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山闌站在幾步開外,雙手垂在身側,捏著火機煙盒,看不清神色。林低下頭,壓低帽簷,轉身經過杜山闌身旁,“我先走了。”時涵呆站在原地,不知該做何反應。杜山闌走過來,一眼沒有看路過的林,徑直走過來。時涵下意識地後退,“哥哥,我、我……”得知的消息太過巨大,太過震撼,他該先解釋自己和林沒關係,還是趕緊告訴杜山闌迫在眉睫的壞消息?又要揭開一次杜山闌的傷口?由他親手?他惶然後退,腳後跟絆到東西,身子往斜坡下歪倒。杜山闌兩步上前,穩穩抓住他,“沒事,我都知道了。”時涵驚詫,“你知道了?”杜山闌眼底一片冷光。究竟是錯覺嗎?那雙眼睛的冷不似先前堅定,隱著深淵一樣的痛苦,掙紮著,顫動著。他沉沉道:“幾分鍾前,她身邊的傭人偷偷給我打電話了。”一股滾燙淚意淹進眼眶,時涵緊緊抓住他的手臂,“那、那你打算怎麽辦?”頭一次,他感覺杜山闌的雙手那麽無力。那雙手滑脫開去,撕了煙盒,抽出一支來。冷風獵獵地過,杜山闌鬆弛了肩膀,似乎歎氣:“希涵,我不知道。”第89章 讓我陪著你回家路上,杜山闌一語不發。時涵沉默著陪伴他,拿不定他心裏到底怎麽想,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說。這對母子大概是要永生不相見了,如果沒有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家裏沒有燈,聖誕樹上的小彩燈堅強發出微光,杜山闌解下圍巾外套,沉默著走進客廳,往沙發裏坐下。香煙火星亮起來,一顆小小的焰色,落寞地燒亮,又落寞地暗沉。時涵拾過亂扔在衣帽櫃的圍巾外套,稍稍整理過後放回去,動身往他身邊來:“哥哥,你還好嗎?”杜山闌吐了煙霧,長臂伸展開,朝他說:“過來。”時涵乖乖過去,坐到他身邊,任由他攬進懷裏,雙手穿過去,緊緊摟住他。有力的心跳聲在耳邊起伏,他把臉貼過去,靜靜地靠著。時間沉默地流逝,杜山闌手裏的煙星子熄了又著,不知覺功夫,新買的香煙見了底。時涵輕輕按住他,小聲張口:“別一次性抽這麽多,傷身體。”拿煙的手頓住,收了回來。杜山闌抓住他的肩膀,下巴低下來,抵住他的頭頂,“上回你為什麽會那麽做?”時涵乖乖給他撐著,老實交代說:“因為她是你媽媽,雖然她算不上特別好,但你身邊沒剩幾個親人了。”杜山闌沉著眼:“她那麽對你,你不怪她?”時涵低低地說:“還好,她其實也沒對我做什麽,人心是很複雜的,我隻是想到,她應該不算無可救藥,如果那時讓她留下來,事情的發展或許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他會讓那個女人接受自己,剩下大把的時光,都可以用來修複關係。可惜沒有可惜,他到最後也沒機會知道席茵苒心裏到底怎麽想,那個女人的心腸,和杜山闌一樣硬。杜山闌沒回他話,閉了眼睛,在他發絲間蹭了蹭。時涵想起林繞山繞水跑來告訴他的話,這很可能是最後一麵。他問:“哥哥,你恨她是不是?”杜山闌還是沒有回話。沉默也是回答,他恨,怎麽可能不恨?可他也同樣恨著自己。許久過去,他哂笑開口:“曾經我和父親,給了她最大的信任和耐心,你知道嗎,有天我不小心偷聽到她和林謙榮的對話,她對那個男人始終狠不下心,結果被人利用,反而把我父親害死了,而那之後,她幹脆把林謙榮養在身邊,霸占杜家的所有。”時涵抬起頭,“可她是為了守住家產,最後不全都給你做了嫁衣?”他們母子間從沒友好相處過,席茵苒絕不會溫柔笑著把權柄放手,杜山闌也絕不可能感恩戴德將一切收下,他們是戰鬥家的靈魂,喜歡用強硬血腥的手段爭奪戰利品,可事實就是這樣,不管批了多少層皮,席茵苒從未不認他是自己的兒子,她用自己的方式,把杜山闌推上王座。杜山闌與他冷然相視,“可她控製我,也是真的。”時涵啞口無聲。他感到巨大的無力,這份控製,實實在在,從過去到現在,從未改過。仔細一想,他們的矛盾也是從這兒開始,席茵苒希望他學鋼琴,他砸了鋼琴,所以被罰站,席茵苒要他全科優異,他逃學打架,被趕出家門(在杜山闌看來,那是離家出走),再後來席茵苒一無所有了,精心策劃一場騙局,想重新上位,也是為了讓杜山闌重新回到她的控製之下。她擁有多少女人羨慕不來的一生,卻毀在瘋魔的控製欲。時涵垂下腦袋,“去看看吧,聽林的意思,她似乎沒多少時日了,我們是小輩,都這種時候了,讓著她一點。”杜山闌給的答複,又是一片長久沉默。時涵不再多說了,重新把頭抵向他,做他的溫暖抱枕。杜山闌還是把煙盒抽空了,熬到半夜,時涵昏昏欲睡,他動了動。時涵睡得淺,一驚動就醒了,他忙問:“累了嗎?上去睡覺吧。”杜山闌搖頭,把他鬆開,“我讓林琪準備,明早飛曼穀。”一瞬間,時涵還以為聽錯。手機屏幕亮起來,照出杜山闌臉上一片鎮靜,他撥通了林琪的電話。時涵連忙插嘴:“帶上我一起吧,讓我陪著你。”杜山闌側眼看過來,稍許無言後,點了點頭。時涵由衷露出微笑。本以為這件事會很難,但意外之喜是,經過上回的冷戰,杜山闌自己鬆動了。行程就這樣敲定。杜山闌很少搭乘班機,他聘請了私人機長,負責所有需要飛行出差的旅途,時涵尤其看重這事兒,早早起床,準備隨他去機場。不過臨要出發,近幾日來一向很好的天氣消失,窗外雨夾雪,氣溫跌到零下,機場附近更是起了大霧,停機坪裏沒有一架飛機能順利起飛。杜山闌臉色陡然變差,隨行一幹人嚇得夾住腦袋,沒一個敢上前。時涵偷偷抓住他的手,那手一直晾在外麵,寒風可勁兒地凍,凍得幾個指節僵硬,尋日裏太陽一般溫暖的指尖,此刻通通成了刺人的冰碴,冰得時涵心裏低沉。他把那手撈起來,貼到自己熱乎乎的臉上,“你別急,林都有時間回來,不會因為這一會兒功夫出什麽變故的。”杜山闌手指微動,眼神柔和了幾分:“冷不冷?”時涵想搖頭,忽而轉念,朝他靠過去,“冷。”杜山闌把他捂進大衣裏麵。其實他不冷,也不是很怕冷,但是他想抱抱杜山闌,就這樣讓抱著他,是他唯一能給的陪伴。等了兩個多小時,兩人重新出發,司機送他們過去,路上無法避免地耽擱了些時間,等漫長航行結束,降落在亞洲地圖最南麵的半島上,天色已經全黑。知道杜山闌過來,伺候席茵苒的管家派了司機來接,時涵從沒來過堪稱旅遊勝地的曼穀,卻連車窗外的風景也顧不上欣賞。管家神色很差,極其隱晦地提示,做好心理準備。席茵苒住在稱得上偏僻的一片別墅區,時涵沒法形容那裏的風景,隻覺得像極了杜家那大片宅子,不過沒有那麽大,家裏的傭人也沒有那麽多。管家匆匆在前趕路,領著他們走入一間臥室。林在這裏,這不奇怪,讓時涵意外的是,林宛也在,坐在離病床最近的椅子上。自從那次把她丟下離開,時涵再沒見過她,也沒聽到多的消息,萬萬不曾想到在這裏遇見。見到杜山闌進門,她騰地站起身,手足無措的樣子:“那、那我先出去。”沒人理她,她夾起腦袋離開,林抬步跟上,路過時淺淺朝他們頷首,算是招呼。時涵稍稍側身,讓他們出去。屋子裏死氣沉沉,醫生的箱子已經關好了,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水晶燈隻打開一半,導致一股似有似無的昏暗,很難說清楚那種感覺,明明眼前一切都明亮,卻很難看清楚床上的人,好像有誰往空氣裏撒了一大把沙子,時涵一眯眼,睫毛濕漉漉的。一道陰影打身前經過,杜山闌走了過去,停在床邊。時涵輕聲跟過去,終於看清楚席茵苒的模樣。若不是提前告訴過,他決計不敢相認,躺在這裏的枯槁女人,是不日前還將自己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席茵苒。她毫無生氣地閉著眼,管家湊到跟前,搖晃耳語了好半天,她才顫顫巍巍抬開眼皮。燈光到不了她的眼底,那裏渾濁一片。她朝杜山闌看來,看了半晌,艱難出聲,“瀚、瀚約?”管家嚇得一抖,時涵把心提到嗓子眼。然而,杜山闌隻是擰緊眉頭,側頭質問:“讓你們照顧她,你們把她照顧成這樣了?”管家連忙低下頭,“杜先生,夫人病了有些日子了,她不肯我們告訴家裏,醫生都緊著好的請來,但是人人來了都搖頭,這裏不適合養病,把她接回去吧,興許能好轉……”說著,時涵出聲提醒,“哥哥,她好像有話說。”杜山闌這才回過頭來,席茵苒病得連轉頭的力氣都使不出,卻能從被子裏伸出手,一顫一抖地往杜山闌伸:“瀚約,你來接我了,結果到死,還是你來接我了……”時涵不忍心看她,扭開了頭。枯槁的手,去除了所有飾品,如同幹涸河床裏翻起的枯木,孤零零地支在半空。杜山闌終究伸手,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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