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提翁要塞」軍的司令迦拉哈·多·拉格達納,給人在「威爾馬葛斯」的瑞克提法爾捎了一封信。


    內容是——將本次戰役陣亡將士遺體運回王都的準備工作已全數完成。


    包括摘取死者生前自願捐贈的器官,還有先以探查魔法確認死者所在地,但是卻因為被深埋在崩塌的設施中,導致無法馬上回收的遺體等等。這些陣亡將士的遺體回收作業終於全部完成了。


    瑞克提法爾閉上眼,對記載這件事的文件默禱了一會兒。


    約莫一分鍾後,他睜開眼呼喚書記官。


    瑞克提法爾告訴書記官,自己會參加在「帕拉提翁要塞」舉行的告別式。


    書記官聽到這些話便默默行了一禮,離開辦公室。


    儀式預定在八天後舉行,是這場戰爭結束後的第五〇天。


    ◇◇◇


    軍務院撥下特別預算後,「帕拉提翁要塞」正快馬加鞭地進行整修工作。


    焊接的光芒從遮光鏡後方透出、改造為崎嶇地麵專用的多腳工程車,發出隆隆的噪音工作著。在這樣忙碌吵雜的景色中,出現了一個特異分子。


    被粗獷的軍用車及騎兵前後簇擁著,從北方平原出現的是一輛車身各處全搭載了反魔法、反物質發生裝置,車上飄揚著王國國旗的軍用魔動車。


    那是與一架自動人偶造價相同的特殊規格魔動車。


    雖然這輛車一直被認為是奢侈品,不少人認為應該要廢除,但現在依然服役中。


    而且接下來好一陣子,恐怕不會有人提出廢除這輛車的意見吧。


    因為沒有任何車子,能比這輛車更適合在新擴張的領土上運送、保護貴人了。


    不過坐上這輛車的車主因為車內過分豪華的裝飾而腿軟,讓隨從們投以訝異目光的事,則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正在修理要塞的工作人員們看到那輛車,吃驚地張大眼。


    在「帕拉提翁要塞」的北方,並且有資格坐在那輛特規軍用魔動車上的人,隻有一位。


    「——」


    在要塞人員的注目之下,隻有迦拉哈與莉蒂出來迎接,從軍用魔動車中走出來的瑞克提法爾。


    應該是因為考慮到儀式的內容,認為迎接的排場不該太過盛大吧?


    陣亡士兵的上司迦拉哈、以及在該役擔任瑞克提法爾專屬參謀的莉蒂。隻有這最低限度的人數來迎接。


    「勞煩殿下長路迢迢幸此,下官不勝惶恐。在雪原中殉國的弟兄們,一定會因殿下的大駕光臨而得以瞑目吧。此外『吉爾吉奧斯』大人的事也要感謝殿下的鼎力協助。」


    「沒的事——他們是我的戰友,現在也依然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為了送戰友最後一程,我當會不辭辛勞前來道別,而且歡迎新朋友也是我的職責。」


    「是……」


    迦拉哈與瑞克提法爾的對話僅止於此。


    對在場的莉蒂來說,那是很冷淡的客套話,但是瑞克提法爾與迦拉哈隻需短短數秒的眼神交流,便可勝過千言萬語。


    這是隻有知曉戰場的男人,也可說是某種愚蠢至極的生物才能達到的境地。


    那是經曆過各種情感充斥卻又消散的戰場之人,才能看得見的世界。


    沒什麽特別的。隻是明白自己並非純真無邪的孩童,而是罪孽深重的罪人而已。


    「房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告別式將在後天拂曉舉行。」


    「明白了。」


    拂曉舉行告別式是王國軍的慣例。


    理由隻有一個:死者的離開將為國家帶來黎明,所以拂曉是最適合送行的時刻。


    生者與死者告別,前往拂曉後的明日。成為過去之人的死者與活在當下的生者,將會在拂曉時刻分道揚鑣。


    瑞克提法爾在迦拉哈的帶領下,再次走入「帕拉提翁要塞」。


    在停滿了車輛與工程車,建材與廢棄物堆積如山的城門附近,充斥著異於戰時的喧囂。


    擦身而過的士兵們臉上不再帶著緊張感,雖然忙著修理要塞及準備明天的典禮,但是動作中卻有一種清爽的感覺,想必是原本背負的重荷已經卸下之故吧。


    雖然他們肩負名為「國防」的責任不變,不過已經從麵對著敵軍,隻要一聲令下便得向前與敵人戰鬥,不知明日生死的那種緊張中脫離了。


    拜即將在典禮中離去的眾英靈之福而活下來的他們,有活下去、走完人生的義務與權利。


    瑞克提法爾如此想著,放鬆原本略微緊繃的嘴角。


    他跟在迦拉哈身後走著,沒發現後方的莉蒂已經察覺那表情了。


    莉蒂對瑞克提法爾的反應感到驚訝,但隨即將目光移到他的背影上,低下頭來。


    她的記憶中,有與瑞克提法爾同樣的表情。


    她老家有一張照片。


    那是二十五年前戰況最激烈時,由戰地記者拍攝下來,之後輾轉經由父親部下交給母親的,同時也是莉蒂父親生前最後的照片。


    仿佛把其他士兵們的吵鬧視為另一個舞台上的故事來觀賞般,有如觀眾的笑容。


    以笑容來掩飾——最爛、最自暴自棄的表情。


    「——!」


    見到那張照片後,莉蒂確定父親拋棄了母親與自己。


    為了拯救同袍,作為軍人而死的「英雄」。


    沒錯。父親為了當上「英雄」而拋棄了自己的家人。


    成為國家的「英雄」,不再是自己的父親。


    不論走到哪,所有人都知道父親的名字。


    無人不知的軍人楷模「英雄加裏安」。


    代價是莉蒂不得不舍棄自己所知的父親。


    從母親那兒聽來屬於母親和自己的父親;被人們傳頌的,眾人所知的父親給覆蓋過去了。


    加裏安成了英雄。結果他不再是單純的莉蒂之父,而是「英雄之子」的父親;同時莉蒂也不再是單純的莉蒂·雅頓,而是「英雄」加裏安的女兒。


    說不定,莉蒂夢想中的全家福就是在那瞬間碎裂成粉塵。


    ◇◇◇


    把瑞克提法爾送到房間時,迦拉哈發現莉蒂的樣子不太對勁。


    隨著成長而越發不祥的鬼氣,雖然平時隱藏得很好,但這時卻透過表情泄漏了少許。


    (因為殿下而看清自己了嗎?)


    「讓她旁觀瑞克提法爾戰鬥英姿的苦心沒有白費。」迦拉哈心想。


    他想矯正莉蒂的扭曲。


    因此讓莉蒂成為瑞克提法爾的參謀,並且讓她觀看瑞克提法爾與巨神的戰鬥。


    瑞克提法爾是正直到以愚蠢方式戰鬥的男人。


    盡管他也會耍點小心機,但隻有為了某個目的才會那麽做。在這一點上,瑞克提法爾總是始終如一。


    迦拉哈認為這點和自己的摯友極為相似。


    加裏安在平時是個閑散、沒什麽存在感的男人。


    甚至會懷疑他為何想成為參謀。


    有一次迦拉哈向加裏安問道:「為什麽你想當軍人?」


    「因為簡單明確啊。和其他工作相比,軍人非作不可的事最簡單明確嘛。我太笨了,搞不懂複雜的事情。」


    笑著說出這種話的加裏安,其實是騎士學校前五名的學生。


    搞不懂太複雜的事,是加裏安式的拙劣笑話嗎?


    或者在他眼中「複雜的事」遠比參謀所需學習的龐大知識更困難?


    果真如此,那迦拉哈將永遠無法理解他說的「複雜的事」是什麽吧?


    迦拉哈在騎士學校的成績剛好在中段。


    「你到底想做什麽?」


    「沒啥想做的


    。能夠和最重要的家人過幸福日子就行了。隻要能看著莉蒂長大成人、結婚生子,而且在我死後,她依然可以笑著生活就夠了。沒有什麽事能比這更讓人高興了,對吧?」


    有人說軍人無法製造任何事物。


    軍人會帶來的隻有破壞與殺戮而已。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


    隻要是人,任誰都有辦法破壞與殺戮,不隻有軍人才做得到。


    拿鄰國「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的總統為例如何?他既不是貴族也不是王族,不也對王國做出許多破壞與殺戮的行為嗎?


    還是說隻有元首才會帶來那些行為?這說法也不對。


    在王都奪還戰中,市民以暴力趕走叛亂貴族的軍隊。為了發泄長久以來的壓抑,他們露出狂暴的一麵,進而殺死、侵犯士兵。


    任誰都能成為破壞者。


    但是同時,任誰也都能成為創造者。


    「加裏安,如果是你的話,打算如何推動這個國家?」


    「這個嘛~~總之先和老婆女兒一起過完悠閑的日子之後再來想吧。這樣一來,我就能決定誰是最重要的人了。」


    回想起來,加裏安總是貫徹自己的想法。


    隻是因為其想法不會與其他人發生衝突,所以不曾造成問題而已。


    加裏安為王國鋪好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道路。在提示這些想法的才能上,沒人比得上他。


    「迦拉哈,你回去。」


    「可是帝國軍的規模比我們部隊大上好幾倍!分散兵力絕不可能擋得下他們!」


    「這不是問題。隻要爭取到足夠時間,讓『帕拉提翁要塞』做好防禦準備就行。就算我們覆滅,隻要『帕拉提翁要塞』能發揮全力,即可保住國家。」


    就算赴死,加裏安的態度還是完全不變。


    他默默從懷中拿出作為護身符的家人照片,交給迦拉哈,開口笑道:


    「我遲早會去找你拿回來的,先幫我保管好。」


    現在想想,那應該是為了預防看到家人照片後,心中會湧起逃跑念頭之故吧。


    「逃走會害家人身陷險境。」為了讓自己抱著這個念頭戰鬥。


    「參謀可沒有指揮權喔!」


    「隻要被任命為代理人就沒問題了。」


    「我留、你走不也是一樣嗎?」


    「你適合更大的舞台。與其死在這裏還不如努力向上爬,往後好保護我家人。我隻能把老婆和莉蒂托付給你了。」


    「自己去!你自己去保護她們!憑你的本事,不管是當上北方總軍的參謀總長,或是國防部的參謀部長,那都不是夢啊!」


    「的確是夢。不過我深深相信,你往後一定會變成大人物。我相信你。」


    加裏安把家人的照片硬塞給迦拉哈,把他趕出指揮壕。


    和加裏安同一陣線的兩名參謀架住迦裏安雙臂。


    「放開我!加裏安不是你們的長官嗎?」


    「所以我們才會這麽做。上尉把您托付給我們,命令我們絕不能讓您戰死。」


    「可是……」


    參謀們鐵著臉,連看都不著迦拉哈一眼,逕自把他拖走。


    迦拉哈發現他們的肩膀其實顫抖不已,無力地垂下頭。


    「——那家夥的家人會恨我嗎?」


    「夫人應該不會恨您吧?雖然一開始可能會責備您,但馬上就會理解整件事,隻剩下悲傷而已。」


    「那女兒呢?」


    「屬下不清楚。那是您的責任。」


    迦拉哈聽著這些冷言冷語,全身發抖。


    被莉蒂怨恨就無法將她好好養大。如果想讓女兒依迦裏安的希望長大,那就得走上比受到怨恨更加艱難的路。


    「加裏安。」


    指揮壕已經落在遠遠的後方。


    傷患從四周的塹壕中陸續被運出來。接下來,那一帶即將成為地獄。


    「部隊長大人,請別讓上尉的想法成為遺憾。今後您將背負起上尉無法背負的重擔。」


    裝甲車轟轟地從身旁超前。


    少到可憐的自動人偶被埋在塹壕之中,上麵覆蓋著迷彩布。


    裝備在自動人偶肩上的火炮被當成野炮使用。


    「請您別忘了這裏。」


    參謀的話深深刺進迦拉哈心中。


    「莉蒂。」迦拉哈不由自主地呼喚這名字。


    「有什麽吩咐嗎?」


    摯友托付給他的重要愛女。就算賭上迦拉哈這名黑精靈的所有人生,也要讓她幸福才行。


    「殿下就交給你了。我得回去監督進度。」


    「是。」


    動作沒有一絲紊亂,表情也是極為認真的參謀模樣。


    但是,眼神中帶著一般人所沒有的扭曲。


    和因戰場上的鮮血及鬼氣而發瘋的人相同的扭曲。


    迦拉哈並不想問「為什麽?」


    而是覺得「果然如此」。


    因為在摯友愛女身上植入瘋狂的就是自己。


    摯友不是為了讓女兒變成瘋子而死的,但是現在的自己卻無力將她拉回正軌。


    迦拉哈早就是瘋狂那一側的人了,所以不論如何努力,仍無法將摯友的女兒從那混濁的泥濘中拉出。


    其實他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了。


    從摯友死去,成為「英雄」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了。


    為了國家,也為了王國內的所有國民。身為軍人的迦拉哈接受軍方把摯友捧成「英雄」的行為。至今仍不認為那是錯誤之舉。


    當時王國因為北方前所未有的帝國攻勢而大為動搖。集結援軍的時程一再拖延,甚至采取最愚蠢的戰略:「將戰力分批投入戰場」好不容易才保住戰線。


    對方有率領超過十萬大軍的優秀將領。


    就連作為最後王牌並即時投入戰場的數名龍族,也被帝國的「殺龍者」全數殲滅。


    雖然那名「殺龍者」的能力不如現代的葛羅莉艾,但是作為兵器、作為軍隊的一部分,她依舊是名完美的「殺龍者」。


    就算用普通武器也能殺死赫赫有名的龍族——帝國恐怕也是透過那場戰爭學到這一點。


    威名遠播的最強種族——龍族被殲滅,王國軍被迫撤退躲入「帕拉提翁要塞」之中。


    摯友就是死在撤回「帕拉提翁要塞」的戰鬥中。


    在敵方擁有「殺龍者」強大的主力攻擊部隊麵前,原本以質取勝的王國軍,因壓倒性的敵軍數量而呈現劣勢,戰地司令部隻好決定固守要塞。但是帝國軍的行動遠比司令部預期的更快,撤退較慢的王國部隊因此被帝國軍逮住。


    那部隊由當時官拜中校的迦拉哈所率領,是一支臨時混編分遣隊(注)。


    盡管是一支盡可能集合敗部殘兵的混編分遣隊,戰力方麵卻相當令人憂心。


    不過,至少在人數方麵仍無愧分遣隊之名,而且其中有許多從各場敗仗中挺過來的老練士兵。


    為了避免覆滅,迦拉哈決定讓一部分軍力殿後,以利其他士兵撤退。自願擔任殿後部隊指揮官的,就是分遣隊的資深參謀上尉加裏安·雅頓。


    在加裏安的婚禮上,迦拉哈曾以好友身分致詞,也很熟悉他剛出生的小女兒。


    所以迦拉哈一直勸加裏安回心轉意。


    迦拉哈說:「讓沒有家人的我留下來吧!」


    可是——


    「未來,你會比我更重要。」


    加裏安如此說著,堅持自己留下來的想法完全沒變,就此殉國。


    上次的戰役證明加裏安當時的看法沒有錯。在壓倒性劣勢下,迦拉哈撐過帝國軍的攻擊,最後終於


    逮到反擊的機會。


    加裏安·雅頓無疑是一位優秀的參謀,就算殉國了二十五年,他依舊保護著王國。


    但是,拋下由摯友與自願者組成的殿後部隊撤退時,迦拉哈完全沒有考慮到未來,隻是痛恨把摯友作為犧牲品的自己,被愧對摯友家人的罪惡感所侵襲。


    多虧摯友留下的參謀們,他才能撐過當時的狀況。


    參謀們忠實依照加裏安的遺言,輔佐迦拉哈。


    迦拉哈好不容易逃進「帕拉提翁要塞」,等收到殿後部隊覆滅的報告後內心懊悔不已。


    名留青史的良將迦拉哈·多·拉格達納,應該就是在此刻誕生的吧。


    迦拉哈因這場戰役而展現出將才,進而成為要塞指揮官,遠眺摯友沉眠的這片非武裝地帶。


    要塞後方是摯友守住的國土,是摯友想保護的一切事物所在之處。


    迦拉哈把這種想法置於心中,從敵軍人數比這場戰役更多的戰鬥中,一路保護王國本土至今。代價是犧牲了摯友最想保護的家人。


    迦拉哈為了完成摯友遺誌累積力量的期間,摯友托付給他的家人在絕望中受到許多傷害。


    「我到底在幹嘛?」


    為了摯友所做的努力,現在卻得到反效果。迦拉哈再次感到後悔。


    至今保持在危險平衡狀態的莉蒂內心,因為感染上次戰役的瘋狂,開始堆積起黑色的汙泥。


    因為那名與摯友相似的青年和摯友一樣,同在強敵麵前奮不顧身地戰鬥,進而成為「英雄」之故。


    莉蒂憎恨「英雄」。


    憎恨從母親身邊奪走丈夫、從自己身邊奪走父親的「英雄」。


    為了證明保護國民的不是「英雄」所以她才會成為軍人。不過到頭來,莉蒂還是被「英雄」救了。


    結果就是莉蒂的心充滿名為憎恨的業火,化成燒盡一切的煉獄。迦拉哈認為,第一個該被那煉獄燒死的人其實是自己。


    注:臨時混編分遣隊沒有部隊番號,僅僅是集合各部殘兵的臨時單位。其兵員可能來自陸、空軍各種兵科,由當地最高階軍官指揮,戰後各自解散歸建。


    莉蒂憎恨不已的「英雄」就在她眼前。


    同時她也知道了「英雄」的真相。


    知道「英雄」也和凡人一樣,會犯錯、會苦惱。就算如此,依然得恰如其份稱職地扮演「英雄」、勇於戰鬥。此外還看見了他向新朋友伸出友誼之手的光景。


    莉蒂心中的「英雄」開始起了變化。但是那變化說不定會把形成莉蒂這名女性的所有根基徹底粉碎。


    「——殿下,下官有一事相求。」


    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沒辦法把摯友的遺孤拉回來了。


    迦拉哈在六個月亮爭奪夜晚支配權的時刻,偷偷前往瑞克提法爾的寢室——「為莉蒂請命。」


    他鐵了心打定主意。為了報答當年救了自己一命的摯友,也為了摯友「真正」想保護的對象。


    既然憎恨「英雄」,那就隻能靠「英雄」來化解憎恨了。


    解鈴還需係鈴人。


    ◇◇◇


    一輛雪地履帶車在這個月又厚了不少的雪地上行駛著。


    由於在軍事方麵,連結「帕拉提翁要塞」與「威爾馬葛斯」的道路是重要運輸路線,因此一向維護得很好,但現在雪地履帶車偏離了主要運輸路線。行駛在除了履帶式雪地車之外,無法順利行駛的路


    線。


    為了偵查而研發、被王國軍分類為中型車輛的雪地履帶車內共有兩人。


    他們是在駕驗座握著方向盤的瑞克提法爾,與沉默坐在副駕駛座的莉蒂。


    設置在兩人中間前方的透明球體閃著導航光點,瑞克提法爾依照光點的指示駕駛車輛。這個球體是接收從基地發出的誘導波用的終端裝置,是極為常見的軍用車配備。


    在沒有地標可以參考的雪地開車時,它更是不可或缺的裝置。


    誘導裝置發出尖銳的獨特聲音,指示車輛前進方向。


    那是車內唯一的聲音,車內的兩人完全沒有交談。


    五人座車輛後方座椅上沒有重要行李,車內空蕩蕩一片。


    撇開身為駕駛的瑞克提法爾不說,連莉蒂也沒有因為暖氣而昏昏欲睡睡,隻是一味沉默著。


    (唔,有點搞懂迦拉哈的話了……)


    瑞克提法爾偷瞧莉蒂的臉。與其說她是麵無表情,不如說是因為壓抑著什麽所以麵無表情。


    「我擔心摯友的遺兒。」瑞克提法爾昨晚已經聽迦拉哈這麽說了。


    盡管瑞克提法爾待在要塞的沒什麽工作要,不過迦拉哈是逼身為攝政的他與莉蒂一起去「掃墓」。


    由於在上次戰役得到莉蒂許多幫助,把陪她掃墓想成是報恩的話,倒是也能接受。


    隻是這股沉默還是讓胃不太舒服。


    (哈哈哈,好像快要聽見胃發出什麽不愉快的聲音了……好想逃。老實說,我真想逃啊)


    但瑞克提法爾想逃也逃不了,就算胃袋發出哀號或穿孔也一樣。


    (總覺得和巨人互毆還比較輕鬆,究竟是怎麽了?)


    有「皇劍」保護,胃應該平安無事。


    瑞克提法爾歎著氣,向莉蒂發問道:「上尉。」


    這是車內第三次出現對話。


    「是。」


    這也是第三次出現抹殺各種感情的回應。


    「我們沒走錯路嗎?」眼前的風景看起來全都差不多。


    舉目所見盡是荒野,以及覆蓋荒野的白雪。


    「——隻要誘導裝置沒有故障,就應該沒錯吧。」


    瑞克提法爾算是持有這個世界的普通、建設用重型機械以及運輸車輛的駕照。隻要一習慣,就連雪地履帶車也是駕輕就熟。而且「皇劍」也知道包含車輛構造在內的所有駕駛知識。


    盡管如此,隻要一聽到莉蒂不高興的聲音,他就有種快要因失誤而撞上一旁雪山的感覺。


    就連發出巨大噪音,一邊壓實積雪一邊前進的履帶聲也優閑地令人可憎。


    履帶車的速度比起輪型車輛可說是慢的讓人火大。


    瑞克提法爾希望能快點到達目的地,不過又告訴自己必須安全駕駿。


    隻要想到別人的生命被交付在自己手上,多少還是該小心一點。


    就算那個「別人」是讓自己煩惱的原因也一樣。


    「是這樣嗎?」


    瑞克提法爾很努力了、已經盡力了。


    他壓抑著快要抽筋的臉,心想這也是上位者的工作之一。


    「是。」


    不過,他還是打從心底期盼著,希望快點到達目的地。


    盡管表麵上維持麵無表情的臉龐,暗地裏卻流下了一、兩滴冷汗。因「皇劍」而常保最佳體能狀態的瑞克提法爾居然會冷汗直流,這是很稀罕的事。


    莉蒂本身並不讓他感到棘手。


    隻不過,莉蒂當下的模樣明顯與從前大不相同。


    迦拉哈沒說明理由,隻說了:「希望殿下能和那孩子一起拜訪她父親的安眠之地,並向她說明您是以何種心情與帝國戰鬥。」如此而已。


    以何種心情戰鬥?要聊這件事並不困難。


    可是瑞克提法爾卻不知為什麽要聊這個。


    以沙場經曆來說,迦拉哈的經驗遠多於自己;關於莉蒂的父親,迦拉哈肯定也比自己更熟。瑞克提法爾和莉蒂之間,除了公事便沒有任何私下的交流,瑞克提法爾甚至隻聽過她父親的名字,要這樣的他陪莉蒂來「掃墓」究竟有什麽意義?


    而且話說回來,他居然讓年輕女孩和男人獨處,要是出了什麽事,到


    時該怎麽辦?


    發生利用君主立場強迫她就範的情況不無可能。就算瑞克提法爾在事後受到應有的製裁,還是無法挽回造成的傷害。


    (難道說……他認為我沒膽?)


    這是極為殘酷的現實。


    (唔,沒差啦,反正那也是事實……)


    之前也有過美貌絕倫的公主睡在自己眼前,但是自己頂多隻能碰碰她臉龐的情況。也不是現在才這麽沒用。


    (都快悟道成仙了……)


    瑞克提法爾不再去想那些傷及男性自尊的事,重新思考迦拉哈的意圖。


    但是不論怎麽思考,他還是沒有答案。


    說起來,這種問題本來就無解。


    那也是當然的。因為瑞克提法爾深深陷入「迦拉哈的想法會不會有什麽含意?」的思考輪回中,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


    盡管這和思路當機差不多。世界上有太多事是尚未結婚生子,而且才二十三歲的瑞克提法爾想破頭也無法明白的。


    當然,優柔寡斷的性格也是讓瑞克提法爾想不出答案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能站在被遺留者的立場、設想那些人的心境,也許能發現片鱗半爪。可惜他不是被遺留者,而是一去不回的人,想必一輩子也改變不了了吧。


    因此從性格方麵來看,瑞克提法爾和莉蒂很難合得來。


    隻是因為兩人都是公私分明的人,在公事方麵處得不錯而已。


    苦思到最後,終於放棄思考的瑞克提法爾決定專心開車。他無言地重新握好方向盤。


    履帶輾碎了凍結的雪塊,在車內製造出鈍重的回音。


    ◇◇◇


    二十五年前的那場戰鬥結束後,基於停戰協定,兩國共同派遣慰靈訪問團前往非戰鬥區域。


    五十八名為了掩護同袍順利撤退,自願擔任敢死隊的王國士兵沉眠的小山丘。慰靈訪問團當然也拜訪了那裏。


    但是當會同慰靈訪問團前往當地——為了設置北方黑龍公所致贈的雪花黑曜石製慰靈碑——的工兵隊抵達山丘時,卻連一具王國士兵的遺體也沒看到。


    他們原以為同袍們一定曝屍荒野,軍方也因此派遣回收部隊同行,以便回收遺體與遺物。


    「應該在這裏的王國士兵遺體到哪兒去了?」他們向以監視者身分同行的帝國官員問道。


    帝國官員的回答極為冷淡與殘酷。


    「我軍從此處撤離時,早就沒有任何王國軍的遺體或遺物了。恐怕是被攻打這座山丘的部隊當成戰利品帶回去了吧。」


    當時帝國軍盛傳「王國士兵屍體很值錢」的謠言。


    那謠言可能源自更早之前的王國龍族與帝國「殺龍者」的戰鬥,意義是指陣亡的龍族遺體很值錢吧?


    但是謠言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最後演變成所有王國士兵的屍體都很值錢。


    的確,王國有些種族的身體是很有價值的。


    帝國貴族豪邸內裝飾著妖精或黑妖精的標本。這既不是笑話也不是謠言,是事實。


    結果就是戰死在這座山丘的王國士兵遺體被帝國軍帶走,無法回到遺族身邊。雖然王國要求帝國歸還遺體和遺物,但是帝國卻拒絕了這個要求。帝國的說法是:當時攻打這山丘的帝國軍多達兩萬人,不可能找出偷走遺體遺物的犯人。


    王國方麵也承認這件事難以做到,不得不放棄。


    當時兩國隻是處於停火狀態並沒有簽下和平條約,雙邊關係依然相當緊張。


    「應當避免節外生枝。」當時的國王如此判斷,因此將這件事隱於台麵之下。


    「父親的遺體不在於任何地方。遺物也隻有中將帶回來、軍方送回來的寥寥幾樣物品而已。——還有前代陛下賞賜的勳章。」莉蒂臉上浮現嘲諷的笑容。


    證明父親成為「英雄」的勳章。但是不論那勳章多美麗、多有價值。對她來說,連路邊的小石頭都比不上。


    瑞克提法爾一麵聽著莉蒂的獨白,一麵把從車上拿出來的花束放在慰靈碑前,對著石碑閉眼數秒。這不是哀悼,就在立場來說他不能這麽做。不過瑞克提法爾向英靈們報告說,王國現在仍努力保護活著的國民。


    莉蒂隻是默默站在一旁看著。


    「你不鮮花嗎?」


    「我沒有可以獻花的對象。沉眠在這裏的是英雄加裏安·雅頓,不是我父親。我的父親早在那場戰役之前,拋下母親和我前往戰場的那天就死了。」


    「——」


    聲稱父親不在此處的莉蒂,眼神如刀一般冰冷。


    那是一把將憎恨以更強烈的憎恨鍛造而成的刀。


    正因為是至親,所以才會如此憎恨。那是對家人沒什麽感情可言的瑞克提法爾無法理解、刻骨銘心的恨。


    但是和話語相比,她表情之壯烈地更加令人難受。


    為什麽我身邊的女性,都是如此優秀、高潔呢?瑞克提法爾很想這麽說。同時也滿心厭惡因她們太過優秀而感到不悅的自己。


    她們的確是被自身優秀的能力所苦。但是因此感到不悅,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你恨父親嗎?」瑞克提法爾以那樣的感情問。


    「不,我並不恨父親。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莉蒂回身注視著瑞克提法爾,眼神筆直穿透他銀色的眸子。


    眼鏡後的眼神沒有任何虛偽,表示她對這個回答完全沒有迷惘。


    「那麽,你恨『英雄』嗎?」接下來的問題讓莉蒂臉色驟變。


    她握緊拳頭、咬著嘴唇以抑製怒氣的聲調說道:


    「恨。也恨當今王國太依賴『英雄』這種不牢靠的東西。」


    這不是該在攝政麵前說的話。


    不過莉蒂的發言,對有良心和頭腦的王國軍人來說,的確是該戒慎恐懼的問題。


    「國家應該由作為盾牌的軍人來保護。軍隊就是為此存在、為此使用人民的血汗錢來訓練士兵。對於腦中想著『有萬一時,某人一定會率領我們得到勝利』這種天真想法的軍人,您認為人民願意把性命交給他們嗎?」


    瑞克提法爾不認為王國軍人如莉蒂所言,那麽依賴名為「英雄」的偶像。


    但是不論程度如何,王國軍中的確存在莉蒂說的那種狀況。


    「初代國王陛下是『英雄』,而且因為他具有強大的力量,才能在推翻舊帝國後,將各種族整合為一個國家,這是事實。初代陛下不那麽做,大陸東方的土地就無法統合成為王國,各種族應該會持續著永無止盡的紛爭吧。連四龍公也是,如果他們不跟隨初代陛下,應該不可能和平對等地相處。但是正因為如此,『英雄』不可以隨便出現。」


    絕對不能讓「英雄」量產化。


    不知從何時起,莉蒂開始這麽認為。


    不該以——英雄——如此便宜行事的頭銜來裝飾死亡。


    真正的「英雄」不是死後才誕生的。


    「殿下,您應該能夠理解吧。一個國家太過依賴個人,就是亡國的征兆,將成為步步走向滅亡的國家。假如王國變成如此,我將無顏麵對至今為國犧牲的眾先烈了。所以我——」


    莉蒂話中帶著熱度。


    滿是從她平時的模樣無法想像的晦暗熱度。


    「——夠了。」


    「——!」


    瑞克提法爾輕聲打斷莉蒂充滿熱情的發言。


    輕微,但是很清晰。


    莉蒂喉頭因此立即凍結,說不出話來。


    原本一直沉默聽她說話的瑞克提法爾,以寧靜的視線貫穿她的雙眼。


    「看來你就是透過這種方式來武裝自己的真心。透過冠冕堂皇的話語,


    藉此包裝拋下自己和母親赴死的父親、逼死父親的國家恨意。」


    「殿下,我——」


    「夠了。你的意見很有道理。先不論正不正確,那的確是某種事實。這點我承認。」


    但是,瑞克提法爾看著方才獻上花束的慰靈碑繼續表示:


    「我不認為眾先烈,是為了你所說的那些複雜理由而死。你說『英雄』不過是偶像,那麽在世界上最接近現實的戰場中,真的有辦法誕生你所說的,那種充滿虛偽的『英雄』嗎?」


    瑞克提法爾是這麽想的。


    就算「英雄」戰死沙場,也不會從沙場中誕生。


    但是——


    「作為偶像的『英雄』是為了安撫人心,而在戰後誕生的東西。所以那種英雄不會誕生於戰場上。」


    那隻是把戰死沙場的人們拱成「英雄」這種偶像而已。


    「既然如此,我的父親並不是以『英雄』身分死去嗎?」


    「不,令尊的確是『英雄』。」


    莉蒂困惑了。


    瑞克提法爾的話中沒有絲毫猶豫。


    所以莉蒂對於那文字遊戲般的說法感到困惑。


    「您想說的……是什麽?」


    ——瑞克提法爾打斷了莉蒂的問題。


    「令尊不是以作為偶像的『英雄』而死,而是在戰場上,以真實的『英雄』之姿而死。」


    「怎麽可能?殿下您剛剛不是說過,戰場不會誕生『英雄』嗎?」


    「我的意思是,唯有作為偶像的『英雄』無法誕生於戰場上。但在現實中……基於本人意誌而成為『英雄』的人確實存在。我是這麽認為的。」


    「那是詭辯!我父親作為『英雄』而死,並且不再是我和母親認識的父親!」


    莉蒂大叫了起來。


    眼角浮現忍受著痛苦的淚水。


    瑞克提法爾因為害她——雖然時間不長,但是曾擔任過自己副官的女性——變成這模樣感到後悔。


    他沒有考慮她的想法。


    是因為自己不曾在戰場上失去至親?或者是因為兩人的思考模式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他終於明白,迦拉哈為何要徹底隱藏護衛的存在,製造出兩人單獨前來這裏的用意了。


    因為莉蒂不可能讓認識的人看見這副模樣。


    她一定不想被認識的人看見這副可悲的樣子吧。


    瑞克提法爾隻把莉蒂當成部下。


    基於立場,他也不能把她看成部下之外的存在。


    所以他才能出現在這裏。


    他與莉蒂的關係既遠似近,而且他還被稱為「英雄」。瑞克提法爾沒有發現,正因為自己與莉蒂父親之間有太多相似之處,所以才會被迫擔負將她逼到死角然後拉回正軌的任務。


    (不論怎麽想,我的能力都辦不到啊……)


    瑞克提法爾詛咒把這道難題塞給自己的迦拉哈。


    如果是為了幫助眼前這名女性,為了報答她之前的恩情,瑞克提法爾並不介意當壞人。


    但是他的個性也沒有差到把女性弄哭還能無動於衷。


    「我無法斷言。因為我不是令尊,也不清楚你的事。不過,假如我身在與令尊同樣的情況下——」


    瑞克提法爾冷靜說著。


    那冷靜的態度無疑是對莉蒂的情緒火上加油。


    「吵死了!給我閉嘴!!」莉蒂像任性的小孩般,捂著耳朵搖頭大叫。


    看著她的反應,瑞克提法爾發現,莉蒂其實早就有答案了。


    「母、母親臨終時,呼喚著父親的名字死去!每個見到我們的人都讚揚父親的死亡,所以母親隻好私底下偷偷哭泣。到了最後一刻,母親終於想起父親真正的模樣!但是我沒辦法像母親一樣,流淚哭泣!」


    加裏安殉國時,莉蒂年僅一歲。


    與父親分離時,她更是年幼。


    強褓中的小嬰兒不可能記得父親。


    她心中的父親形象,隻能靠母親的回憶來拚湊。


    「母親口中的父親很溫柔。在我出生時他甚至高興得淚流滿麵。」


    瑞克提法爾也明白這一點。


    像莉蒂這樣溫柔的女性,其生父不可能是出現在英雄傳說裏的肅穆軍人。


    「可是人們對我吹捧的父親是無比英勇、有如軍人楷模般的人。是不顧我和母親的痛苦悲傷,把一切全部奉獻給國家的人!」


    每當母親聽到外人敘說丈夫的英勇事跡、稱讚他為「英雄」時總是暗自哭泣。


    因為她覺得國家捏造出來的、名為「英雄」的偶像虛名玷汙了她所愛的男人。


    「王國把我的父親捧為『英雄』好為國民帶來勇氣,讓我父親成為死者們的代表,以維護國家的安定。」


    因此她否定「英雄」,也否定創造出英雄的王國。


    身為「英雄」的父親讓母親哭泣。


    創造出「英雄」的王國,奪走了屬於母親與自己的真正父親。


    「隻要靜靜告訴和父親生前創造的回憶就夠了!加裏安有多勇敢、多勇猛之類的,那種事對我或母親來說,根本無所謂!我們隻想回憶還在世時的父親,靜靜地生活而已!」


    為什麽不讓我們安靜地過日子?


    為什麽沒人注意到母親的淚水?


    為什麽——


    「為什麽——拋下我一個人!?」


    母親因為過於失意,最後受曆代國王寵召。


    留下莉蒂獨自活在世界上。


    「親戚們都隻把我看成英雄之女!一向他們詢問父親的事,都隻會訴說他是什麽樣的軍人而已!」


    他們並沒有惡意。


    隻是想給予自幼失親的孤女活下去的充足陽光。


    害得她把「英雄」加裏安的偶像形象深植於心中。


    「我不記得父親,對父親一無所知!我到底是誰的女兒!?」


    崩潰痛哭。


    累積多年的情感輕易粉碎她的理性。


    淚流滿麵、鼻水直流、抽噎不已。


    這裏沒有堅毅的莉蒂·雅頓參謀,隻有一位渴望父親的小女孩。


    事到如今,瑞克提法爾才終於領悟到自己的失敗。


    莉蒂的過去,不是可以拿報恩之類的理由就擅自碰觸的東西。


    被吹捧為攝政、自滿過頭的結果,便是踐踏了一名女性的內心。


    瑞克提法爾後悔了。


    她需要的對象不是自己。


    而是認識她父親、可以告訴她父親往事的人。


    「上尉……」


    「殿下您是『英雄』!和我父親一樣!遲早會害得被您留下來的人傷心難過!」


    「——」


    被留下來的人!


    瑞克提法爾被這句話刺痛了胸口。


    沒錯,自己遲早也會把重要的人、想要保護的人留下來,先前往那個世界去。被留下的人們會不會抱著和莉蒂一樣無法痊愈的悲傷?


    這道自問充斥在混亂的思緒裏。


    由於他太過沉浸在那問題之中,沒發現莉蒂已經擦幹眼淚瞪著自己。


    「殿下。」


    瑞克提法爾慌忙抬頭。


    眼前的人既不是大聲哭喊的小女孩,也不是冷靜沉著的參謀,而是一名憎恨著國家,與自己身上「英雄」頭銜的女人。


    「我是為了以『英雄』之外的身分保護這個國家,才會成為軍人。所以,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莉蒂注視瑞克提法爾的眼神中,沒有憎恨以外的感情。語氣冰冷到不由得讓人如此認為。


    「什麽問題?」瑞克提法爾拚命掩飾自己的動搖。


    莉蒂深呼吸之後說道:


    「如果要您在我與這個國家之間做選擇——不對。我和這個國家,您打算保護哪一個?」


    「什麽!」瑞克提法爾瞠目結舌。


    這問題極具衝擊性,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不是軍人該問的問題。


    軍人不該問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至少瑞克提法爾如此認為。


    「我有為國捐軀的覺悟。就算被下等兵卒侮辱,或是變成名為俘虜的性玩具也無所謂,因為我是軍人。」


    和這番論調相反的是,莉蒂很害怕遇上那些下場,不過這也是必然的。但是她依然直著視瑞克提法爾,或許這就是名為莉蒂的女性堅強之處。


    瑞克提法爾也因此無話可說,畢竟強悍女性是他的弱項。


    「如果是『英雄』,您會選擇國家吧。即便以攝政立場而論,應該也會如此。不對,是非那麽選擇不可。」


    她臉上帶著覺悟。不,其實是輕蔑。


    反正你救不了區區一個女人。


    「為了救大多數人,所以得忽略個人。」她的眼神如此控訴。


    「上尉,我——」


    「我知道向殿下問這種問題會很奇怪。但殿下您是不是該針對這問題做出回答呢?」


    以率領國家之人的身分,以象征群眾之人的身分。


    以逼迫人民赴死之人的身分回答。


    「我聽說告別式結束後,殿下還會在要塞留宿一晚。」


    「嗯,沒錯。」


    對於瑞克提法爾的回答,莉蒂以極為疲憊的笑容說道:


    「——既然如此,請在明天說出您的答案。這是我花了二〇多年的時間才得到的答案,所以我不會要求您馬上回答。這要求本身就無禮至極,因此您若是打算無視一介小女子狂妄的胡言亂語,倒也無所謂。」


    「——」


    無法當場回答的瑞克提法爾隻能默默點頭同意。


    ◇◇◇


    回程比去程更加安靜。


    兩人都不發一語,隻是一味地看著窗外。


    雖然如此,但覺得莉蒂的神情比去程時稍微柔和了一些,是瑞克提法爾的錯覺嗎?還是因為她的心境產生了什麽變化,抑或是她已經死心了?


    總之在歸途中,兩人都將對方視為空氣般不存在。


    即使回到要塞,兩人的交談也隻限於公事。


    雖然他們原本就沒有親近到會閑聊的程度,不過迦拉哈和其他參謀依然對兩人的態度感到訝異。隻不過,由於那變化極為不明顯,所以其他人也無法追問理由。


    直到當晚,瑞克提法爾準備就寢時才終於發現。


    白天的問題其實包含了莉蒂的溫柔。


    那問題是今後會讓更多人死去的他,早晚要麵對的障礙。所以莉蒂讓自己成為那障礙之一,好讓瑞克提法爾提早做好覺悟。裏麵包含了這樣的溫柔。


    算是她對於小自己三歲,同時算軍人後進的瑞克提法爾式的笨拙溫柔。


    就算打從心底恨著「英雄」,莉蒂也沒有把這個帽子扣在瑞克提法爾頭上。


    正因為她對父親的死感到痛苦萬分,所以才能將身為偶像的瑞克提法爾,與會煩惱的、真正的瑞克提法爾區分出來吧?


    發現這件事之後,瑞克提法爾陷入自我厭惡之中。


    不管兩人的關係如何、不論在什麽狀況下,莉蒂仍然以參謀的立場輔佐、支持瑞克提法爾。究竟該如何回答她?而她期望的答案又是什麽?瑞克提法爾不斷思考這些,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為止。


    一麵回想著有如孩童般流淚的莉蒂身影——


    ◇◇◇


    白銀大地與浩瀚蒼穹。


    英靈們為後人帶來的明日青空,美得令人不禁掉淚。


    身穿甲種軍服、胸口別上黑色喪章的兩萬三千名軍人,以穿著特甲種攝政大軍服的瑞克提法爾為中心,在「帕拉提翁要塞」的王國方麵城門前列隊。瑞克提法爾的正後方是迦拉哈,各參謀則站在迦拉哈身後,其中還能見到莉蒂的身影。


    在刺骨寒風中,軍人們不穿外套目送往日的戰友離去。


    置於篷式軍卡中的棺材上,全都蓋著白布。


    那是送給前往曆代國王所在之處的死者們的禮服。接下來他們將被送往「瓦爾密待」,再以王家特別訂製的列車運回王都。


    瑞克提法爾站在數百輛的軍卡前,於寂靜中開口。


    「——我的戰友們。」


    透過擴音魔法,演說傳遍車陣及送行軍人所在之處。


    但是,軍人們並不轉頭看向瑞克提法爾。


    而是一味注視著離去的行列。


    「諸位以生命相護之物,今後將由我等接手保護。諸位胸中的榮耀與驕傲,今後亦將由我等繼承。諸位獲得的勝利,將在天上照耀王國直到最後。」


    瑞克提法爾將佩在腰間的「皇劍」連同劍鞘捧在手上。


    他閉了一下眼睛,將「皇劍」緩緩抽出。


    晶光燦然的劍身倒映著死者守住的大地與天空。


    「映照在這把『皇劍』上的,是諸位守住的世界。而這些景色的遠方有更多的世界。有人們的笑容、人們的歡呼、人們的喜悅,全是諸位親手保護下來的世界。」


    瑞克提法爾在這場戰爭中,命令許多軍人赴死。


    那些死亡是他必須背負的罪證,也是他必須背負的榮耀證明。


    因此瑞克提法爾一點也不後悔。


    以個人而言,說不定會有點想自盡。但是作為公眾人物時,瑞克提法爾絕不能出現一絲後悔。


    隻要有一丁點的後悔,就代表因為他的選擇而失去生命的人們之死,其實是個錯誤。


    「我,雅爾多狄斯提尼亞王國國事國政全權代理人——瑞克提法爾·路易茲=羅爾多·艾爾維希在此宣布。」


    瑞克提法爾身後的軍人們同時立正,靴底磨擦地麵的沙沙聲如水波般擴散開來。


    那宣言不隻屬於瑞克提法爾,也是軍人們對往日戰友的誓言。


    「諸位的死沒有一絲錯誤,也沒有一絲徒勞。毫無疑問,諸位之死將成為王國的基石,沒有貴賤高低之分。」


    瑞克提法爾俐落地將「皇劍」收回劍鞘中。


    劍柄與劍鞘的錚錚碰撞聲清脆響亮。


    「我在此起誓。」


    瑞克提法爾用力踏著大地,將「皇劍」拄在地麵上,在「王者」的絕對孤獨中大聲說道。


    隻有這一瞬間,沒人能與瑞克提法爾比鄰而立。


    不論是誰、又是如何期望,隻要瑞克提法爾的身分是國王,這份孤獨就不會消失。


    「諸位守住的世界將由我繼續保護下去。諸位想保護的生命,將由我的信念與力量來保護。諸位隻需安詳前往曆代陛下所在之處即可。諸位的身後將由我等繼續守護!」


    隨著這句話,二列並排並停滿馬路的軍卡一齊發動引擎。低沉的運轉聲重重疊疊地傳到天上。瑞克提法爾將皇劍佩回腰際,在不使用擴音魔法的情況下大聲呐喊。


    那是使用任何魔法都無法超越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呐喊。


    「全員,向我們的戰友——敬禮!!」


    兩萬三千人的手勢劃破空氣,舉手敬禮。


    軍樂隊開始吹奏送葬進行曲,車陣緩緩動了起來。


    就像被喇叭聲推動似地,載著棺柩的軍卡ー點ー點、一輛一輛在除雪後的馬路上前進。


    瑞克提法爾動也不動地目送車陣離去。


    即使眼中噙著因思念戰友而湧出的淚水,他也隻能吸吸鼻子,不讓嗚噎之聲泄漏出來。


    為了保護前往曆代國王之處的他們背影、為了保護他們守住的事物,絕不能讓他們停留在這裏。不能因戰友們殉國而依依不舍。


    瑞克提法爾他們已經宣誓過了,要保護亡故戰友的身後、要保護戰友守住的這個國家、要保護戰友打算保護的這一切。


    因此,他們默默目送成為英靈的戰友離去。


    ——終有一天,他們會重新集結於曆代國王麾下,再次並肩戰鬥。


    ◇◇◇


    告別式後,瑞克提法爾又參加了一些瑣碎的活動。


    穿著奢華軍服在要塞主辦的餐會上露麵,與前來要塞參加告別式的軍方高層交換意見。高層們一致向瑞克提法爾請求整編及擴張軍備。他們基於軍人身分,原本是無法參與政事的,但假如文官向他們征詢意見,就能以相關人士的身分發言。


    因為王國太過信任「帕拉提翁要塞」的堅不可摧——導致好幾成守軍在這場戰役中喪命。高層們認為應該藉這個機會,重新繃緊鬆懈下來的精神,盡速鞏固國防體製。


    瑞克提法爾時而點頭、時而反問或提出反駁,進而吸收他們的意見。


    若是將臣下意見照單全收的話,連三流主君都算不上。這件事被「皇劍」記載於曆代國王記錄的極淺層之處。


    君主該做的,是把臣子的意見確實地重新排列組合,然後化為己見。


    臣子的意見無法直接說服其他臣子,而且有時也會出現謬誤。


    將臣子的意見在自己心中不留原形地熔解並重新鍛造,才能成為君主的意見。


    瑞克提法爾不習慣做這種事,不過還是努力做著。


    告別式上的誓言是瑞克提法爾的肺腑之言,所以他必須拚命完成那誓言。


    「我明白各位的意思了。不過,倘若傾全力打造軍備,將致使內政出現滯礙,內政若是滯礙,不隻諸位的薪俸,連所需的士兵及武器都難以齊全。諸位也懂這個道理吧?」


    「是。正如殿下所言,可是——」


    「夠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我確實聽見你們的心聲了。接下來,你們可以信任我的作為嗎?」


    表麵上,瑞克提法爾正在征求同意,但其實有著不容許說「不」的威嚴。


    一位代表在場所有軍人,向瑞克提法爾要求擴充預算與整編軍備的陸軍中將,因瑞克提法爾眼中的壓倒性存在感而不得不點頭同意。


    一方麵他也考慮到,倘若在此提出異議將危及自軍立場。


    不過比起考量,其實讓他點頭的主因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感。


    那是「服從強者」的生物本能,以及「逆我者亡」的恐懼。


    以戰鬥經驗來說,瑞克提法爾僅是有過兩次實戰經驗的新手而已。但因為他天生的放棄型人格以及得到「皇劍」,有限度的長生不老之力,所以具有不太在乎自己死亡的缺點。


    不在意自己「死亡」的存在,真能算得上生物嗎?


    中將的恐懼便來自於此。


    不怕「死」的生物,算不上生物。


    也就是說,那是無法理解的存在。


    是未知次元之物、和自己處在不同次元之物。


    所以他感到恐懼。


    身在超越自我存在的場所之「物」——絕對無法明白的存在。


    他雖然是個有才能的軍人,但是以武人而言,卻沒有什麽特別值得一提之處。這位中將沒發現自己臉色發青,催促同誌離去。


    盡管臨走之前還記得向瑞克提法爾敬禮,不過其餘的事就無力顧及了。他在離開的途中,順手拿起圓桌上的玻璃杯,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周圍的軍人窺視瑞克提法爾的神色,但同時也對自己頂頭上司的模樣感到迷惑。


    他們很快便逃跑似地擠入人群中。


    「呼……」


    瑞克提法爾看著落荒而逃的軍人背影,大大吐出一口氣。盡管一臉疲倦的他察覺副官莉蒂正在身後注視自己,依然假裝沒發現。


    他還沒想出莉蒂那道問題的答案。無視莉蒂的理由隻不過如此而已。


    但是莉蒂卻不在意他的反應。


    「這樣好嗎?拙劣的應對,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反彈。」


    「——這是有必要的。因為我必須明確表達意見。」


    瑞克提法爾對莉蒂的疑問聳聳肩,邀她前往外頭的陽台。


    他把從附近桌上拿來的飲料遞給莉蒂。


    「不含酒精。」


    「——謝謝。」


    照莉蒂的個性,工作中的她應該不會喝含酒精的飲料。瑞克提法爾的猜測是正確的,莉蒂接下裝著冰紅茶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很甜。


    不過那不是砂糖的甜味,這甜味是來自——


    「裏麵加了冰糖嗎?」


    「我也不清楚,真的是冰糖嗎?」


    看來冰糖和冰塊是分開加入的。


    瑞克提法爾隻是隨手拿了一杯無酒精飲料而已。


    「你不喜歡吃甜食?」


    「不,我疲勞時也會喝含糖的茶或吃點心。」


    「原來如此。」瑞克提法爾靠在陽台扶手上說道。


    餐會會場設置在要塞第三長城的屋頂上,冷颼颼的寒風開始奪走兩人因暖氣而發熱的體溫。


    仔細想想,這裏和開戰前一晚,自己與梅裏艾菈談心的第一長城景色相同。


    瑞克提法爾有種在過去與戀人約會的場所搞外遇的感覺,於是改變話題。


    「話說回來,關於你剛剛的問題……」


    「是。」


    「他們很清楚自己的本分。一旦讓步,往後應該不會再出現反彈了吧。我已經說了我的看法,接下來就看他們如何判斷、吸收我的看法了。」


    「——可以聽聽您如此斷言的根據嗎?」


    瑞克提法爾看著雪原的遠處回答道:


    「北方總軍不可能派搞不清楚狀況的蠢材過來。」


    他們不可能不明白,派遣無能蠢材到君主麵前的危險性有多高。


    如果真的不明白,那麽下次進行人事異動時,情況應該會很有趣吧?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次與帝國的戰爭中有許多軍人嶄露頭角了。若想將他們全數晉升,然後把總軍司令部的人全部撤換掉,也不是不可能。


    「有必要就那麽做。」瑞克提法爾暗暗決定。


    這是他為了報答犧牲者所能做的事之一。


    「軍方在這場戰爭中遭受相當大的損失,隻要拿這件事作為前提,撥給他們的預算多少會增加一些,再加上『威爾馬葛斯』已經落入我們手裏,將其要塞化必然會成為國家戰略。如今更不需要他們來指指點點。『帕拉提翁』也一樣,重要性已經在這場戰爭中凸顯出來了。而且修複的事根本不用他們說,早就在進行了。」


    除了修複之外,軍方同時提出擴建計劃。


    現在貫穿要塞的鐵路將進行地下化。萬一要塞遭到突破,到時可以連隧道一起封鎖,以免帝國利用鐵路南侵。


    此外,還有增設要塞炮、參考「妙爾尼爾」製造擁有超遠距離射程的巨大要塞炮等等。從明天就可以馬上實行的計劃,到令人懷疑提案者腦袋是否正常的超現實企劃都有。


    「既然如此,他們為何還要特地向殿下……」


    倘若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會被攝政視為無能之輩,抑或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把軍隊私有化的自私之徒。他們為何要冒這種風險,直接麵諫瑞克提法爾呢?


    瑞克提法爾心中自有答案。


    「他們應該是想表現自己的存在感吧。迦拉哈在這場戰鬥中大出風頭,鞏固了他的地位。對那些


    人來說,功勞全被迦拉哈獨占了,擔心因此影響到往後的人事異動與自己的仕途吧?」


    他無法斬釘截鐵說這些軍方高層是杞人憂天。


    中央有不少「把迦拉哈升為北方總軍總司令」的聲音。雖然算是一步登天,但是就階級來說,升他擔任總司令卻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迦拉哈已經展現過他的實力了,就現實而言晉升是很正常的。


    瑞克提法爾就任攝政時,複職的北方總軍總司令就已經相當年邁了,可能會選擇帶著這場戰爭的勝利果實光榮退伍。


    擊退帝國軍的功績,也可以算是迦拉哈頂頭上司的北方總軍總司令的功績。選在此刻退休,也算是為軍旅生涯畫下完美的句點吧。


    更重要的是,下一次帝國軍將發動的,應該是此次無法相提並論的激烈攻勢吧?帝國軍應該會先徹底鎮壓西方戰線,接著再把國內所有兵力、全數投入與王國的戰爭中。


    因此,王國方麵必須全麵加強化北方防線才行。


    迦拉哈是最適合負責此事的人選。


    「唉,隻是迦拉哈本人好像沒有離開要塞的打算……」


    當瑞克提法爾若無其事地將中央的想法告訴他時——


    「下官怕熱,若要下官搬到南方去,到時就難過囉。」迦拉哈這麽笑著回答。


    隻不過,假如用不同的角度解釋他那句話,也可以看成他不排斥北上。


    「之後的國防計劃會以『威爾馬葛斯』為中心,另外編製一支軍團規模的部隊。」


    「——那麽,中將會調到那邊去嗎?」


    「大致上來說『將與帝國之間的戰線向北推』的見解並沒有錯。而且『威爾馬葛斯』不是單純的軍事要塞還是一個都市,不太容易治理。」


    有辦法一麵照顧破萬的平民,一麵與數十萬大軍戰鬥嗎?


    就算做得到,那也一定得是實力超一流的司令官才有辦法勝任。


    再說,該司令官上司、國王的代理人——總督,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擔任的。


    「好了。等回到中央之後,我還得把亂糟糟的內政整理好才行。這就是所謂的席不暇暖吧?啊~~真是去他們的。」


    「——」


    盡管嘴上抱怨個不停,瑞克提法爾的表情卻很平靜。


    為什麽能露出那種表情?隻要一想到瑞克提法爾肩上的重荷,莉蒂就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為什麽露出那種表情……」


    「你說什麽?」


    「不,沒事……」


    看來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話沒被瑞克提法爾聽見。


    莉蒂慌忙閉嘴,把紅茶一口氣喝完。


    正巧這時起了風,讓她身體一陣哆嗦。


    瑞克提法爾發現她的反應,苦笑催促她進入室內。


    「抱歉,沒注意到你會冷。」


    「——不,是我失態了。」


    莉蒂因自己的醜態而低下頭,隨著瑞克提法爾回到會場內。


    溫暖的室溫讓她鬆了一口氣,不再發抖。


    「我去拿些熱飲。紅茶可以嗎?」


    「啊、不勞您費心……」


    〔沒關係,照顧部下也是上司薪水範圍內的工作——咦?慢著,話說回來,我根本沒薪水可領啊。」


    所以我是免費勞工嗎——瑞克提法爾喃喃自語,朝充當服務生的士兵走去。


    看著被瑞克提法爾攀談的士兵戰戰兢兢的模樣,莉蒂對他完全沒考量自身立場的行為頭痛不已。她不認為照顧、拋開立場與基層人員往來是需要阻止的行為。


    但是過頭的話,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混亂,今後得請他盡量避免才行。


    「——?」


    想到這裏,莉蒂突然發現。


    今後會如何呢?


    自己隻是暫時在他手下做事而已。


    「嗬,我也太嫩了……」


    一瞬間,她出現往後仍會在瑞克提法爾底下做事的錯覺。


    明明今後不可能和那位攝政有交集了。


    莉蒂再次歎了口氣,苦笑看著緩步走來,小心翼翼不讓托盤上的杯子溢出茶水的瑞克提法爾。


    她有點明白,白龍公主為何老將瑞克提法爾當成弟弟來對待了。


    可以的話——真希望自己早點察覺這件事。


    如果察覺的話,就可以用更妥當的方法來吐露自己的真心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轉生!白之王國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澤戌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澤戌亥並收藏轉生!白之王國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