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瑞克提法爾工作到深夜。


    與中央的通訊會議花掉了一整個下午。接下來又花了三小時與身在後宮的莉莉西亞聯絡。


    盡管覺得莉莉西亞有點消沉,既然她本人都說自己不要緊了,瑞克提法爾便決定相信她的說法。


    而且等回到王都之後,想和莉莉西亞深談也不會太遲。這場北征一旦結束,瑞克提法爾的戰場將會轉移到王都的政壇。


    瑞克提法爾持續工作,直到夜色滲入室內為止。


    勤務兵點亮了燈火,來找他的人也變少了。


    修補要塞的工程噪音早已消失,讓辦公室一片寂靜。


    「——嗯哼,果然帝國也不是團結一心呢。」


    瑞克提法爾單手拿著外務院寄來的報告書,另一隻手抵在下巴喃喃道。


    報告書的內容是:根據帝國國內的物資流通量與金錢流向為基準,進而推測帝國現在的狀況。


    帝國內的主要大企業因為這次軍事上的大敗——東西兩戰線同時敗北——而受到很大的打擊。此外,提供兵力的貴族們似乎也大受動搖。


    有些勢力較小的貴族可能因此家道中落。帝國中央暫且不論,邊境地帶及屬國的獨立運動也開始顯著化,並且意圖與王國外務院接觸。


    外務院似乎不打算積極支持還不成火候的獨立運動,但報告書中也附上了外務院總裁「應該利用這些獨立運動來削弱帝國國力」的意見,並列出了支援那些運動所需的金額評估。


    不過本院沒有預算可以支援那些運動——此外還追加了這句話。


    「——也就是說,這是兜著圈子來跟我要錢嗎?每個人開口都是錢錢錢,真傷腦筋。」


    話說回來,任何國家的政府機關都有「不輕易去做看不到明確成果的事」的處事態度。


    明明沒錢卻還硬要蠻幹的政府會令人無法信任,所以現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即便如此,報告書中列出的天文數字,隻讓他覺得編列預算的人在亂開玩笑。


    內務院的財務廳廳長,看到估計的預算保證抓狂。


    在王都奪還戰後,瑞克提法爾與財務廳廳長有過一麵之緣。他回想起那位沒什麽福氣、又有點神經質的中年男子臉龐。


    精密計算與細膩規畫是人族的拿手絕活,財務廳廳長更是其中翹楚。


    瑞克提法爾北上之前,廳長曾要求見他一麵。他亮出目前可以支出的預算額度,告訴瑞克提法爾現在政府有多窮困。叫瑞克提法爾務必避免與帝國全麵開戰。


    「算啦,反正『帕拉提翁要塞』都變成這副模樣了……」


    廳長現在一定頭冒青筋撥著算盤吧?聽說位於內務院的財務廳職員們通宵工作好幾天了。


    回到中央後,第一個找上瑞克提法爾的官員會是他吧。


    「後麵還有海軍和空軍呐。」


    由於陸軍在這次的戰爭中打敗了帝國,所以國民應該能夠接受他們整編軍備的事。


    但是海軍和空軍就沒那麽簡單了。


    海軍隻有在雷姆利亞海上和帝國艦隊互瞪而已;至於空軍,根本隻維持著平時的防空態勢。


    在瑞克提法爾眼中,兩軍的表現十分稱職,但是在人民眼中,他們不過是坐等帝國撤軍罷了。


    這是非常不妙的情況。


    在瑞克提法爾的構想中,今後的國防是三軍缺一不可。


    帝國那邊試飛成功的飛機——盡管現在因引擎出力不足,導致它無法搭載大量火力,但據說舊帝國時代,人類曾以出雲的「天照」為假想敵,製造出高機動、重火力的飛機。


    即便他不認為帝國能在短短數年內製造出那樣的武器,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首先,要將身為空軍主力的飛龍及飛龍的裝備進行統一,從根本之處提升他們的能力。


    例如:把搭載於航空管製騎上的通用空間測位機小型化,然後裝備於所有空軍騎上。


    這樣一來,應該就能大幅提高空軍騎的戰鬥能力吧。此外,還得改良用來展開防禦魔法的魔導具。再來是擴大航空騎兵學校的規模,進而增加人數不多的航空騎兵編製人數。


    見過先前的王都奪還戰後,其他國家應該也發現航空戰力的重要性了。在往後的戰爭中,航空戰力將不再是掩護地麵的手段,而是化為具有高度攻擊能力的空中火力吧?


    三軍中曆史最淺、規模最小的空軍,擴大其規模並提升品質卻是當務之急。


    「不周,海軍那邊也……」


    王國的海岸線超過整個阿曼達大陸海岸線的四分之一,海軍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雖然在與帝國的戰鬥中,他們不是主要戰力,但是考慮到出雲及南方諸國的存在,也不能拿縮


    小海軍軍備來開玩笑。而且海軍也可以說是某種技術集團。


    基本上,軍官隻要受過學校課程就大致可以有個模樣。但是相當於軍官手腳的水兵與士官則沒辦法在短時間培育出來。在海軍學院中學到的隻是基本中的基本,還得再累積十年以


    上的經驗才能獨當一麵。胼手胝足、默默奉獻的他們才是撐起海軍的重要人物。


    但是削減預算的話,首當其衝被裁撤掉的就是他們。


    財務廳上呈給瑞克提法爾的預算計劃書中,有相當多財務官認為「海軍隻要保有軍官及一定數量的士官就行了」,這一點讓他頭痛不已。


    從海軍總司令部——「大提督」那兒送來的另一分報告書中,詳細記載王國海軍在雷姆利亞海上發現、鎖定帝國軍艦隊並與其對峙的數日經過。報告書多次強調,這是基於王國海


    軍上下夙夜匪懈、努力得到的成績。倘若削減預算,則會讓技術如此成熟的海軍毀於一旦。


    「你們到底是要我怎麽做呢……?」


    主張該為確保複興預算而削減冗兵的文官、主張這次之所以能戰勝帝國,是因為投資在軍方上的預算夠多的王國三軍。


    前者可說是人民的意見,後者可說是議員與政治家的意見。


    人民依自己所知的情報來做出那樣的結論,政治家們則明白,縮小軍備將會在日後的國防方麵造成窒礙。當然,不是所有人民都對軍方有批判之意,也不是所有政治家都支持軍方。


    這個國家的主權屬於國王。


    要接納哪方麵的意見?權利與責任在身為國王代理人的瑞克提法爾身上。


    「我的胃……我的胃啊……」瑞克提法爾趴在桌上呻吟。


    複興內政確實很重要,而且整編軍隊也不是一拿到預算就能馬上進行的事。以優先順序來說,複興的確是排在前麵。不過若是整編拖延太久,對未來也會有不好的影響。如果在軍


    隊整編完畢前再次受到侵略,王國保證會受到相當大的打擊吧?再說,他還需要慎重使用構成貴族軍的民兵才行。


    更進一步地說,現在王國中不隻這兩個問題而已。還有如何處分叛亂貴族,以及如何處理造反屬國等問題。


    這已經不是頭痛就可以打發的情況了。


    可以的話,瑞克提法爾希望有優秀的顧問商量這些事,但是他連官員們的臉都還沒記住,自然沒有這種對象,隻好獨自處理這些事。


    盡管回王都後,王府與三院都會指派輔佐官給他,但問題是現在身邊沒有那種人才。


    「——還有莉蒂小姐的問題要回答。」


    其實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一條因「皇劍」而分裂的平行思路不斷思索她的問題,卻依然找不到答案。


    如果要問選擇國家或個人,以瑞克提法爾的攝政立場來說,答案當然是不變的。


    但是不變的答案並不代表一切


    。


    隻要稍微變更一下觀點,答案就會輕易變更。


    假如能夠保護每個人,最終結果就是保護國家;隻要能保護國家,結果就是保護了每個人。他還可以這麽思考。


    假如棄個人於不顧,要如何保護國家?把國家和個人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是合理之舉嗎?也有這些種類的疑問。


    答案千變萬化,有時還可能依當時的心情來變更答案。


    「她說要在今天之內做出回答呢……」


    沒有定出具體的時刻,多半是很清楚瑞克提法爾總是忙碌不已的莉蒂式體貼吧?她應該是打算等瑞克提法爾空閑下來後,再來聽他的回答。


    結果就是拖到這麽晚了卻還沒答覆,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專屬參謀,根本不該讓年輕女孩在夜深人靜時分進入自己房間。雖然瑞克提法爾早就以處理機密文件為由,通知守在門外的


    近衛士兵將有訪客,倘若莉蒂在這種深夜時間來訪,反而可能更容易引發誤會。


    「——她可是黃花大閨女呢。」


    為了不招來奇怪的誤解,要不要再去跟門口的守衛重新說明一次?如果以「我請她收集緊急的機密資料」為藉口的話,應該蒙混得過去吧——瑞克提法爾起身,把掛在椅子上的外


    套披在肩上。


    與其說為了節省經費,還不如說是瑞克提法爾的窮人性格使然,所以房間內隻開著最低限度的暖氣。隻要一開門,連這最低限度的暖氣都會溜走。要是因此感冒,對工作造成妨礙


    就糗了。


    「好。」正當瑞克提法爾自言自語、邁開腳步的那一刻——


    「——雅頓拜見殿下。」


    隨著敲門聲,瑞克提法爾聽見了不太想見到的訪客說話聲。


    ◇◇◇


    出現在瑞克提法爾辦公室外的莉蒂雙手抱著資料,一副前來辦公的模樣。


    近衛士兵對她的來訪不帶一絲懷疑,隻詢問要不要幫忙拿文件而已。


    莉蒂謝絕士兵的提議,並請他們幫忙開門。


    士兵幫忙敲門後,莉蒂在門外請求瑞克提法爾允許她進入房間。


    她ー麵擔心自己的聲音可能因緊張而發抖,一麵說道:


    「雅頓拜見殿下。」


    出現了一瞬的沉默。


    不過門的另一頭立刻傳來瑞克提法爾與平常無異的聲音。


    「——進來吧。」


    莉蒂因為這句話而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近衛士兵似乎沒發現莉蒂的樣子有異,但其實莉蒂一直在擔心被瑞克提法爾拒絕。


    盡管她認識的瑞克提法爾不可能那麽做,但是她絕不能輕易地自以為明白別人的所有想法。因此,她還是不敢輕忽被拒絕的可能性。


    對莉蒂而言,在雪原露出的醜態就是有這麽強的殺傷力,讓她不得不做此猜想。


    「上尉請進。」


    「謝謝。」


    近衛士兵開門催促莉蒂進入。


    莉蒂道謝後,士兵對她敬了一禮道「請慢慢來」後關上了門。


    「——?」


    莉蒂覺得近衛士兵的話有點奇怪,不過瑞克提法爾就在眼前,她也無暇深思那句話的含意。莉蒂將帶來的資料放在辦公室一角的作業台上,開始一一檢視文件的封麵進行分類。


    瑞克提法爾注視了莉蒂的背影一會兒,開始處理自己的工作。


    看來莉蒂並不打算馬上聽到答案,而是以處理剩餘的工作為優先。


    (這該說是過度認真,還是不近人情呢……)


    莉蒂不禁對這樣的瑞克提法爾苦笑起來。


    她當然希望趕快聽到答案。


    不過,既然為了不讓人起疑而把工作帶來這裏,就不能丟下那些工作不管。


    就這一點,兩人其實很相似。


    「殿下,請問這些資料要放在哪邊?」


    「喔,這個馬上就會用到,所以放那邊就好。」


    瑞克提法爾看也不看莉蒂地答道。


    兩人一起辦公的日子不算短,所以他馬上就能明白莉蒂在問什麽。


    「是。」


    瑞克提法爾並不是特別能幹的人,隻是過目不忘罷了。


    資料的解讀方法、使用方法、文法、格式等等,隻要一記住即可熟練運用。


    莉蒂教過他很多,但是印象中,她不曾教過重覆的內容。


    (——如今才發現這個又能如何?)


    之所以會不斷發現過去未曾發現的不同麵貌,肯定是因為兩人的關係即將結束的緣故。


    在這之前,莉蒂隻將他視為奪去自己父親的可恨國家領袖,或是在王都奪還戰嶄露頭角的「英雄」而已。


    就算在與帝國的戰爭中,他建立的戰功受國人稱讚,仍因為「英雄」身分而受到莉蒂敵視。


    不過一旦待在身邊,就會看到瑞克提法爾的不同麵貌。


    麵對憎恨「英雄」的自己,依然堅持她父親是「英雄」的無謀態度。


    那態度使他看來有種小孩子般的頑固,進而對他產生固執的印象。


    「——殿下。」


    「什麽事?」


    瑞克提法爾安靜地抬眼看向自己。這讓莉蒂感到安心。


    什麽都沒變。


    就算知道了莉蒂的真正想法,瑞克提法爾對她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


    「——不,沒事。失禮了。」


    「這樣啊?」


    「不過您這裏寫錯了,還有這裏也是。」


    「啊!」


    隻要這樣抓錯,就可以看到他肩膀一震的樣子。


    就像不想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小學生似的,讓人不禁麵露微笑。


    她真的沒想到,自己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立場和頭銜什麽的,不是決定個人價值的主因。


    如果能及早發現,或許可以和這位年輕攝政建立起更良好的關係。


    說不定,還能避免這種類似情侶因吵架而分手的情況發生。


    (現在真的是……)


    莉蒂發現自己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對於那答案,她一點也不感到厭惡。


    (謝謝您)


    要是能早一點對他吐露真心話就好了。


    在父親殉國的地方,莉蒂讓名為瑞克提法爾的青年看見自己。


    不是裝模作樣的莉蒂,而是毫無遮掩的真實自我。


    為什麽一直以來都做不到,隻有在那裏才做得到呢?答案很簡單。


    因為在那個場所,眼前的人是他——在父親的死亡之地,眼前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所以不需要裝模作樣。


    這名青年早晚會從莉蒂眼前消失,多半再也不會有交集。對一介參謀來說,攝政或國王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現在有幸擔任他的副官,也不過是許多偶然重疊在一起的結果——因


    為攝政禦駕親征;因為年紀與攝政相近的莉蒂沒有隸屬單位;因為瑞克提法爾在軍事方麵自認是外行人,而且不會因為莉蒂的性別或年紀而瞧不起她;因為莉蒂不會對外行人的瑞


    克提法爾產生優越感。


    這種偶然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兩人的個性沒有不對盤到互相討厭,但是也沒有投緣到會互相喜歡。


    這種性格上的微妙不一致,多半也影響到兩人在那片雪原上的互動吧。


    隻要兩人的立場有一丁點不同,恐怕就不會有這樣的邂逅了。


    莉蒂感謝這份偶然,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


    到了明天,這些工作即將結束,自己又會恢複成為這要塞的一名小參謀。因此她想要有始有


    終、毫無疏失地完成所有工作。


    她將最後一份資料整理好,把文件綁在一起。


    確認文件的外觀時,莉蒂歎了一口氣。


    應該是錯覺吧——她竟然有股寂寞感。


    「殿下,我的部分已經完成了。」


    「嗯,我也隻剩這一份了。」


    瑞克提法爾在最後一份文件畫上允諾的花押。


    接著放到收納裁定完文件的文件盒中。


    「——話說,現在要怎麽辦呢?」


    瑞克提法爾抬頭仰望上空,開口低語。


    莉蒂無法判斷那是向她發問或是自言自語。


    但是當銀色的眼瞳朝著自己看過來時,她自然地開口說道。


    ——我來幫您準備筵席吧。


    ◇◇◇


    雖說是筵席,卻隻有兩人參加。


    要說是筵席的話,場麵有點冷清;要說是晚酌的話,主旨又有點不同。


    參加者是國王與沒有隸屬單位的參謀,就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後代史學家難以定位這場筵席的意義了。


    即便如此,這一晚是兩人的人生轉捩點一事依然不變。


    「嗯,很好吃呢。」


    「您好像很意外的樣子呢,我會做菜是這麽奇怪的事嗎?」


    「不不不,我可沒這麽想。」


    因為是筵席,所以瑞克提法爾卸下了攝政的麵具。


    如此一來,就算在席上發生任何意外,也隻是個人層麵的問題不會危害莉蒂的立場。


    莉蒂似乎也明白這點,放下了總是綁起來的頭發,任發絲隨風飄動。她的表情沉穩,讓瑞克提法爾暗自有些驚訝。


    原因就是,目前兩人所在的地點是瑞克提法爾的寢室,位於他平時使用的辦公室隔壁。


    即便此處是軍事要塞中的寢室,豪華程度卻有如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這讓剛來要塞時的瑞克提法爾相當難適應。


    因為沒辦法輕鬆入睡。


    當然,對現在的瑞克提法爾來說,這房間隻是要塞裏一個住熟的房間而已,每晚都能安穩入眠。


    「軍官學校與騎士學校的學生都得住宿舍,學生們每周都會輪流準備食物舉行小宴會。就連匯生活費給我的中將也說,每周一次的宴會有助於打好人際關係,所以會把準備食材的


    錢多算進生活費裏。」


    如果是以前的莉蒂,應該不會主動說起學生時代的過往吧?


    將真實自己展現在他人眼前,進而泄露出來的感情有那麽沉重嗎?


    「唔,這也就是所謂的傳統吧?」


    「應該是,學長姐們也說,那是自軍官學校創設至今的例行活動。」


    「這樣啊……聽起來很有趣呢。」


    「的確是很有趣唷。和誌同道合的同學們玩鬧不休,等見到早上的朝陽,所有人全都臉色發青……」


    莉蒂小口喝著瑞克提法爾準備的酒,愉快地回憶著往事。


    瑞克提法爾興味盎然地聽她說話,同時也看見她隱藏在笑容之後的哭臉。


    「我的朋友不多,所以老是和同一群人喝酒。大家都來自不同地方,年紀和經曆也各不相同,但就算如此,大家仍是夥伴……」


    莉蒂吞吞吐吐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去。


    瑞克提法爾時而沉默、時而附和地聽著她說話。


    「她們不會因為我是加裏安·雅頓的女兒而對我另眼相看。不管在軍官學校或騎士學校,教官們隻會把我看成加裏安的女兒。我唯一不想上的課,就是提到二十五年前那場戰爭的


    課程。」


    就算如此,莉蒂還是沒有對那些同學們展露真正的自己。


    因為害怕。


    那些同學隻把莉蒂視為普通的莉蒂。


    由於是很親近的朋友——所以無法讓好友們看見自己滿臉憎恨的醜惡模樣。


    「我在那時明白什麽是因為親近而無法表露真心。然而殿下明天即將動身前往遠方,而且再也無法和我如此接近了,所以——」


    將憎恨國家的心情發泄在瑞克提法爾的「攝政」身分上是相當痛快的,而且他是年輕的英雄,沒有比他更適合用來發泄憎恨「英雄」之情的人了。


    所以莉蒂才會頂撞他。


    把沉積了二十多年的汙穢、無法宣泄的情緒、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真實心情,全都發泄在他身上。


    「我明白這麽做會對您造成困擾。隻要您一句話,就能判我大逆不道之罪。但是我還是要問,我們這些人究竟是為了什麽,因而非得失去父親不可呢?」


    莉蒂自己明白發問的對象與問題本身都不對。


    但是,她不問她就無法前進。


    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無法與眼前這位可以給予答案的人有關連了。


    身為攝政、身為國王,他沒時間顧慮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再也不會出現彼此促膝而談的機會了。


    「……這個嘛。」


    莉蒂挺直身子,筆直注視著瑞克提法爾的雙眼。


    銀色的眸子反射出月光,讓她覺得有些目眩。


    那雙銀色眼眸閉了起來——


    「好吧,就讓我來說說我個人的答案。」


    那眼陣再次睜開,眼神中沒有任何迷惘。


    莉蒂因為那筆直回視的雙眸而屏住呼吸,用力握緊放在腿上的雙手。


    出現了一秒左右的沉默。


    冷風吹過了兩人之間,將彼此的氣息帶到對方身上。


    「——」


    瑞克提法爾深吸了一口氣,將雙手放在桌上——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用力低下頭。


    白發撲簌簌地垂落在桌上。


    「啥?」莉蒂張大雙眼。


    她恐怕沒發現自己發出一聲怪叫吧。


    她的意識已經被炸飛到極高的夜空之中。


    「我努力想、拚命想了,不過還是想不出答案。」


    依舊低著頭的瑞克提法爾沒發現莉蒂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


    「令尊是以什麽心情、想法戰死在那雪原上,我完全無法明白。不過,我能理解一點點。」


    「——」


    莉蒂用力閉上因呆滯而張開的嘴巴,將左手覆蓋在握成拳頭的右手上。


    自己的手正在發抖。


    「我想令尊應該不是為了國家而死。至少,如果是我在臨死之前的話,我才不會去想什麽保衛國家,或是軍人本分等等狗屁倒灶的事。死前的最後一刻,我肯定滿腦子全是自己想


    要保護的對象。」


    但是,假如加裏安沾染上戰場的瘋狂,這猜測就會輕易落空了吧。


    不過,根據迦拉哈的描述,即使戰到最後加裏安依然不失理性。就是因為保持著理性,他才能把帝國軍釘死在那座山丘上。倘若在狂亂中戰鬥,他就不可能得到如此輝煌的戰果。


    「直到最後,加裏安先生依然為了他想保護的人們而戰。因為他知道就算多一秒也好,隻要自己能拖延住帝國軍的腳步,就能保住他想保護的人們。」


    迦拉哈就是明白加裏安的心意,才會把摯友最重要的遺兒托付給瑞克提法爾。


    「令尊加裏安·雅頓先生直到最後仍思念著你和令堂。以你們來壓下心中對死亡的恐懼,藉此不讓自己墮入瘋狂之中。正因為如此,二十五年前的那一戰才能以我國的勝利作收,


    也導致這次的勝利。我認為令尊並非國家所說的那種『英雄』。反過來說,因為他是保護你與令堂的『英雄』,最後才能得到這樣的成果。正因為如此——」


    瑞克提法爾抬起頭。


    接著起身向前踏出兩步,抓住莉蒂發抖的肩膀。


    「——你才能出現在我麵前。因為令尊守住你,我才能見到『真正英雄』的女兒,與不是國家的象征,而是從人們願望中誕生的『英雄』之女交談。」


    莉蒂閉眼低頭,身體止不住地發顫。顫抖從被抓住的肩膀傳了過來。


    瑞克提法爾在一瞬之間猶豫了。


    因為知道自己的舉動有多愚蠢,所以猶豫。


    從未見過本人、頂多向他獻過一次花的自己,根本沒資格談論他的死。


    同時,自己也沒有隨便踏入莉蒂內心世界的資格。


    沒有以如此輕薄的話語,評論她至今的憎恨與怨懣的資格。


    但是,不論有沒有資格,不管是否冒犯了她與她父親,依然有不能退讓的時候。


    他放棄因輸給罪惡意識而回頭、放棄毫無罪孽地活著。


    現在,他又放棄不被眼前女性憎恨的人生選項。


    「我同意令尊的做法。即便知道接下來要說的話並沒有考慮到被遺留者的心情,隻不過是自我滿足,但我依然得親口告訴你。」


    莉蒂聞言抬起頭來。


    她兩眼通紅。那模樣剜著瑞克提法爾的心。


    胸口被撕裂似地發疼。怎麽一直把她弄哭啊。


    「令尊,加裏安·雅頓是你與令堂的『英雄』。不是別人的『英雄』而是隻屬於你們的『英雄』。就算其他人不認同,我還是會如此主張。就算你不承認也一樣。」


    「——」


    瑞克提法爾不明白加裏安真正的心意。


    但是,假如自己和他身處同樣的狀況——自己一定會為了想保護的人們而賭命吧。


    立場或頭銜什麽的,全都隻是附加物而已。


    加裏安之所以以身為國,是因為他認為那麽做,可以成為保護自己重要事物的手段。


    「那場戰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瑞克提法爾如此認為。


    「你會怨恨王國也是很正常的。將隻屬於你們倆的『英雄』奪走,改造成國家的『英雄』,這是無法抹滅的重責大罪。就算你因此恨我,我個人也認為你的理由相當充分。請你盡


    量恨我吧!由我來承擔害你流淚的責任。如果那麽做可以讓你舒服一點,要怎麽恨我都無所謂。這是我該背負的責任。」


    「真的……可以嗎……」


    莉蒂抽抽噎噎地問道。


    以通紅的眼仰望著瑞克提法爾,小聲地問道:


    「真的……可以讓我恨您嗎?」


    「可以。」


    莉蒂宛如稚齡的少女。


    那是她被憎恨纏身之前的另一種麵貌。


    「很沉重唷。黏黏的會整個沾在心上……一不小心還會表現在臉上。」


    「我知道。」


    瑞克提法爾不斷對莉蒂的話點頭。他認為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既然如此,我再問一次,真的可以恨您嗎?」


    「沒錯。」


    莉蒂擦去淚水,將手疊在瑞克提法爾放在自己肩膀的手上。


    宛如在說不許瑞克提法爾趁機逃走。


    「請在我與國家之間做出選擇。如果您命令我去死,我就會以軍人的身命赴死。如果您命令我活下去,不管造成多大的犧牲,我都會活著。——請問,您要選擇保護哪一邊呢?」


    莉蒂臉上已不見瘋狂之色。


    不論瑞克提法爾的選擇為何,莉蒂都不會責怪他吧。


    這是為了讓她從「英雄」咒縛中走出來的第一步。


    為了由瑞克提法爾這名現代「英雄」來切斷名為「英雄」的詛咒連鎖。


    他不能不回答。


    「我……」


    在回答時,沒有絲毫的猶豫。


    「不清楚。」


    「真的嗎?」


    莉蒂的表情沒有失望神色。


    隻是仿佛窺探瑞克提法爾真心似地注視他。


    就算被她如此注視,答案還是不變。


    「是的。」


    「為什麽?殿下您是這個國家的攝政,早晚會成為國王的人。若不斷然拋棄軍人的生命,就無法保護國家。」


    莉蒂靜靜地、勸戒似地看著瑞克提法爾的眼睛說道。


    瑞克提法爾也同樣注視著她的眼睛回答:


    「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那種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我可以對你發誓。不過,現在就算我說會割舍你,也不過是個藉口而已。如果事先宣稱要拋棄誰之後不會後悔,可


    是那麽一來不就和找藉口逃避沒兩樣?」


    「以您的立場來說,那麽做不算有罪。」


    「不,還是有罪。隻是不會被懲罰而已,罪行本身依然不變。」


    因不會被懲罰而無法贖罪的罪行,將會永遠留在自己心中。


    瑞克提法爾不能為了減輕這種罪惡感,便事先講明會舍棄她。


    不可以讓那幾位美麗女性愛上如此懦弱的男人。


    「那些罪等該背負時再去背負吧。現在的我並不想說什麽『那是沒辦法的事』或者『我是基於職責』之類的藉口。我該為這次戰爭中死去的生命背負責任。若是找藉口,隻會讓這


    份責任的價值變輕。」


    責任的價值變輕即是——


    「責任的價值一旦變輕,那些死去生命的份量也會變輕。他們在最後一刻懷抱的感情、心願也會跟著變輕——那會害我不能忍受。」


    這樣很沒用吧?


    不願認清自己的立場,像小孩子般地堅持己見。


    不過這才是自己。


    是攝政,同時也是名為瑞克提法爾的青年。


    「這答案並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呢。就算你認為我是在逃避回答也無所謂,但是——」


    「……不。」


    莉蒂的指頭抵在瑞克提法爾的唇瓣上。


    接著麵露微笑,以雙手環住瑞克提法爾的頸子。


    使勁將他拉近自己。


    「這樣的回答已經很足夠了,殿下。」


    傾吐於瑞克提法爾耳邊的,是略微甜蜜的聲音。


    那聲音充滿喜悅之情,令瑞克提法爾一陣發顫。


    「就算我死了,殿下您也不會逃避,而是確實地承受我的死亡吧——太好了,少了一件憾事。」


    「——倘若害你死去的話,我大概會很後悔吧。」


    他會不斷懊悔,痛恨自己的能力為什麽不夠強大。


    如果可以更強一分,是不是能夠少一分犧牲?


    「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很高興。知道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悲傷,是很令人高興的事喔。就算您覺得悔恨,但是隻要能記著我,我就滿足了。」


    瑞克提法爾打斷莉蒂的話。


    「那麽,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傷心嗎?」


    這是小小的反擊。


    就算她回答不傷心,他也能甘之如飴地接受。


    如果她回答會傷心,不能死的理由就多一個了。


    用意僅僅如此。


    「——當然是會傷心唷。」


    「那是——」


    因為喪失一國之君嗎——瑞克提法爾打算這麽問,但嘴唇再次被封住。


    「不知道。」


    莉蒂說著,將下巴掛在瑞克提法爾肩上。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重新抱住瑞克提法爾。


    「不過,我至少明白一件事。」


    看不見莉蒂的表情。


    但是從她身上傳來的熱度勝過千言萬語。


    「假如殿下您駕崩,我一定會回想起今晚的事,因而哭泣吧。


    回想自己曾這麽感受殿下的體溫,然後哭泣。」


    「——」


    瑞克提法爾不發一語,緊緊抱住莉蒂纖細的身軀。


    感受和威妮雅不同的體香和溫度。


    「殿下您會忘了今晚的事吧——不,您必須忘記。」


    「好。」


    「我不過是一介軍人,像這樣被殿下您抱在懷裏,本身就有點怪異了。」


    「好。」


    「可是我……」


    他聽見鼻子抽噎的聲音。


    「在記憶中,除了母親之外,我還是第一次這樣被人抱著。第一次的對象是殿下,這讓我感到很高興。」


    「好。」


    瑞克提法爾更用力地抱住莉蒂。


    莉蒂也用力地反抱回去。


    「——這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嗎?」


    「我也不清楚。不過——」


    如果你願意的話,不論未來如何都是可以改變的。偶然的邂逅也能成為必然的相遇。


    瑞克提法爾的低語刮搔著莉蒂的耳朵。


    莉蒂感到一陣背脊麻痹般的舒暢,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可以懷抱著希望嗎?」


    「——」


    瑞克提法爾緩緩解開莉蒂的手臂,讓她正對著自己。


    仰望自己的陣子閃著點點星光,瑞克提法爾用手指拭去那些星光。


    感覺自己做得有點不太自然。


    「沒有人可以阻止別人懷抱希望。至少對我個人來說,如果能實現你的期望,我很願意幫你實現。」


    於公,瑞克提法爾的力量隻能用在國家上。


    但是於私,隻要在能力範圍內,他願意幫助所有人達成心願。


    「既然如此……我可以懷抱希望囉?」


    「你希望的是什麽——」


    對於瑞克提法爾的問題,莉蒂輕聲回答。


    當她說出那極為輕微,對自己卻無比重要的願望時,瑞克提法爾再次抱緊眼前的女性。


    ◇◇◇


    「——」


    迦拉哈大大歎了口氣,關閉於腦中播放的影像。


    那是透過某種軍事魔法,投影在他腦中的實況轉播。


    影像中有兩名男女。


    兩人都遠比迦拉哈年輕,且單純到危險的地步。


    然而,有時會傷害到他人的單純,同時也能把人緊緊的連係在一起。


    迦拉哈正在見證那樣的例子。


    「——加裏安,我已經完成和你的約定了。」


    死去的摯友最掛念的,就是被他留下的家人。


    尤其是年幼的女兒,她的未來遠比加裏安自己的生命更童要。


    因此當自己注定要走向死亡時,他把一切全托付給摯友。


    希望摯友能幫助他女兒,讓女兒用雙手贏得幸福。


    迦拉哈如此解讀加裏安不多的遺言,以及留給自己的照片。


    這樣的解讀應該沒有錯吧?


    迦拉哈有一種摯友在某處放下心來的感覺。


    「至少莉蒂現在是幸福的。往後就要看她自己了。」


    他一麵品嚐盈滿玻璃杯的琥珀酒,一麵望向桌上的另一隻玻璃杯。


    杯中同樣斟滿了琥珀色的酒,這是摯友愛喝的品牌。


    「——孩子會在轉眼間長大。以前你每天現給我看、照片裏的小嬰兒,如今也轉而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中了呐。」


    如果加裏安還活著,會有什麽表情呢?


    會生氣嗎?


    還是高興呢?


    說不定會哭吧?


    「真是的,你竟然留了一個爛攤子讓我收。」


    迦拉哈委婉暗示近衛士兵今晚的密會,要他們別讓閑雜人等靠近;還送高級酒去打點莉蒂的舍監;命令和莉蒂交好的軍官們編造半真半假的謠言,好讓她不會因此覺得尷尬。


    「呿,等我到那裏之後,你可要好好請我喝一杯啊。」


    迦拉哈讓自己的杯子與桌上的玻璃杯相碰,將琥珀酒一飲而盡。


    接著他轉頭看向放在床頭櫃上的照片。


    「——真是個爛攤子呐。」


    照片裏,有別手別腳哄著小嬰兒的迦拉哈,與在旁看著他們一大一小的年輕夫妻。


    這是遠在二十六年前、無法令人忘懷的時光。


    「你死守住的這個國家,終於換成由其他人保護了。今後就是那些年輕人的時代囉。」


    在名為時代的悠遠道路上,那名青年從超前自己而去。


    並且將前一個時代父母保護下來的寶物——向來由自己牽著走、名為莉蒂的女孩——從自己手上奪走,朝著名為明天的新時代疾馳。


    被青年帶走的女孩表情極為幸福,甚至讓迦拉哈想拉扯自己的頭發。


    「我也還活著呢。因為不想看到你想保護的東西,在你死了之後壞掉。」


    不過這個心願已經有人接手了。


    一語不發、默默地接手了。


    「——明天起,我要改推著那些小兔崽子前進了。」


    類似歎息的呼氣中帶著酒臭味,隱約透露出落寞之情。


    『謝謝。』


    似乎聽見有人說話,迦拉哈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的酒杯。


    杯中的酒少了一點點。


    也許是幹杯時溢出來的,也許隻是錯覺。


    不過,迦拉哈認為那是摯友在道謝。


    「——嗯,這樣一來,那天欠你的人情就全都還清囉,加裏安。」


    他不曾想過,活下來能如此值得令人自滿。


    自己充滿後悔的人生終於要結束了,迦拉哈笑著舉起酒杯。


    「為我等未來的選擇幹杯。」


    玻璃杯中的冰塊喀啦地晃了一下。


    ◇◇◇


    「——瑞克提法爾,請讓我給您一個忠告。」


    「什麽?」


    兩人在彼此的呼吸能碰觸對方臉頰的距離呢喃著。


    剛開始會覺得難為情,但是習慣之後,反而覺得這樣的距離很舒服。


    「今後您將一直作為公眾人物,扮演起攝政的角色。雖然早晚會成為國王,但身為公眾人物的事實依然不變。」


    「沒錯。」


    「盡管現在我眼前的人隻是單純的瑞克提法爾,但是在其他場合,您還是攝政、是國王。早晚會又會碰上沒道理的問題、沒有答案的情況。但是——」


    莉蒂頂著沒戴眼鏡的雙眼,無比溫柔地注視瑞克提法爾。


    即便眼中飽含悲傷,依舊不減其溫柔。


    「請您明白『不知道』這種答案不可以再說第二次。隻要做過一次,人們就會習慣重覆地做同樣的事。但是殿下,您麵對的問題不可能隻有一種答案。就算表麵看來相同可是卻答


    案截然不同,那也是很正常的。」


    「——[


    莉蒂撫著瑞克提法爾的臉頰,露出哀戚神情。


    她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表情?瑞克提法爾不明白。


    她所感受到的東西,隻有她自己才懂。


    「當您處於那種情況時,像我這樣的人完全幫不上忙。殿下您一直是孤獨的,正因為孤獨您才能統治這個國家。」


    莉蒂不是以一介臣民的身分說出這些話。


    而是以認識瑞克提法爾這名青年的立場說出這些話。


    「因此,至少在不是攝政也不是國王,隻是單純的『瑞克提法爾』時,要知道如何撒橋。就算我這樣的人無法支持您,但是巫女大人和梅裏艾菈公主一定可以……」


    她很明白自己的立場。


    瑞克提法爾會待在自己眼前


    ,本身就隻是一場夢。


    「請在私人時間裏盡量撒嬌吧。公主們即使無法支持身為公眾人物的瑞克提法爾,也一定會很想為瑞克提法爾這個人付出的。」


    「天曉得,真是這樣嗎?」瑞克提法爾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不認為自己做過什麽值得她們付出的事。


    不過是隨波逐流地活著、放棄自己的人生、放棄自我地作戰,而且還傷害了她們。


    「她們的想法隻有她們才知道,至少對我來說……」


    無法理解。


    沒有想去理解,也無法去理解。


    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去理解他人的內心。


    「是我束縛了她們。所以,或許我隻是為了贖這個罪而掙紮罷了。」


    自己沒有自信這種東西。


    老是放棄的自己所具有的價值,都是他人賦予的。


    而且他人之所以賦予自己這些價值,不過因為自己是「白」。


    也許是察覺瑞克提法爾的想法之故,莉蒂輕輕搖頭道:


    「您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麽微小的存在。光是沒有被攝政的頭銜壓垮,就足夠讓我尊敬您了。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崩潰……」


    「你不是會崩潰的人……」


    瑞克提法爾不認為莉蒂是會被頭銜壓垮的人。


    假如是的話,自己就不會被她吸引了。


    「不,我的確是在您麵前崩潰了。不過也因此掙脫憎恨的泥沼,所以我沒辦法說崩潰一定是不好的。您肯定也是如此。」


    莉蒂將瑞克提法爾的頭攬到自己胸口處。


    像姐姐般撫摸瑞克提法爾的頭發。


    「您聽好,絕不能認為自己有辦法理解他人。倘若那麽想,最後一定無法理解他人。理解是一種結果唷。要先了解對方、明白自己對對方的想法,到時才有辦法開始理解對方。過


    去的我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一直誤以為自己理解對方。」


    以為自己理解父親及父親想保護的東西是什麽。


    但那不是真正的理解,隻是自以為是。


    「不需要如此貶低自己唷。首先,您必須先了解對方並且讓對方了解您。這樣一來,您早晚會理解公主們的想法。在理解之後,你們的關係就會更加親近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和你更加親近嗎?」


    「如果靠得太親近,眾公主一定會生氣的。畢竟凡事都有先後順序。」莉蒂苦笑。


    就自己的立場來說,目前已經和他接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了。


    但是不能就此依賴他。


    所以不能靠得更近。


    「我想確實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好讓自己早晚能抬頭挺胸地笑著站在您身旁。」


    「——很像你會講的話。」


    「是嗎?那太令人高興了。」


    她打從心底這麽想。


    因為這是瑞克提法爾已經稍稍理解自己的證據。


    ◇◇◇


    既然攝政要離開,自然得舉辦一定規模的餞別儀式。


    抵達「帕拉提翁要塞」時由於正值告別式前夕,因此迎接儀式一切從簡。既然告別式已經結束,即便稍微擴大送行的規模也非常合理。


    與瑞克提法爾率領軍隊抵達要塞時同樣的陣仗。要塞所有主要人員全數出席,大夥在城門前列隊恭送瑞克提法爾北行。


    「下次見麵,應該是殿下凱旋回王都的時候了吧?」


    「多半是吧。」瑞克提法爾點頭同意迦拉哈的話。


    迦拉哈露出了即使以客套話來形容,依然稱不上端正的邪笑。


    「既然如此,我得快點把那女孩打理好才行呢。」


    「什麽?」瑞克提法爾不懂迦拉哈話中之意。


    在送行的行列中,也有一名露出同樣表情的人。


    「可以的話,其實我想把她多留在身邊一陣子……」


    「——中將,你到底想說什麽?」


    瑞克提法爾的聲音微顫,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


    順便一提,行列中的那人也因為被同僚戳腰而一臉困擾。


    「近期之內,為了傳承經驗和技能,本要塞會把數名具有實戰經驗的人員轉調至近衛軍。」


    「嗯,這個我知道。」


    這是瑞克提法爾做的決定,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下官曾說過,因為她還不夠成熟,所以希望殿下別將她抽調至近衛軍——」


    「——哦,原來你指的是她。」


    瑞克提法爾瞥了一眼站在迦拉哈身後的幕僚群。


    視線那頭的人物正被好幾位同僚拍著肩膀,因而一臉狼狽。


    迦拉哈橫眼掃過眾幕僚,以第三者聽不見的音量說道:


    「經過昨晚的事情後,她已經長大了。妨礙她成長的其實就是她自己。多虧殿下將包覆在她身上的外殼剝開,所以她才有辦法成長。下官對此感激不盡。」


    「——原來你知道?」


    「下官是本要塞的負貴人。而且她是生父托付給我的重要保管品,當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而且下官的年紀也已經是有辦法偷偷進行的程度了。」


    「——」


    瑞克提法爾沉默不語,迦拉哈則爽朗地笑個不停。


    他打從心底覺得,這樣的迦拉哈很可疑。


    「不要緊的,她已經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決定想走的路。不過以女性來說,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因此下官打算讓她轉任近衛軍參謀藉此累積經驗,以便成為殿下的助力。這也算


    是一種父母心啦。」輕微的話語中帶著怕人的迫力。


    盡管迦拉哈極為罕見地滿臉笑容,看起來反而更可怕。


    「意思是……要我負責嗎?」


    「如果殿下這麽認為也未嚐不可。」


    瑞克提法爾的臉不斷抽搐著,他有被追究責任的覺悟。


    但是他沒想到,居然會在隔天而且是在這種場合被追究。


    不過,假如站在兵法的觀點,將這些對話視為軍事行動的話,他能夠接受迦拉哈發動如此神速的攻勢的做法。


    瑞克提法爾學習到一件事:沒人比迦拉哈當敵人更可怕了。


    「殿下一定也擔心留在『威爾馬葛斯』的部下們吧?您覺得早點回去,好好慰勞現在也辛勞不已的部下們這個提議如何?」


    「——說的也是呢。」


    部下們,迦拉哈意指的人物不多。


    約莫三人左右。


    將來可能會在瑞克提法爾身旁的人們。


    她們是以強大的獨占有欲而名聞大陸的種族。盡管平時會以理性來抑製嫉妒心,但是卻不敢保證理性永遠能勝過本能。


    偏向袒莉蒂這邊、為她著想的迦拉哈,自然想要盡可能地去除對莉蒂造成不安的因素。


    「——」


    迦拉哈的言下之意是如此:


    『我這邊會做好應有的準備,同時你也趕快給我回去,跟該低頭的對象低頭賠不是。』


    瑞克提法爾的背,流下不祥的冷汗。


    「下官恭祝殿下不論身在何處都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好……」


    在瑞克提法爾眼中笑容滿麵的迦拉哈,看起來宛如地獄的惡魔。


    有位幕僚不知何時漲紅了臉,還瞪著她身邊的同僚。那畫麵深深留在瑞克提法爾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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