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璁現在還記得,小時候和母親去戲園子,母親百聽不厭的一直是一出《霸王別姬》,的確是傳統的大青衣;但關於母親,他似乎並不想過多提及,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好好的一個角兒,怎麽現在不唱了呢?”  “哼”喜伯冷哼一聲,難得激動地罵道:“好個屁!”  雖說有大量北方人南遷,但比起北平,上海能供給京劇的土壤還是貧瘠得多;隨著外灘上歌舞廳一家家地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都去趕時髦了,連戲園子都不愛進。  當時還能做到場場爆滿的名伶,整個上海灘也就剩一個裴筱,圈子裏的人都指著他能複興傳統戲劇,哪知道人家一扭臉就宣布封箱,脫下戲服,換上旗袍,去百樂門登了台,一夜之間便換了身份,再次紅遍上海灘。  說完,喜伯還不忘憤憤地補了句:“還不都是錢鬧的!”  上台唱戲,就跟打開門做買賣一樣,若是行情上名角也沒有歌女的收入多,裴筱為了多掙些錢而轉行,在沈璁看來也無可厚非,他有些疑惑,喜伯為何會突然如此激動。  “消消氣兒”他拍了拍喜伯的胳膊安慰道:“不沾親不帶故的,你這是跟誰置氣呢?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不生氣,我生什麽氣啊……”喜伯佝僂著肩背,擺了擺手,嘴上說著不生氣,但還是重重地歎了口氣,“我就是遺憾,一直到太太走,都沒能好好聽上一折戲……”  方才麵對沈璁諸冷漠,甚至冷血的安排,老頭都一臉淡定,現在卻突然忍不住眼眶一熱。  “不說了。”他連忙背過身去,“少爺你趕緊吃飯吧,別再涼了。”  “我上樓收拾收拾去……”  喜伯話裏話外對裴筱的埋怨,沈璁都能聽出來,但這不太合常理;他母親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有過太多的遺憾,沒道理怪罪到一個不相幹的戲子身上。  他知道喜伯不是個蠻橫無理的人,說話時也明顯有所保留,但他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了。  畢竟若論遺憾,母親離世時他還被困在法國,甚至沒能見到最後一麵,才是最大的遺憾。  就算要埋怨,比起裴筱,最該被埋怨的,也是他自己。  左右沒什麽胃口,他隨便夾了兩口菜,便撂下筷子準備早些上樓休息。  木質的樓梯上,他正好跟抱著一堆雜物下樓的喜伯錯身而過。  “少爺。”喜伯側身將人叫住,從身上抱著的一堆雜物裏騰出手來,遞過去一疊法幣,“這麽的大人了,怎麽還丟三落四的。”  沈璁是他看著長大的,他已經去世的老婆還是沈璁的奶娘,雖然身份有別,但他自己的孩子夭折後,其實心底一直是把沈璁當半個兒子在照顧,說起生活上的瑣事,聲音裏會不自覺流露出些許長輩的嘮叨。  對於這種按說有些逾矩的做法,沈璁向來欣然接受;跟那個他不願姑息的冒失司機不一樣,在他心裏,也是把喜伯當做親人看的。  但當他看清喜伯遞上的那疊法幣後,嘴角的笑意卻一點點僵住了。  “你在哪撿到的?”他沉聲問道。  “就好好兒地放在你的書桌上呢。”麵對沈璁突然嚴肅的表情,喜伯有些摸不著頭腦,“我還以為是你出門前換衣服,掏出來忘了揣上。”  沈璁接過那疊法幣數了數,確認是他早上離開前留給裴筱的,為怕對方看不見,他還貼心地直接塞進了裴筱那件細毛呢風衣的衣袋裏。  就算是裴筱換衣服時不小心掉了出來,也不該那麽剛好,一張不落,都規規整整地“掉”在書桌上。  沈璁回憶起昨晚的細節,如果沒記錯的話,他不止撕碎了裴筱的絲襪,還扯破了那身旗袍。  那可不是什麽尋常成衣店就能買到的普通貨色,杭羅蘇繡的料子,細致的針腳,合體的剪裁,一看就是老裁縫店的貴價貨。  裴筱分文不取,豈不是成了賠本買賣?  沈璁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麽蠢的人,尤其是裴筱這種本就是為了錢才混跡在風月場中的交際花。  一個人不要錢,就一定是有別的價碼。  “喜伯。”沈璁舔了舔抿緊的唇縫,“他早上走前,沒說什麽嗎?”  “大概早上十點過的時候吧……”喜伯拍著腦袋回憶著,“我經過少爺門前時,裴老板開門找我要針線包,說是不小心刮破了衣裳,不好穿出門。”  “可咱家哪有那東西啊,我沒法子,就隻好找了件少爺的衣服給他,又幫忙叫了輛黃包車來,這才把人送走。”  “走前裴老板還客氣說,會把衣服洗幹淨後再送回來。”  喜伯說話時,沈璁抿緊的唇縫一點點舒展開來,微微上揚,直到最後,終於露出了個明顯的笑容。  又一手欲擒故縱?  裴筱果然是個中行家裏手。  不知為何,一整天無聊應酬的疲憊,和方才說起母親離世時心底的隱痛,在這個瞬間基本被一掃而空。  他雙眸微闔,似乎又聞到了裴筱身上那股混進了鬱金香花朵的特殊香味。  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他的幻覺。  他睜眼便瞧見,喜伯手上抱著的,正好是他跟裴筱昨夜揮灑雲雨時鋪在床上的被單。  之前他從不在外留宿,是因為有輕微的潔癖,所以在帶人回家後,第二天所有床上用品都會被扔掉換新的。  喜伯抱著的就是白天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被單,沈璁隨手抓起一角聞了聞,果然,滿滿都是裴筱的味道,沁人肺腑。  “少爺……這……”  喜伯一臉疑惑,還沒來來得及多問,卻見沈璁剛展開的眉頭又突然蹙緊。  他看見了被單上一團朱砂色的暗紅血跡。  既然他自己沒有受傷,那這便隻能是……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好人,但一直以來,他自認算是個不錯的床伴,出手闊綽,也願意照顧對方的感受。  昨晚裴筱意亂情迷間一聲“七爺你再凶一點”,實在太過銷魂,他承認自己算不上太溫柔,但也沒有做什麽太過火的事情,總不至於將人弄傷的。  除非……  想起昨夜床笫間裴筱努力迎合,卻略顯生澀的模樣……  或許,裴筱的媚態真的就是渾然天成,而他本人,根本就未經人事。  百樂門裏風情萬種的交際花居然還是個雛兒,這是沈璁萬萬沒有想到的。  如果知道,他想自己應該會克製一些。  不過再想想裴筱拿走的那件衣服,他緊蹙的眉頭又漸漸舒展開來,甚至勾唇露了點笑。  對於這樣欲擒故縱的小把戲,從前他很不喜歡,不喜歡有人在他麵前自作聰明的愚蠢模樣,但若是對象換成裴筱……  讓沈家的元老去要飯,或是設計讓陳家不知死活的小子滾出上海灘,他都不會有絲毫愧疚感,但倘若裴筱送衣服回來,下一次,他想對美人溫柔一點  哪怕這算是破例了。  他放下手裏的被單,轉身上樓前吩咐道:“別扔了,明兒洗幹淨了給我換上吧。”第5章 夢醒時  百樂門的後台化妝間,離裴筱登台還有一段時間,正常情況下,他這時候應該正在舞池附近,跟那群人模狗樣豪紳二代們應酬交際。  但此刻他坐在梳妝台前的木凳上,正盯著攤放在自己大腿上一件折疊平整的白襯衫發呆,已經有好一會了。  那個晚上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他每天出門前都會把這件從沈璁那借來的衣服帶上,準備還回去,但每一天的演出結束後,又總是心情複雜地帶回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哦喲喂”  “看看誰來啦?這不是我們裴大老板嗎?”  不用回頭,裴筱也知道這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是誰,台上的歌舞聲停下有一會了,李茉莉她們也差不多該回後台了。  “長久不見,還以為裴老板攀上高枝,不會回來阿拉這個小廟子了呢!”  那晚以後,裴筱的確是第一次回百樂門,但一直以來他都輾轉在外灘幾個不同的歌舞廳和夜總會,並不會每晚都到百樂門登台。  這事李茉莉是知道的,明顯在故意擠兌,但裴筱也不在乎,隻是低頭將攤在膝上的襯衣收進麵前的紙袋裏,起身準備離開。  但李茉莉卻一個轉身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沈家七爺出手向來闊綽。”李茉莉挑釁地看著裴筱,“怎麽,裴老板大頭都已經撈走了,也不肯多休息兩天,給我們小姐妹留口湯喝喝。”  打裴筱記事起,就被賣進了戲園子,買走他的男人叫馮吟秋,是當時北平城內最炙手可熱的名旦,也是後來領他入行的師父;這樣挖苦嘲弄的話,他還沒板凳高的時候,就跟在馮吟秋身邊聽過一籮筐,早就已經免疫了。  但在聽到沈璁的名頭時,他還是難掩心底的心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偏過臉去準備繞開麵前的李茉莉,冷著聲音道:“麻煩讓讓。”  李茉莉紅了這些年,直到現在,隻要裴筱不在,她還仍然是百樂門的頭牌,可隻要裴筱出現,她就跟被打入了冷宮似的,乏人問津,心底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  之前不管怎麽言語挑釁,裴筱都隻當她是空氣,正眼都沒瞧過,就算上次難得拉下臉來客氣地跟她打聽點事,到頭來也是連句謝謝都沒有,轉頭就走了。  她隻覺自己有氣沒地撒,就像握緊的拳頭隻能錘在棉花上,說不出的窩火;在她看來,裴筱那雙狐狸精似的眼睛就是長在了頭頂上,眼下好不容易被氣得向下瞧了瞧,她又怎麽可能輕易將人放走。  “就這個禮拜一早上,不到十一點,你從馬斯南路上的一棟二層小洋樓裏出來,上了一輛黃包車。”她伸手搭在一旁的梳妝台上,徹底堵死裴筱的去路,把頭偏向裏側,湊近後壓低聲音道:“沒記錯的話,裴老板不住那裏吧?”  看著裴筱震驚的眼神,她得意地笑出了聲,“幫幫忙”  “馬斯南路的房子誒,就算是裴老板也住不起的呀!”  裴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激動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哦喲,拎拎清楚好伐”李茉莉顯然對裴筱這個反應十分滿意,她靠在梳妝台上,愜意地攏了攏自己的頭發,“儂出去打聽打聽,個法租界裏可還有我李茉莉伐曉得的事情呀?”  說完,她轉頭看向裴筱,正準備好好欣賞“戰利品”怒不可遏,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卻見裴筱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直叫人後背發涼。  裴筱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可以萬種風情,可以顛倒眾生,可以含羞帶臊,也可以含嬌帶嗔,偏偏李茉莉從沒在對方眼中看見過這麽淩厲的東西,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咳咳”  她尷尬地清了清嗓,正準備說點什麽找回場子,裴筱卻隔著紙袋子,直接推開了她撐在梳妝台上的胳膊,扭頭就走。  這樣有些“目中無人”的態度著實讓她一陣無名火起。  她不是個有心機的人,習慣了直來直去,氣不過便當場一把拽住了裴筱的胳膊。  “我告訴你,裴筱,不要太得意了!”她昂著下巴湊近裴筱身邊,惡狠狠道:“他沈璁是什麽人呐,上海灘還沒有誰能在他身邊待到第二晚的!”  “儂伐是第一個,也伐會是最後一個!”  裴筱沒有再回頭看李茉莉,直接抽回胳膊將人甩開,扭頭走出了化妝間。  受限於腳上的高跟鞋,他不可能跑得太快,但還是以一種近乎小跑的姿態,很快從百樂門的後門跑了出去。  直到徹底逃離了身後的喧囂,他才停下腳步,站在一麵斑駁的牆壁前,小口但急促地喘著粗氣。  在他身後一牆之隔的地方,是那片夜夜笙歌,聲色犬馬的十裏洋場,包裹了整個上海灘最紙醉金迷的燈紅酒綠,而在他身前的破敗小巷,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裏沒有排水係統,連日淅淅瀝瀝的小雨和垃圾一起,堆成了路麵上令人作嘔的泥濘;這裏也沒有路燈,隻有身後百樂門裏關不住的霓虹,偶爾印在路邊的蓄滿汙水的坑窪裏。  小巷對麵的樹下有睡著的流浪漢,也有零星幾個休息的黃包車師傅,他們會撿一塊稍微幹燥些的地方,趁著歇腳吃飯的功夫,幾個人湊在一起打牌聊天,便算是一天難得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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