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句話說,你想讓他躲進這座學園?」


    聽完大略前後因果,隔了片刻後她才開口。


    聽起來不是那種充滿威嚴的嗓音,但慧太郎還是忍不住有些畏縮。坐在厚重辦公桌另一頭的初老女性,隱隱散發言語難以形容的氣息。


    語氣溫厚,表情柔和,身穿整齊莊重的修道袍,露出優雅的微笑,看起來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雖然擁有這些觀感良好的特質,但總覺得這位女士的微笑,似乎另有深意。


    該怎麽說呢,就是能深深感受到,對方像是那種能夠麵帶笑容刁難別人、迫使他人遵從己見的行事風格。事實上,站在慧太郎身旁的亨麗,早在來此的路途中便不斷提醒他「那是個不好應付的老太婆」。


    泰芮絲修女。位於不列塔尼地區邊陲中的邊陲地帶,緊鄰法國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蘇,這座聖凱薩琳學園的校長,正是這位女士。


    而聽見泰芮絲發出的詢問,亨麗一臉深得我意地點點頭說:


    「嗯,看來不用多費唇舌了,就是這個意思喔。對於迷途羔羊伸出援手,不正是侍奉上帝之人的重要職責嗎,修女?」


    來到這間隻有桌子、椅子和書架,以及個人用祭壇,十分樸素的校長室當中,亨麗不但對於房間主人沒有敬畏之意,連對於年長者的禮儀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但是泰芮絲並未深究她的態度,語氣溫和地回應:


    「那也得看時機和狀況而定呀,亨麗埃塔。倘若對方是待罪之身,我們僅僅隻能悉心聆聽對方的懺悔而已。罪行還是必須先接受裁罰呀?」


    「所~以~說~我剛才不是解釋得很清楚嗎?慧太郎並不是犯人嘛。」


    「嗯,你剛才的確是這麽說。但是現在隻有你一個人堅稱他清白無辜。你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這個論點呢?」


    「我不是給你看過那件血淋淋的和服嗎?那還有什麽問題?」


    「要讓一位有殺人嫌疑的人,而且還是男性,成為這座學園的學生,光是這點證據並不足夠。想讓我點頭的話,就拿出更誘人的條件來。」


    「…………」


    兩人將當事人撇在一邊,不停爭論著。慧太郎聽著聽著皺起眉頭。


    離開龐馬爾克數小時後,滿腦子問號被帶進這座學園的慧太郎,其實到現在還沒辦法理解這究竟是什麽情況。降落後馬不停蹄殺進校長室的亨麗,對著泰芮絲一五一十地吐訴關於慧太郎的冤情,而且還在不知不覺中,演變成要不要幫忙藏匿的爭辯。他實在是沒辦法再沉默下去了。


    「那、那個……可以……問個問題嗎?」


    聽見他戰戰兢兢地插嘴後,亨麗和泰芮絲一臉茫然轉頭望過來:


    「怎樣啊,慧太郎?」「是,請說?」


    「……呃,隻要請你們其中一人回答……隻要一位回答就好。剛才你們兩位……那個,到底在討論什麽?」


    亨麗和泰芮絲仍舊一臉茫然互相對望。「你說吧。」泰芮絲隨即伸手示意,於是亨麗又轉過頭來,一臉理所當然地開口: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討論入學的事情。」


    「???入學?」


    慧太郎一頭霧水猛眨眼睛。亨麗直截了當地肯定:「沒錯,入學。」


    「讓誰入學?」


    「你。」


    「……去哪裏上學?」


    「就在這間學校。」


    「為什麽!」


    「因為比較方便。」


    就算追問這麽多,還是搞不懂她的用意。但沒記錯的話,根據之前亨麗向自己說明的內容,聖凱薩琳學園應該是一間女校才對。


    「這、這間學校有收男生嗎?」


    「不,沒有喔。」


    「那根本行不通嘛!我是男生耶!」


    「不過從現在開始,在學校的時候,你就是個女生喔!」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彷佛在奉行所中被判處絞刑一般。


    雖然在來這裏的路上,心中已微微察覺,可是──這算什麽?她偏偏要讓自己、讓這樣的自己……啊啊,不行了!那副光景太過慘烈,實在無法想像下去!


    「請、請等一下好嗎?不,請務必稍待片刻!我搞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啊,亨麗!」


    「怎麽會搞不清楚,這很簡單啊,如果你進入我們學園就讀,可說一舉數得喔。」


    「怎麽會!我隻看見對我而言有害無益的未來啊!」


    才沒有那種事呢。隻見亨麗一手輕輕扠腰,另一手「嘖、嘖、嘖」地搖著手指。


    「聽好嘍!警察現在追捕的目標,是一個『東方人少年』喔!也就是說,即使是東方人,卻是一名『女子』的話,也會降低被懷疑的風險喔。」


    「而且啊,我們這邊基本上是專收貴族子弟的學校。」


    而不知為何,理應站在反對立場的泰芮絲,像是擁護亨麗的意見一般這麽說:


    「這裏不僅是與世隔絕的完全住宿製名門學校,學生也都是貴族的千金小姐,如此一來,警方也無法隨意出手。此外,在校期間也能獲得『食衣住』等生活最低所需的保障,我覺得這樣的條件還算不錯喔,秋津先生?」


    「呃,那個,修女?你剛才不是反對我留在這間學園嗎?」


    「那隻是一種談判的姿態,為了在與亨麗埃塔的交涉中取得上風,才這麽做喔。一開始先裝作毫不在意,接著慢慢軟化態度,這是談判的基本技巧呢。」


    這位神職人員麵帶笑容,說出的話卻陰險至極。亨麗聞言一臉無奈地補充「……她就是這種女人喔。」卻接著對方的話說下去:


    「要說到好處還有很多喔。也許你已經發覺了,我和修女也有點交情呢。算是互相幫忙的關係,我也因此在校內得到不少通融。所以呢,隻要你成了這裏的學生,就能透過我得到學園中最高權力者,百分之百的掩護射擊喔。如何?幫你設想得無微不至,麵麵俱到吧?」


    「這、這……可是──!」


    「不然你想怎樣?去外麵租房子嗎?可是你又不能隨意在外行走,這樣就隻能一直躲在房間裏麵嘍。那你要怎麽尋找犯人?還有錢怎麽來?生活怎麽辦?啊,該不會這些全都要交給我負責?……哦──慧太郎小弟原來是這樣的孩子呀。哦──」


    「不要自己隨便下結論啦!還有,你話中帶有露骨的惡意耶!」


    絞盡腦汁隻能擠出這樣的反駁,隻見亨麗的榛果色雙眸眯成彎月狀:


    「嗯……如果你願意這樣,其實我也無所謂喔。我已經說過要助你一臂之力,所以絕對不會中途放棄──但是呀,如果欠我太多人情,那就算你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再回到日本嘍!」


    全身寒毛聳立。目光飄向這邊的亨麗,臉上浮現有些邪魅而蠱惑人心的笑容。讓人有種冷汗直流的感覺。


    「……為、為什麽?」


    「因為這樣一來,最後你的人生就全都是屬於我的東西嘍。」


    「………………」


    「嗬嗬。你知道嗎,慧太郎?講到雄螳螂和雌螳螂的關係呢──」


    「不要不要,我不想聽!接下來的內容肯定另有深意,打死我都不聽!」


    看著慧太郎按住耳朵渾身發抖的模樣,亨麗彷佛打從心底感到愉悅而發出笑聲。壞透了,根本就是壞到骨子裏的魔女。毫無疑問就是魔女沒錯。


    但是,此刻正是生死關頭。要是在這裏辯輸了,就得等著接受比死還痛苦的現實。慧太郎下定決心,說出了至今一直不願說出口的話。


    「而、而且說實在的!就算講了這麽多好處,這個手段還是有個根本性的問題!我已經說了好幾次,我是男生耶!就算打扮得再像女……女孩子,肯定一下就會被拆穿!」


    這時,亨麗和泰芮絲又露出茫然的表情,互相望著對方。片刻後,兩人又同時轉過頭來──


    「「沒問題,完全不會被拆穿。」」


    異口同聲做出一點也不令人高興的保證。


    ○


    這次依舊先從結論說起吧,真的沒有被拆穿。安全到讓身為男性的價值產生危機。


    「哎呀,真是漂亮的頭發呀!黑發實在太迷人了。」


    「人家是第一次和來自日本的貴客交談呢,希望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容我直呼您慧同學,好嗎?慧同學身材相當高挑呢。」


    「請問您何時來到法國?想必經曆了相當漫長的旅途吧?」


    在第一節課結束後,一擁而上的少女們發出各種嬌呼。被這些雖為同年代,卻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圍住,無路可退的慧太郎,光是忙著回應她們,一下子就產生了強烈的疲憊感。


    「──啊、啊哈哈……是、是啊……」


    一麵小心地敷衍過去,一麵暗自狐疑。自己明明隻是穿上一套雙腿涼颼颼、毫無安全感可言的製服,也不過是換了發型,披著長發坐在椅子上而已,為什麽完全沒有人發覺不對勁呢?心中湧起有些莫名的怒氣。


    一開始還在擔憂何時會被拆穿,但是不管過了多久,從這群少女口中聽見的,盡是些「好漂亮」、「好迷人」這種失禮至極的讚美。看來原本「以男性而言」過於纖瘦又不夠高大,長相偏中性的慧太郎,到了這裏似乎變成「對女性來說」略微結實而高挑的身材,再配上嚴肅的表情,反而顯得英氣逼人。得到這種與武士之子完全不相襯的評語,甚感遺憾。


    換句話說,雖然自己被追問得煩不勝煩,但身分完全沒有被看穿。


    沒有人懷疑「秋津慧」其實是叫做「慧太郎」的男子。


    雖然在故鄉總是遭人揶揄男子氣概不足,但這個結果還是讓自己受到一些打擊。


    「……怎麽可能,至少也該有一兩個人發現……」


    但事與願違,教室裏的二十多名學生,包含遠遠觀望的人在內,沒有人覺得慧太郎不對勁。或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是金發白皮膚的緣故,所以注意力全在慧太郎黑發黑瞳的獨特外貌上。此外,在場的學生都擁有不負貴族之名的美貌,周圍飄蕩的「女孩子香氣」實在太過刺激感官,使得慧太郎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惶惶不安。


    如果被發現是男人,一切都結束了。但是沒有被發現,也十分心痛。


    真是令人苦惱的狀況。究竟要選擇理想,還是選擇現實?沒錯,這就是問題所在。


    「唔、唔唔……」


    「哎呀,慧同學,請問您怎麽了?難道身體不舒服嗎?」


    「咦?啊,沒有……沒……沒事。嗯,在下身體無礙……」


    「「「「──在下?」」」」


    糟了。由於並沒有遇上特別需要演技的情況,不小心就拿出故鄉那一套說話方式來應對。


    這下慘了。肯定會被拆穿,要是沒被看穿才奇怪。慧太郎認命了,同時又有些期盼地觀察周遭的反應,隻見少女們圍成一個圓陣──


    「……欸欸,你們剛才聽見了嗎?」


    「她說『在下』耶,『在下』!啊啊,語氣好像男士喔。」


    「明明是女生,居然自稱『在下』!決定了,我以後要叫她『慧公子』!」


    「但是,到底為什麽呢?聽到英氣勃勃的慧同學這麽說,總覺得不可思議地──」


    「「「「是呀,好適合喔!」」」」


    為何那麽簡單就認同了!慧太郎強忍著想要如此大喊的衝動,選擇轉頭朝向後方,以憤恨的目光盯著讓自己陷入這般窘境的元凶。


    慧太郎的座位在前麵數來第二排,在他的左後方靠窗的最後麵,則是亨麗的座位。


    果然,她的臉上還是掛著和前幾天截然不同的憂鬱神情,彷佛毫不在意周圍的騷動,隻是望著窗外。看來她一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雖然隻有短短幾天的交情,但慧太郎覺得,她肯定在心裏偷笑自己手足無措的模樣。


    「唔……我要對於這種待遇,表達嚴正抗議……!」


    即使在他小聲抱怨的同時,來自同學的逼問攻勢依舊連綿不絕。或許是對於雙親從小過於細心嗬護,以及被送入這座擁有嚴厲校規的學園等等長年的壓抑所引起的反彈,突然從天而降的「日本留學生」,在她們眼中成了珍禽異獸。


    慧太郎開始沸騰的腦袋中突然憶起一段往事,是被哥哥強拉到遊廓的那一幕。那時候自己也像現在一樣,被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團團圍住,因為個性靦腆,也被好好逗弄了一番,最後因為害羞到極點,噴出鼻血而昏倒,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被哥哥背回家。實在不想讓自己再度露出此等醜態。


    不過,總算是絕處逢生,救星終於出現了。


    「你們還是適可而止吧,她看起來很困擾。」


    某人靜靜地開口斥責,咬字聽來格外清晰。本來鬧成一團的少女,全都立刻安靜下來。這漂亮的一手讓慧太郎感到訝異,轉頭看向聲音的源頭。


    此人與其他學生一樣是金發碧眼,存在感卻與周遭明顯有別,英姿颯爽地佇立在自己座位的正後方。


    那是一名美麗的少女。不同於舉止活潑獨立而顯露「堅強」氣質的亨麗,她是一名堪稱古代女騎士,舉止凜然高潔而體現「堅強」氣質的佳人。


    同時完美展現嬌柔與精悍的這副站姿,及精心編織纏於腦後的長發,讓這樣的印象更深刻。惹人憐愛的臉蛋,笑起來想必深具魅力,但可惜的是她現在眉毛高高吊起,露出些許不快。


    「蔻、蔻依同學……」


    其中一名女學生輕輕念道。似乎叫做蔻依的這名少女,歎了口氣後回應: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她才來到法國不久,一下子麵對如此深入而細微的追問,難保不會令她留下這個國家的貴族都不懂禮儀的印象。即使如此,你們也覺得無所謂嗎?」


    「不、不是的!絕非如此……!」


    「那麽還請謹言慎行──大家不用擔心、不必著急。從今天起,慧就是我們的同學了,今後還有很多機會,能向她請教日本的風土民情。」


    最後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蔻依露出請大家安心的微笑。少女們原先沉悶的情緒一下子消失無蹤,變成歡欣鼓舞的表情。


    少女們開開心心回到座位,此時站在慧太郎麵前的人,換成了蔻依。


    「──請見諒,慧。她們隻是有點興奮過頭了。畢竟現在全歐洲都為了空前的日本熱潮而瘋狂。」


    「咦?啊,好。當然沒問題……不過,『賈澎尼斯姆』是?」


    慧太郎思緒有點跟不上,結結巴巴地問著,蔻依臉色緩和下來回道:


    「你不知道嗎?就是喜愛日本文化的風潮。現在全歐洲都深深憧憬於風俗民情與西歐截然不同的貴國。就連法國也不例外。」


    「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所以她們才會那麽……」


    「是啊,讓你見到難堪的一麵了。果然還是會感到不快嗎?」


    「不、不會不會。關於這件事,我完全不在意……啊~我更好奇的是……」


    「嗯?請說?」


    「那個,該怎麽說,就是有點好奇你是誰……」


    蔻依雙眼睜得圓滾滾。這也讓原本散發騎士氣質的她,形成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可愛的公主殿下。但是也唯有這瞬間,能夠瞥見她露出一點點女孩子的模樣。隨後她的臉蛋一下子變得紅通通。


    「對、對對對不起,慧!我竟然如此失禮!」


    「咦?啊,你不需要這麽大驚小怪……」


    「唔,不行……!這樣就和她們沒有差別了!身為級長的模範也──啊!仔、仔細想想,我尚未得到你的許可,就如此僭越地直呼你的名諱!」


    「所、所以我不是說沒關係嗎!你喜歡怎麽稱呼都可以啊!」


    展現怒濤般狼狽模樣的蔻依,好不容易終於冷靜下來。總覺得心中湧起一股十分親近的感覺。隔了一小段時間後,她乾咳了一聲說:


    「……失、失禮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蔻依.艾曼紐.德.拉.羅休傑克朗,目前擔任本班級的級長。」


    雖然依舊有些害羞,不過她還是說出了姓名。


    所謂的級長,大概是指班級的領導者吧。日本雖然有私塾,卻沒有能夠稱為學校的教育機構,所以也無法斷定。


    「承你如此悉心問候,實在不敢當──啊,剛才真是多虧你了呢,呃,羅休傑克朗?」


    「慧,叫我『蔻依』就可以了。我同樣願意讓你這樣直呼名字,而且,我也希望能建立更輕鬆自在的關係。」


    雖說希望能更輕鬆自在,但語氣上依舊相當嚴謹,不過對於行事認真的慧太郎來說,反而更容易相處。他看見對方希望和自己握手,當然也伸出手回應了。就在此時,慧太郎皺起眉頭「哦?」了一聲。


    因為蔻依掌中的肌膚比想像中更厚實。而且手指根部甚至長出硬繭,越往小指越粗大,和慧太郎手掌上的情況十分相似。


    所以他能明白,而蔻依大概也察覺到了。「哦──」從她的雙唇中傳出感歎的聲音。


    「恕我冒昧,慧,難道你──」


    「嗯。大概就如你所想。」


    「──那麽,你的確練過某些技藝?」


    雖然僅用「某些」模糊帶過,但是實際上練過什麽,雙方都心知肚明。


    「記得是叫做……武士?我曾聽人說過,在日本是等同於騎士般的存在。能夠在此相遇是我的光榮,慧。」


    「我也是,蔻依。能夠和真正的騎士締結友誼,我也十分開心。」


    使勁握了握手,兩人一語不發地交換了「找機會切磋一下」的意見。雖然才剛見麵,卻感受到和她之間有共通之處,似乎能成為好友。


    片刻之後,下節課的上課鍾響了。蔻依留下一句「那麽,以後再聊」便俐落地離去,慧太郎依舊沉浸在複雜的心境中,對於自己比想像中更簡單融入班級,輕輕歎了口氣。接著不由自主又回頭往背後看了一眼。


    亨麗仍然盯著外頭看,明明不太可能沒察覺到自己的視線,為什麽一直不願意和自己四目相交呢?不過,從她的側臉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高興,至少感覺上是這樣。


    「……難道,她打算一直把我當成空氣嗎?」


    心中的不滿無意間衝口而出。就自己以女學生身分進入學園就讀這件事,站在自己現在的立場來看,的確是無奈之舉,但是她那麽執著地默默無視自己的存在,感覺實在有點過分。


    但是直到最後,亨麗還是連瞄都沒瞄自己一眼。


    上午課程全部結束後,就是等待已久的午休時間了。


    教師前腳剛走,慧太郎便迅速起身,當然,是為了找亨麗抱怨幾句。但不知為何,那個少女卻提起籃子,快步離開了教室。於是慧太郎連忙追了上去。


    「亨麗!」


    從門口來到走廊上,開口呼喚距離還不遠的那道背影之後,她纖細的雙肩瞬間震了一下。沒多久,她似乎下定了決心,轉身麵向這邊。


    再次於校內麵對麵對峙的亨麗.法布爾,看起來仍然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難道是因為她穿著仿自修道服的黑色製服嗎?打從相遇後便經常感受到的活潑印象,宛如銷聲匿跡,現在隻散發著靜謐而隱含冰冷的氣息。映出慧太郎身影的那對透澈雙眸,有種難以言喻的蒼白感觸,讓他膽顫心驚。


    「……怎麽了?留學生找我有什麽事?」


    聲音也不一樣,完全感受不到溫暖。刻意抑製感情的聲音,和毫無顧慮地直呼自己「你啊」的那種開朗嗓音,既相似又不相像。


    「啊,沒、沒什麽……應該說有事呢,還是也不算有……」


    「真讓人心煩啊。如果沒事的話,就請不要叫住我好嗎?不好意思,我還有急事。」


    「等、等一下!我隻是想……跟你說說關於你直至剛才的態度……!」


    「態度?」


    亨麗一臉嫌惡,麵露狐疑。我並不想理你──彷佛透露出這樣的意思。


    看見這個表情的慧太郎,這時候終於想到一種可能。該不會──


    該不會,也許她不是懷著看好戲的態度才對自己視若無睹。當秋津慧太郎陷入窘境時,她之所以一直假裝沒看見,並不是那天生愛玩鬧的性格,才讓她坐在一旁看熱鬧,其實不過隻是她真的對自己完完全全漠不關心了?


    直到這一刻,才想到這種讓人心裏發寒的可能。


    「……我要走了。」


    大概是看他沒有回話的意思,亨麗語氣生硬地告別,轉身離去。慧太郎連叫住她的力氣也沒有,像隻受凍的小狗,孤伶伶地佇立在走廊當中。


    在港都裏熱心照料自己的亨麗。明明身材嬌小卻愛裝大姊頭的亨麗。親切體貼又有點壞心眼,卻十分討人喜歡的亨麗.法布爾。


    凝聚在自己心中的那個人物形象,一片片崩毀了。過去自己所見到的「亨麗」,該不會真的隻是一場夢?現在自己甚至如此懷疑。


    「…………」


    漸行漸遠的亨麗,不時回望因打擊太大而一步也無法動彈的慧太郎,雙眸泛起微微的猶豫。沒多久,她垂下肩膀重重歎了口氣,一個俐落轉身,聳起肩膀迅速走了回來,和搞不清楚狀況而訝異不已的慧太郎大眼瞪小眼。


    「……唉~受不了耶!不要露出那種像是被拋棄的蚜蟲一樣的表情啦,慧太郎!」


    在耳邊悄悄傳來的斥責聲,毫無疑問就是「亨麗」的說話方式。


    慧太郎開心到連自己也嚇一跳,就像聽令待命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得到飼料獎勵的狗兒一樣,猛然抬起原本低垂的臉龐。


    「亨、亨麗!」


    「吵死了閉嘴!我之後再跟你解釋,總之現在先保持這樣!聽好嘍,在校內的時候,隻要還有別人在場,就不要和我說話。懂了沒?」


    「為……」


    「我不想讓你在轉學第一天,就破壞了在別人心中的形象。就這樣約好嘍!」


    不顧心中還有無數困惑的慧太郎,亨麗迅速就此打住,這次真的一下子就離開了。俗話說「遭狐戲弄,一頭霧水」就是這種狀況吧?


    胸中的失落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上的喜悅。但是,現在慧太郎心中又浮起另一個疑問。為什麽她要說出那種話呢?


    他歪頭苦思了好幾次,覺得還是先回教室好了,於是轉過身去。而這時他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沐浴在同班同學的注目之中。


    但這和先前不一樣,從教室中投來的視線,很明顯地除了好奇心之外,多了些其他感情,也就是戒備、疑惑以及嫌惡等負麵情緒。慧太郎心中微微動搖。


    「──慧。」


    蔻依此時就像全班的代表,來到走廊出聲呼喚。她走到因為接連異變而困惑不已的慧太郎麵前,甚至忘了保持原本毅然果斷的態度,支支吾吾繼續說:


    「你……那個,該不會,本來就認識亨麗埃塔.法布爾吧?」


    「……嗯。剛進宿舍時偶然遇見的。是她告訴我房間的位置喔。」


    因為事前亨麗已經先告訴自己,如果被問到和她的關係時就這樣說明,不過自己倒是很意外能把藉口講得這麽順。隻見蔻依原先緊張的神情緩和下來,而大概也聽見對話內容的其他同學,同樣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原來如此啊。沒事,這樣就好。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


    「…………」


    「啊,對了,慧。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去食堂看看呢?本校提供的餐點都是精心製作而成。等你用完餐之後,我想帶你參觀整座校園。」


    「嗯,那就先謝謝你了。雖然很感謝……不過,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事?蔻依反問了一句。而慧太郎為了避開同班同學的目光,帶著她稍微換個地方。沒多久,兩人來到離教室有點距離的位置。


    「──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亨麗埃塔是個什麽樣的學生?」


    他壓低音量這麽問。話聲方落,蔻依似乎很困擾地皺起柳眉說:


    「她……嗯,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不光是在學業上,在音樂方麵的感性更是出類拔萃。而學園看中這份才能,以加入校內聖歌隊為條件,免除了學費──」


    「這些我知道,都從她本人那裏聽過嘍。所以,雖然她出身於並不富足的家庭,卻能和你們這些貴族一起在這間學園上課,對吧?而且她也參加了飛術社,在那裏也留下優異的成績。但是,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那種事情。」


    你明白吧?慧太郎透過眼神相詢,隻見她慌慌張張地在胸前擺擺手。


    「因、因為我是級長,所以不能隨意對同班同學加以論斷……」


    「還請你通融。隻要說出你個人的感覺就好,蔻依。我想聽你說真話。」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經過漫長的猶疑後,蔻依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輕啟薄唇。透過她沉重語氣所描繪出的亨麗形象,是從這樣的一句話開始:


    「…………她是個非常欠缺協調性的問題學生。我猜,她對我們這些貴族十分反感。」


    ○


    亨麗將慧太郎留在教室中,一如往常來到圖書館。


    該說真不愧是貴族千金所就讀的學校嗎?簡而言之,聖凱薩琳學園幅員遼闊。在這廣大的校地中,除了校舍之外,還有學生宿舍、自助式食堂,以及禮拜堂等等,許多建築座落其中,甚至還具備了魔女掃帚的飛行場地。正因為學園的規模如此龐大,作為校舍增設建築而興建的圖書館,自然也不容小覷,藏書量隻能用十分可觀來形容。


    亨麗之所以孤身闖入這座她看不順眼的貴族聚集之地,一方麵是看上免除學費,以及能夠學習魔女掃帚的駕駛技術。但這座大圖書館才是她最主要的目標。利用秘密的備用鑰匙開門進入館中,今天自己依舊靜靜沉醉於知識與學問的微醺之中。


    踏進光線微暗,挑高兩層樓的館內,穿過整齊劃一的書架迷宮之後,隨即來到設有長桌和椅子的閱覽區。拉開窗上的窗簾,陽光微微透入,宛如一幅畫的景色之中,有一尊默默坐著讀書的等身大素瓷人偶。


    亨麗對著那尊素瓷人偶發話。毫不掩飾地以半分傻眼、半分歎服的語氣開口:


    「嗚哇。今天還是你先到啊。你該不會又翹課了吧?」


    「是啊。」


    素瓷人偶毫無抑揚頓挫地回答。還是和以前一樣,回應得死氣沉沉。拜托,最近可是連自動人偶都變得稍微會說話了。亨麗聳聳肩,坐在她的對麵。


    「雖然我知道你跟我一樣,都和修女私底下做了各種交易,但是教師那邊就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是有限度的呀,瑪蒂娜。要是被其他教師暗中針對的話,我可不管喔。」


    「已經太遲了。」


    瑪蒂娜.羅塞裏尼的回答總是如此簡潔。她和那個慧太郎一樣,擁有在法國十分罕見的黑發黑瞳,是來自於薩丁尼亞王國的留學生,最討厭的就是多餘和無用之舉。由於上課的內容她都已經學會了,覺得很多餘,所以大多數時間都會待在這裏,從早到晚埋首於書海之中。


    她的態度也充分表現出自身的氣質。嬌小的身軀,配上戴著眼鏡而惹人憐愛的五官。擁有如此出色的外貌,情感方麵反而內斂到了極致,也因此讓她看起來像個人偶。喜怒哀樂乃是無用的極致──這是瑪蒂娜本人的主張。


    「嗯,算了。如果你覺得無所謂就沒差。」


    「無所謂。」


    「這樣啊。那麽我和往常一樣,在這裏吃午餐,也沒關係嘍?」


    「沒關係。」


    「啊哈哈,就知道你會這樣講。順道一問,你今天的午餐呢?」


    「那邊的三明治。」


    「……為~什麽你會指著我的野餐籃呢?」


    埋首於書本,看都不看這裏一眼,竟然好意思要求吃別人的午餐,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家夥。不過,亨麗反而喜歡瑪蒂娜這種不客氣的作風,而且正好與她天生愛照顧人的性格一拍即合,於是隻好把番茄三明治分給對方。


    因為是留學生,而且還是個孤兒,於是不知不覺和她有所往來,但是亨麗直到現在還是十分疑惑,自己和瑪蒂娜究竟算不算是朋友。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座到處都是有錢人的學園中,她是自己少數能夠聊得來的對象。不過,她身上實在有太多謎團了。


    「喂、嗚哇哇!你的嘴邊黏了麵包屑耶!黏得到處都是……!」


    「無所謂。」


    「不不不,拜托你注意一下啦!」


    「那幫我擦。」


    「我幫你擦?為什麽我要幫你呀!啊~一直要別人照顧耶!」


    為什麽自己身邊都是這種讓人操心的孩子呢?亨麗打從心底發出疑問。


    ○


    敲敲門進入室內後,一道開朗到讓人覺得搞錯地方的聲音迎接了自己。


    「歡迎光臨~!歡迎歡迎,慧太郎。」


    慧太郎雙腳不小心絆了一下。亨麗現在的態度,和中午在校內遇見時截然不同,讓他產生一股強烈的無力感。


    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下,再過兩小時,就到了全宿舍熄燈的時刻了。放棄在外租房,剛搬入學生宿舍的慧太郎,此時造訪亨麗.法布爾的房間。理由自然不用多說,就是先前約好,要對方說明關於中午發生的事情。


    「……真是的,你這家夥,那時候果然是在戲弄我吧?」


    「哎呀,真是個任性的孩子呢。當然不是那樣嘍!好啦好啦!快點進來!」


    「唉……無所謂啦。話說,我到底要坐在哪裏?」


    聖凱薩琳學園的學生宿舍全都是單人房。而亨麗的房間裏,簡單來說就是連腳踩的地方都快沒了。各種文件書籍毫無秩序地散在地上,其中還有擺得歪七扭八的昆蟲和花草標本。室內格局和家具基本上和慧太郎的房間一樣,而既然亨麗占據了和書桌一組的椅子,還能夠坐下的地方就隻剩──


    「坐在床上吧。」


    「唔,我就知道……」


    看見對方毫不猶豫地用手示意,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床上淺淺坐了下來。其實光是在這個時刻造訪異性的房間,便已違背日本男兒的作風了,更何況還接觸到女孩子的寢具。總覺得,自己這輩子的失策都在法國用光了。


    「啊,附帶一提。如果你敢去聞床上的味道,我會毫不留情扣下這玩意兒的扳機喔!」


    「誰、誰誰誰會去聞啊!不對啊,你幹嘛拿槍!」


    亨麗隨意握著原本放在桌上的短槍,她身上穿著遠比想像中更有女孩子氣息的睡衣。從綴滿花邊而蓬鬆輕柔的單件式睡袍中,露出的白皙鎖骨和小巧雙峰間的縱穀,實在讓人移不開目光。反觀慧太郎身上的衣服,則是男女皆適用的樸素款式。那是昨天在幾乎算是學園的商業機能區──古都伊蘇當中,連同其他生活必需品一起買下的。當然,錢全都先向亨麗借。


    「……唔,在我的故鄉,這樣會被人叫做『小白臉』啊。」


    「嗬嗬,能夠讓女性甘願為你一擲千金,也算是證明了你的男性魅力嘛。哎呀,你這個花花公子!」


    「我一點也不高興!先、先不提這個……也差不多該向我解釋一下中午發生的事情吧?」


    「嗯,也是可以啦。不過,應該沒有這個必要了吧?反正你應該從那個頑固女人的嘴裏,了解大致上的經緯了對吧?你跟那家夥還滿意氣相投嘛。」


    不知為何,似乎心有不甘的亨麗嘟著嘴這麽說。她推測得沒錯。


    「……根據她的說法,你缺乏協調性,不知為何總是單獨行動,此外也常與其他同學發生不快,尤其是和級長蔻依更是頻繁起衝突。」


    「嗯,那種謹慎小心的說話方式,很符合那個自認為騎士的女人風格呢。還有呢?」


    「還有……她在想,你可能很討厭貴族。」


    「才不是。我討厭的是有錢人。」


    亨麗的聲音聽來格外執拗。直到此時慧太郎才終於發覺,這方麵的話題似乎是她的忌諱。而且也猜到她是為了自己著想,認為「如果和被排擠的自己在一起,可能會讓慧太郎剛轉學進來就遭到疏遠」,所以,對於事前完全沒和自己說明而造成的問題,慧太郎也釋懷了。她應該難以啟口吧。


    因此,慧太郎開口時也更加慎重,因為他非常煩惱,不知該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問你喔,亨麗。那個……你該不會沒有朋友吧?」


    「糞金龜就是我的好朋友喔!」


    「好歹也把對象放在哺乳類上吧!」


    因為說不出口要她把範圍限定在人類。


    「不隻是糞金龜喔,對我來說,昆蟲和〈蟲〉都是朋友喔。不過嘛,還不至於想和他們結婚就是了。」


    「要是有這種想法,就有點可怕了。」


    「哎呀,其實我小時候曾經有一點點心動過呢──」


    還真的有。看來是一樁足以媲美自己「遊廓昏迷事件」的往事呢。


    但是,既然她這樣回答,就代表亨麗在學校裏的確被孤立了,這個事實讓慧太郎有些難過。如果錯在周遭的同學,那麽為了對自己有極大恩情的她,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介入此事,但追根究柢,原因在於她心中對於有錢人的敵愾心。所以針對這件事,似乎無法隨意插手。


    因為慧太郎非常了解那種自己受到周遭目光輕蔑的心情。那種總是因自己的行為而自外於人群的問題人物本質。


    在故鄉被評為一事無成,難當家主大任的自己,非常明白。


    「慧太郎,你怎麽了?臉色變得好凝重。」


    「……呃?啊、啊啊,沒事……沒什麽。」


    他搖搖頭甩掉雜念,重整心情換了個話題。


    「對了,亨麗。我剛剛才發現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咦,什麽事讓你這麽著急?」


    「就是洗澡啊!我問過住在隔壁的同學了!雖然在這間學校每兩天就能洗一次澡的樣子,可是隻有大浴場能用啊!而且還要按照年級區分,隻能在規定的時段入浴耶!」


    「這不是很好嗎?賺到了、賺到了?」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對,那也是另一個滿大的問題。但是,更重要的是,一旦和其他人坦誠以對,自己的性別馬上就會被大家識破了。


    「嗯~你藏在衣服底下的那支鳥銃,要是曝光了的確有些不妙呢。好,我知道了。就幫你調點魔法藥吧,簡單的幻覺係配方應該就能瞞混過去嘍。」


    「幻覺?哦──真厲害。魔女連這種事情也能辦到啊?」


    感到佩服的同時,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在意的事,便試著問了一下:


    「……話說回來,你到底是從哪兒學到魔法啊?」


    由於〈蟲〉的出現,稍微博得世人好感的魔法師,除了消滅〈蟲〉這項本行之外,也靈活運用自身所持有的秘術,為社會帶來許多貢獻。舉凡〈蟲〉化石轉化為液態燃料,蒸汽機關的超小型化,更加接近人類的自動人偶,電力、用水、瓦斯的大範圍供給係統──若是少了他們的煉金術,每一項都難以在短時間內實現。


    但令人遺憾的是,魔法師的數量很少。雖然大多數的秘儀需要利用血液才能完成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理由在於直到十幾年前為止,他們仍然是受到十字教打壓而無法見光的族群。


    由於這是僅能傳授給極少數人,過於特殊的技術體係,即使傾國家之力網羅擁有魔法素養的人,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熟習。而亨麗如此年輕便能自稱魔女,得天獨厚的天賦與環境皆不可或缺,最重要的是,必須有個優秀的師傅才行。


    「你的家庭不是很普通嗎?我覺得,你應該沒什麽機會學習魔法才對吧?」


    「嗯~我算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案例吧。以前有段時間,我從聖萊翁的老家被送到位於瓦馬拉韋的爺爺家暫住。那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山或森林裏去玩──」


    「哈哈,你對於昆蟲的興趣,或者該說是偏好,就是來自於那段時間的體驗嗎?」


    「──嗬嗬,大概吧?別看我現在這樣,那時可是個野孩子呢。然後啊,有一天在附近的山裏玩,不小心走得太深了,結果遇上肉食性的〈蟲〉喔。」


    那時候救了她的,是一位打扮超級華麗的魔女。


    「因為當時的我,已經開始著迷於昆蟲學和〈蟲〉的學問了。所以很想學習對〈蟲〉有效的魔法,求著那個人『務必收我為徒!』。幸虧我家在不知道多少代之前,似乎是個與這方麵有關係的家族,所以血脈的問題也輕輕鬆鬆就解決嘍。而且根據師傅的說法,我似乎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呢。」


    「總覺得那是在形容你危險的程度──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由於看見亨麗默默伸手探向桌上的短槍,便馬上見風轉舵道歉了。本來心想自己偶爾也該反擊一下,看來這種行為無異於自殺。


    「……算啦,既然你可以這樣開玩笑,看起來應該沒事了。因為你非常介意穿女裝到學園上課的事情,我原本還有點擔心你第一天上學會怎樣呢~」


    「我說啊,那樣哪叫沒事啊?今天弄得我心力交瘁,有好幾次都差點以為要死了耶。」


    「不過,你現在還活著嘛!那就沒問題啦──好,決定了,還是明天就開工吧。慧太郎,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吧,因為明天要早點起床。」


    明天?有什麽事要辦嗎?慧太郎用眼神如此詢問。


    「就是你醒來時的那個海岸,我想趁一大早去看一看。搞不好還有其他漂流物衝上岸。比如說船的殘骸……還有,犧牲者之類的。」


    講到最後,就算是亨麗聲音也變僵硬了。慧太郎也麵色凝重,用力點點頭。


    沒錯,怎麽能忘記呢。自己是為了洗刷冤屈,為了回日本才會來到這裏。走後門進入聖凱薩琳學園,也隻是為了等待展翅高飛的機會,暫時雌伏而已。為了抓出真凶,再細微的線索也不能放過。


    「……亨麗,我實在很佩服你。」


    「咦?」


    「雖然你看起來總是在胡鬧,實際上卻早已想好下一步方針了。對於該怎麽找出犯人,其實我連一點頭緒也沒有。」


    聽見慧太郎率直的感想,她一邊害羞地說「這、這樣啊。」一邊挺起規模不大的胸部。


    「是啊。沒想到你竟然這麽認真思考,如何解決我的問題,我……我實在是──!」


    「真是的,你太大驚小怪了啦。我不是說過嗎?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到最後──等一下!你為什麽突然從床上下來?為什麽要坐在地板上!啊啊,我才寫好的原稿!」


    「……不勝感激!」


    「別再縮得像鼠婦一樣啦!等等,喂!快把你的屁股從原稿上移開!」


    他一意孤行下跪道謝,之後也馬上得到了報應。


    亨麗一意孤行的口頭教訓,著實持續了三十分鍾。


    ○


    隔天早上,慧太郎和亨麗在幾乎還算是半夜的時刻,按照預定從學園啟程。就從飛術社那些色彩繽紛的魔女掃帚中,將停在角落似乎格格不入的紅色機體駛出機庫之外,沿著滑行跑道一口氣衝上雲霄。


    「呼啊~……」


    形似蒸汽機車的輕型飛行機上頭,跨坐在駕駛座後方的慧太郎,忍不住打了個大哈欠。雖然意識因此清醒不少,但是眼皮還是重到睜不開。


    「喂──打哈欠的時候,嘴巴不可以張這麽大!至少也該用手遮一下!」


    「我、我知道啦……可是還是忍不住……」


    位於慧太郎眼前,或者該說是緊貼在一起,握著操縱杆的亨麗,開口糾正他不合宜的舉動,一下子就拿出了大姊姊的姿態。她這身令人熟悉的飛行裝打扮,讓抱住其腰部的慧太郎,陷入了睡魔和心律不整複發的雙重煎熬。


    附帶一提,現在慧太郎穿上了男裝。一襲價格略高的黑色夾克配上長褲,非常普通的服裝。那是因為在飛術社找不到合身的飛行裝,同時也是為了不要忘記本來的性別,所以覺得有必要再度恢複男兒身。頭發也重新綁成一束,愛刀則收進板球用的球棒袋,背在背上。


    「真是的!沒想到慧太郎早上竟然會賴床賴到這種地步!就是因為你一直沒下樓,我才跑去看看,結果你居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實在太離譜了!」


    麵對來勢洶洶的狂風,亨麗毫不認輸挺直了身子,看來她很罕見地真的生氣了。


    「…………實在是無地自容。」


    「而且還因此害我看見怪怪的東西……!一大清早你是在鬥誌旺盛什麽啦!」


    「那、那是誤會!我跟你說過了,那是不可抗力啊!那隻是男性的生理現象而已!而、而且你在龐馬爾克的旅館,不是說已經看過我的那個──」


    「這是兩回事好不好!那時候還隻是鳥銃耶!隻有這樣的話,就和我弟弟的一樣,早就看習慣了!可是變成長管炮的話,誰看到都會嚇一跳呀!」


    轉頭狠狠瞪過來的亨麗,眼角泛著淚光,臉蛋紅得像是煮熟的章魚一樣。而慧太郎還是隻能一直重複「實在是無地自容」。


    之後兩人又繼續吵吵鬧鬧,沿著海岸飛行近一小時後,微暗的夜幕開始轉白,在天空的彼端、高速流逝的景色之中,慧太郎突然看見一群微微發光的不知名物體,不由得凝神注目,從後麵呼喚亨麗:


    「欸,亨麗。那邊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在發光?你看,就在三點鍾方向。」


    「咦,哪邊?喔,那應該是『大馬士革蝶』。我們靠近一點好了?」


    亨麗將速度降到最低,讓魔女掃帚在空中輕輕滑翔。拉近距離後,才發現是體長約一公尺的蝴蝶群。該怎麽形容呢,它們擁有泛著複雜色彩與花紋的翅膀,在日出時分的微弱陽光照耀下,翅膀變得閃閃發光。


    「好漂亮的〈蟲〉喔……」


    對於初次見到的〈蟲〉,慧太郎不經意道出直率的感想。坐在前座的亨麗,聽見以後也輕輕笑了:


    「很美吧?大馬士革蝶是歐洲在這時候最容易遇見的〈蟲〉喔。他們能夠飛到海拔八百公尺左右呢,有時候甚至還能遠渡重洋,到大海的另一端喔。」


    「還能飛越大海?真是驚人啊。在日本倒是不曾看見呢……不過,它們危不危險?」


    「完全不會喔。隻是攝取花蜜的份量有點多罷了。如果是同為蝶或蛾類的『枯竭蝶』,可就危險多了。如果數量夠多,連人類這麽大的生物,都會在數分鍾內變成木乃伊。」


    「哦──你真的懂很多呢。這兩種你都調查過嗎?」


    「不隻是調查喔,我還將研究整理成書出版嘍,不過賣得差強人意就是了。」


    之前已經聽亨麗說過,她立誌成為研究昆蟲與〈蟲〉的學者。明明和自己年紀相同,卻早已出版過許多著作,大多為昆蟲和〈蟲〉的研究書籍,有時好像也會推出自創的樂集和詩集。此外,筆名全都統一使用「henri fabre」,而這似乎就是她和慧太郎在旅館談話時,執著於這個小名的理由。


    「現在這個時代,完全是男性主導的社會,光是作者性別是女性就會受到輕視。我目前合作的出版社,基本上所有的討論事宜,全都是透過修女從中仲介而進行。所以我在社會大眾的眼中,是個神秘的蒙麵作家喔。」


    「不過,你很喜歡『亨麗』這個小名吧?」


    「當然嘍。一開始是師傅先叫我亨麗的,我莫名其妙喜歡上這個稱呼,後來就直接拿來當筆名嘍。啊,順帶一提,現在能叫我『亨麗』的人,隻有你而已喔,所以千萬不要在學園當中,不小心又把『亨麗』喊出口嘍。聽到沒?懂了嗎?」


    她不厭其煩再三叮囑。如此聽來,的確意外地光榮,但也深覺不可思議,為何自己如此被她另眼看待?慧太郎眨眨眼,又問了別的問題:


    「你目前從事的工作,就是解決有關〈蟲〉的一切問題吧?所以,上一次也是透過那個修女介紹的工作嘍?」


    「沒錯。別看修女那麽陰險狡詐,其實是個很開明的人喔。隻要好好跟她講道理,讓她了解這件事有助於學生的個人發展,接下來就隻看要怎麽交易了。」


    「既然說到交易,那麽她的目的是錢嘍?」


    慧太郎想起三天前在校長室裏,曾麵對泰芮絲那不容小覷的笑容。本來擺明了就是不認可讓他入學,連連拒絕了好長一段時間,卻在亨麗提出願意接受幾次委托後,馬上改口承諾。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她,與其說是神職人員,反倒稱為惡魔的仆從更為合適。


    「……真的一點也不像聖職者呢。」


    「嗯~對於修女沒有修行人風範這件事,我也有同感,但要說她是為了錢,也不太對喔。那個人啊,通常隻會抽取一點點仲介費用。」


    「那是為什麽?」


    「主要是態度的問題喔。隻是放低身段單方麵接受施予的話,不就和乞討沒有兩樣嗎?修女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為人很豪氣呢。」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慧太郎感到理解的同時,也開始覺得坐立難安。因為「隻是單方麵接受施予」,不正是自己現在的狀態嗎?


    「──也許隻能一點一點慢慢來,但我會努力回報你的恩情。」


    「啊哈哈,不小心講到你身上了嗎?沒問題,我絕對不會跟你客氣,你就暫時擔任我的『助手』吧。如果出現危險的〈蟲〉,就要靠你保護我嘍──」


    「了解!秋津慧太郎手中之劍,便暫時托付予你!」


    「哎呀,又換人啦?」


    「是本人啦!我難得耍一次帥,就不能稍微──亨麗?」


    雙簧才唱到一半,卻突然感覺到亨麗情緒變得不太對勁,於是慧太郎追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是剛才被兩人拋在後頭的那群大馬士革蝶,它們的編隊通通亂了,飛得七零八落。再遠一點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小黑點,不對,那是因為距離很遠所以看起來很小,實際上體積應該相當龐大。同時還能聽見某種炸開空氣的聲響,也是從那個黑點的方向傳來的。慧太郎皺起眉頭。


    「……大概是……飛船吧。」


    「飛船?那個小點?」


    「是啊,他們靠槍聲趕走航道上的蝴蝶。其實大馬士革蝶很膽小,就算不做那種事,也會主動閃避……這些人就是缺乏知識,而且性格傲慢才會恣意妄為。」


    真是讓人看了不順眼呢,亨麗輕聲說著。慧太郎頓時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但就在他準備出聲製止的下個瞬間,魔女掃帚已經開始將機頭轉往飛船的方向了。


    「等……等一下,亨麗!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呀?不過是看那艘飛船屬於小型機種,我猜應該是私人用船吧──一定是一群死有錢人坐在上麵吧──所以隻是想去稍~微挑釁一下而已啦──」


    「才沒有你說得那麽簡單吧!你為什麽要這樣鬧別扭呢?喂喂,亨麗!」


    「啪啦叭啦啪啦叭啦──?」


    嘴裏哼著輕快的小喇叭音調,但是她的眼神卻絲毫沒有笑意。


    ○


    「……那架魔女掃帚到底在搞什麽啊?是哪個沒腦袋的貴族嗎?」


    一臉傻眼喃喃自語的負責擔任照管員的機組員,前往駕駛室已超過十分鍾。


    那架不斷耍出花式飛行的紅色機影,早已飛出視線範圍之外,銷聲匿跡。飛船的四周現在還彌漫著一片薄霧,這是那架魔女掃帚將推進劑當成煙幕散布的成果,當然,這種程度並不會對飛航視野造成太多幹擾。對方應該是明知如此還故意為之,真的就和小孩子的惡作劇一樣。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有時也會意外引發大問題。


    雖然這項行為本身連犯罪都算不上,但正如蝴蝶拍拍翅膀,有可能在地球另一側形成風暴般,單純的惡作劇,最後引發預料之外的大慘劇,也不是不可能。


    法國外交部高級文官墨利斯.波伊馮,額頭冒著冷汗這樣想。因為先前那架魔女掃帚鬧出的騷動,讓那位坐在對麵的男子心情變得很差。


    畢竟對方乃是國賓層級的重要人物。雖是秘密造訪法國,該享有的待遇還是不能少。一想到萬一因為剛才的騷動,有可能讓之後招開的會談走向不好的方向,他的胃就像開了個洞一樣。若因為小孩子惡作劇而鬧成國家大事,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了。


    打造成雅座風格的奢華船艙當中,現在隻有波伊馮和那位男子,隔著一張小圓桌相對而坐。真希望那個言行輕挑的機組員快點回來,一邊為他們服務,一邊繼續插科打諢該有多好。偏偏這時候他卻不見蹤影。


    「──剛才那架魔女掃帚的飛行員,是魔女嗎?」


    至今一直沉著臉默默不語的男子,終於麵帶嚴肅地開口說話。


    波伊馮強忍著衝動,不讓視線從對方衣服上那刺眼的紅色移開,用力搖著頭回答:「絕、絕無此事!」


    「我、我想應該隻是哪家的貴族小姐,為了炫耀雙親買來的玩具特地繞過來玩鬧而已。魔女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行徑……」


    「哦?簡直像是在說『所有魔女的行蹤都盡在掌握之中』呢。」


    「!不、不是,您言過其實了……哈、哈哈……」


    魔女,或者是魔法師,是對抗〈蟲〉的手段。所以隻要被國家發現行蹤,就會遭到強迫入伍。但是,如果國家毫不掩飾,公然驅使那些過去被視為異端的魔法師,雖然會使〈蟲〉的力量衰退,卻也有可能讓現在依舊對各國擁有強大影響力的「那些人」,和國家之間的關係陷入僵局。因此,軍隊魔法師隻能視為一種非公開的存在,這是各國私底下的不成文規則。


    換言之,這個男子說的話,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他將己方絕對不能說出「是的,沒錯」的公然秘密,拐彎抹角地講了出來。真是個令人厭惡的男人啊。


    「算了,無所謂。話說,還有多久才會抵達伊蘇?」


    「很、很快就到了。而首相也預定在今晚會抵達該地。」


    「好的。這次訪問諸國,在澳洲和普魯士實在是度過了一段不愉快的時光。真希望能從梯也爾首相口中,得到令人滿意的回應呢。」


    男子氣定神閑地說完之後,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明明有求於我方,態度竟然如此高高在上,真是讓人看不順眼。所以波伊馮暗自在心裏如此咒罵──


    對於您蠻橫無理的要求,絕對不會有人給予滿意的回應啊,主教閣下。


    ○


    潮水聲聽來似乎很遙遠。


    打濕了皮靴前端的海水,明明沒有浸透到內側,卻相當冰冷。


    晨霧的殘渣依舊在周圍繚繞,和口中吐出的白霧互相融合,一下子便分不出彼此。


    在不列塔尼地區峭壁林立的海岸線中,難得這附近有一段距離較長的沙灘。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在這個地方被衝上岸,而是和勒克萊爾號大多數乘客一樣,沉眠於深海中。


    「……我竟然來到這麽遙遠的地方了呢。」


    一個人佇立在沙灘,在這塊自己首次踏上的法國土地上,慧太郎無意間將心中思緒脫口而出。化為言語後顯得相當普通,但卻是無可奈何的殷切感慨。


    這片被亨麗說成一整年總是波濤洶湧的海洋,今天卻像是例外一樣寧靜而平穩,不斷撩撥著慧太郎的心弦。望著海浪徐徐打上沙灘,思緒不禁飛向位在遙遠彼端的故鄉。


    自己真的回得去嗎?──腦中忽然湧起這個想法。


    被眾人私底下嘲笑是不堪重任的下任家主,一天天幾乎要被重責大任壓垮,但除了難堪,也有不錯回憶的那個母國,那令人難以忘懷的薩摩之地。


    自己真的回得去嗎?能夠活著再與他們見麵嗎?


    再次見到甚至已開始心生懷念的那個地方,以及自己所愛的人們。


    無論未來麵臨多大的波折,隻要自己不放棄,「總有一天」一定能實現。


    「……這樣不行啊,又喪氣了呢。」


    慧太郎甩甩頭,努力斬斷從心中不停湧出的思鄉之情。在距離日本十分遙遠的土地上,無端被卷入難以挽回的大事件中,就算發誓總有一天會回去,不安的情緒仍然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再三浮上心頭。


    但即使陷入一時的迷惘,也不該產生那種「可能回不去」的想法。不然就太對不起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亨麗。


    感覺鼻子有點酸,望了望周圍,必須趁著體貼自己而暫時離去的她回來之前,讓這張沒出息的臉恢複原樣才行。


    但就在此時,慧太郎突然察覺有異。


    不知不覺間,背後出現了一道人的氣息。


    某個人緩緩踏過沙灘,走向自己這邊。從沉重的腳步聲判斷,絕對不是亨麗。體型相當龐大──沒錯,也就是一名男性。雙方的距離已經相當接近。


    被其他人接近到這等距離卻渾然不覺。雖然對於自己如此大意而有些傻眼,但更為迫切的問題是現在慧太郎身上穿的是男裝。由於並未預料到一大清早在荒蕪的海岸竟然會遇見其他人,心中也不免有些焦慮。要是這個人對於勒克萊爾號一無所知就好了。


    「有時稍微喪個氣,有什麽關係?」


    那就是這個男人的第一句話。他的嗓音粗獷豪邁,卻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親近。看來對方聽到了先前的自言自語,讓慧太郎感到難為情,動作微微僵硬。趁著這個機會,男子走到慧太郎身旁,與他並肩而立。


    「這就是故鄉啊。不管是誰,隻要想起自己的心靈歸宿,多少都會湧起感傷的情緒。而且,男人這種生物,不管到了幾歲,都會懷念媽媽做的湯。」


    「……你看得出來我剛才在想什麽?」


    「沒錯。按照我的經驗來看,一個外國人站在海邊黯然神傷,十有八九是在思鄉。」


    原來如此,這麽說也許有道理。慧太郎欣然接受這個論點,卻不忘將頭上的帽子帽緣壓低,盡量將臉別開,斜著眼偷偷打量對方。


    如同意料之中,是一名壯漢,身高可能在一百九十公分以上,身形相當精壯,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像隻巨熊。打扮十分得體而瀟灑,嘴裏叼著菸鬥,是一位容貌富有野性氣息的壯年。即使如此,卻不會讓人覺得粗野,大概是因為他臉上每個動作都顯現剽悍氣息,雙眼之中也蘊含知性的光采。


    此外,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特徵──他的鬢角,看起來非常壯觀。


    隻見那個男人搔了搔壯觀的鬢角,像是一隻友善的熊,開口對慧太郎說:


    「你是日本人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慧太郎反射性地瞪住對方的臉。


    雖然確實能從頭發和膚色看出自己是東方人,卻沒想到對方竟能以半確定的語氣說中自己是日本人。看到自己的反應,那個男人也露出大大的笑容。


    「哼哼,果然沒錯。你背上那個……嗯,應該是板球的球棒袋吧。裏麵裝了什麽?那還用說,一定是球棒對不對?哈哈,難道還會藏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到處亂走,哪這麽離譜,對吧?」


    「你、你……!」


    慧太郎跌跌撞撞向後退,愣了一下,才怯怯地問出口:


    「……你是不是警官?」


    「扣一分喔,小弟弟。」


    「啥?」


    「隻是稍微被說中心事,馬上就反問『你是警察嗎?』不就等於是坦承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還有,你的表情也露出太多破綻。」


    「…………」


    「不需要這樣提防我喔。我不是刑警,至少現在不是了。啊,你聽得懂刑警是什麽嗎?就是穿便服工作的警察。不過,我現在改行做『搜尋業者』了。」


    請多多關照。雖然對方如此親切問候,但是腦中的理性不斷催促自己快點逃走。這個男人相當有本事,或許已經粗略推斷出自己的真實身分了。


    但慧太郎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還是忍不住問了問題。


    「所謂的搜尋業者……主要尋找什麽呢?」


    「來者不拒喔。包含下落不明的寵物、不小心弄丟的結婚戒指、丈夫的外遇現場,還有陷入五裏霧中的事件真相等等,都有涉獵。我幫自己取了個『偵探』的頭銜喔。」


    「偵……探?」


    「沒錯。在當今世上可能是唯一一個私家偵探,那就是本人。」


    男子頗為自豪地這麽說,接著粗聲大笑起來。真是讓人一頭霧水,慧太郎腦中的問號越來越多。而就在這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法蘭索瓦.維多克!」


    原來是亨麗。大概是看見有人靠近自己,所以慌慌張張趕過來吧。她微微喘著氣,視線緊盯著男子不放。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那是我要問的問題吧,亨麗埃塔小姐。你這個瘋丫頭。」


    這名男子──維多克又笑得更深了,看來兩人本來就是熟人。亨麗連忙跑到慧太郎身邊,像是隻炸毛的貓,和對方正麵對峙。


    「因為有架紅色魔女掃帚降落在不遠處,我想有可能是你就過來看看,結果猜得沒錯。雖然以前老是在工作上不期而遇……這次又是怎麽回事?既然你親自出馬,難不成勒克萊爾號的沉沒,和〈蟲〉有關嗎?」


    聽見維多克的話,慧太郎忍不住繃緊全身肌肉。這個男人,果然了解事件的內情,看來他從一開始就認定自己是嫌犯,才會藉機接近。


    「你、你在說什麽呀?我完全不知道……」


    「喂喂,別裝傻了。你大概也和我一樣,認為船隻殘骸之類的證據可能會被衝上岸,所以才像這樣沿著海岸搜尋吧?我說得不對嗎?」


    聽見這個問題,亨麗咬住下唇猶豫了一下子,隨即下定決心點點頭:


    「……沒錯。我也在追查事件,但出來搜尋隻是為了調查上的需要而已,跟我往常的工作沒關係。老實說,我對於整個事件的真相,也幾乎沒有頭緒。」


    「哦──隻是因為調查的需要啊?」


    用手指磨著下巴喃喃自語的維多克,拿著手上的菸鬥指向慧太郎這邊:


    「換句話說,就是這麽回事嘍。聽你的意思,那個表情很可愛的日本小弟弟才是當事人?」


    「不是,等一下,維多克。你弄錯了,雖然這家夥的確和這個事件有關──」


    「我知道。他不是犯人,你是這個意思吧?根據我的調查,我也認為那個小弟弟是無辜的。」


    「「……啥?」」


    本來盤算好萬一有狀況,就馬上抱起亨麗逃離現場的慧太郎,因為維多克出乎意料的發言,傻愣愣地喊了一聲。亨麗也一臉像是被潑了冷水的表情。


    「呃,這……等等!你怎麽知道的!」


    「我說你啊,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可是揭發巴黎黑暗麵、找出一切事實真相、哭泣孩童看到我也會閉嘴的名偵探,法蘭索瓦.維多克喔!」


    雖然聽他自信滿滿發出這樣的豪語,但根據他先前的說明,從事「偵探」這一行的,現在應該隻有他一個人而已。既然沒有比較的對象,那麽也很難判定是否「有名」吧。


    「對了,亨麗,差不多應該請你介紹一下他是誰了。還有,他跟你是什麽關係?」


    「咦?啊,嗯……說……說得也是。」


    難得看到她這樣手忙腳亂。亨麗搔搔枯葉色的頭發,麵有難色地說下去:


    「這家夥叫做維多克。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我生意上的對手啦。主要是在與〈蟲〉有關的事件,我們常有衝突。他在巴黎從事和警察差不多的工作──」


    「啊,這個已經聽他說過了。另外我也已經知道他以前當過警察的事。」


    「──嗯,確實如此,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警察喔。他年輕的時候可是監獄的常客,是個惡名昭彰的壞蛋,後來莫名其妙成為警方的密探,因此獲得賞識,最後一路高升,坐上了國家警察巴黎地區犯罪調查局的第一任局長寶座,結果他竟然說了句『我膩了』就閃電辭職,改行做起偵探這種賺不到什麽錢的生意。這位退役警官,毫無疑問是個笨蛋。」


    「…………啥?」


    聽完亨麗一氣嗬成的長篇大論,慧太郎又傻愣愣地喊了一聲。


    罪犯變成警察?因為嫌調查局長的位子做膩了就辭職?這是在搞什麽?太荒唐了吧?


    「啊,看你的表情,你完全不相信對吧?嗯,我也了解你的心情啦,不過這全都是真的喔。這家夥的人生經曆荒唐至極,在這世上可說是僅此一家絕無分號嘛。」


    「這對我來說可是一種讚美喔。」


    維多克十分愉快地晃著肩膀笑道,不過馬上又臉色一正說:


    「但是呢,說到荒唐的經曆,那邊的小弟弟也不遑多讓吧?不但是勒克萊爾號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又被迫背上犯罪集團同夥的汙名,現在成為警方通緝的東方人。非常希望能聽你說說詳細經過呢。」


    隻見亨麗朝這邊使了個眼色,慧太郎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點頭同意。若是遵照泰芮絲修女的信條,此時正是有付出才有獲得的場麵。


    「沒問題。不過要拿你手上的情報來交換喔。反正你一定是接了某人的委托,才會到處調查事件真相吧?聽你剛才的口吻,似乎掌握了我們不知道的線索。」


    基本上,主要由亨麗負責說明,而遇上有關船上發生的事,才改由慧太郎講述。


    此外,關於神秘男子臨死前托付的寶石,以及落海後在岸邊醒來時,身上的槍傷已經痊愈等等,則略過不提。那是因為亨麗用眼神示意「別講!」。不過這本來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說出來也隻會造成對方的困惑吧。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樣一來,有很多疑點都說得通了。」


    維多克鼻子哼了哼,靜靜抽著菸鬥,紫色煙霧飄蕩在半空中。亨麗雙手抱胸說道:


    「我們所知道的事情,大致上就是這些。好啦,接下來換你了。維多克,你為什麽會跑到這種地方?」


    「關於這個問題,剛才我不是說過了?理由跟你們一樣啊。」


    「那麽,雇主是誰?那個人對於官方公開的事件梗概抱持疑慮,才會雇用你吧?若是這樣,搞不好能和我們一起合作。」


    「很遺憾,那不可能。」


    要求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票,讓亨麗顰起柳眉。


    「那一位的確認為這起事件還有許多疑點,但是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犯案的集團──你們剛剛是怎麽說……那群黑衣人?雖然那一位也覺得小弟弟很可憐,但是礙於立場,沒有辦法在台麵上展開行動,所以我覺得,那一位不可能伸出援手。」


    「……換句話說,是個份量相當重的大人物嘍。是誰?」


    「因為我有保密的義務,所以不能說。」


    「你、你這個家夥!我們明明已經把情報提供出來了,你卻擺出那種態度──」


    「你們給我的是『大致上』的情報吧?總覺得好像有些地方避重就輕,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慘了,被看穿了。這樣倒不如把事情通通說出來。雖然慧太郎這樣想,但亨麗卻默默無言,隻是朝這邊狠狠瞪了一眼。好像是在說,就算賭一口氣也不能講。


    「……我承認我們的確隱瞞了一些情報。但是,那都是和你的工作沒有直接關聯的事情。」


    「我相信你。所以,也請你們相信我。就算知道我的委托人是誰,對事態也毫無影響。那家夥絕對不會出手幫助那邊的小弟弟。」


    「…………我明白了。那麽你是依據什麽,才判斷慧太郎是無辜的?」


    「因為證詞不值得采信。那個滿嘴說著東方人的證人,在事件發生後沒多久便下落不明,甚至也弄不清楚當初是哪位警官負責做筆錄,雖然詢問過其他的幸存者,但每個人都對那家夥了解不多,隻知道似乎是個叫做塞爾吉的白人男性。」


    有他的畫像喔。維多克說著說著拿出一張紙遞過來,上頭有口述模擬畫像。確實是個隨處可見的白人麵貌,缺乏讓人印象深刻的特點。


    「沒有照片。坦白說,根本不知道是本來就沒拍,還是拍下來之後被某個人處理掉了。」


    「以前你不是還自誇,因為磨出一身好本領,所以在警方那裏很吃得開嗎?難道就沒有調查到更多線索?真是沒用啊。」


    「別強人所難了。就是因為我本來是個罪犯,最後卻當上調查局頭子,所以直到現在,上麵那些混帳還在嫉妒我啊。就連這張畫像,也是我找了以前的熟人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耶!」


    該怎麽說呢──他講完這句話稍微停頓一下,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說:


    「要說大失所望,我也一樣啊。剛才也稍微提過,就是因為發現你親自出馬,我才認定這件事和〈蟲〉有關,所以才會像這樣找你交換情報。」


    「哎呀,那還真是不湊巧呢~話說回來,為什麽會扯到〈蟲〉呢?」


    聽到這個回答,維多克不禁瞪圓了雙眼。而亨麗看到他的反應,也不解地挑起半邊眉毛。


    「……喂喂,你是認真的嗎?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懷疑『那種可能性』喔!」


    「???什麽意思?」


    「是大型客船的沉沒耶!再加上乘客幾乎全被殺光了。根據小弟弟的說詞,嫌犯人數不過五、六個人,雖然不能斷定他們辦不到,但按照常人的身體條件,執行起來可是相當困難。不過你也知道,現在法國境內的確有一群『可能辦到這種事的人』喔!」


    慧太郎忍不住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雖然根據不足,但維多克剛才所說的話,明確表示他有了懷疑的對象。這實在讓慧太郎感到振奮不已。


    「……不會吧。不對,可是……等一下,怎麽會……!」


    反而是亨麗,突然變得狼狽不堪。看來她對於維多克所說的「那群人」也心裏有數。但是,總覺得她的反應有些不對勁。


    「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知道你投注於〈蟲〉的熱情有多深厚。最近關於那群人的傳聞在坊間廣為流傳,我可以想像得到,你私底下應該十分心痛吧。或許也是因此才讓你在無意識中,將那些人也許就是小弟弟仇人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


    亨麗默不作聲,表情十分複雜。憤怒、悲傷、困惑和焦躁,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慧太郎雖然在意她的反常,還是打算問一問維多克,從剛才開始兩人就諱莫如深的那個集團的來曆。但就在他要開口之前──


    「!怎、怎麽了?」


    突然間,從遠方炸開一道巨響,撕裂大氣而來,彷佛重擊在腹部上。以慧太郎為首的三人頓時陷入混亂,一齊抬頭望向遠方。


    爆炸聲接連而至,一發、兩發、三發,雖然斷斷續續,卻有越來越猛烈的趨勢。看來是從北邊傳來的聲響。


    「……是炮聲,而且口徑還不小呢。」


    亨麗板起麵孔喃喃道。維多克聞言後回問了句:「炮聲?」


    「海軍演習嗎?總不會是英國打過來了吧?」


    「不是喔。炮擊的位置相當高,炮彈的風切聲也是。應該在……空中?」


    光憑響聲就能推斷出這麽多細節嗎?亨麗閉上眼睛仔細聆聽,同時宛如在向自己確認般喃喃自語。這時慧太郎突然想起一件事。


    「欸,亨麗。我記得剛才那艘飛船,的確是往那個方向過──」


    話還沒說完,亨麗似乎已經察覺到了。在慧太郎剛講到一半時,她突然臉色劇變,說了句「該不會……!」就急忙奔向自己的魔女掃帚。


    「亨、亨麗!你要去哪裏!」


    由於不想一個人被留下,慧太郎向維多克點頭致歉後,就追在她的身後而去。亨麗跨上魔女掃帚發動引擎的同時,回頭望向慧太郎,神情焦躁地大喊:


    「我想大概沒錯!開炮的就是剛才那艘飛船!」


    「呃……可是,為什麽?難道被戰鬥機襲擊了嗎?」


    「那種巨炮對戰鬥機沒用!如果對手也是飛船那還有點用處!」


    因為擔心頭上的帽子被風吹走,慧太郎將它收進上衣口袋,和來時一樣跨坐在亨麗後方。隻見她戴上了飛行帽的防風鏡,嗓音透露著平生僅見的緊張,擠出一段話:


    「是〈蟲〉……!而且大概,被相當可觀的數量包圍了!」


    ○


    為什麽自己老是遇上這種倒楣事?縮在船艙角落的墨利斯.波伊馮腦中的思緒,全都塞滿了對於世事無常的痛恨,以及所有想得到的惡毒謾罵。


    「唔……快想辦法解決!通通給我打下來!剛才到底在做什麽,根本一點效果也沒有!」


    在視野邊緣放聲怒罵的人,就是那名一身紅衣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同樣也趴在地板上,根本隻有自尊比常人多一倍而已,這家夥究竟要趾高氣昂到什麽時候?雖然對方那副醜態讓他直呼痛快,但是精神上的緊繃並未得到抒解。


    「波伊馮書記官!你要想想該怎麽負起這個責任!」


    遷怒的矛頭終於指向這邊了。但是波伊馮也無可奈何,雖然自己確實接獲指示,要負責護送國賓前往伊蘇,但途中若有意外,負責處理問題的是這艘飛船的機組人員才對,更何況誰能料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所以,波伊馮帶著反諷的語氣頂了回去:


    「……要是我們能保住性命,到時候不管您想建議梯也爾首相,將我開除還是接受其他懲處,都隨您的意。若是您現在能專心向上帝祈禱,或許還比較有用。」


    「你、你這無禮的……!」


    男子的臉上充滿憤怒。不過就在下一刻,飛船遭受一波又一波的劇烈震蕩。


    某種物體從外麵猛力撞上懸吊在氣囊下方的船艙,而且正好是波伊馮等人所在的區塊。慢慢將頭抬起一點點的波伊馮,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這瞬間還是嚇到差點失禁。


    它就在眼前。


    是〈蟲〉。


    不知是蝗蟲還是蚱蜢,總之外觀形似這類昆蟲,體長約兩公尺的〈蟲〉。


    那家夥的臉──大得誇張的複眼,不斷蠢動的大顎,像兩隻大角般聳立的觸角,這些光是看一眼就會作惡夢的器官集合體──就在僅僅一窗之隔的距離。


    剛才的衝擊,應該就是這家夥攀上船艙時弄出的震蕩吧。窗子爬滿無數裂紋,窗框連同牆壁漸漸向內隆起,看來〈蟲〉打算侵入船內。嚇得直發抖的波伊馮,因為太過恐懼連站都站不起來,腦中不斷閃過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


    自己對〈蟲〉並不了解,也不願為這種惡心生物浪費掉哪怕一秒鍾的思考時間。但腦袋還是忍不住去想,若它闖進來會怎樣?這家夥是肉食性的嗎?難道自己就要被〈蟲〉吃下肚了嗎?


    怎麽會──怎麽會,這才不是一個人該有的死法啊!


    「噫、噫……!」


    喉嚨不由自主擠出哀號。因為他看見了,眼前這隻〈蟲〉的背後,在黎明即將到來的天空中,有一片如黑霧般的「某種東西」。


    那片黑霧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飄忽不定,接踵射擊過去的炮彈就像無頭蒼蠅一般,毫無威脅性可言。它的身影宛如變幻自如的顏料,將天空這張畫布一次次染上汙漬,又不時降低高度,將飛船上的大炮一根又一根拆了下來。


    那狀似迷霧的東西,實際上全都是和眼前這家夥同種類的〈蟲〉。


    有一千隻,還是兩千隻?甚至更多?總之,數量難以估計的〈蟲〉大軍,現在正在襲擊自己一行人所乘坐的飛船。正如同爬滿蚱蜢的植物一樣。


    怎麽可能會碰上這麽不幸的事情!波伊馮按耐不住衝動,就要哭喊出來。


    「竟然……好大的膽子,竟然想吃我!」


    但是先喊出聲的,還是那個男子。


    「不過是隻低賤的〈蟲〉,不過就是《舊約聖經》中被人拿來當祭品的蝗蟲而已!竟然妄想吃下高貴的愛德華多.瓦爾提斯.柯爾亞諾,豈有此理!」


    柯爾亞諾明明還蹲在地上,卻在這種生死關頭仍然不忘保持高傲的態度,口沫橫飛地大聲斥罵眼前的〈蟲〉。真是個愚蠢的男人啊,就算對它們講這種話又有什麽用?仔細看看那無機的複眼吧,它們根本沒有感情。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為代表什麽意義,隻是順從本能行動,隻在乎有沒有東西吃而已。


    這就是〈蟲〉。當人類察覺時,已經像傳染病一般蔓延全世界,眨眼間便從人類手中奪走了君臨萬物的寶座,不折不扣的怪物。


    貼在窗上的〈蟲〉,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當著波伊馮麵前張開大顎。暴露出來的口腔內部,那一個個宛如銼刀般的突起,原來就是它的牙齒。波伊馮恍然大悟後,自己被撕成肉片捕食的景象在緊閉的眼皮後方清楚呈現。


    那光景沒有變成現實,究竟是多大的奇跡呢?


    突然間,一道橫向飛來的青白色光芒,射穿〈蟲〉的胴體,讓它從窗外跌落。


    「這……?」


    僅僅啞然無言了一下子,便看見一道紅色影子,從少了〈蟲〉的窗邊飛身而過。然而腦袋還需要一點點時間,才能想起那是什麽。


    「是、是那架魔女掃帚?」


    波伊馮忍不住貼在窗邊環顧周圍,隨即看見之前那團黑霧的中心,炸開陣陣閃光。


    ○


    亨麗從腰帶上拔出一支小一號的鳥銃。胡桃木製的槍把上裝飾有聖甲蟲的銀雕,短槍型的鳥銃開火的瞬間,將慧太郎眼前染上整麵薄薄的藍色。


    「!」


    慧太郎眯著雙眼看清了整個過程。亨麗單手抓住魔女掃帚的操縱杆,同時以短槍進行瞄準,槍口前方空無一物的空間,浮現複雜的花紋模樣。而射出的光彈,似乎漂亮地擊中了攀在船艙外的〈蟲〉。


    「剛、剛才那是什麽!」


    「是魔法彈喔!將咒物和我的頭發封進子彈,刻上特定的文字,就能大幅節省攻擊魔法的發動程序!話說回來,你把身體固定好了嗎?」


    魔女掃帚掠過飛船的船艙後,接著一口氣向上爬升。抓著亨麗肩膀的慧太郎,按照她的指示,將魔女掃帚座位上延伸的繩索,透過金屬扣固定在自己的腰帶上,點點頭大聲說:「好了!」


    「那就……暫時撐住我喔!」


    話聲方落,亨麗竟然放開了操縱杆,將身體貼在慧太郎身上。由於兩人從未如此緊密貼身,加上她在飛行當中放棄操縱自機的驚人之舉,讓慧太郎差點很沒出息地發出尖叫聲。若不是在此種狀況之下,實際上可能真的會喊出些什麽。


    而此時亨麗拿出一個小小的筒狀裝置,卡在彈藥用盡的短槍槍口,以掌心用力擊打尾端,發出「噗咻」一聲,釋放空氣的聲響,這樣或許就完成了裝彈和裝藥吧。接著又將火藥裝入藥鍋,關上藥鍋蓋,最後將擊鐵拉回原位。


    「謝嘍!我好了!」


    亨麗道了聲謝,聲音聽來認真專注,拿著短槍用另一手再度操縱起魔女掃帚。花在重新裝填的時間僅僅不到四秒,堪稱電光石火般的神速。


    「你、你剛才是怎麽同時完成裝彈和裝藥?好像用了什麽奇怪的道具?」


    「那是氣壓式的攜帶型裝彈裝藥器!我自己做的!還有,你從剛才就問個不停,吵死了!」


    亨麗一邊教訓,一邊瞄準接下來的目標,也就是像生物一樣在空中呈波浪狀飛舞的黑霧。此時已知道,那是集合大量的〈蟲〉所形成的結果,有條不紊組成編隊的樣子,總覺得很像以前在故鄉海上看見的鰹魚群。


    「────」


    亨麗嘴裏開始念念有詞,雖然聽不懂,不過大概是希臘語吧,和以前聽哥哥講這種語言時的發音很相似。在腦中理解的同時,也同時明白了她的行為所代表的意義。因為亨麗剛才已經說過了,使用特殊彈頭能節省攻擊魔法的發動程序。既然如此,這時候她還要特地增加一道手續,就代表──


    預感成真了。從短槍的槍口所展開的花紋,遠比先前的更為複雜,甚至重合了好幾層,巨大到將機身前方完全遮住。


    亨麗隨即放聲怒吼。將擊鐵底下蓄勢待發的獠牙,直直瞄準目標。


    「『──以普羅米修斯之名為誓,解放源初之焰!開啟吧,煉獄之灶!』」


    爆發的光芒讓世界風雲變色。這次的光芒是翠綠色的,從槍口射出的魔法彈,沒入擠成一團的〈蟲〉群中央,遲了一拍後,綻放出盛大的煙火。


    由於務求必中,所以與目標群的距離相當靠近,但是幾乎感受不到衝擊波所帶來的熱力,感覺這道攻擊和純粹的熱量略有不同。不過機身卻被吹得有些搖搖欲墜,於是亨麗連忙穩住機體,一臉緊張地靜靜等待自己出手的成果。


    結果,依舊看見無數的黑影,從那片祖母綠色的爆炎中飛了出來。


    雖然有相當程度的數量化為化石,開始墜落地麵,但大部分的〈蟲〉依然健在。不僅如此,它們似乎將我方認定為敵人了,雄踞於天空的濃霧一分為二,其中一方根本就是朝著這邊衝過來。


    亨麗嘖了一聲,迅速將魔女掃帚轉往別的方向。隻見她一麵回頭望著鼓動翅膀追上門來的巨大陰影,一麵十分罕見地口出惡言:


    「混帳,果然沒辦法呀!數量實在太多了!」


    「亨麗!那就再來一發剛才的──」


    「沒辦法!今天沒有準備那麽充足!不管怎樣都沒辦法全部殺光!」


    亨麗心有不甘地低語著,又想起不小心拉開距離的飛船,轉頭查看狀況。


    「本來想說稍微嚇阻一下拖延時間,再來隻要用藥劑趕走就好……!看這個情況,我們倆姑且不論,但那艘飛船肯定保不住了!」


    「你沒有多帶一支槍嗎?上次那支長的呢?」


    「你自己看也知道嘛!就是因為不是工作,我才沒有帶上那支大玩意!」


    即使如此,為防萬一你還是隨身攜帶短槍啊?慧太郎忍不住碎碎念。


    「……那些〈蟲〉是怎麽回事?數量怎麽會那麽多……」


    「那叫做『暴食蝗蟲』!是集體行動的〈蟲〉……呃,真是的!一直說明有夠麻煩!你至少也聽說過『亞巴頓大衝擊』這個詞吧?」


    慧太郎頓時不寒而栗。隻要生存於這個世上,沒有人不知道那一樁事件,就算是對於〈蟲〉幾乎一無所知的人也不例外。


    亞巴頓大衝擊──一言以蔽之,就是世界最大規模的「蝗災」。


    如果是一般的蝗災,慧太郎也曾在薩摩當地目擊過一次,那是發生在藩內某個小村莊的事情。不知是蝗蟲還是蚱蜢的蟲海大舉入侵,在晚霞如火燒般的天空中狂亂飛舞,將附近的農田化為一片荒蕪。後來聽說因為那次的損害,讓那個村莊當年的稻作顆粒無收。


    而所謂的亞巴頓大衝擊,就是由〈蟲〉所引發的相同現象。


    根據哥哥的說法,在一七八七年,於神聖羅馬帝國境內的黑森林,出現了大量雜食性的〈蟲〉,它們不隻襲擊帝國境內,甚至波及以法國為首的鄰近諸國,幾乎是在眨眼間將不可計數的人命和各種資源吃乾抹淨。這是一樁將〈蟲〉這種存在的負麵意義極端展現,讓它們的威脅性為世人所知的大事件。


    引發那場亞巴頓大衝擊同種類的〈蟲〉,就是這群現在張著大顎試圖撕碎他們的暴食蝗蟲。就連慧太郎也止不住心中的恐懼。


    「怎麽會這樣……偏偏遇上亞巴頓大衝擊……!」


    慧太郎忍不住大叫,亨麗卻用力搖頭:


    「不對!雖然數量的確不少,可是和真正的亞巴頓大衝擊還是不一樣!這種程度的數量,應該還不至於引發〈蟲〉的多態型現象!」


    「多態型……現象?」


    「意思是指個體數量增加太多,讓生物在短時間內大幅改變習性的現象。亞巴頓大衝擊的原因,就是因為工業革命造成各國大量排放廢棄物,而暴食蝗蟲為了避開這些廢棄物,最後通通聚集在一起,這才是主因!所以說……這實在太奇怪了!如果要引發多態型現象,群體數量最少也要三萬隻才夠呀!」


    亨麗語速很快,滔滔不絕。她將魔女掃帚的性能逼到極限,利用稍具優勢的速度,和後方的蝗蟲群拉開了直線距離。


    「而且,那群暴食蝗蟲的行動也很怪異!為什麽一直攻擊飛船呢?不對,就算退一百步來想,真的有攻擊的理由好了……那又為什麽隻攻擊船艙跟炮門?『他們』根本完全不挑食呀!就算直接破壞氣囊讓飛船掉下去也不奇──」


    情緒激動而講個不停的亨麗,似乎察覺到什麽事,突然不再說話。而在下一個瞬間,她急速回旋機體,帶著大量暴食蝗蟲追兵朝著飛船而去。


    「你、你在幹嘛啊,亨麗!這樣一來追在後麵那些家夥,搞不好又會跟另一群蝗蟲會合!那艘飛船真的會撐不住耶!」


    「不要擔心,相信我就對了!而且,我想要確認一下飛船的氣囊上麵!」


    氣囊的上麵?慧太郎感到狐疑,不過還是順著她的話,從一口氣拉升高度的魔女掃帚上頭,望著高度略低,橫向距離約三百公尺的飛船氣囊。


    不出所料,什麽也沒發現。一瞬間,慧太郎閃過這個念頭,但就在此刻,他靠著優異的視力,從視野角落捕捉到奇異之處。能夠感覺到有東西在動的樣子。


    「…………好像……有人?」


    一個人類。從頭到腳披著黑鬥篷一般的衣服,用頭巾遮住臉孔的不知名人士,單腳跪坐在裝設在氣囊上的尾翼陰影處。由於身高很高,八成是一位男性。不知道為什麽像指揮家一樣,高舉雙手在空中揮舞。


    最讓人疑惑的是,那個男人的腳邊鋪開一大片複雜怪異的花紋。散發淡淡光輝的那片圖案,很明顯地和亨麗射擊魔法彈時,從半空中浮現的東西一樣。


    「亨麗,那邊有人!腳邊還有跟你一樣會發光的圖案。」


    「……這樣啊。果然沒錯,真的猜中了……!」


    亨麗先是顫聲低語,接著又像被點燃怒火般放聲大喊。雖然盡是慧太郎聽不懂的法語詞匯,但看得出來她在罵人。


    「唔,那家夥就是主謀!就是他利用魔法操縱那群暴食蝗蟲!」


    「這……?操縱〈蟲〉?這種事真的能夠辦到嗎?」


    「我的確辦不到……利用〈蟲〉討厭的氣味,誘導行進方向,就是我的極限了!可是,有一群人能夠辦到!他們透過魔法隨意操弄〈蟲〉……把〈蟲〉當作武器來使用,是這世上最惡質最低劣的混帳!」


    「亨、亨麗?」


    「真不敢相信,怎麽會做出這種……都是因為維多克亂說話啦!所以這些人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我、我……!」


    講話支離破碎。但是感覺得出來,喜愛昆蟲的她心有多痛。就算是自己遲鈍的腦袋,也能理解。


    慧太郎又望了望下方,由於兩人在交談時,魔女掃帚仍然在前進,已經與飛船大幅拉近距離,很快就會飛過飛船的正上方。


    亨麗似乎還沉浸於打擊之中,光是讓魔女掃帚向前飛,就已經是目前能力的極限了。


    於是慧太郎下定了決心。自己將手中之劍托付給這個女孩,如果就這麽坐視她繼續悲傷下去,還算什麽武士。


    慧太郎從背上的球棒袋中,取出收入鞘中的無垢娘矩安,也解開扣在腰帶上的繩索,接著呼喚她一聲:


    「──亨麗。」


    「咦……啊,抱、抱歉啊,慧太郎。我心裏有點亂……等我一下,很快就冷靜下來……」


    「我去去就回。」


    咦?亨麗泫然欲泣的輕聲驚呼慢了一步才響起。然而此時慧太郎已經跳出魔女掃帚的座位,開始朝著二十公尺下的飛船落下。


    第一擊沒攻擊到是在計算之內。


    因為早已料想到,對方必定會對己方的動向提高警戒。


    因此,慧太郎從二十公尺高空順勢往斜下一斬,即使被黑衣男子輕鬆躲開,心中也毫無動搖。不僅如此,身體動作毫無遲滯,在柔軟的氣囊上落地瞬間,為了緩和衝擊而往前方翻滾一圈,正好與向後退的男子拉近距離,再藉著起身的動作──


    「唔……!」


    順勢由下往上劈出令人目不暇給的第二擊。


    閃電般的回斬,似乎也超出男子的意料。雖然準頭不夠完美,但是那道由下方襲來的飛速利刃,在男子向後仰的胸膛上留下淺淺的傷痕,同時將蓋到眉下的頭巾整個挑開。


    當然,身為攻擊的一方,此刻豈有停手的道理。幸虧男子已無路可逃,因為他原本就站在尾翼旁邊,隻要再往後退幾公尺,立刻就會墜入虛空之中。眼見機不可失的慧太郎,正打算衝進對方懷中趁勝追擊──


    「!」


    然而,準備使勁踢向氣囊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凍結了。


    理由在於男子的麵貌。之前那一擊挑開了頭巾,而底下的容貌實在是超乎尋常。因此,慧太郎甚至忘了自己正在激戰之中。


    人類。


    蜘蛛。


    彷佛將兩者混合起來,不應出現於人世的異形麵貌。


    他有著人類該有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但同時能夠看見額頭上有六隻單眼正散發著黯淡的光輝,宛如獠牙般的螯角從口中伸出,皮膚也與常人大相徑庭,冒出劍山一般的淺黑色剛毛,金色的頭發也被紅色斑紋染得一蹋糊塗。


    雖然包覆在鬥篷中,與人類無異的身體,上頭竟是一副宛如惡質玩笑般的奇異麵貌。整體的模樣看起來倒有幾分諷刺畫風格。


    「怎……!」


    怎麽可能,他心想。這個世上怎麽可能存在這樣子的生物?


    但是,眼見這邊露出狼狽姿態,男子的螯角相互摩出聲響,誇張地嘲笑起來:


    「──哼哼,你那張臉就像是看見了什麽惡心的東西呢,讓我有點受傷啊。」


    難以分辨,含糊不清的聲音。但是,口中所說的無疑是人類的語言。


    「小子,你是第一次看見〈裸蟲〉嗎?」


    「……〈裸蟲〉!」


    的確聽過這個名稱。若是沒弄錯的話,過去哥哥曾經說過。


    如果說,亞巴頓大衝擊是〈蟲〉這種生物所導致的問題中,最簡單易懂的案例。那麽〈裸蟲〉就是最難界定、處理的問題,也因此衍生出許多錯綜複雜的慘劇。若要討論到他們,便無法避開人權與歧視、倫理與宗教等議題。


    他們擁有昆蟲與人類混合的樣貌,但卻是不折不扣的人類。


    隻是遭到寄生型的〈蟲〉影響,讓天生的肉體產生變異而已。


    「哼,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嗎?一下子就失去霸氣,從戰士變成一無是處的小鬼。」


    「……」


    雖然聽說過他們的存在,但是,親眼目睹的實體,卻是遠超乎慧太郎想像的褻瀆之物。〈裸蟲〉竟如此超乎常理?寄生型的〈蟲〉竟然將其他生物蹂躪到這般地步?雖然鬥誌仍未消失,慧太郎還是心生畏懼而不禁後退了幾步。男子反而跟著往前踏了幾步,聳聳肩說道:


    「真是讓人失望啊。雖說是敵人,但我本來相當欣賞你的劍術,還有那永不放棄的鬥爭心。實在是讓我失去興致了,所謂的武士不過如此嗎?」


    「?你在……說什麽……?」


    聽見男子莫名其妙的言論,仍未從驚愕中回神的慧太郎,隻能勉強擠出這句話。


    場麵頓時陷入沉默。身處於一不留神就會被吹走的強風中,與自己對峙的男子臉上,屬於人類的部分泛起些微的感情變化。雙瞳露出感到莫名的神色。


    男子隨即捧腹大笑。我終於搞懂了──他彎著身子這麽說。


    「哈、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是認出我是誰,才會提著刀殺過來,結果竟然隻是碰巧遇上啊!你這家夥到底有多走運!」


    「???」


    「哼哼,沒關係。如果換成這樣子呢?」


    男子將手伸入鬥篷狀的外套中,弄出金屬敲擊的聲響,拿出某樣物品。


    是槍,與一般的長槍不同,握柄和槍頭沒有明確界限,形狀就像是用一大塊金屬切削而成。此外,槍尖雖然尖銳,卻少了最重要的「刃」,整體看起來像是一根粗長的金屬錐。單以槍的標準來衡量,長度反而顯得短了一點。


    但是,問題不在這些瑣碎的小細節上。


    槍。長柄的武器。印象中自己最近才和手持此物的對手交戰過。


    現在仔細想想,為何方才沒有察覺呢?雖然當時天色昏暗,但是看看對方身上的黑色外套以及說話的語氣,明明就有好幾個明顯的線索。


    ──小子,那家夥給了你什麽東西?


    更何況,會稱呼自己為「小子」的人,在全法國想不出第二人了。


    「是……你…………」


    聲音在顫抖。不對,已不知是欣喜或義憤的激昂之情,讓自己渾身都顫抖起來。


    「想起來了嗎?這樣才對。我也因為那時當著我的麵發生的失敗,而始終很在意啊。」


    「你……這家夥!」


    「好了,那就繼續之前在勒克萊爾號甲板上的問答吧。」


    槍聲。哀號。爆炸聲。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陣劇烈搖晃。


    巨大的篝火,將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托付遺誌後死去的男子。全部慘遭屠殺的無辜乘客。誣陷自己背下所有罪責,現在依然逍遙法外,堪比殺父之仇的那群真凶。


    「──那家夥有沒有交給你什麽東西,小子?」


    「你這個混帳啊啊啊啊!」


    天空與大海。行進的航道雖然不一樣,但依舊在船上。


    慧太郎和自己不斷找尋的仇敵之一,現在終於再度碰麵。


    此時不必多言。慧太郎心中沒有一絲陰霾,早已決定要斬除眼前的奸惡。


    消逝無蹤的恐懼,激昂憤慨的決心。擺出示現流最為正統的蜻蜓架式。從師傅手中接下的寶刀無垢娘矩安,那潤澤而冷冽的刀身,從自己的右肩直指天際。


    慧太郎發出怒吼,同時衝向敵人。


    「稍微有點幹勁了嘛。不過──」


    男子嗤之以鼻。從外套中又取出一支形如長錐的短槍,加上先前那把槍,分別握於兩手之中。但是,慧太郎完全不在乎對手的戰法為何,使出必殺的雲耀。


    前進時並不是以腳蹴地,而是有如流水般滑過地麵。凝為一體的重心能夠一口氣移往特定方向,這就是雲耀的其中一個訣竅「行雲流水般的步法」。比起絕對的速度,搶得先機反而更為重要。宛如地麵縮短一般,突如其來的加速動作,緊接著沒有絲毫停頓而施展出的一招是──


    「吼喔喔喔!」


    由上段往下揮出樸實無華的下砍。那是雲耀的另一個訣竅「雷之太刀」。


    揮出銳不可擋的一刀,讓對手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接招,不完全的防禦等於毫無意義。這正是時而被讚頌為魔劍,所謂「無需第二刀」的雲耀,也是示現流的象徵。


    「──不過,果然還不算是個戰士啊。這種舉動和一隻狂牛沒有分別。」


    麵對險況依舊及時反應的這名男子,果然不簡單。對於自己拿出絕對自信所施展的一擊,男子則是交叉雙槍,試圖從正麵接下。雖然上次是在視線極差的狀況下交手,但是透過船上的那一戰,慧太郎仍然察覺到對方的身手非同小可。


    因此,在刀槍相觸的同時,全身瞬間發勁,將斬完招式而伸直的雙臂,像是要卷入腰部一般用力拉扯回來──


    「喝!」


    將摩擦力運用到極致的抽砍,便是俗稱「斷鋼」或「斬鐵」的技巧。


    已然停止加速的刀身,從這一刻起威力更上層樓,將兩支槍同時斬斷的景象,讓男子也不禁瞠目結舌。伴隨著「唔……!」一聲悶哼,他扭轉身軀偏過頭去,逃過了頭頂吃下一刀的命運,但仍然無法完全閃過。斜斜入懷的斬擊,這次在仇敵身上刻下了絕不算淺的刀傷。


    由肩口斜斜往下,將一部分外套化為碎絮,飛濺的血沫灑落在潔白的氣囊上。


    這時候,從切開的外套內側,可以看見某個物體閃著七彩的光輝。


    那大概是飾品──不,應該是胸針。作成瓢蟲外形,在鞘翅上鑲有七顆不同顏色寶石的精巧胸針。戴在男性身上,實在不是很相襯的物品。


    給我站住!慧太郎大喊。將飲血的愛刀指向按住傷口的男子。


    「別小看我,惡棍!即使不耍小動作也能斬敵於刀下,這就是示現流!想說我是狂牛就說吧!即使如此,我手裏這把刀也會將你斬殺於此!」


    「……看來的確如你所說,是我太小看你了呢。」


    這種語氣簡直像是在說「我還沒拿出真本事」一樣。完全暴露出那可笑自尊心的發言,讓慧太郎的腦袋越來越火大。很好,既然如此,就擊碎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慧太郎再度擺出蜻蜓架式,正準備向前踏出時,隻見男子突然抬頭望向莫名的方向。由於對方破綻百出,使他無法一鼓作氣攻上去,錯失良機。


    「嘖,『蟲的預兆』已經來了嗎?竟然這麽早。」


    「?……你在說什麽?」


    「是軍方。布雷斯特──這地方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位於菲尼斯泰爾省,海軍最大的軍港都市。軍隊魔法師似乎很快就會從那邊趕來這裏了。」


    慧太郎十分訝異,心想為何能知道這種事。不過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那個男子的麵貌。回頭麵對自己的那張臉,已悄悄改頭換麵。


    數秒之前的奇異麵貌已經不見了。現在隻剩下一張金發碧眼,具有成熟風範的白人男性臉孔。年紀約在三十歲後半,眼神中飽含異樣的饑渴,讓人感覺到此人似乎經曆過嚴苛的前半生。


    「難道是……擬態!」


    「哦──你知道這個啊?」


    〈裸蟲〉最大的特徵「擬態」。被寄生蟲型的〈蟲〉所侵蝕的生物,無論是狗還是人類,都能獲得變回自己肉體原本模樣的能力。寄生後的〈蟲〉所擁有的罕見生存能力,是為了讓宿主融入環境,適應群體生活。像是要證明其活躍的生命力般,剛才慧太郎造成的創傷也已漸漸愈合。


    「像這樣模仿人類外表的舉動,要是被人類發現,立刻就會出現一群『善良的人們』高舉火把驅逐我們。而那些拿正義當作擋箭牌的人類,隻會袖手旁觀而已,你不覺得就是這樣嗎?」


    「……說得好像自己不是人類一樣。」


    「當然。那我問你,看見之前的我,你會覺得我是人類嗎?」


    男子語帶嘲諷。但是,話中並沒有「自己是超越人類的生物」那種優越感,隻能微微感覺到有些冰冷的感情。


    接著,男子提起手上其中一支短槍,仔細端詳上頭的切麵。


    「真是讓人吃驚啊。隻靠著鋼鐵製的刀劍,就能砍斷由聖甲蟲凱布利的甲殼所削成的這把槍。」


    這段話讓慧太郎皺起眉頭。由聖甲蟲凱布利的甲殼所削成?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所有的〈蟲〉在死後都會變成化石,切下來的身體組織也算是「死了」才對,毫無例外可言。將〈蟲〉加工成武器的技術,應該不可能存在。


    「而且第一次進行攻防時也一樣,就算底下是氣囊,但是從那種高度跳下來揮砍之後,居然能夠毫不停頓地揮出第二擊,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繞這麽大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知道自己剛才那一連串行為,是多麽超乎常人的壯舉嗎?我隻是想問你這個問題。」


    聽見對方接二連三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陷入進退兩難的慧太郎,臉上突然感覺到來自男子強烈的注目。不,正確來說──注視的目標是自己的左眼。


    「──果然如我所想,真是幸運啊。這樣一來,我也有臉麵對賦予我重責大任的『三位大人』了。」


    話中聽得出喜悅,卻令人費解。然而敵人之後采取的行動更教人匪夷所思。男子忽然間用力向後跳,一臉平靜地從飛船的氣囊上,跳入虛空之中。


    看見對方的自殺行徑,連忙衝上前去的慧太郎,呆呆望著本來應該頭上腳下墜落地麵的男子,在數秒之後,又上浮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不對,他並不是自己浮起來。男子大概是提前喚來了一部分的暴食蝗蟲,讓〈蟲〉密不通風「鋪滿天空」,當作立足之地而佇立於空中。


    慧太郎焦躁不已,因為他料到男子的下一步行動。


    「等等!你想去哪裏?」


    「回去重整態勢。看樣子來了不隻一位軍隊魔法師,就算是我也很難全身而退。雖然沒有達成目的,但是有所收獲。今天就到此為止。」


    「開什麽玩笑!到了這個地步竟然想逃走?快過來跟我一決勝負!」


    「不要大吼大叫啊,小子。我也一樣還有事要找你解決,不會太久的,我會主動來找你。」


    男子拋下這句話漸行漸遠。所有人的仇恨、為了重返故國的重要線索,就這樣離自己而去。


    一瞬間,慧太郎湧起半自殺的覺悟,打算要跳向男子腳下那群暴食蝗蟲。但率先跳出來阻止他的,則是逐漸接近氣囊的紅色魔女掃帚上──來自亨麗的怒吼聲:


    「慧太郎,那群暴食蝗蟲全都開始撤退了!我想大概是軍方有動作的緣故!我們也得趕快離開嘍!」


    「你、你在說什麽啊,亨麗!犯人就在那裏!隻差一點點就能抓到他了!與其逃走不如用魔女掃帚去抓他──」


    「別鬧了!在這之前要是你先被抓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慧太郎悔恨地咬緊牙關,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了。但是亨麗說得沒錯。就算抓住那家夥,也不見得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


    慧太郎又抬頭望了男子一眼,對方還未走遠。因此,他使盡全力大吼:


    「我叫秋津……秋津慧太郎!你也給我報上名來!」


    「笨蛋!」亨麗哀號了一聲。隻見男子重新戴好的頭巾底下,露出冷酷的笑容:


    「通緝犯竟然自報名號啊?你有沒有想過,這種行為會讓你更加寸步難行?」


    「…………」


    「──我叫約瑟夫。好好珍惜你那隻左眼吧,日本人。」


    話聲方落,原先襲擊飛船的暴食蝗蟲便一起動身,在慧太郎眼前形成一道鋪天蓋地的黑色河流,等到視野恢複清明時,喬瑟夫的身影早已飛向遙遠的彼方。


    掩不住焦躁情緒的慧太郎,也轉身離開,急忙趕向駕著機體盡量靠近飛船的亨麗身邊。


    心中暗自默念男子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


    「得救了……嗎……?」


    大群的〈蟲〉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那架魔女掃帚也是。癱坐在地上的波伊馮,呆呆望著平靜的藍天,直到剛才為止的那陣狂亂,彷佛從未發生過。


    「…………得救了嗎?我……真的……」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似乎沒錯。飛船到處嘎嘎作響,不過好像不用擔心會立即墜落。


    一下子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終於找回還活著的感覺。差點以為就要不保的性命,竟然又撿了回來。還能活著見到在家中等候的妻女,那澎湃的情緒讓自己不禁流下淚來。


    「……墨利斯.波伊馮『前』外交書記官閣下。」


    但是一道低沉的聲音,將他從這份喜悅當中扯出來,瞬間凍結在原地。


    就站在眼前的柯爾亞諾,拍拍衣服下襬,居高臨下看著自己。那冷淡的眼神,以及在自己職稱前麵多加的那一字,讓波伊馮的心又寒了一截。


    「主、主教閣下……剛才,您說了什麽?」


    「哎呀,您已經忘了嗎?剛才您不是說過嗎,要是我們能保住性命,到時候不管我想建議梯也爾首相如何處置您都可以。」


    帶著滿臉笑容,如此裝傻說道的柯爾亞諾,理所當然地,他的眼中一絲笑意也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像這樣獲救之後,突然又舍不得被自己棄如敝屣的地位。腦中開始浮現在家中等待的妻女,痛罵自己「去死!」的畫麵了。


    「真是想不到啊,您會如此乾脆。我一定會達成您的心願,『前』外交書記官閣下。哎呀,雖然任期隻剩下一點點時間,現在用『前』這個字似乎太早了呢,『前』呀……哈哈哈哈。」


    「不、不是,請先等一下……請您高抬貴手啊,主教閣下。您不能如此不通情理,雖然我先前的確說得過分了點……還、還請您三思啊,柯爾亞諾樞機主教閣下!」


    波伊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拉住了麵露微笑試圖離去的柯爾亞諾。就在這時候,通往駕駛室的門打開了,先前提到的那名多話的機組員,回到這間船艙了。


    「哎呀呀~剛才鬧得真可怕啊。兩位都還好嗎?」


    雖然保住小命,但波伊馮的人生正在走上窮途末路。


    ○


    「梵蒂岡的樞機主教,就在剛才那艘飛船裏?」


    「我是說,有可能是……還有,你能不能小聲一點啊,亨麗埃塔。」


    聲音大到好像會引起回音一樣,亨麗失態的大叫,讓維多克苦著臉提醒了一下。


    從事件發生的空域全速逃離的慧太郎等人,來到距離五公裏遠的地方,偷偷闖入周圍僅有的一戶農家倉庫裏。幸好該戶人家都去下田了,沒有人在。於是決定暫時在此藏身,等風頭過去。


    而騎著蒸汽機車的維多克從農家旁邊經過時,兩人正忙著把搬運過來的魔女掃帚用稻草蓋起來。據說他是從亨麗的性格來判斷,認為她不會在魔法師已經出動的情況下,強行從空中逃走,同時也鎖定了可能逃離的方向而追了過來。不得不說,名偵探這個頭銜還真不是蓋的。


    之後,想要了解當時詳細經過的維多克,在聽了亨麗說完事件的大略過程後,從他口中冒出了十分驚人的情報。


    「這……先等一下,維多克!你從哪裏得到這項情報?」


    「並沒有精確到是『從哪裏來』的情報,這是現在官僚之間流傳的小道消息。主要是說愛德華多.瓦爾提斯.柯爾亞諾樞機主教,自不久前開始,動身巡訪歐洲各國。」


    「柯爾亞諾……?等等、我曾經聽過這個名字。我記得那個人應該是──」


    「沒錯,他是梵蒂岡裏的右翼人士。主張不隻是〈蟲〉,就連魔女也應該被排除於這個世界,不顧一切、特別熱中於十字教複興的大野心家。而你之所以聽過他的名字,大概是因為他就是惡名昭彰的〈聖喬治之劍〉創始人之一。」


    自己對維多克口中的〈聖喬治之劍〉也有一點印象。記得應該是十字教內專門負責〈蟲〉的武裝組織。在〈蟲〉剛出現時,雖然被他們認定為惡魔的使者,卻遲遲拿不出有效的解決之策,最後,被他們視為異端的魔女反而鹹魚翻身,導致十字教近年來實力急遽衰退。〈聖喬治之劍〉據說就是教會為了取回威信而設立於教廷的機構。


    但是慧太郎的腦袋,卻拒絕繼續深入思考,因為讓真凶逃走的懊悔,仍在胸中揮之不去。悔恨不已的失誤讓他很不是滋味。


    「不過,既然是據說他巡訪歐洲各國……就代表他是秘密出訪嘍?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個情報隻是未經證實的謠傳而已,所以我也不能拍著胸膛跟你說一定是如何如何……但是,據說那位樞機主教大人,之所以極為保密地和各國重要人物會談,目的是為了對〈裸蟲〉展開獵捕行動,就像很久以前的『獵捕魔女』那樣。」


    對〈裸蟲〉展開獵捕行動?這實在沒辦法當作沒聽到啊。而原本低著頭的亨麗抬起頭來,表情僵硬而啞然無言,雙眼立刻冒出熊熊怒火:


    「這、這未免太離譜!〈裸蟲〉可是擁有近乎完美的擬態能力耶!如果真的打算將他們一網打盡,不知道會波及多少無辜民眾……!」


    「所以才說是『獵捕魔女』啊。這種計畫根本完全瘋了。」


    「怎、怎麽可能呢!隻要還有一點理智的人,絕對不可能會同意呀!」


    「是啊,聽說其他國家都相當乾脆地拒絕了樞機主教。但──法國又如何呢?畢竟這裏曾經一度禁止宗教自由,甚至引發了像『旺代戰爭』的大規模內亂。結果到最後,當拿破侖開始執掌國家大權時,又厚著臉皮假借上帝榮光博取民心。換句話說,等於是欠了十字教一大筆人情啊。」


    而且啊──維多克停頓了一下,同時大口吐出口中的雪茄菸霧。


    「『那群人』也在法國。那群恐怖分子這陣子活動如此頻繁,想必會招致相當多人的不滿。迫於教會的壓力實在別無他法──或許某些大人物反而認為是個大好良機,可以利用這樣的藉口起事吧。不過嘛,至今都仍是不實傳言,就還能一笑置之啦。」


    「但是,『那些家夥』真的出現了……」


    「是啊,因為目前猜測中最有可能的會談地點,就是伊蘇嘛。事實上能夠操縱〈蟲〉的〈裸蟲〉並不多,而在那艘小型飛船遇襲的那一刻起,硝煙味就益發濃厚了。」


    「……和樞機主教進行會談的人是?」


    「阿道夫.梯也爾首相。也是一位有著各種恐怖傳聞的大人物啊。」


    亨麗的表情越來越嚴峻。雖然對於慧太郎來說,這些對話都是他所難以理解的事情,但現在他應該去留心的,並不是什麽國家方針或是有點難懂的政治議題。


    「──亨麗,告訴我好嗎?」


    「?慧太郎?」


    慧太郎為了隱藏差點因為心中的悔恨而顫抖起來的聲音,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擠出口:


    「你們說的那群人到底是誰?剛才襲擊飛船的那家夥……也就是導致勒克萊爾號沉沒的約瑟夫一夥,到底是什麽樣的團體?你們所說的恐怖分子,又是從事什麽活動的人?」


    「………………」


    亨麗暫時保持沉默,沒多久,她語氣生硬地開始說明:


    「……所謂的恐怖主義,是在法國大革命的『九月屠殺』後才獲得定義,是指透過武力強行伸張政治主張的思想及行動。我們所說的『那群人』,為了讓他們的要求得以實現,並非選擇與軍方正麵交鋒,反而在國內各地搧風點火。不管犧牲了多少民眾都不在意,利用恐怖讓法國一直處於威脅之中。」


    正如同勒克萊爾號那時一樣,也像剛才的飛船那樣。有時甚至將〈蟲〉當作武器來使用。


    亨麗聲音沙啞,語氣嚴肅地說出了慧太郎真正的仇敵,必須斬殺的邪魔歪道之名──


    「──〈烈日幻霧〉。由一群〈裸蟲〉組成的秘密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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