說的話,那孩子應該和‘火球人’是同一類的,所以也是唯一能夠壓得住那家夥的人。”


    “喔……和‘火球人’是同一類,意思就是──”


    “她是反麵英雄。”


    8


    “總之呢,我想你應該可以輕輕鬆鬆休息好一陣子了,空空小弟。雖然這種事不是由我來決定……”


    劍藤洗完碗筷之後,接下來又拿起吸塵器做事。最近空空愈來愈覺得她做家事時俐落的手腳看起來很好看。最討喜的地方是她會穿著圍裙做家事。


    空空的母親也是個全能的家事高手,可是她主要都是在空空上學不在的時候灑掃庭除,對空空來說,像劍藤那樣‘用吸塵器打掃’的模樣看起來還滿新鮮的。所以空空在這三個禮拜總是會看著她使用吸塵器的身姿。


    對劍藤而言,空空的視線一開始想必讓她覺得打掃起來很別扭──現在她當然已經習慣,不會在意空空的目光,隻是前後推動著無聲的吸塵器。


    “可以休息一陣子是什麽意思?”


    “因為失去‘火球人’之後,第九機動室會忙上一陣……我想下一道指令或是任務可能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來。‘醜惡怪俠’倒是應該不久之後就會送還給你。”


    “啊,是這樣嗎?”


    “嗯,‘茶餘閑話’在飛機上這樣說過……他說快要改造完成了。依照空空小弟的希望,活動時間好像變得非常持久……本來等到那套衣服送回來之後,空空小弟應該就會正式以英雄的身分開始行動。不過應該沒辦法那麽順利吧。”


    “……關於這件事,我有一個問題想問。”


    事到如今,他的問題也不隻一個兩個了。而且空空這個問題真的太晚才問,不過這是他昨天晚上和在存談話的時候想到的事情。既然怪人已經‘像現在這樣’完全融入人類社會當中的話──


    “我覺得要是把懷疑可能是怪人的人類全部殺掉,到最後可能連一個人都不剩了……這中間到底要如何去取舍衡量呢?那些所謂‘暫且置之不理’的怪人應該更多得多吧?”


    “這件事啊……嗯,是啊。雖然怪人是地球的爪牙、人類的敵人,可是要把它們全數打倒還是有些困難……目前它們對人類社會的滲透已經到沒辦法一次鏟除的地步。”


    劍藤沒有停下工作,一邊使用吸塵器一邊說。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相當熟悉的話題,根本用不著思考──


    “不能一口氣全數殺光、全數根除。我想這個方針在今後──也就是‘能夠辨識怪人’的空空小弟加入軍隊之後還是不會改變。就算可以百分之百查出怪人的身分,現在在這社會上有些怪人不能殺。”


    “……有不能殺的怪人嗎?”


    空空這個問題的含意其實不是在問有沒有‘不能殺的怪人’,而是問有‘地球鏖滅軍認為不能殺的怪人’嗎?劍藤回答‘有啊’。


    “這隻是其中一個例子,要是有個人立場特殊,隨隨便便殺了他就會讓周遭天翻地覆,這樣的人就很難下手──可是真要殺的時候我們還是會殺。”


    “喔……”


    “像這種情況,應該就會用政治手段壓迫他,努力嚐試改變那個怪人的做事方針。誘使危害人類的怪人轉為守護人類……我們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讓他無路可逃,最終隻能改變心意,守護人類。不過一旦戰局演變成那樣的話,我們這些‘戰士’就沒事做了。”


    “也就是說──我們有可能和怪人、和地球陣,甚至和地球和解囉?”


    空空是這樣理解的。他覺得既然能夠不殺不戰,利用誘使或是鎮壓的話──或許總有一天能夠和地球和解。


    可是劍藤聽到這個問題之後,便把吸塵器關掉。


    然後麵向空空──


    “這是不可能的。”


    ──這麽一口咬定說道。


    雖然她沒有像之前在車子裏那樣散發出騰騰殺氣──可是態度十分堅決,完全把人拒於千裏之外。


    “我們絕對不可能和它們交心──隻是因為要保護人類,它們殺不得所以才沒殺掉。要是可以的話,絕對會殺到一隻都不剩。它們隻不過是等著接受死刑的囚犯而已。”


    “……是,說得也對。你說得沒錯。”


    空空立刻見風轉舵。雖然他今天完全就是個好奇寶寶,可是這時候他可沒有膽子繼續追問下去。說真心話,他本來想問‘為什麽劍藤姊你這麽痛恨怪人還有地球?’,不過這也不是什麽不問就會死的問題。


    地球才在半年前把人類的三分之一給‘砍掉’──光看這件事情就足以讓人對地球以及地球的使者怪人恨到牙癢癢的。


    空空單純就是這麽認為。這個想法就像一般孩子的思考一樣簡單易懂──說大致上沒錯的話也的確是沒錯,可是他還忽略一個觀點。


    劍藤與空空一樣,家人也都是死在地球鏖滅軍手中──然而劍藤與空空並不一樣。


    由牡蠣垣招攬劍藤這件事代表什麽意義──既然空空都已經發覺牡蠣垣這個人很危險,那麽再試著進一步深思這件事應該也沒什麽不好吧。


    可是這時候的空空被劍藤一瞪,完全‘縮了起來’,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對地球鏖滅軍來說他可是期盼已久的英雄,可是目前他的心理層麵卻不過如此而已。


    “……所以說呢。”


    劍藤說著,又重新打開吸塵器。或許她認為自己脾氣太大了──要是三個禮拜前的她,或許還會繼續對空空再瞪上好一會。


    “無論如何,空空小弟這陣子都是待命狀態,不過關於‘火球人’的事情可能還會繼續審訊你……之前我應該也說過了,對我們這些在前線作戰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喔。在這段叫做待命模式的時間裏──”


    劍藤語氣平靜地說道。


    她的語氣真的很平靜。


    “必須要讓身體與心靈保持在最佳狀態,好隨時準備去殺人。”


    9


    這個早上,劍藤對空空說了許多事情,大致上都是正確的。包括該有的心態,大致上都是正確的──可是劍藤的立場不是什麽事都知悉,也不是什麽事都掌握得到。她沒辦法洞燭機先,直覺也不是特別敏銳,所以預測當然有出錯的時候。應該說她的預測出錯的時候比正確的時候多,許多事情粗心大意沒想到,判斷太過樂觀。從這一點來看,寵物確實很像飼主,那個賭徒的確很像這個劍道少女。


    而她在這一天預測出錯的是‘因為會再度下令禁止見麵,所以空空應該好一陣子都見不到花屋’以及‘空空同樣也會好一陣子不會接到任務,處於待命模式’這兩件事──再額外加上一件她連想都沒想到的變化,那就是上頭竟然下了一道命令,要劍藤、空空與花屋一同作戰。


    “一同作戰?”


    過沒幾天之後。


    花屋彷佛特地看準吃中餐的時間,再度造訪這間公寓──雖然空空懷疑她在這個時間跑來,學校方麵不會有問題嗎?想要在兩邊都不缺席的情況下同時扮演好國中生與軍人的角色,在現實上根本不可能吧。


    如果真要選的話,就是以軍務為優先。


    肯定是這樣沒錯。


    “嗯,就是這樣喔,空空。不過與其說是一同作戰……應該是要我們組成three-man cell去執行任務吧?”


    花屋一邊這麽說道,一邊小口小口啜著劍藤端上來的茶,似乎覺得茶水很燙。空空心想既然那麽怕燙,那就吹涼之後再喝就好了嘛,不過或許是因為花屋的個性比較急吧。反正輪不到他來指指點點。


    “司裏曼瑟……”


    劍藤很機械式地重複花屋剛才說的話。看來她好像不知道three-man cell是什麽意思。


    空空坐在她旁邊,本來還在考慮該不該湊到她耳邊,悄悄告訴她three-man cell的意思是‘三人一組’,可是最後還是決定打消這個念頭。


    他覺得當著花屋的麵這麽做反而會讓劍藤沒麵子。這是正確的判斷。


    所以空空這麽說道:


    “要用到三個人一組去執行,那項任務很棘手嗎?聽起來好像一個人應付不來……”


    他不著痕跡(?)地用另一種方式說明花屋剛才那句話。


    “我聽說花屋一向獨來獨往。”


    這次空空倒是想都沒想,完全不提是從哪裏聽到傳聞的。


    要是讓人以為劍藤是個長舌婦就不好了。空空還在心中有意無意地為自己的行為添上意義。總之這個少年就是拚命想要追求內心的整體合理性。


    “原來你也會和其他人搭檔執行任務啊。”


    “哈哈,不是不是。傳聞沒說錯喔。我的確是一個人行動比較自在……應該說我一個人戰鬥比較方便,不需要顧慮一些有的沒的。唉呀,雖然不像‘火球人’那樣,可是我的戰鬥方式也很容易波及周圍。不光是怪人,要是失敗的話就連周遭的人類都可能會被我殺掉。”


    “…………”


    “哈哈……我好像還真的不小心殺死過人耶~~”


    花屋帶著促狹的口吻說道。空空不曉得她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好像曾經一個不注意,把同伴給殺了……所以不知不覺之間就變成我自己獨來獨往,因為其他人都不喜歡我……要是我這麽說的話,你相信嗎?”


    “……‘蒟箬’,不可以老是說這種話捉弄空空小弟。”


    空空一時答不上來。這時候劍藤伸出援手,出言勸告花屋。


    “如果我們之後要組成團隊的話,那就更不應該說這種話。”


    “是啊,真是對不起,劍藤姊。你說得沒錯。”


    花屋二話不說就道歉了。


    隻是她的態度似乎完全不認為自己做錯事。


    “不過呢,我和空空關係這麽好,你根本不用擔這個心。你說是嗎,空空?”


    “……嗯,可能是吧。從以前我就常常被你的玩笑話搞得哭笑不得呢。”


    現在這個情況下,空空也隻能態度曖昧地點頭這麽說道。劍藤聽了之後,也說了一句‘喔……是這樣啊’。要是一個不注意,整個氣氛就會變得很僵,不過幸好沒有走到那一步。


    “撇開謊言或是玩笑話,我是孤狼的傳言是真的──一般情況下我都是獨自執行任務,可是唯獨這次不行,必須要請空空還有劍藤姊幫忙。說是幫忙,其實這裏麵的含意應該就是要你們背負責任吧?”


    “責任……?”


    劍藤露出狐疑的表情,花屋則是對她說道‘沒錯,責任’。


    雖然空空的直覺不算敏銳,可是這次卻難得從責任兩個字推測出整件事可能的發展──如果可以的話,空空希望這個想像最好落空,所以他一句話都沒說。要是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樣,他也犯不著特地開口,把那個……該怎麽說呢……現在還曖昧不明的責任所在昭告天下。


    “這還用說嗎?當然就是一腳把‘火球人’踹出局的責任啊。雖然這當中還有許多繁雜的內情啦……組織裏的勾心鬥角、工作上互踢皮球還有政局之類的……這些拉裏拉雜的事情都不管,我隻談台麵上的正式說法喔。那個縱火狂還有一件工作沒有做完。原本是沒做完,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他遺留下來的差事了……如今他變成那副德行,所以現在必須有人接手。”


    花屋一邊說話一邊比手畫腳,可是空空認為她的這種肢體語言其實沒什麽意義。她的反應誇張到讓人覺得是不是好萊塢電影看太多。至少在日本人的對話當中不適合這些動作,更何況現在是兩個國中生在講話。


    當空空想到國中生這幾個字,他又重新體會到原來這家夥還是‘國中生’,而我已經不是‘國中生’了。


    “然後呢,第九機動室內部就討論要由誰來接手啦。畢竟以那件差事的性質,原本就是由‘火球人’負責的,所以除了我之外大概也沒人有能力扛下來……可是讓我說句喪氣話,這工作我一個人來做有點棘手……應該說我覺得自己完全應付不來。”


    雖然嘴上說是喪氣話,可是花屋說話的口吻卻很硬氣,感覺得意萬分。空空少年回想起從前自己還在打少年棒球的時代,那時候自己很喜歡看花屋露出這種表情。


    “該怎麽說呢,雖然那個縱火狂的性格大有問題,又醜惡得要命,要不是為了保護人類,我才不想和他說一句話。可是那家夥的‘火力’真的強到亂七八糟,當作戰力運用相當方便。特別是需要把敵方勢力毫不留情一網打盡的時候更是好用──如果是一對一,我也……還有劍藤姊也不比他差,可是一對多的話,那家夥確實是一哥。”


    “……也就是說‘火球人’留下沒做完的任務需要對付眾多敵人是嗎?”


    要是放著不管的話,花屋這番話可能會一路說到晚上,所以劍藤用簡單又扼要的方式整理出重點。


    “然後要由我們三個人去執行這件任務……”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就算說話的時候被劍藤打斷,花屋也不覺得生氣,隻是聳了聳肩。看她的態度,感覺根本不像在講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女孩不管走到哪裏講什麽事,都是用一種談天說地的方式在說話。


    “至於為什麽要找劍藤姊與空空,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希望你們參加,可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把‘火球人’搞成廢人的是空空。”


    “責任……”


    自己的猜想成真讓空空有些喪氣。原來這部分的責任歸屬問題,並不像空空期待的那樣含糊啊──不過人家不追究他協助逃亡的罪責,應該就算是天大的幸運了。


    “啊啊,別露出這種表情嘛,空空。”


    花屋安撫空空。


    “我說負責任也是半開玩笑的說法,應該是期待,期待啦。隻要把這當作人家特地準備的舞台,讓那個撂倒‘火球人’而備受期待的新星、受人矚目的英雄再次大顯神威。這樣想的話,執行任務的時候是不是就愉快多了?”


    “……我都不曉得你哪句話是開玩笑、哪句話是說真的了。”


    空空無奈地說道。正確來說,應該是他故意用這種口氣說話,好向花屋表達‘你的發言讓我覺得很無奈’。其實他也沒覺得多無奈,可是這時候就要說得誇張點。


    “如果是要和怪人作戰的任務,我覺得我可能幫不上忙……因為‘醜惡怪俠’還沒回來啊。”


    “‘醜惡怪俠’?”


    “是啊,應該是軍隊配給給我的道具……就是一件緊身衣,像變身英雄那樣的全身緊身衣,你不知道嗎?我剛被找來的時候曾經用過一下下,可是現在已經被收回去,聽說正在改造。”


    “是喔。空空,你把那個東西叫做‘醜惡怪俠’啊……取這個名字真是沒愛耶,你就是有這種毛病。希望你聽聽我的武器叫什麽名字之後好好反省反省。”


    因為花屋這麽說,空空當然以為她會把自己的‘武器’──也就是軍隊配給她的道具名稱告訴自己,可是她沒有說。


    空空心想花屋就是這樣。她雖然口齒伶俐,可是根本不理會前後文有沒有連貫。


    “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我想你應該不用擔心,因為這次任務用不著緊身衣──我也不打算要你這麽操勞。這次任務再加上之前和‘火球人’的戰鬥,事實上你幾乎是連續戰鬥了嘛,所以不需要穿緊身服,隻要有‘拒光穿透鏡’就夠了。”


    花屋說著,從隨身小包包中取出一個細長的盒子,看起來就像眼鏡盒一樣。盒子裏麵放的果然是一副太陽眼鏡。


    不,那不是太陽眼鏡。


    空空對那副眼鏡的鏡片色澤有印象──不好的印象。


    他有親身體驗。


    有親眼體驗。


    “這東西……”


    “這個嘛,該說是代替品嗎……其實原本應該是這麽用的。隻要把這東西像這樣戴上……”


    花屋一邊說,一邊戴上那副眼鏡,看向空空與劍藤──


    “這副魔術眼鏡就能看穿怪人的真麵目。耶~眼鏡美眉。要是眼鏡美眉‘沒眼睛’的話,那可就嚇人囉。”


    然後這麽說道。


    “……虧你有膽子這麽做。”


    這時候空空是真的很驚訝。花屋的行為實在太過大膽,膽大包天了。劍藤還沒發現她的這個舉動有多危險,似乎不明白空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腦子在想什麽……隨隨便便就把那個東西、那個護目鏡戴上……如果我或者是劍藤姊是‘怪人’的話,你認為會發生什麽事?還、還是說你沒有打開電源?”


    “哪有什麽電源?這東西就像時鍾一樣,隨時都在運作。大小變成這麽袖珍的話,除了原本該有的機能之外聽說很難設計成能夠開關……要是想關掉它的話就隻能把電池拔掉。雖然算不上什麽補償,可是電池可是超長效的喔。”


    “那、那不就……!”


    “你好吵喔。就算你和劍藤姊其中一個人或者兩人都是怪人,到時候也不過就是我眼睛毀掉而已不是嗎……我絕對不會懷疑之後要一起組隊執行任務的隊友。萬一你們真是怪人的話,到那時候……就不用和那種人一起出任務了,應該也算是好運吧?”


    花屋一邊說一邊摘下眼鏡,遞了過來。


    “不過我也不是腦袋有問題,愛拿自己的命去開玩笑。要是在有怪人的地方,我可不會想戴上這東西。可是空空,你戴著這個眼鏡看怪人也不會有事情對吧?也就是說、總而言之,隻要有這玩意兒,我們就可以利用空空寶貴的‘視力’了。”


    “……‘蒟箬’,既然你把這個帶過來──”


    劍藤把眼鏡從空空的手中輕輕抽走,一邊檢視一邊說道:


    “是不是代表必須馬上行動?這項任務有時間限製嗎?”


    “雖然沒有明確說什麽時候得完成,可是的確是愈早辦完愈好。‘火球人’接到這項任務是在稍早之前……我想想喔,緊急程度大概是b級吧……如果可以的話,等我們喝完這杯茶之後就立刻動身。”


    “這樣嗎……我知道了。那我們馬上就去,現在馬上。”


    劍藤幾乎連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不,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腦袋裏已經把‘猶豫’這個選項先刪除了吧。所謂的‘待命模式’就是為了迎接這時刻──就算再熟練、技術突飛猛進,她都不曾把做菜與打掃當成是自己的本分。


    即便是當下──


    ‘破壞丸’還是直放在這個房間裏,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不過就算不是她,隻要是軍人就不可能選擇拒絕任務……


    “那我也來戴一下。”


    劍藤說著也把眼鏡戴上,根本來不及阻止她。


    “嗯,你們兩個都是人類,這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


    就算用護目鏡看起來是人類,應該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絕對是人類吧──雖然空空以前曾經這樣想過,不過他認為不需要挑這時候特地說出來。


    打死都不能說出來。


    在共同作戰行動中,或許就需要這種展現合作態度與信賴關係的表演儀式。


    “那我們走吧,團隊戰鬥。命名為怪人對戰。”


    花屋露出微笑,堅定地說道。


    甚至還擺出勝利姿勢。


    開朗又活潑地這麽說道:


    “作戰名稱是‘攻擊幼稚園娃娃車!’”


    10


    雖然劍藤剛剛才說現在立刻動身,可是出門前又要花時間整裝,真是說不出地滑稽──空空隻要戴上花屋給他的眼鏡就能出門、花屋則是老早就已經準備妥當。和他們相比,劍藤雖然把‘破壞丸’放在身邊,可是真要出戰的時候還是得換上劍道服,也著實沒辦法。這和女性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出門的說法是兩回事。


    也就是說在等待她換好衣服的這段時間,空空有機會單獨和花屋說說話,而且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問,可是真的有機會兩人獨處之後,他反而不曉得該從哪件事開始講起。空空心想,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就應該先模擬一遍才對。


    就在空空苦思該講什麽的時候,反而是花屋先開口了。


    “唉呀,我真的很幸運耶。走運走運。本來還以為上麵又會下令禁止我和空空見麵──所以說囉,在他們下令之前,我就主動提出要求,略施一點小計這樣。”


    “…………”


    這麽說來,花屋剛才好像的確說過她希望空空與劍藤一起參加。空空心想,看來花屋提出要求時的態度比剛才她那句話的語感更加強硬。想到花屋不惜千方百計,就是為了和自己見麵、為了和自己說話,空空多少也覺得有些高興。


    空空當然還記得兩人一開始無法見麵的理由是因為花屋把饑皿木博士介紹給他認識。可是在他的心目中,這件事和‘高興’的心情完全是兩回事。


    如果要拿這一點來判定空空空是個重友誼的男生似乎相當勉強──那麽花屋她又如何呢?想盡辦法要來見空空的她算是個重友誼的女生嗎?


    至少空空是這樣理解的,不過實際上到底如何呢?


    “不用擔心啦,剛才說得比較誇張是為了讓你們不要掉以輕心,要是三個人去執行的話,這項任務絕對萬無一失──如果是‘火球人’來辦,他一瞬間就能了結。換作是我們的話,也隻是稍微多花點功夫而已……”


    “你剛才說是幼稚園娃娃車──”


    “嗯,是啊。當英雄就絕對少不了這種劇情嘛,哈哈哈。”


    雖然花屋笑著說道,可是空空認為當英雄少不了的劇情應該是相反的情況才對。他聽說過英雄去拯救幼稚園娃娃車,可是花屋卻說要攻擊幼稚園娃娃車。拯救與攻擊,這兩者之間相同的就隻有都是兩個字而已。


    “沒事的。隻要有我和劍藤姊在,絕對不會敗給怪人──雖然說是一同戰鬥,可是你隻要把你那雙眼睛借我們用就好了。別擔心!無論發生什麽事,我絕不會讓你遇到任何危險。”


    花屋帶著笑容說道:


    “我會保護你的。”


    “…………”


    從剛才開始,空空就一直回想起少年棒球隊的時光,這是因為鄉愁情懷嗎──可是在此同時,他確實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花屋太過‘始終如一’了。


    她完全和空空認識的那個花屋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比方說空空在周遭的人眼裏,肯定會覺得一個月前的他和現在的他看起來完全不一樣──花屋應該也有這種感覺。這是理所當然的,隻要身邊的環境發生變化,他就得去適應環境。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人格與絕對的個性。一個人會因為根據往來對象、地方場所與時間區分不同的人格,任意改變。


    而花屋現在既不是空空的朋友、競爭對手,也不是少年棒球隊的學姊──她是以組織上司的身分、空空受到招攬的始作俑者的身分坐在他麵前。


    既然如此,為什麽這個人還是這樣始終如一呢?


    這個人──在一個月之前到底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和我說話?


    空空忍不住去思考這些事。


    “花屋。”


    “什麽事?”


    “你是怎麽被招攬的?是怎麽被這個地球鏖滅軍收攬的?難道是饑皿木博士到學校當諮商輔導員的時候嗎?啊,也不對。那是在‘巨聲悲鳴’發生之後的事吧。在你不打棒球之前……我想想,在你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好像就已經加入地球鏖滅軍了吧?”


    連九歲的在存都隸屬於地球鏖滅軍,就算有小學生年紀的成員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可是仔細一想,這樣也滿異常的。


    “啊,是不是花屋你全家都是地球鏖滅軍的人?你爸爸媽媽都是軍人……”


    在存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隸屬於軍隊。


    因為母親在不明室工作──所以她才會被當成實驗品。


    “不是耶,我家那些人再平凡不過了。我和饑皿木醫生認識是因為他到我們學校當諮詢輔導員,這是真的。我找他商量事情,他幫我解決煩惱也是真的。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經與地球鏖滅軍有接觸了──就像是自願入伍吧。”


    “……自願?”


    “對,我不是被招攬的……我應該是在快升上五年級的時候發現進入軍隊的窗口吧,雖然純粹是出自於偶然──可是如果再早一點找到的話,說不定我就可以阻止‘巨聲悲鳴’發生了。唉呀,真是太遺憾了。”


    因為這段話說得輕鬆自在,所以空空也沒留意到。可是花屋瀟,這女孩剛才說了一句相當驚人的大話。如果自己早一點加入地球鏖滅軍,在軍中掌握影響力的話,‘巨聲悲鳴’就不會發生──她剛才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不管是具有驚人火力的‘火球人’或是賭徒‘犬齒’可能都不敢打這種包票,可是這句話卻從‘蒟箬’的口中說出來了。


    “自己自願入伍……原來也可以誌願啊。不過說得也是,總不能所有人都靠招攬的方式找來吧……那你和我不一樣,和你相關的人應該都沒被殺吧。”


    “這和是不是自願入伍又是兩碼子事──應該吧。不對,雖然這也是一個原因啦。不過他們是判斷以我的立場最好不要和社會隔絕。這一點和空空你不一樣。”


    “…………?”


    “我認為他們的判斷很正確──所以我才能像這樣把你引進來啊。說真的,我本來覺得稍微過一陣子再招攬你也無所謂。不過自從和饑皿木博士見過麵後,我就一直在找機會把你介紹給他認識……這件事我好像說過了吧?”


    “嗯……我已經聽說了。”


    “把你招進來反而見不到麵、說不上話是讓我覺得很遺憾,應該說根本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可是如果我們在這次的任務發揮出優秀的團隊精神,說不定禁見令就會這樣漸漸不了了之。不,我會努力讓禁令直接消滅!所以今天我們一起加油吧!”


    花屋這樣說道,伸出手要和空空握手。她伸的是右手,而空空也回握了。這樣一摸之下,這隻手果然就是他過去好幾次握過的花屋的手。


    荒誕的想像終究隻是荒誕的想像嗎?


    他本來還有一個荒誕不經的想像──這個花屋是冒牌貨,真正的花屋早就已經死了、被殺害了。自己眼前的花屋隻不過是某個人使用道具或是某種體質‘擬態’而成的──空空看過‘怪人’澱理川美土裏、看過‘小狗’左在存,雖然軍隊就是看上他那對眼睛才招攬他進來,可是他卻對自己的雙眼愈來愈沒信心。


    眼睛看得到的東西不值得相信。


    可是如果眼前的一切不能信,那什麽能信呢?


    “讓你們久等了。”


    空空思考到這裏,這時候穿著劍道服的劍藤一邊說一邊走了出來。因為劍藤走出來的時候還一邊用手帕抹嘴,所以空空以為她已經在盥洗室先吃了精神屏蔽劑,不過她似乎現在才要吃。


    “空空小弟也要吃嗎?”


    劍藤這樣問他,可是空空婉拒了,因為他覺得不需要特地吃這種藥。不過就像他之前拿來對付‘火球人’一樣,說不定之後有機會派上用場,所以他還是向劍藤又拿了兩顆。


    “我看我也現在吃好了。不好意思,我手上的藥已經吃完了,可以給我一點嗎?劍藤姊。”


    “嗯……請用。”


    花屋好像也要吃。不吃那種藥就能戰鬥的人大概隻有‘火球人’了吧。空空把自己撇在一邊,心中這樣尋思道。


    “空空,等藥效產生之後,我和劍藤姊可能都會變得稍微冷淡,講話語氣變得比較尖銳一點。可是那不代表我們在生氣,所以你別誤會。就算臉色不好看,也不是因為心情不好喔。”


    “啊,嗯。我知道了……那劍藤姊你剛才吃了什麽東西?還是說你是在漱口?”


    “不是啦……這個嘛……”


    不知為何,劍藤有些支吾其詞。不過最終她似乎還是放棄隱瞞。


    “我剛才在廁所吐過了。”


    她這麽說道。


    看來自己好像問了一個相當不貼心的白目問題,空空感到非常羞恥又後悔。可是他認為這樣沉默不語反而比較尷尬──


    “為、為什麽呢?”


    他又問了一句話,或者應該說他又問錯了一句話。對這個少年來說,為了彌補失言而自掘墳墓似乎是常有的事。對於這方麵,空空的想法有欠周延。雖說他是經過思考之後才開口,可是他的思考也不見得一定正確。


    “我之前沒講過嗎……每次殺過人當天,我都吃不下飯。要是在現場吐出來的話,事後要清理不是很麻煩嗎?”


    因為突如其來被派去執行任務,所以她好像特地把早上吃的東西吐出來,把胃清空──從她用手帕擦嘴的時機來看,她似乎是換好衣服之後才去吐的。一個不注意就搞錯事情前後順序完全反映出她的個性,可是沒想到她還得特地催吐,就連空空都忍不住吃了一驚。


    “討厭啦,劍藤姊。你在說什麽啊?今天我們要殺的不是人類,而是怪人喔。是地球陣,地球陣啦。而且不可能會搞錯目標──因為空空會當我們的‘眼睛’,幫我們看清楚目標是誰。”


    花屋若無其事地說道。可是她一邊說,一邊還是把精神屏蔽劑吞下肚。接著劍藤也吃下藥劑。空空覺得很不可思議,要殺的擺明就是怪人,她們還是會覺得有壓力嗎?


    另一方麵,他也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和她們一起,好歹裝個吃藥的樣子。


    反正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11


    這是空空這輩子第二次乘坐豪華轎車移動──而且花屋還說這次的移動距離非常遠,將近要橫跨兩個縣。空空表示活動範圍還真大之後──


    “根據不同的情況,北至北海道、南至衝繩,一都一道二府四十三縣全都是地球鏖滅軍的守護範圍喔。”


    花屋這麽說道。


    不過回想起來,雖然是為了商議事情或者說開會,劍藤與牡蠣垣先前也曾經出過國。看來這還是空空的失誤,是他自己把守護範圍想得太小了。


    “地球鏖滅軍的規模有多大?總共有多少人隸屬於這支軍隊?”


    “我覺得這件事知道了也沒什麽意義耶。我想我也沒有掌握整體的資訊……你之前說的那個地方……叫做‘不明室’是嗎?那個部門我也不知道。”


    “……嗯,我也沒聽過。”


    劍藤在空空的身旁說道。不知不覺之間,這三個人的就座方式固定變成劍藤與空空兩兩坐在一起,然後花屋坐在他們兩人麵前。


    “別說是全部,我連第九機動室有幾個人都不知道喔,空空小弟。”


    “……這樣啊。”


    連前輩與副室長自己都搞不懂的話,看來別說想要拿到組織的樹狀圖,搞不好根本就沒有這東西。空空自己猜測,如果全國都是地球鏖滅軍的地盤的話,那軍隊的人數最少應該超過百人……甚至到千人以上吧。


    “先不管這些了。到達現場之前,我要先說明作戰內容。空空,你可要注意聽喔。”


    花屋很難得主動言歸正傳。他們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而是乘坐豪華轎車移動,肯定就是為了談這些不能為人知的秘密──不過是什麽人在駕駛這輛豪華轎車呢?


    是軍隊的人嗎?還是和饑皿木博士一樣都是外部的人呢?


    “我們這次的目標是某間幼稚園……”


    花屋從小包包中取出一張摺起來的紙,一邊把紙打開一邊說道。看來她似乎沒有把任務內容背下來。這麽說來,她在從前打少年棒球的時候就很不會記手勢暗號。


    ,“那地方像是育幼院合並幼稚園一樣的設施……怪人就藏身在當中。我們就是要去打倒那裏的怪人。”


    “……咦?”


    空空一瞬間沒聽仔細,趕緊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啊啊,你是說幼稚園的職員是怪人嗎?職員當中的某個人……”


    “職員之中或許也有──可是主要是那些在設施裏上學或者托養的幼兒。”


    花屋一邊逐一確認紙張上的內容一邊說道。平常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滔滔不絕,但是手上一拿起小抄好像就變得結結巴巴。這個人擅長與不擅長的事情分得可真清楚。


    或者是精神屏蔽劑可能已經開始發揮藥效了──如果講話會變成這樣語無倫次的話,搞不好會對任務造成不好的影響。


    “那些……小孩子。”


    劍藤在意的地方似乎和空空不一樣。


    讓空空驚訝的是‘有幼兒怪人’這件事。


    雖然澱理川美土裏的小孩不會因為有個怪人媽媽所以小孩也是怪人。


    可是……幼兒型態的怪人到底有什麽意義?他有這個疑問。


    相對來說,讓劍藤感到意外的則是‘那些’兩個字──也就是說怪人不隻一個。


    “沒想到一次要對付兩個以上的怪人……我還是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啊,劍藤姊──應該說第九機動室當中,隻有‘火球人’曾經對付過一大群怪人吧。所以這項任務原本是指派給他的──算啦。”


    花屋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說道‘就算如此──’


    空空很喜歡這種表情。


    “隻要有我和劍藤姊出馬,就算有好幾個怪人也不算什麽威脅啦。”


    “…………”


    空空聽她這麽說,內心也有同感。


    雖然叫作怪人,可是它們的戰鬥能力與人類一樣……其實不隻戰鬥能力,它們根本和人類毫無二致,不像漫畫那樣有什麽特殊能力。當初劍藤應該是單身麵對空空一家四個人,要對付幼稚園小孩應該不會苦戰。


    至於號稱與‘火球人’不相上下的‘蒟箬’肯定也一樣吧。


    空空認為這項任務不但沒有危險,甚至還很輕鬆。


    要是有什麽問題的話。


    “要是說有什麽問題的話──要是說這項超輕鬆的任務有什麽問題的話……沒錯,應該就是有沒有傷及他人了。”


    在空空講話之前,花屋就先開口說道。


    不過她也隻是把紙張上寫的內容照字念出來而已。


    “老實說,這次任務允許傷及無辜……要是‘火球人’的話,肯定是連人帶車一口氣燒光光。如果要一網打盡的話,這麽做最有效率。軍隊的指令是把所有怪人‘一網打盡’──任何一隻都不準放過。反過來的意思就是與其錯放一隻怪人,把幼稚園裏的人殺光也行。不對──”


    是格殺勿論。


    花屋這麽說道。


    這句話雖然簡短,可是卻萬分沉重。


    “……那所幼稚園裏麵有幾個人,又有幾隻怪人混雜在裏頭?”


    “幼稚園的規模嘛──啊,那所幼稚園叫做哲人幼稚園。哈哈,聽起來很強壯耶,好像隨時都能參加鐵人三項【注11】,不過字不一樣啦。聽起來不是很強壯,應該是很聰明吧。哲人幼稚園的規模呢,裏麵托育的小孩子大大小小總共四十人左右,職員不到十人……要是加上兼職人員的話,好像就超過十人。然後再加上娃娃車的司機。”【注11:‘哲人’的日文發音與‘鐵人’相同。】


    “相關人數五十人……當中有多少是怪人?”


    “最少也有十人。”


    即使是對地球鏖滅軍的人來說,這個數字好像也相當出人意表,劍藤似乎倒抽了一口氣,吃驚的心情溢於言表。從她這個反應看來,精神屏蔽劑的藥效果然沒那麽快發作。


    空空心想這也難怪。


    她當然會大吃一驚。


    因為根據之前劍藤對他說過的話,她這幾年殺掉的怪人數量(最多)是九隻──而花屋念出來的數字更在其上,而且那還是最低數量。


    “上麵的人好像預估實際上數量應該更多──我倒是認為應該沒那麽多。十個人,以劍藤姊的說法就是十隻怪人,真的嗎?到底是多是少,我們到了現場之後確認看看就知道了。”


    花屋這麽說道,看了空空一眼──沒錯,空空的工作就是確認。照這樣看來,他背負的工作還挺重要的。如果空空判斷有誤的話,或許就會害無辜的幼兒喪命。


    “這樣啊……我本來認為幼兒怪人就算暫時不理會,任它們去活動應該也沒什麽關係。可是要是有這麽多怪人聚集在一起的話,上麵當然會想要一網打盡。”


    劍藤這麽說道,似乎覺得能夠接受。不過雖說對方是怪人,可是要砍殺幼兒外型的人,不曉得實際上劍藤內心接受的程度到底有多高──畢竟光是把空空的兩個小弟剁碎就已經讓她晚上惡夢連連了。


    “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可以問你嗎?蒟箬。”


    “請問請問。隻要是這張任務摘要上麵有寫的事,你問什麽我都答。”


    “我們是用什麽方式查出那間幼稚園裏有那麽多怪人的?我們應該連情況證據都沒有,沒辦法證明那些小孩子想要毀滅人類……”


    “我想這些事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調查吧,而且我們這次來也為了要厘清真相如何啊。實際一看,說不定全部都是人類,連一個怪人都沒有,隻是一所和平的幼稚園呢。要是這樣的話……我看看喔,在這裏有寫。上麵說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直接回去了。不用再為求謹慎而進行虐殺。”


    為求謹慎而虐殺。


    他們過去連這種事都做過嗎?


    空空一邊聽著花屋念出來的內容,一邊想像她剛才含糊帶過的那句‘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調查’當中的‘很多方法’是什麽意思──事實上他不是沒想到用什麽方式確認怪人的身分。應該說剛才看到花屋與劍藤戴上這副眼鏡的時候,他雖然嚇了一跳,可是也想到用什麽方法確認怪人的身分了。


    也就是說──隻要找一個人……比方說找某個對地球鏖滅軍來說不太重要的人,騙他戴上這副眼鏡,然後讓他去看可能是怪人的人物就行了。就像是戰場上驗明首級身分一樣。


    要是疑似人物不是怪人的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如果是怪人的話──戴上眼鏡的人眼睛就會毀掉。他會因為看到怪人的真麵目、看到怪人神聖無比的形貌而失明──這就是對方是怪人的鐵證。簡單來說,隻要犧牲一個人就可以發現怪人。


    空空當然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是不是真的這麽幹過。


    因為風險與回報可以說是打平,說不定他們不會做這種事。


    不過這種事情,要是地球鏖滅軍的話──空空覺得要是他們的話,真有可能會做出這種社會價值觀認為‘不人道’的事情。


    他們會說‘反正又不會要人命’。


    可是即便真有此事,他也不清楚花屋知不知道。無論如何,空空判斷他沒必要在這時候提出這種可能性。雖然為了維持現在這‘舒適’的生活,他必須得讓大家看到自己‘派得上用場’。可是他也很明白,這種‘敏銳的直覺’不應該展現出來。


    即使直覺不敏銳,他也明白這一點。


    就當作有其他別的辦法。


    用這種簡單的想法說服自己似乎比較好。


    “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所有人都不是怪人,然後我們直接回家。可是在我們的麵前很少有這麽美好的現實,所以目標是把犧牲者人數降到最低,然後殺光所有怪人……我想不用我說,雖然沒有虐殺相關人等的指令,可是有提到要虐殺目擊者。所以說,劍藤姊……”


    花屋露出比平時更加恍惚的眼神說道。那或許是空空從不知道的眼神。


    “要是不想殺害人類的話,可要小心別被看到了喔。”


    12


    “……雖然你剛才在車子裏說了那些話……可是花屋,你根本是白操心了。”


    過了大概三個小時後,眾人到達現場。空空從一棟能夠俯瞰那間哲人幼稚園的大樓屋頂上,戴上那副眼鏡後用望遠鏡窺視,一邊開口說道。


    順帶一提,空空剛才在車子裏把那副眼鏡取名為‘驗明鏡’──他聯想到戰場上驗明首級身分的行為,所以就照搬過來用了。花屋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名字。真想快點知道她用的武器叫什麽名字。不,其實空空也不是那麽想知道。


    而‘驗明鏡’所看到的另一頭──


    空空空看見──大量的怪人。他看到好多……大量美麗、大量神聖不可侵的怪人,看到一大群。數量不隻是十隻而已──也不是二十隻。


    他覺得眼前的景象彷佛就是──天使的聚會。


    “所有人都是。”


    “咦?”“咦?”


    聽到空空這句話,花屋與劍藤發出同樣的聲音。異口同聲做出相同的反應。空空很老實地把兩人的反應當成她們可能沒聽清楚,所以又重複了一遍。


    “我說──所有人都是。在那所幼稚園裏的人類全部都是怪人。”


    “……全部。”


    “也就是說……有五十隻左右……的怪人?”


    空空麵向前方沒有回頭,頷首回應。


    這個回答代表認同。


    “不管是幼兒還是職員……大概也包括娃娃車的司機,所有人都是。花屋,雖然你帶我來是因為我看到怪人也不會失明……可是很抱歉,老實說我沒辦法再繼續看下去了。”


    空空把望遠鏡交給花屋,然後摘下‘驗明鏡’,摺疊好之後立刻放進口袋裏。好像在說他再也不想用那種東西去看那所幼稚園了。


    “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一開始光是看到一隻感覺就很強烈了……怪人的數量那麽多可不隻是壯觀,根本可以用精采來形容。我可不想靠近那種地方。”


    “唔,隨便看得到怪人的話,這一點也不是很舒服吧。”


    花屋她──看見空空動搖的模樣,似乎反而冷靜下來。不,不光是花屋,連劍藤也一樣。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驚訝的表情,隻是直直地俯視著下方的幼稚園,看著那個現在空空已經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幼稚園。


    眼神滿是敵視──蔑視。


    “劍藤姊,我們走吧。這下子與其襲擊回家的娃娃車,倒不如直接攻擊幼稚園比較快了。幸好司機好像也在……不用擔心會有目擊者,而且也沒必要區別人類與怪人。就依照你的名號,盡情去砍去剁──把它們‘千刀萬剮’。”


    “……嗯,我會的。你也要像‘蒟箬’一樣,滑不溜手地行動喔。”


    “不是,我說過我的‘蒟箬’由來和那個蒟箬不一樣啦。”


    “有嗎?”


    劍藤說著放下道服袋,然後從竹刀袋裏取出那柄大太刀‘破壞丸’。在這裏就亮刀未免太早了些,可是看到怪人的巢穴就近在眼前,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開殺戒了吧。


    這是第一次。


    空空看到這個劍藤。


    “空空就從這裏看著,監視幼稚園。如果你在上麵看,發現有我們沒注意到的怪人,要打電話告訴我們喔。從上麵看的話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才對。這麽多怪人,我們絕對不能放走任何一隻。”


    “……嗯,我知道了。我了解了,花屋。”


    “拜托你囉。劍藤姊,雖然我們是一起戰鬥,可是你盡量別站在我身邊喔。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道具不適合和他人一起戰鬥。”


    “嗯,這一點我也一樣……所以你也要注意。還有──”


    劍藤說著,轉頭麵向空空,然後帶著關懷的語氣說道。


    “空空小弟……剛才收到口袋的眼鏡,你還是戴起來比較好。就算你再不願意,還是戴起來比較好。即使它們全都是怪人,如果不用那副眼鏡去看的話,接下來你要‘監視’的就隻是一場幼稚園虐殺慘劇了。與其看那種畫麵,倒不如眼睛壞掉。你說是不是?”


    13


    實際上到底看到哪種畫麵,心裏會比較好過。老實說空空真的不知道。因為劍藤都這麽說了,他還是隻能戴上‘驗明鏡’──而戴上了之後,空空看見的、監視的就是怪人與幼稚園孩童一同遭到虐殺的畫麵。


    不是哪一種比較好、哪一種比較糟糕。


    他兩種都看到了──怪人被剁碎的樣子以及孩子們被剁碎的樣子,兩種都看到了。


    “…………”


    可是真要說的話,最讓他不好受的就是得麵對目睹這種場景還麵不改色的自己。可是不成熟的他也確信這麽做是唯一的選擇。


    實際上,當空空看著哲人幼稚園的時候,他看到的‘怪人’是三十到四十個人──雖然幾乎都是怪人,但也有一些人類。


    可是──他們不可能區分怪人與人類之後再殺,至少在短時間之內不可能。花時間讓空空一個一個指定這個孩子是怪人、這個孩子是人類,然後依序一個一個殺掉──實際上這種做法根本不可行。因為軍隊的要求是‘一網打盡’。


    空空知道,如果把怪人的人數如實告訴她們的話,花屋──還有劍藤也一樣,就會做出‘隻能把幼稚園那一票人全都殺光’的結論。這個結果用膝蓋想都知道。不管過程中會不會猶豫,最後的結果都會是這樣。


    所以空空沒辦法把他看到的狀況照實告訴她們倆人。要是說個不上不下的數字,她們最後就會選擇殺光所有人──既然這樣,空空認為幹脆一開始就說全部都是怪人算了。


    他認為這樣做,劍藤與花屋的心理負擔也會比較輕。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們服用精神屏蔽劑──或者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被劍藤抱著睡覺的話,或許這時候空空就會很不識相地、很老實地把真實數字報出來。


    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也給劍藤抱過了。


    那麽他當然必須承擔後果。


    將要承擔後果。


    “……可是。”


    幼稚園園內正在進行的虐殺極其淒慘,就連遠在此處的空空彷佛都能嗅到血腥味。他戴著‘驗明鏡’,從望遠鏡看著這出虐殺大戲,心裏卻沒啥感覺。


    可是他真真見識到劍藤的‘破壞丸’與花屋那件不知名道具的威力有多厲害了──劍藤的‘破壞丸’就如同之前在存告訴他的一樣。彷佛長刀本身就有意識一般、彷佛是長刀在控製劍藤一般,一一砍殺怪人或是幼兒。


    殺起人來當真是‘千刀萬剮’。


    一個一個把砍殺對象砍得七零八落,剁到不成原形。


    空空突然想到一件事──就算他告訴劍藤所有人都是怪人(就算劍藤看不出他在撒謊),可是在她本人的眼裏,看到的仍然隻是‘幼稚園的虐殺慘劇’。既然這樣,空空實在不知道他這個謊言到底能為劍藤的心靈帶來多少安慰?


    視覺上的印象就是這麽驚人。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她之所以那麽堅持……應該說那麽費事把犧牲者砍成肉泥,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要是不把人砍到不成人樣的話,她可能根本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明明是自己下的手,自己卻不敢麵對,這樣也未免太過自私……而且想到兩個弟弟因為這種理由而被攪爛在一起,空空也完全無法接受。


    無論如何,在空空殺害澱理川美土裏的時候本就應該想到這件事,他卻直到現在才想到,真的是太晚了。雖然就算想到了也不怎麽樣……


    劍藤的動作──不對,那把大太刀的動作一如‘破壞丸’之名,雜亂無章又狂暴,戰鬥時的一舉手一投足確實充滿破壞力。而且在一片鮮血淋漓當中,她竟然還能滴血不沾,潔癖的程度真是驚人。那就是劍道服的功能嗎?


    和劍藤比起來,花屋──‘蒟箬’隻能用一句話形容──幹淨俐落。她用最少的動作、最少的傷口一一劈開怪人或是幼兒。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使用的凶器是無形無影。


    她手中揮舞的是──揮舞的道具是一柄‘看不見的劍’。


    不,空空也不知道是不是劍。他隻是從花屋的動作以及屍體隨之斷開的方式,自行推斷可能是一把劍而已。


    看不見的劍。


    空空戴著‘驗明鏡’也看不到那把劍,由此推測那種隱形,恐怕與在存的‘擬態’或是牡蠣垣的‘不存在’原理都不一樣吧──不對。


    最相似的例子或許就是空空的緊身衣‘醜惡怪俠’。


    過去空空曾經問過劍藤。就在空空要去打倒怪人的時候──曾經問過有沒有和緊身服成套的武器──那時候劍藤告訴過他看不見的刀或是看不見的槍有多危險。空空當時沒有注意到劍藤點出的問題出乎意料地具體──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並不是沒有。


    隱形武器本身是存在的。


    隻是用起來極為困難而已──原來如此,空空確實沒辦法像花屋那樣操使‘看不見的劍’。


    空空心想找個時間該問一問。


    那把刀的名字。


    看到兩名女劍士衝進園裏不分青紅皂白大開殺戒,大人們當然也有動作──他們試圖保護孩子們。空空看得出來那些大人幾乎都是怪人,可是當中也有一般的熱心人士。幼稚園裏或許也有職員正在打電話報警。


    不過報警也沒用,因為地球鏖滅軍已經打點好附近的警察了。空空心想,與取締犯罪的勢力勾結真是最完美無缺的犯罪了……不過就算警察不會來,他們還是得小心注意別被當場人贓俱獲或是被其他人看到。這都是因為現今是資訊化社會吧。


    “真是的,這種作為真是殘忍耶。為了保護人而殺人。就是因為你們有這種想法,所以我才會決定毀滅人類的。”


    突然有人從背後搭話,空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轉過頭來。心裏才正在想要是有目擊者就糟了,下一秒鍾就被人看到──不,雖然空空隻是旁觀者而已……不過給人看見自己正望著那片屍山血河,當然也是大大不妙。


    可是到底是什麽時候──曾幾何時──在自己身邊這麽近的地方……、……有個這麽、這麽…………這麽小的幼童?


    空空維持回頭的姿勢,就這麽僵住了。這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類’的外貌就是這麽叫人意外。


    沒錯,空空還戴著‘驗明鏡’沒拿下來。他直接戴著‘驗明鏡’回頭──所以照理說應該要把眼前的‘人類’當成是‘人類’──可是……


    如果是人類的話,那麽他應該如何解釋一個‘看上去’隻有四歲的幼童,為什麽講起話來這麽流利、這麽口齒清晰?


    不,再說這個幼童剛才用他流利的話語說了什麽?


    “初次見麵,空空空。我嘛……就是地球。”


    那個幼童絲毫沒把空空的反應放在眼裏。他的態度一點都不緊張、但也不是愉悅輕鬆,隻是用完全平淡的語氣說話。不對,以一個幼兒來說,他這種說話方式實在太過理性,理性到讓人覺得很詭異。這個幼童個子很矮,看不出是男生還是女生──其實他給人一種不受限於性別的感覺。


    畢竟他都已經自稱是地球了──地球?


    “啊……啊。”


    “不,其實也沒什麽事──我隻是覺得差不多該和你們接觸了。那間幼稚園就像是按鈕。那邊那兩位好像正在忙著殺害自家人,所以我就找你說話了。隻不過如此而已。”


    “…………!”


    空空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拖上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舞台。就像原本在打少年棒球,忽然受招待到大聯盟打球似的──不,這種比喻還不足以形容。他真想當這孩子在開玩笑、當這孩子在模仿最近流行的動畫還是什麽節目。可是他沒辦法用這種方式放棄思考、用這種方式斷定。因為這個幼童身上散發出的魄力實在──實在太龐大了。


    龐大如一顆行星的魄力。


    過去曾經有個從宇宙眺望這顆星球的太空人留下一句名言說‘地球是藍色的’──可是這句話之前,他肯定有一句話因為太過理所當然所以忘了說。


    那就是──地球好大。


    大到就算濃縮成一個幼兒的模樣,還是令人震撼。


    “為了紀念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告訴你一件有用的消息吧,空空空。下次的‘巨聲悲鳴’將會發生在從今天算起整整一年後。”


    那個幼童──‘地球’這麽說道。


    淡淡地說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不是說了嗎?那間幼稚園是一個按鈕……一個自爆按鈕。沒事又何必去理它呢?偏偏你們老愛自爆。我的確打算消滅人類,可是毀滅將是由你們自己一手造成的。”


    “……呃,那個,地、地球……先生?”


    空空不曉得該如何稱呼,結果喊得模糊又噯昧。可是他也沒得改口,所以決定就這麽喊了。這時候他還不畏懼,仍然嚐試和‘地球’對話。這份堅強的意誌或許可以說是空空的個人風格、英雄風範──可是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就連他堅強的意誌都有如當車的螳臂。


    “‘地球’……可不可以請你不要……不要毀滅人類……好嗎?”


    空空實在傻不愣登,還說出這種話。


    “呃……還有,如果你願意稍微……讓氣溫再涼快一點的話……我會很感謝你的。最近都不下雪了……夏天又超熱的……”


    “……哈、哈、哈。”


    ‘地球’轉身背對空空,提步往屋頂門走去。空空原本還猜想他會突然消失或是從屋頂上跳下去,看到這樣倒覺得有些失望。


    “我大概活了五十億年,這可是我第二次發笑。第一個逗我笑的,好像是恐龍的末裔吧?”


    “…………”


    “你不用擔心,要是下手太狠的話,就連人類以外的生物都會毀滅。我呀,還滿懂得斟酌的。拜拜,為了答謝你逗我笑。我就暫時不殺你了,所以說──”


    空空自然以為那個孩子會開門走進大樓裏,可是他卻像空氣一般──穿過厚厚的鐵門,就這樣消失了。


    “──你可要小心,別被同伴給宰了。”


    14


    空空空、劍藤犬個、花屋瀟。


    他們三人第一次共同戰鬥就像這樣,表麵上以任務圓滿成功收場──‘千刀萬剮’與‘蒟箬’順利把目標哲人幼稚園裏的‘人類’收拾得一幹二淨。


    空空姑且問問兩人有沒有漏掉一個幼童,反倒挨了劍藤一頓罵。她說監視現場有沒有人跑掉不是你的工作嗎?


    要是能夠詳細描述那個幼童的長相模樣,說不定能夠掌握到什麽線索──可是空空卻想不起來那孩子長什麽樣子。他覺得那個幼童好像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看起來很中性……可是連這一點事他都不太確定。就像想不起來怪人的外型一樣,他也想不起來那個孩子的模樣。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孩子不是‘哲學怪人’──因為他以自己的意識親口明明白白地說要‘消滅人類’。


    因為他親口──


    自稱是地球。


    ……如果說是‘理所當然’或許有點勉強,可是空空理所當然沒有把他和那個幼童接觸的事情向地球鏖滅軍報告。他沒有告訴花屋或是劍藤,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這件事。


    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因為他自己腦袋裏還沒整理出個頭緒,沒辦法告訴別人或是呈報上去。可是最大的理由是因為他沒有勇氣把‘地球’說那間幼稚園是‘按鈕’的那番話原原本本說出來。


    告訴劍藤或是花屋。


    告訴同居人或是友人。


    他不能讓兩人背負引發下次‘巨聲悲鳴’的沉重罪名──幸運的是他這個‘謊言’沒有被拆穿。劍藤與花屋都不曉得有這個幼童的存在,就這麽結束任務。


    而空空與那個神秘幼童的接觸就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閉幕。


    可是也有不幸運的事──不幸的事發生。


    也就是說,還是有個‘謊言’被拆穿了。


    事情就發生在空空與劍藤回到公寓,他獨自吃完晚餐,然後在劍藤的懷抱中入眠的時候、多虧有他親身奉獻,所以劍藤也得以免受惡夢侵擾進入夢鄉的時候。


    這時候花屋在她和父母同住的獨棟住宅二樓,打了一通電話給第九機動室室長牡蠣垣閂。


    這個房間雖然是她和姊姊一起使用,可是因為高中生姊姊很少回家,所以實際上花屋都把這裏當成是她自己的房間。


    “嗯、嗯──是的,空空那家夥,他沒有說真話,說了一個一聽就知道有問題的謊言──不過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全部殺光,所以就假裝上當然後殺人。我想他撒那個謊應該是為了顧慮‘千刀萬剮’的心情。應該就是那種情況吧,可能是一直住在一起,日久生情了吧。這種傾向很不好喔,怎麽能對同伴撒謊呢?身為一個英雄絕對不可以說謊對不對?”


    現在這個時候,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差不多已經過去了。


    可是從旁人的眼裏,她看起來還是像吃過藥的時候一樣,用恍惚的眼神說道:


    “應該已經不需要了吧?就把那家夥殺了,你覺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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