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慧太郎很難得一下子就清醒了。


    但是起床時的感受比起往常還要差勁許多。雖然氣溫很低,睡衣卻被汗水弄得濕淋淋黏在身上。慧太郎躺著沒起身,按住額頭在床上陰沉沉地喃喃自語:


    「……總覺得好像作了一場很討厭的夢。」


    內容已經記不清楚了,隻是感覺作過夢而已。若是回想起內容,肯定會破壞心情,所以還是盡量不去想了。


    總之還是先起床。接著先離開房間一趟,到宿舍共用的盥洗室刷刷牙、洗洗臉,再回房間迅速換上製服。進入學園生活第三天,很快便適應了裙子和襯褲的自己,感覺有些悲哀。


    接下來看了看時鍾,判斷時間差不多了,下樓到一樓的食堂。由於距離上學的時間還久,一排排的座位上都看不見人影。慧太郎來到櫃台,從舍監手中接過早餐,選了個最靠近角落的不顯眼位子。而他所等待的人很快就現身了。


    「早啊,慧太郎。今天早上你好像自己乖乖起床了呢!嗯,很棒很棒。」


    是亨麗。她看到自己之後,走過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充滿活力的問候。


    「……啊~嗯,早安。不過啊,你這樣摸男生的頭還是有點……」


    「哦,今天是可頌麵包呀?我們宿舍的夥食還真不錯呢!」


    她似乎當作沒聽到的樣子。不過,穿著製服而開朗活潑的她,實在讓人目不轉睛,所以對於這種小事,慧太郎忍一忍也就算了。


    接著亨麗也從舍監手中拿了早餐,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在桌上打開今天的報紙。為了讓每個學生都能讀到報紙,通常都會放在櫃台的架子上。


    「話說啊,慧太郎。關於昨天你遲到的事,學校那邊有說什麽嗎?」


    目光依舊落在報紙上的亨麗這麽問道。昨天早上提早出發前往海岸調查,時間本來應該很充裕,結果就因為軍隊魔法師出動的關係,回到學園時已經遲到很久了。


    「不,沒有特別說什麽。大概覺得我是留學生,還弄不清楚情況,所以校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講到這個我才想問你,昨天一整天你都沒來上課,這樣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現在上課的內容我都懂了,而且我跟瑪蒂娜不一樣,上課時數還很充足呢。我們兩個到了第三節課才一起出現,反而問題更大。」


    肯定會招來不必要的聯想吧?亨麗這麽說。不過她口中的瑪蒂娜又是哪位呢?


    「那麽,最重要的洗澡問題呢?我給你的擴散性認知竄改藥,有好好發揮效用吧?」


    「……有用。但是關於這個,我實在不想多談……」


    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恐怖。雖然大家眼中的自己就是女兒身,但是在一大群全裸少女嬌聲嬉鬧的大浴場中,隻有自己一名男性混雜其中,心神緊張到連一絲絲桃色的幻想都沒有。慧太郎為了不讓自己昏倒在地,幾乎是閉著眼睛隨便洗一洗身體,連浴池都沒有泡就直接逃回房間了。


    「反正你一定是看了那個騎士女的裸體,結果又~變形成長管炮了,對吧?那個家夥,明明鍛煉得很勤,胸部卻那麽大,實在太狡猾了。」


    「我都已經說了不想多談嘛!話說回來,你怎麽沒去洗澡?」


    「這不是廢話嗎?你待在大浴場裏,我怎麽能去洗澡呢?我可是悄悄溜出學園,跑去伊蘇的公共浴場嘍~」


    「唔……太卑鄙了……!」


    「嗯?哈哈~昨天你是不是有點期待呀?這樣啊、這樣子啊,我懂了。比起騎士女那些沒用的贅肉,慧太郎更喜歡姊姊我緊實又有彈性的身材啊!」


    「我、我我我我我才不是那個意思!話說你那種語氣很像中年大叔耶!」


    「──嗬嗬,你好可愛喔,慧太郎。」


    就這樣,愉快地逗弄了纖細的男兒心之後,亨麗暫時埋首於報紙的報導中。沒過多久,又似乎心有不甘地歪著頭說:


    「嗯~果然每個版麵都找不到呢。」


    「?找什麽……啊,該不會是昨天飛船的事件吧?」


    「那個也是啦。不過,我是說沒有找到你的名字喔。昨天你不是讓那個叫約瑟夫的家夥,知道你的本名了嗎?所以我本來以為,報紙上會空出大版麵,刊上『勒克萊爾號沉沒事件的最新情報』之類的報導……真是奇怪,為什麽會這樣?」


    聽見「約瑟夫」這個名字,慧太郎便發現自己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來。


    昨天在最後一刻,一時衝動就自報姓名,還有因為讓犯人從眼前逃走而一直苦惱個沒完的樣子,被亨麗好好念了一頓,不過直到現在,隻要一想起那個男子,心中仍無法維持冷靜。也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若是當場就抓到他就好了。心中依舊留有遺憾。


    〈烈日幻霧〉──意為「熱空氣折射現象」,由〈裸蟲〉組成的秘密組織。


    現在已是名聲響徹全法國的恐怖組織,無論是創始由來、規模、詳細根據地,以及其他各類關於組織的概要,幾乎都不詳。唯一能確定的隻有他們的名號和目的。


    「……你昨天好像說過,〈裸蟲〉他們沒有人權之類的話吧?」


    看著折起報紙,正要把可頌麵包放進嘴裏的亨麗,慧太郎努力抑製情緒開口詢問。特地像這樣約在沒有人來食堂的時段碰麵,是為了商量今後的計畫,而慧太郎個人則是希望,能夠先解決有關〈裸蟲〉的疑問。


    「──嗯,沒錯喔。」


    亨麗把可頌麵包放回盤裏,神情嚴肅地從正麵凝視這邊:


    「其實在法律上,〈裸蟲〉隻是被當作遭到〈蟲〉寄生的患者,但實際上他們卻沒有任何人權。如果被人發現,好一點的下場是被處以私刑。運氣不好的話,就會被強製送往特別收容所,一輩子都要接受以『治療』為名目的人體實驗。」


    「怎麽會……這個社會應該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道德上的確不能容許。但現在這個社會卻容許那種行徑。」


    「為、為什麽!」


    聽到最後已無法假裝平靜,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連櫃台後麵的舍監也嚇了一大跳。坐在對麵的亨麗,表情帶著陰鬱──同時眼眸中也閃過微微的責備之色。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事情也不懂呢?你到底是何居心,要讓我親口說出這種令人不快的事實?可以感覺到她隱隱表達出這樣的意思。


    即使如此,慧太郎依舊等著她開口。不消多久,先服軟的人是亨麗。


    「……無論在哪個時代,少數派都注定被犧牲。人種、思想、階級、價值觀,人們創造了各種區別,而這些東西有時會成為爭執的火種──而最根本的原因呢,慧太郎,人類是一種踩在別人頭上,才會感到安寧的生物。透過踐踏弱者得到快感──每一個人都把這種心態視為理所當然喔。」


    「…………」


    「自從法國大革命以後,這個國家的民眾,總是處於瀕臨爆發的狀態,所以對於隨時都會傳出槍響的這個國家而言,更是需要一個能夠宣泄鬱憤的出口。而那些外觀異於常人的〈裸蟲〉,等於是送上門來的代罪羔羊。所以政府也不會出手拯救他們。」


    亨麗道出了全世界第一個發現〈裸蟲〉的國家──法國的真麵目。


    「過去有個俗稱『熱沃當之獸』的事件呢。在十八世紀末,有一隻來曆不明的食肉野獸在熱沃當地區出沒,造成超過一百名犧牲者。當時並未厘清那隻野獸的真實身分……但是經過後來的研究,發現了一種叫做『奇美拉』的寄生型〈蟲〉,在全世界造成了超過亞巴頓大衝擊的震撼。」


    最終遭到人類殺死的那隻食肉獸,具有類似觸手的奇異器官,以及屍骸化為化石的特徵,從現在的角度來看,可能是一隻受到奇美拉影響而產生變異的狼。


    「之後由於發現奇美拉能將一切生物……包含人類在內,產生變異,讓本來就無法和平共處的世界,甚至連身旁的人也無法信賴了。偏偏〈裸蟲〉擁有極高的擬態能力,再加上現在仍不明白奇美拉的寄生方式和途徑,所以有些人認為,乾脆將他們排除在外,才能讓社會穩定。」


    而最先開始實行這種「排除」行動的國家,自然也是法國。


    「昨天,雖然維多克將樞機主教的要求形容成獵捕魔女,但是在歐洲境內,早已興起小規模的行動了。而首開惡例的正是法國。所以〈烈日幻霧〉認為『想要贏回自己的權利,就要從這個國家開始。』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你的意思是認同他們的做法嗎!」


    「當、當然不是啊!」


    在此之前,亨麗的語氣十分淡然──想來應該是她刻意采用客觀冷靜的敘述方式吧,不過卻在這時候初次顯露感情。她猛拍桌麵站起,雙手撐於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那些人也波及了很多很多無辜的人耶!就像是他們自己被無差別視為『怪物』一樣,他們也把所有的民眾都視為『敵人』,不斷從事恐怖活動!所以就連安分過日子的〈裸蟲〉,都成了世人批判的對象!」


    是啊,沒錯,的確如此。慧太郎注視著亨麗,在心裏對自己這麽說。


    那些家夥已經泯滅人性。不管有什麽理由,從事恐怖行動都不可饒恕。對於秋津慧太郎而言,無論〈烈日幻霧〉有再多苦衷,仍舊是他斬奸鋤惡的對象。


    但是──那又是為什麽?自己和亨麗現在又為何會針鋒相對呢?


    不斷地問她一些不言自明的問題。而每一次的問答,在心中形成越來越不暢快的感受,又是從何而來?這種難以言喻的不安為何越來越深?


    兩人就這樣暫時對視了一陣子,但是先移開視線的仍舊是亨麗。她身上的氣勢緩緩減弱,最後咚的一聲又跌坐回椅子上。


    「……可是追根究柢,一開始先做錯的,還是這個社會呀。」


    「這並不是誰先誰後的問題……!」


    「慧太郎,這個世上啊,有一種叫做『不盡人意』的現實。」


    亨麗轉頭看著別處對慧太郎這麽說,這句話就像錐子刺進他的胸膛。


    慧太郎試圖避而不談的事實,以及藏在他心底,連自己都尚未理解的那份醜惡,似乎完全被她看透了。


    「──你、你們兩位,一大早在吵什麽呢?」


    在氣氛一下子跌落穀底時,突然有人從旁插了一句話。慧太郎轉頭一看,原來是穿著類似馬術服裝的蔻依.艾曼紐.德.拉.羅休傑克朗。隻見她抬頭挺胸站得直挺挺的,腰間不知為何掛了一把作工精致的護手刺劍。


    「……你怎麽會在這個時間來食堂啊?」


    被臭著一張臉的亨麗冷冷地質問,蔻依大概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而緊張不已,回答時也講得含糊不清,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我、我是因為、那個……為了進行劍術自主訓練,所以今天起得比較早。」


    「哦~這樣啊。然後呢,有事嗎?」


    「沒有,也算不上什麽大事……隻是,你們的聲音都傳到食堂外麵了,所以我有點擔心發生什麽問題。那、那個,我絕對沒有要打擾兩位的意思……」


    看著畏縮到讓人覺得有點可憐的蔻依,過了一會兒,亨麗啐了一句:「像個笨蛋一樣。」


    「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但我隻是被這個留學生纏到很煩而已。就因為之前在宿舍幫她帶過路,好像誤以為我對她很好的樣子。真是沒救了。」


    「等、等一下,亨麗埃塔!你說得太過分了!慧她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土地留學,心裏有些膽怯不安也是沒辦法啊!」


    「這樣的話,就交給你來安撫吧。我不想繼續奉陪了。」


    亨麗語氣粗暴地說完後,就端著自己的盤子離開了。這樣的態度,讓就連在心中辯解這隻是演戲的慧太郎都有一點火大。不過,剛才那番話,該不會也隱含了一點點她的真心話吧?而且,她最後還很多餘地留下一顆未爆彈。


    「──啊,對了對了。既然要安撫的話,那就讓她在你最自豪的胸懷中,好好哭一場如何?留學生似乎對你那雙放蕩的胸部很有興趣的樣子呢!」


    「什……!」蔻依一時語塞。亨麗則是浮起一抹邪笑,飄然而去。


    場麵暫時陷入沉默,接著蔻依像是沒上油的自動人偶一樣,慢慢轉身回來。不知道為什麽,她用雙手護住胸部,但其實這樣做反而讓曲線更突出。


    「慧?你、你你你你你,該該、該不會該不會有那種興趣吧!」


    「我才沒有怎麽可能會有啊你冷靜一點還有為什麽要拔劍!」


    雖然覺得自己應該能跟她成為好朋友,但似乎應該先設想清楚,該怎麽和她相處才對。慧太郎一麵閃躲害羞過頭的蔻依四處揮舞的劍,一麵深有體悟地這麽想。


    快到了上學的時刻,提起書包走出房間的慧太郎,在離開宿舍前,走向亨麗的房間。就算隻是簡單講幾句話也好,他想在上學前先為了食堂的事情向對方道歉。


    「亨麗,你在嗎?」


    房裏的人似乎猶豫不決,隔了一小段時間,才從門後傳來一聲「請進」。慧太郎一進入室內,便看見亨麗似乎無所事事地坐在床上。


    「──就快到上課時間嘍,慧太郎。你來找我做什麽?」


    「呃,我想為剛才的事情道歉……對不起,亨麗。之前在食堂,我情緒太激動了。」


    看見慧太郎站在關上的房門前,直率地低頭道歉,亨麗眼睛都睜大了。但她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像很可笑似地注視著對方說:


    「這還真是出乎意料呀,你還是這麽直接?」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迂回表達歉意,我想我大概辦不到吧。」


    「也是呢。那種麻煩到不行的做法,的確不適合你吧。」


    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後,亨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了下去:


    「其實我才該向你道歉呢,剛才那種有點不懷好意的說話方式,似乎太過分了。」


    「要說到不懷好意,我覺得你最後留下那段話才嚴重……」


    「啊哈哈。結果後來怎樣啦?那個外強中乾的女騎士,又失控了嗎?」


    「你說『又』?我差點就要被砍成生魚片了耶!她從以前就是這樣嗎?」


    「嗯,簡單來說就是她的一項弱點。那家夥明明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卻很不會應付突發狀況呢。我們倆吵起來的時候,隻要來一段下流哏,她就會失去理智衝過來攻擊我喔。」


    吵架的時候先動怒的人就輸嘍,亨麗如是說。不對吧,你的表情有必要這麽誌得意滿嗎?


    慧太郎露出苦笑,背靠在房門上說了句「話說回來……」試圖將話題導回正軌:


    「剛才還沒有決定好,關於今後的行動方針。」


    「咦?嗯。」


    「我也試著自己想了各種方案呢,不過──我覺得還是得先找到梵蒂岡的那位樞機主教,守在他附近以防萬一,才是最好的辦法。你覺得呢?」


    「……等一下,為什麽你會這樣想?」


    「昨天維多克先生不是說過嗎?樞機主教和首相有可能在伊蘇舉行會談。那不就正好在這座學園附近,你看,從你房間的窗戶也能看得很清楚。」


    慧太郎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片從正麵窗戶就能看見的街景。伊蘇是法國最古老的港灣都市,頗具規模,同時也座落著許多與十字教有因源的建築物。無論是為了會談的隱匿性,還有符合樞機主教身分的接待規格,伊蘇可說是兩者兼具。


    「可、可是,所謂會談地點選在伊蘇,隻不過是官僚之間的謠傳而已吧?」


    「不管怎麽說,我們也沒有其他可信的情報了,反正試一下也沒什麽損失。」


    「……也不能保證,那個叫約瑟夫的家夥一定會現身呀。」


    「我覺得不一定喔。會談的內容對〈裸蟲〉不利,所以昨天約瑟夫才會襲擊樞機主教乘坐的飛船,不是嗎?而且我不覺得他是那種失敗一次就會放棄的人。」


    「約、約瑟夫搞不好也是〈烈日幻霧〉的成員耶!隻憑我們兩個人,就要杠上那群骨子裏刻著恐怖主義的家夥……你覺得我們有辦法全身而退嗎!」


    聽見亨麗語氣越來越激烈,慧太郎有些意外,垂著肩膀點點頭說:


    「是、是啊……嗯,我也明白。所以這一次我沒辦法拜托你幫忙。可是,為了能夠回到日本,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夠避開他們……」


    視情況而定,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也要行動。或許是感受到這份決心了,亨麗低下頭去,隻是一直注視自己被裙子蓋住的腿。她的側臉隱約浮現掙紮與矛盾。


    漫長的寂靜充滿室內。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宛如投入水麵的小石子一般,靜靜響起一道若有似無的輕聲細語:


    「欸,慧太郎。」


    「嗯?什、什麽事?」


    「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這麽說絕對不是因為害怕。先前和你約好,一定會幫你幫到最後,我發誓那絕對不是說謊。為了讓你有機會回到日本,如果非得和〈烈日幻霧〉扯上關係的話,我當然還是會助你一臂之力。」


    「亨麗,所以──」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勸勸你。」


    亨麗抬起頭來,嘴唇微微顫抖。她即將說出口的話,似乎傷害最深的還是她自己。但是,她仍然堅持說了下去:


    「這一次,你可以袖手旁觀嗎?」


    「…………?」


    並不特別寬敞的這個房間,感覺溫度忽然下降了。那或許是因為他全身的血氣一口氣倒流吧,但慧太郎已無暇去注意了。


    袖手旁觀?可以袖手旁觀嗎?──剛才,她是這樣說的嗎?


    「亨麗,你到底在說什……?」


    「……我的意思並不是要你就這樣放過〈烈日幻霧〉。」


    亨麗的視線再度往下移。那個亨麗.法布爾,竟然會露出愧疚且不知所措的神情。


    「找到樞機主教的位置,待在附近警戒,我也讚成這個想法。但是我覺得……約瑟夫打算破壞會談這件事,其實我們也沒必要去阻止啊。因為你也很清楚嘛!要是樞機主教那種蠢到不行的要求,萬一被接受的話……」


    後麵她說不下去了。但其實慧太郎也已經聽不進任何話語。


    啞口無言,同時難以置信,心中懷疑她真的了解自己所說出的話,代表什麽意義嗎?


    有可能在伊蘇某處舉行的會談,雖非正式性質,卻是兩大巨頭麵對麵的重大會商,不太可能因為區區兩、三次幹擾而中止。約瑟夫肯定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昨天才會發動那麽大規模的攻擊。對〈烈日幻霧〉的所作所為袖手旁觀,等同於是對柯爾亞諾樞機主教,或是梯也爾首相,甚至是兩者同時──


    「……你是要我見死不救的意思嗎?」


    「………………」


    「亨麗!」


    宛如對她揮出一刀般呼喚其名,而亨麗也回敬了銳利的一刀。


    「是啊,沒有錯!隻犧牲兩個人就能讓事情圓滿落幕,反而能使更多人受益不是嗎!獵捕〈裸蟲〉這種愚蠢的行徑,就該趁著剛出現一點苗頭時,盡早撲滅才對!」


    「你是真的這樣想嗎……!」


    有一種痛徹心扉,遭到背叛的感受。沒想到竟會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你在食堂不是說過嗎!說無法認同〈烈日幻霧〉的做法!」


    「我的確無法認同啊!現在還是這麽想!但是……先舍棄他們的是這個世界!是這個社會!仗著神諭的威名,實際上卻腐敗不堪的梵蒂岡,現在又冒出一個蠢貨想要重蹈覆轍!對於已成定局、無法改變的悲劇,誰有這個權力去歧視他們……!」


    「即使如此,不管有什麽理由,不能饒恕的事情,還是不能饒恕啊!」


    亨麗睜著榛果色的雙眸,突然怒目而視,大大的眼珠當中甚至透出一絲憎惡。她猛然起身,連踩到散落在地的文稿也毫不在意,緩緩站定在慧太郎麵前說:


    「我可是魔女喔。要是生在早一點的時代,我一定也會被當成異端送上火刑架!光是出生就算是一種罪行,這種觀念才是不可饒恕吧!」


    「可是……可是,還是不能見死不救啊!可能會發生的悲劇,和已經明確確定會發生的慘劇,不能相提並論啊!這不是能夠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問題!」


    亨麗的表情從未如此焦躁過,不對,或許該用憤怒和不解來形容比較適當。


    為何偏偏是你不懂我呢?彷佛能感受到這樣的言外之意。


    「……我不懂,我不懂啊,亨麗!我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呢!對於你這種好人家出身的小少爺而言,我所說的這些事情,根本就是難以理解的外國話吧!」


    「喂,等等!這跟我的出身沒有關係吧!」


    「你錯了,很有關係!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這樣想!你那種天真的價值觀,有時候實在讓我難以忍受!如果沒有躲在正義的大旗下,就沒辦法好好貫徹自己的主張,我真的覺得你沒救了!」


    「……」


    說成這樣,就連慧太郎也無法克製。這時胸中猛然湧起一股連自己也無法想像的狂怒。


    那是因為,在故鄉被周遭嗤笑「隻有劍術還夠看的死腦袋,不知世事的小鬼」的難堪事實,被亨麗無意間再次挑破。而另一項理由,則是昨天在飛船的氣囊上,約瑟夫對自己說的話,竟然也是如此相似。


    既然被罵成這樣,當然要奉還回去。即使察覺到那是已經越線的話語,慧太郎還是半刻意順著勢頭,將怒火一口氣宣泄在對方身上:


    「你夠了沒!這種針對有錢人的嫉妒心,實在太醜惡了!你就是這樣才會老是隻能跟昆蟲當朋友!」


    就連為了失言而後悔的餘暇也沒有,耳邊立刻響起清脆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臉頰才漸漸感到痛楚。一陣一陣像火燒一般。


    自己被亨麗打了一巴掌──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體認到這個事實。


    而在他發愣的時候,她穿過慧太郎身旁,快步走出房間。用力甩上房門的聲響,讓他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


    獨自留在亨麗房間裏的慧太郎,呆呆站在原地,按住吃了一巴掌的臉頰。


    亨麗在臨走前,以幾乎快要聽不見的音量,像是打從心底感到失望地輕聲低語。而她所拋下的這句話,讓慧太郎覺得心中的痛楚,比臉頰的疼痛還要痛上幾萬倍。


    ──結果你也和那些把我當成怪人的人一樣嘛。


    那時候,她大概哭了。


    ○


    自己將手中之劍托付給這個女孩,如果就這麽坐視她繼續悲傷下去,還算什麽武士。


    昨天望著亨麗的背影暗自立下的決心,到了今天卻直接變成心頭上的一根刺,讓自己忍不住一直自責。即使在上課時間,慧太郎腦中還是隻有早上發生的事。


    老師在黑板上用法文寫下板書,但慧太郎的意識卻一直停留在身後,窗邊的那個座位上。本來應該坐在那裏的人,此刻卻不在場,這是亨麗連續第二天無故缺席了。在早上那件事後,她並沒有來學校,也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裏。


    自己一定要向亨麗道歉才行。「隻要還有別人在場,就不要和我說話。」縱使違反這個約定,隻要能見到她就無所謂。


    雖然帶著這個決心來到學校,但是看來她連讓自己「表達歉意」的機會都不允許。腦中不禁開始胡思亂想,今天早上自己脫口而出的那些話,該不會成為永遠斷絕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該死。」


    爛透了。對於自己的低劣品格,除了生氣還是隻有生氣。就算情緒再激動,也不能對自己的大恩人說出這種不經大腦的話。


    為何自己會那樣說呢?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把情緒壓下來避免爭端呢?


    答案很明顯。因為亨麗的指責全都說中自己的心病。


    甚至讓自己找不到台階下,過不了情感這一關。


    如果沒有躲在正義的大旗下,就沒辦法好好貫徹自己的主張。這正是秋津慧太郎的本質,精神層麵不夠完備,常常隻看見事物的其中一麵,隻擁有徒具其名、缺乏靈活變通的信念。在故鄉總是被人說「沒有成為家主的氣度」,就是這個原因。


    就連自己因為〈烈日幻霧〉所萌生的情感,如果徹底剖析清楚,肯定也就是那麽回事罷了。


    慧太郎在食堂和亨麗交談時,之所以一直對她拋出那種不言自明的問題,也不過隻是想從其他人口中,得到一個明確否定的答案而已。


    像是──約瑟夫他們絕對是錯的、他們才是萬惡的根源,諸如此類。


    把自己的罪責轉嫁給別人,殺害了許多人命的他們,換個觀點來看,其實也是一種被社會舍棄的犧牲者──慧太郎不願意承認這種看法。


    他希望能把約瑟夫那些人,單純當做「敵人」來看待,不但黑白分明,也能以正義之名報仇雪恨,如此一來,便能將良心的苛責壓到最低。能夠讓自已無需介意對手錯綜複雜的背後故事,心無旁騖地揮下手中利刃──這才是他之前真正的想法。


    軟弱無知到令人作嘔。簡而言之,自己和過去一樣,一點也沒變。


    哥哥希望自己能看看廣闊的世界,所以推了自己一把。而來到法國短短數天,自己明明見識到這麽多不同的事物,最後卻還是選擇了以往所熟悉的作法,那種僅受單純法則支配,天真可笑的作法。明知道世上的一切,是無法用非黑即白的方法來區分。


    自己並不是一個正直的人,隻是個「喜歡」正直作風的偽善者。


    那就是秋津慧太郎這個人,虛偽的本質。


    「……!」


    幾乎快將嘴唇咬出血,才止住了無意間瀕臨潰堤的淚水。隻是因為遇到挫折就哭出來的話,就和不肯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小孩子一樣。實在不想讓自己變得更加難看了。


    總之,自己必須向亨麗道歉。但或許今天已經無法再見到她了。就算會拖到隔天也沒關係,自己必須懷抱最大的誠意,好好向她道歉。


    但是,慧太郎也察覺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昨天維多克才說過,樞機主教和首相的秘密會談,據說會在這兩三天內舉行。


    慧太郎視線往旁邊一轉,從校舍的窗戶眺望遠方的伊蘇街景。


    修複自己和亨麗之間的關係當然很重要,但是,慧太郎必須同時證明一件事,這一次自己絕非偽善,而是懷有明確的信念──無論背後有什麽理由,自己仍舊無法眼睜睜看著別人走上絕路,絕無可能。


    其實亨麗心裏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若是擔憂〈裸蟲〉麵臨的困境,更應該去阻止試圖利用不正當手段達成目標的〈烈日幻霧〉才對。


    心中的迷茫仍未消散,但是除了付諸行動,慧太郎不知該如何展現自己的真心。


    ○


    亨麗抱頭趴在長桌上,隻是單純在浪費時間。


    地點在聖凱薩琳學園的大圖書館中,位於館內深處的閱覽區。


    早上和慧太郎吵完架負氣離開宿舍後,一想到晚一點還要在教室裏遇見他,就突然一點也不想去了。於是把目的地從校舍改成圖書館,就這樣來到了這裏。老實說,這個決定可能搞砸了。


    漫無目的停留在安靜的場所中,即使不情願,人的思考還是會朝著自省的方向前進。


    像是因為慧太郎的指責而發怒,或是最後自己甚至流下眼淚的那副醜態──總之早上的那一幕,不斷在腦中重複浮現。要是有人能陪自己說說話,大概還能轉換一下心情吧,可惜無法如願。在群體中受到孤立,就是這麽回事。


    不對,其實還有一個人。算是認識又不像朋友,難以掌握距離感的說話對象,的確有一個。


    從剛才開始,耳邊一直傳來很大聲的翻書聲。那個聲音提醒著亨麗,現在自己並不是一個人獨處,不過也就僅此而已。畢竟對方大多數時間,都化身為隻剩下讀書功能的物品,是個比自己更偏執的家夥。


    亨麗抬起頭來,隻見瑪蒂娜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坐在對麵。


    和自己一樣,以加入學園聖歌隊為條件而免除了學費,來自薩丁尼亞王國的留學生。是自己在一年級時偶然相識,擁有一頭濃密黑發的小不點。


    看著她坐姿端正默默讀書的這副模樣,亨麗不禁心想,她不但在自己來到圖書館後一動也不動,搞不好眼睛連眨都沒眨過呢。眼鏡後麵的那雙黑眸,還是一如往常般平靜如水。


    「……欸,瑪蒂娜。」


    忽然間喚了對方一聲,隻是一時衝動而已,並沒有多作期待。


    而實際上,瑪蒂娜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手上的書,卻以空靈的嗓音開口回應:


    「什麽事?」


    「你啊……啊~嗯……沒什麽……還是不打擾你了。」


    亨麗搖搖頭,又趴回桌子上,因為她不知該如何說下去。瑪蒂娜也隻說了句:「這樣啊。」又繼續埋首於書本中。


    仔細想想,自己和她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同年級但在不同班,而且由於瑪蒂娜翹課就像喝水一樣平常,所以幾乎很少在校舍或宿舍中遇見她。在這座圖書館以及聖歌隊進行練習時,就是亨麗和瑪蒂娜在校內僅有的碰麵機會。


    以往覺得這樣就很好,不用為了無謂的交流而浪費心力,實在很不錯。


    但是就隻有現在,自己擅自改變了想法。雖然這實在是任意至極就是了。


    其實也不是想要向對方傾訴煩惱。隻是覺得如果像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心情隻會越來越低落。本來想要找些沒營養的話題試試看,但一想到瑪蒂娜大概隻會回個「喔」、「是喔」,她就提不起勁開口了。


    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呀──正當亨麗在心中嘀咕,準備放棄時……


    「這樣不像你。」


    亨麗聽見一句沒有抑揚頓挫的輕聲細語,一開始還搞不清楚是誰的聲音。


    「有話想說就說吧。」


    「……!這──瑪蒂娜是你在講話嗎?」


    她猛然抬起頭來,仔細一看,對麵的瑪蒂娜已經闔上書本,平靜如水的雙眸正望向這邊。


    「為何那麽吃驚?」


    「沒有啦,因為……沒、沒想到你會主動和我講話……」


    難以置信。因為太令人難以置信,反而有點恐怖。雖然很失禮,但心裏不禁冒出這種念頭。


    「我討厭不必要的閑聊,因為很多餘。不過,今天你似乎有話想說的樣子。」


    「啊……該、該不會我妨礙到你讀書了?」


    「沒有。你在我心中的價值,還沒有高到構成妨礙。」


    說得一點也不客氣,真是差強人意的評價。不過換個角度想想,這也代表著她願意改變原則和自己說話。這種一點也不直率的體貼,讓人感到心暖。


    亨麗露出苦笑。先是苦笑,然後深呼吸一下,接著才娓娓道來:


    「──今天早上,我跟某個人稍微吵了一架。」


    「錯在哪一方呢?」


    「因為最後演變成像是小孩子鬥嘴一樣,所以應該兩邊都……但是追根究柢,會吵起來的原因,大概在我身上吧。嗯嗯……的確就是我造成的。」


    沒錯。所以亨麗現在才會這麽鬱悶。那正是因為,雖然當時對慧太郎講了很多看似在情理之中的話,但到頭來,那時隻不過是自己在耍小孩子任性而已。


    「……我覺得,一定要向對方道歉才行,但是卻一直拉不下麵子……」


    「你們是朋友吧?」


    「嗯,咦?」


    「那個人,應該是你的朋友吧?」


    不是嗎?瑪蒂娜用毫無感情的眼注視亨麗,讓亨麗好一陣子隻能呆住大大張著嘴。


    「呃,這個……我跟那個人才剛認識不久,還沒到那麽……」


    「是朋友喔。」


    這次說得斬釘截鐵。亨麗不禁想衝口而出的反駁,才一張口就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想要道歉,就代表你想和對方和好。而麵對很難開口道歉的對象,心中仍然想要修複彼此的關係,就是因為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啊。」


    「…………」


    「這種事情,就連小朋友也知道。」


    聽了讓人懷疑是不是將整個月的份量都講完了,長到難以相信出自於瑪蒂娜口中的這段話,讓亨麗再度張著嘴啞口無言。而此時瑪蒂娜大概覺得自己完成使命了,又一頭栽進書本之中。亨麗愣在原地過了一小段時間。


    朋友──聽起來多麽美好,似乎在自己的胸口久久不散。


    話說回來,當初自己為什麽會想要主動幫他呢?


    來到放學時間,很難得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的亨麗,之後也在圖書館中不停苦思。但閉館的時刻還是來臨了,連瑪蒂娜也起身準備離開,這下等於沒有退路了。她別無選擇,隻能混在其他為數不多的使用者當中,回到宿舍。


    自己毫不猶豫地走向慧太郎的房間,這都要感謝瑪蒂娜的幫忙吧。


    雖然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和那個濫好人性格的日本人究竟是什麽關係,總之就是想向他道歉──因為在自己心裏,瑪蒂娜口中「想要和好」的那種想法,一直不曾散去。


    可是,下定決心來到他的房前,不知是何緣由,卻遇見了她此刻最不想碰上的人。對方也發現了她,神情一下子變得怒氣衝衝。


    「亨麗埃塔.法布爾!你今天也沒去上學呢!」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在無故曠課的這一天遇上蔻依,想也知道會被對方教訓個沒完沒了。


    「早上發生太多意外,害我都忘了要提醒你多加注意,而且昨天在教室裏也沒看到你!身為級長的我怎麽能坐視不管!說說看,你有什麽能夠令人信服的理由──」


    「就是『女孩子的那幾天』啦。真的很麻煩呢,現在也是,我才剛從洗手間回來。」


    亨麗在對手即將展現火力的瞬間,馬上拿出絕招堵住了接下來的話。


    果不其然,蔻依像金魚一樣發不出聲音,臉上彷佛冒出火焰。雖然早知道她對這方麵話題避之唯恐不及,卻沒想到女生每個月的例行公事,竟會讓她出現這樣的反應。


    「對、對對對對不起!我、我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沒關係啦。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跑來留學生的房間,有事要找她嗎?」


    「我、我隻是擔心慧,所以才會過來。感覺今天她似乎不太對勁……」


    真是規規矩矩的回答。如果是應老師的要求才跑一趟,那倒還好,但該不會是她自己主動來的吧?


    「我聽說,因為一直處在缺乏男性的環境中,所以偶爾會有人產生特殊的癖好呢。」


    「才、才沒有那種事好嗎!我一直都是『喜歡男人』的!我向往的是文武雙全,如同『十二聖騎士』當中的羅蘭閣下那樣的男性喔!」


    「……你這番話實在很像抱著少女情懷的花癡呢。」


    「其、其實也沒錯啦……如果慧是男性的話,我大概也會有那麽一點點心動……」


    這樣啊,亨麗一邊附和,一邊在心中暗自決定。慧太郎其實是男生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是眼前這一個。雖然搞不清楚為什麽,但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堅定。


    「──對了,亨麗埃塔。我才想問你為什麽要來慧的房間?」


    「你誤會了,我隻是偶然路過這裏而已。」


    「偶然?可是,我記得你的房間應該在樓下那一層……」


    「請你不要追問這麽多好嗎?親切過了頭,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聯想,還請你理解。」


    蔻依臉上又浮現怒氣,但她轉念一想,要是這時候忍不住發火,又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於是便放鬆肩膀歎了一口氣,就這樣轉身準備離去。


    「……也是呢。可惜我似乎也白跑一趟,容我先行離開。」


    「嗯?等一下,級長。你說白跑一趟是指?」


    「就是慧啊。她現在不在房間裏。」


    亨麗皺起眉頭,慧太郎不在宿舍?可是太陽都快下山了耶?


    他的行動範圍,應該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畢竟他身上帶著那麽多秘密,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應該都會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才對。


    不對,等等──就在此時,亨麗臉色微變。


    如果說到特別的理由,的確是有。怎麽會沒想到呢?


    「那家夥,該不會……」


    「亨麗埃塔?你怎麽了?臉色好像不太對勁?」


    「~~~那個笨蛋!」


    大叫一聲後,亨麗不顧一切地拔腿狂奔。雖然聽到蔻依發出驚呼,但那也無所謂。首先要回自己的房間,盡速準備好所需的裝備。


    ○


    來到城中的時候,太陽已完全落下,慧太郎發覺自己遭人跟蹤。


    伊蘇不但是法國最古老的港都,同時也是菲尼斯泰爾省最大的港灣城市。石砌的古老街景,和經過蒸汽機械與霓虹招牌妝點,色彩繽紛的嶄新街景,一派自然地夾雜在一起。蒸汽軌道──路麵機關車就從眼前駛過,抬頭看看被機關車吐出的蒸氣弄得霧蒙蒙的遠方,有座壯觀的鍾塔,直指高掛天空的緋紅月兒。


    數天前,為了購入生活必需品和亨麗一同造訪伊蘇時,被壯觀的建築物和熙熙攘攘的人潮嚇到了,因為街道錯綜複雜的關係,明明都長這麽大了還迷路好幾次。而如今又隻有慧太郎一個人,所以他盡量挑人多熱鬧的大馬路前進。


    由於是第一次穿男裝來到這裏,讓他走起路來有點疑神疑鬼,但沒多久就變得如常人般自在。因為自己擁有的女裝,隻有製服穿起來好活動,但是可能會被認出是聖凱薩琳學園的學生,所以隻好換上男裝出門,不過在夜色和人潮的幫助之下,慧太郎比預期中更容易隱藏身分。


    為何要冒著危險,硬是一個人走到學園外頭呢?理由自然不必多說了。


    到最後,還是沒機會向亨麗道歉。回到宿舍後,雖然在她房門前等了一陣子,但是對方遲遲沒有回來。


    為了不放過任何一絲與約瑟夫再次碰麵的機會,在可能舉行會談的這幾天,必須遊走伊蘇的每個角落。然而今天他卻不得不單獨行動。


    他自己也知道這是一種愚蠢的行徑。縱使時間緊迫,但是獨自闖入不熟悉的地域,半碰運氣地希望能與敵人不期而遇,怎麽看都不像是聰明的選擇。


    但是,慧太郎暫時抹去了與亨麗吵架而認清的心中醜態,更重要的是,他下定決心要阻止不必要的流血事件,所以他連一分一秒都等不住了。


    那個樞機主教也許真的是個令人火大的混蛋,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必須平等尊重每一條人命──這才是秋津慧太郎信奉的武士道。


    從他下定決心走入城中,攔住路人打聽消息,已花了兩小時以上的時間。


    慧太郎走進中央廣場,經過從前勸說民眾改過向善的聖奎諾裏銅像前麵,在百貨店旁邊轉了個彎,走進之前一直避開的小巷中,靜靜停下腳步。


    「?」


    在充滿刺鼻腐敗氣味的骯髒小巷,有幾名男子聚在一起。仔細一聽,對方你一言我一語小聲罵著粗話。而他們每一次出腳往下踩,都會傳出沉悶的聲響。透過人牆的縫隙,可以看見一個包著破布的嬌小身影,於是慧太郎明白情況了。


    大概是流浪兒吧。雖然看不見長相,但是從手腳的嬌小程度來看,應該是十歲左右的小孩子,正在被一群惡行惡狀的男子施暴。


    「喂,那邊的人!堂堂的成年人竟然以多欺少,你們在對這麽小的孩子做什麽!」


    慧太郎忍不住大吼,那群惡霸一下子轉過頭來查看。而在下個瞬間,事態發展卻順利到讓出聲製止的慧太郎也嚇了一跳,那群人竟然一下子跑光了。似乎是一群躲在暗處偷偷對弱者施暴的人渣,或許這也是他們正常的反應吧。


    為了發泄情緒,專挑無法自保、沒有反抗能力的弱者下手──這的確是天理難容之事,尤其是在這時候,更是讓他心中鬱憤難平。就像在為今天早上亨麗所說的「每個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踐踏弱者」,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雖然心情苦澀至極,慧太郎還是趕忙跑到癱坐在小巷中的小孩子身邊。


    「……你還好嗎?要是有受傷的話,我帶你去找醫生──」


    但是慧太郎一邊說話一邊伸出的手,像是遭到雷擊般縮了回去。


    因為從小孩子披在頭上的破布縫隙中所瞥見的長相,並不尋常。


    屬於人類的稚嫩小臉上,混有複眼和觸角等昆蟲的器官,大概是還沒有能力完美擬態吧。偏偏讓慧太郎碰見了這樣一名〈裸蟲〉的少年。


    驚愕於對方出乎意料的真麵目,慧太郎的手不由得像是回避般地縮了回來,而少年充滿瘀青的臉因此扭曲。受到露骨敵意刺痛著,慧太郎的身體瞬間無法動彈。


    「……不要假好心,中國人。你也跟剛才那群人沒有兩樣。」


    不符年齡的殘酷話語,和亨麗的「那句話」不謀而合,回蕩在小巷中。


    呸的一聲,少年吐掉混有鮮血的口水,隨後像跳躍般靈敏起身,快腿跑向小巷的另一頭。慧太郎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小小身影,卻無法出聲喊住對方。


    慧太郎大受打擊,過了一陣子才無力地垂下伸出一半的手。


    無心之下竟然還傷害了那麽小的孩子,對於自己可恥的行徑,渾身像是患了瘧疾般不住顫抖。要是沒感覺到背後的氣息,搞不好會直接癱倒在旁邊的牆上。


    「被罵了呢,還真是狼狽啊。」


    「…………」


    轉頭一看,在煤氣燈昏暗的燈光下,佇立著一道鬼魂似的人影。一身打扮雖然和昨天相同,但對方已脫下頭巾,露出真麵目。


    「……真是令人不敢恭維啊。我都主動跑到這種沒有人的地方了,你不現身就算了,還躲在一旁欣賞別人的失敗。」


    「哦──你有察覺到我在跟蹤啊?才這把年紀就修練得挺不錯嘛,小子。」


    氣質陰鬱的高大男子約瑟夫低聲笑著,吊兒郎當地拍了拍手,朝這裏走了過來。從外套中伸出的手,已經握起兩把短槍。慧太郎不屑地回道:


    「虧你說得出口。明明打從一開始就故意要讓我察覺吧。」


    「算是啦。要是你遲鈍到完全沒發現,那我反而能輕鬆了事,不過要是太容易解決,那也很無聊。但能夠這麽簡單就找到你,真是讓我有些意外啊。你果然就藏身在這個地區當中……不對,難道你故意暴露行蹤等我發現嗎?」


    猜對了。與其花心思去找躲躲藏藏的樞機主教和首相,不如去引誘那個不知道找自己有什麽事的約瑟夫,成功機率還比較高。這是慧太郎自己想出來的方法。因為在街上感受到他的視線,所以才主動走進來引誘他上鉤,不過沒想到竟然會撞見那樣的場麵。


    「雖然你說過會主動來找我,但可惜的是,我不是那麽有耐心的人。」


    「哼,今天看起來冷靜多了。是因為連小孩都看穿你的虛偽,所以稍微自我反省了嗎?雖然可以看得出來,你在心中拚命壓抑著怒氣呢。」


    「……接下來就要斬殺惡鬼了!怎麽能不激動啊!」


    表明心誌後,從球棒袋中取出愛刀,出鞘準備應敵。約瑟夫以那雙銳利的鷹眸打量著無垢娘矩安的刀身,隨即露出鬥誌滿滿的猙獰神情說:


    「氣勢不錯。那就在不會殺了你的程度下,陪你玩玩吧。」


    癡人說夢!慧太郎這一吼,單純隻是宣泄情緒。話聲方落,慧太郎放鬆雙腿壓低身子,以近乎撲倒的姿勢向前衝刺,僅僅跨出一步就來到約瑟夫眼前,迫使對方隻能采取守勢。而約瑟夫卻隻動用左手的短槍來應對。


    「我不會上當喔,先前已經受過教訓了。」


    大概是認為硬碰硬並不明智吧,抬在半空中的短槍,試圖從旁架開慧太郎所揮出的第一刀。


    為了不讓對方得逞,慧太郎扭轉手腕,讓無垢娘矩安的刀刃削在槍的表麵,絢爛的火花綻放在夜色之中。雙方隨即陷入僵持不下的狀態,此時另一把短槍從下方刺向慧太郎的腹部,慧太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轉身體的位置,踢中槍柄將短槍踹開──


    而這一刻,就是慧太郎謀求的良機。他立刻壓低身子,雙臂保持交疊,潛入敵人的下方,將已經轉移到上半身的重心,透過雙方交鍔的武器,一口氣「轉移」到對方身上。


    「!」


    沒料想到竟在零距離之下被對手推開,約瑟夫浮在半空中慌了手腳。這一招近似於中國武術的寸勁,但是一種在手持武器的狀況下與對手短兵相接時的高超技巧。


    約瑟夫遭受的衝擊,力道應該和身體直接衝撞不相上下。雖然他試圖重新站穩,但畢竟已完全失去平衡,光是要移動重心便難上加難。結果約瑟夫隻能眼睜睜一步步往後退,而在此同時,他渾身上下都是破綻。


    「──破!」


    慧太郎祭出殺招。瞬間將刀尖直直對準前方,瞄準對手的右肩,火速射出。


    突刺。在無數劍術流派、無數劍技之中,公認最為迅速的一擊。由於約瑟夫的武器是短槍,雙方的攻擊距離差不多,反而被慧太郎加以利用,單手刺向敵人失去防備的部位。


    此刻的約瑟夫身體已不受控製,不可能躲開這一擊,慧太郎十分確信。


    但就在這剎那,慧太郎長年培育的戰鬥嗅覺,突然發出激烈的警訊。


    可說是完全出自於直覺,他顧不得必殺的突刺偏離軌道,順從那道警訊扭身一躲。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某樣物體猛力穿過他上一刻的所在位置。


    「這……!」


    一瞬間,他還以為是約瑟夫以交錯的軌跡,將短槍投擲過來。


    但事實並非如此。敵人兩手都還握著武器。但是,約瑟夫的外套大大翻起,有某種東西從裏麵伸了過來。


    是手臂。


    第三隻手臂。


    但並不是人類的手。而是一隻泛著黑光,宛如昆蟲節肢般的手臂,而帶著利爪的扭曲手指,同樣抓著一根錐狀的槍。在剛才的激烈攻防中,趁機刺向慧太郎。


    事態發展過於出人意料,讓他愣在原地,約瑟夫便趁此時收回那隻異形般的手臂。


    「你該不會以為〈裸蟲〉的變異,僅限於脖子以上吧?」


    說出這番話的約瑟夫,容貌已變成人與蜘蛛的混合體,難以想像世上竟有如此模樣。接下來,他將外套脫了下來,展現完整的姿態,讓慧太郎暫時說不出話來。


    外型大略和人類差不多,穿著似乎相當堅韌的皮衣,可用一身精肉來形容的軀體,從輪廓到細節都還留有人類的特徵。但問題在於,從他背上延伸出來的扭曲黑影。


    那是四隻手臂。每一隻都酷似昆蟲的節肢,其中兩臂同樣握著槍。相較於人形手臂揮舞的短槍,握柄長度略長,或可稱為「中型槍」。


    異常的狀況還不止這些。忽然間,有兩道光澤晦暗的身影,從上空落在約瑟夫的腳邊。


    刺在地上的,又是另外兩把槍。尺寸符合標準形製,屬於一般常用的「長槍」。慧太郎喘著氣抬頭一看,小巷左側百貨店的露台上,竟然還有兩個人影,穿著和約瑟夫脫掉的相同款式外套。


    「!你的同夥?」


    「別激動,我才不會讓部下出手幫忙。」


    約瑟夫用剩下空著的兩隻蟲形手臂,拔起兩支長槍,接著緩緩擺出臨戰架式。左右對稱的長、中、短六支錐狀槍,相互交錯在半空中。


    與生俱來的人類四肢,再加上變身為〈裸蟲〉後多出的四隻異形手臂,這副姿態宛如八隻腳的蜘蛛。


    不──是阿修羅。


    三頭六臂的佛教神祇,他的站姿宛如武神般氣勢懾人。


    「先前無法隨意暴露這身姿態,隻靠兩隻手臂力有未逮……但現在我已接到正式命令,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要把你活捉起來,就算是我也得稍微認真一點了。」


    想要活捉我?慧太郎感到不可置信。約瑟夫將心中的一切激動情緒通通壓下,以平靜的語調,淡淡地發出再度展開戰鬥的信號:


    「──小心了。」


    隨後,隻見六隻單眼在夜色中縱橫飛躍,六道銀光迸散在虛空之中。


    勝負的走向,實際上隻花了三十秒便已底定。


    沒錯,僅僅三十秒。


    由於是靠主觀來判斷,或許實際上花費的時間更長,但至少絕不會超過一分鍾。


    三十秒,這是慧太郎嚐到敗北滋味所需的時間。


    「唔……嗚喔喔!」


    怒吼。示現流非常重視出招時的吼聲。透過特殊的發聲,能有效刺激橫膈膜,讓肉體盡可能跟隨意誌而行動──雖然也有這種技術層麵上的理由,不過更單純的原因則是利用怒吼鼓舞自己的士氣,形成一種壓製對方戰意的「無形斬擊」。


    不過,現在慧太郎口中所爆發的嘶吼聲,和心生膽怯的敗犬沒有兩樣。


    無法克製喊叫的衝動,如果不放聲大吼,便無法麵對眼前的現實。對於自己而言,堪稱唯一的特長,自認超乎常人的技術,實際上竟然拿對手一點辦法也沒有。


    「太遲鈍了。」


    直接了當的一句話,但慧太郎毫不在意,一個右旋大步跨出,傾渾身之力劈出一道閃電,卻斬在虛空之中。敵人在頭頂上。隻見對方高高跳起,把兩支槍刺進建築物的牆麵,讓身體吸附在上麵。


    約瑟夫毫不猶豫地讓自己倒栽蔥落下,先用另外兩支槍做出牽製,看見慧太郎向後閃避,趁著落下之勢出腿掃向他的脖頸。在這瞬間,慧太郎彎腰閃過攻擊,但是重心壓得太低,已經很難再做出其他應變。接著,約瑟夫同時揮出上下兩對槍,麵對左右橫掃而來的攻擊,慧太郎隻能夠應付瞄準頭部的攻擊,對其他攻擊則無能為力,腳被橫掃而撲倒於石磚地,即使如此仍側身一滾閃過追擊。好不容易逃離險境,正準備起身時──


    「不要趴在地上啊,偉大的人類。那是屬於我們的特權。」


    洞燭機先的約瑟夫,冷不防踢中慧太郎的頭部。


    約瑟夫在這一連串攻防中,總是將手上的武器當成「棍」而非「槍」來使用。手持六支共三種不同攻擊距離的武器,在狹窄的小巷中靈活地交互運用,而他在戰鬥時絕不「消極被動」。一麵形成宛如風暴般的利刃結界,一麵充分活用〈裸蟲〉的運動能力,總是早慧太郎一步行動,已經超越了事先判讀的範疇了。


    持刀者對上持長槍者時,本來就需要超過對方三倍的實力才行。


    而那家夥有六支槍,單純考量武器的優勢,便有十八倍的差距。如此一來,難度就和攻城沒有兩樣。所以攻略的重點就是,該如何閃避支配空間的那六支槍,潛入對方懷中。可是對方不但保有堅實的防禦,還能靈活自在的行動,速度甚至比體態較為輕盈的慧太郎快上許多。連製空權都被奪走,根本找不到反擊的突破口。


    關於劍術這方麵,慧太郎擁有絕對的自信。總是嚴厲對待門下弟子的師傅,過去也曾讚美自己為「麒麟兒」。在故鄉時他未嚐一敗,事實上這麽說絕不誇張。而光論技術的話,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超過師傅了。


    ──既然如此,就讓我擊碎你那高傲的自尊心吧。


    在昨天那一戰中,聽見約瑟夫暗指自己未盡全力的發言時,慧太郎曾在心中這麽說,沒想到今天應驗在自己身上了。


    最初的五秒鍾,深深體認到敵我的戰力差距。再過五秒,心中更是產生一股絕望。經過二十秒後,慧太郎心中已有一半認為自己會輸。戰況就是如此一麵倒。


    「……真奇怪啊。我覺得昨天的你,似乎動作更迅速?」


    在死鬥之中,約瑟夫開口說道。換言之,就是他還留有這種程度的餘裕。


    「是因為還無法充分運用左眼……不對,你對這方麵根本還沒有自覺。那麽,就是你帶著迷惘應戰嗎?那我還真是被看扁了啊。」


    迷惘?當然迷惘。還有好幾份迷惘盤踞在心中,但即使如此,還是無法坐視不管。除了起身行動,不知道還有什麽方法能克服眼前的難題。


    「還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不管是昨天也好、今天也好,你總是會在緊要關頭稍微卻步,出刀也刻意避開要害──你,該不會沒殺過人吧?」


    「……!閉嘴!」


    的確沒有。雖然交戰的經驗很豐富,但是通常敵我的實力差距太大,不需要奪走對手的性命就能解決戰鬥。至於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直到現在也分不清。


    「那就難怪了。你的劍很銳利,但也就僅此而已。無法讓人恐懼,連我也能輕鬆看穿。」


    「我叫你閉嘴!不要隻會逞口舌之快!拿出你的真本事來!」


    「真本事?那是無所謂……不過嘛──」


    說著說著,約瑟夫大大張著螯角與下顎的嘴裏,突然猛力衝出某個物體。


    出乎意料的突襲。在打中身體之前,慧太郎好不容易才將刀擋在吐向自己的白色物體前麵,但這也是一項錯誤的選擇。


    白色團塊在空中解體,原來是絲線。編成蜘蛛網狀的絲線,宛如投網般在眼前擴散,就這樣將舉在半空中的無垢娘矩安,一直到手臂和全身,從頭到腳通通包裹起來。奇特到甚至不能稱為奇襲的攻擊,讓慧太郎進退兩難。


    「讓我拿出真本事的話,劍客遊戲一下子就玩不下去嘍?」


    約瑟夫語帶嘲諷。慧太郎連忙剝開絲線,但因為有黏性的關係,很難剝得下來。正在手忙腳亂時,捕獲人類的那張巨大蜘蛛網,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色澤漸漸暗沉下來──不對,不僅如此,而且還以驚人的速度開始硬化。


    「別掙紮了。我吐出的絲線接觸空氣後,會在數秒內硬化。你能夠徒手切斷鋼線嗎?」


    保持在橫刀於胸的防禦姿勢下,身體完全無法動彈的慧太郎,最終像是被踢倒一樣,十分狼狽地倒在石磚上。這時約瑟夫才緩緩走了過來。


    對決開始約三十秒,便毫無疑問地徹底落敗了。


    真的是手足無措的慧太郎,除了不甘心也別無他法。


    「──為什麽!」


    即使如此,仍然忍不住開口質問,那絕不是因為他想保命而試圖爭取時間。無論是武藝的優劣、二元價值觀,或是被迫背上罪行的私怨等等,都不是此刻慧太郎憤恨的原因。而是更為「不盡人意」的事情,驅使他如此衝動。


    「為什麽你要從事恐怖行動?為什麽像你這麽優秀的男子漢,會在勒克萊爾號做出那麽殘暴的行為?你們不斷從事這種慘無人道的行徑,隻會讓仇恨波及到其他無辜的〈裸蟲〉身上啊,你知道嗎?」


    「聽你的語氣……是有人告訴你關於〈烈日幻霧〉的事情吧?」


    約瑟夫在眼前停下腳步。慧太郎仍然朝著他大喊:


    「你覺得那種做法,真的能讓〈裸蟲〉取得應有的權利嗎!」


    「……誰知道呢。我是個無賴,搞不懂太複雜的事。但我隻能選擇相信。」


    隻能相信。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因為被逼到這種地步,所以隻能選擇相信。


    直到這一刻之前,慧太郎一直覺得「相信」是一種樂觀進取的行為。


    「至少就我個人而言,並沒有在想改變社會結構這種誇張的事。人類不是那麽簡單就會改變的生物。隻是,即使如此,也總比坐著等待毀滅要來得好啊。」


    「……我的國家也一樣。在世上蔓延的無數不平和不滿,使革命的熱潮日益增強。尊皇攘夷、倒幕、維新……可是,那種行為根本荒謬至極!」


    無論規模大小,隻要引發爭端,就會造成人命犧牲。而最為傷心的,總是當事者以外的無辜之人。慧太郎最無法接受的就是無端奪走人命的行為。〈烈日幻霧〉奉行的恐怖主義,正是造成無辜民眾犧牲的最大元凶。


    「既然你也明白急遽的變化行不通,那就先約束自己的行為!先暫時忍耐!讓社會能夠真正接受你們〈裸蟲〉,是需要時間的啊!現在就自暴自棄的話,連總有一天會到來、彼此能夠共存的未來也──」


    「你說總有一天?未來?」


    那一刻,慧太郎產生了錯覺,彷佛看見約瑟夫在忽然之間,渾身被熊熊火焰包圍。


    強烈到足以癲狂的悲憤,以及深不見底的憎惡,化為一道道利刃,彷佛能將肌膚割成碎片。由於氣氛太過凝重,慧太郎忍不住大口喘氣。約瑟夫不經意展現出來的驚人氣勢,並不是針對慧太郎而來,但是其中蘊含雄渾的熱量,讓麵對的人都不禁為之膽寒。


    「……像你這種人,說出口的話都很像。」


    然而他回話時的語氣卻一點也不激昂,到底是為什麽呢?


    「『總有一天』、『遲早』、『一定』、『必定』、『未來』、『明天』──明明毫無根據,卻大言不慚地述說美好的夢想,彷佛往後會有無限的可能。但是,你是真的打從心底這麽認為嗎?不過是把『總有一天』掛在嘴邊說說而已。」


    「你……在說什……」


    正打算出言反駁時,腦中忽然閃過,昨天在沙灘上看海時產生的想法。


    ──無論未來麵臨多大的波折,隻要自己不放棄,「總有一天」一定能實現。


    一定能回到故鄉,他如此相信著,也隻能相信了。但在此同時,自己的確還是懷有一絲不安。也許,秋津慧太郎再也回不了家鄉。


    自己真的相信這樣的未來嗎?相信,真的是一種樂觀積極的行為嗎?


    還是說,自己和約瑟夫一樣,單純隻是「隻能選擇相信」而已?


    「不、不是的!並不是這樣,我隻是……!」


    正因為明白有些夢想永遠不會實現,所以看起來才會如此美妙動人。所謂的「總有一天」,不過是將心中的放棄與悲觀,以憧憬的形式述說出來而已,那不過是如消遣一般,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話語。


    「以前我也一直在等待那個『總有一天』。即使心中焦躁不安,我還是耐心等待。然而結果呢──我失去了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人。」


    約瑟夫壓抑感情說著。他一邊說話,一邊緩緩舉起六把槍其中的一把。


    「你的確是發自真心,所以我並不會笑你。但是你太幼稚了,僅憑粗淺的認知就妄加評論。」


    「……」


    「你不擅長口才,卻想以此說服我,所以才會被我輕鬆找到破綻。單純為了複仇拿起你的刀殺過來,不是很好嗎?」


    慧太郎並沒有誇誇其談的意思。但是在約瑟夫眼中,他或許隻是個看場麵說漂亮話,躲在安全地帶中指責異國的受害者,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更何況,秋津慧太郎不是〈裸蟲〉,隻是普通的人類而已。


    「我們已經無法等待,已經無法停手了。我們〈烈日幻霧〉就是一群被虛幻的未來所吸引,甘願撲火的飛蛾。我們就是一群愚者,既然這是個希望渺茫的夢想,那就放手一搏,至少拚一拚親手實現的可能性。你能夠否定我們嗎?能夠給我們一個更好的答案嗎?」


    隻見他隨意將手上的槍往下刺。目標是腹部,雖然刻意避開要害,但這一擊帶來的傷害絕對不輕。冷冰冰的利刃穿入體內的觸感,以及陣陣湧起的劇痛,令人發嘔。


    「──所謂的『總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呢?」


    約瑟夫的語調,直到最後仍舊冷冽。但是,的確能從這些話中,感覺到他在放聲嘶吼。但自己的感受力駑鈍到令人發指,完全聽不出那滴血般的嘶吼究竟在訴說些什麽。麵對他們的錯誤行徑,僅僅隻能大喊:「那是錯的!」一想到自己如此無力,除了悔恨不甘心,卻也別無他法。


    感覺夜色的幽暗又濃了一層。視野急遽縮小,意識漸漸遠去。


    但就在完全昏迷之前,慧太郎聽見一道溫柔的幻聽。


    「慧太郎!」


    聽得出擔憂和緊張──來自亨麗.法布爾的聲音。


    ○


    剛才的爆炸聲和閃光引發注目,周圍看熱鬧的人潮越來越多。


    遮蔽視線的煙霧已然散去,但小巷裏果然隻剩下幾道血痕而已。


    「……嘖,逃掉了嗎?」


    約瑟夫唾罵了一聲。此時他已完成擬態,恢複成人類的外貌。


    隻差一步就能完成其中一項任務時,突然有第三者衝進場中,將目標人物秋津慧太郎強行帶走。真是無話可說啊,自己竟然再三如此失態。


    前來礙事的人,就是自己襲擊飛船時,也待在附近的那架紅色魔女掃帚。雖然操縱者用飛行帽和防風鏡掩飾麵貌,不過應該是個在野的魔法師。對方從上空急襲,四處散布巨大的聲響和盛大的閃光,為求保險還很周全地放出煙幕。由於之後還有另一項大任務等著執行,此時不能引來不必要的注目,隻能暫時撤退。過了段時間再回到現場,不出所料,目標已經不見蹤影。


    手法相當漂亮,看得出是個老手。雖然不知道目標為何擁有這等程度的幫手,但此人帶來的威脅絕不容小覷。看來得將這項任務的難度再往上提高了。


    「約瑟夫大人,接下來該怎麽做?」


    聽見呼喚而轉頭查看。混在人群中的兩名部下,神情肅然地等待自己的指示。


    這兩人也參與了勒克萊爾號襲擊行動,本來還有另外兩人,原先預定要以這五人小組進行下一項「樞機主教暗殺行動」,但是那兩人的水準比想像中更低,在勒克萊爾號未經自己許可就擅自開槍,導致原本能拿到手的物品,隨著秋津慧太郎一起落入海中。而他們之後也犯下許多失誤,隻好遣送回總部。由於已經沒有時間等待補充新兵,隻能以在場的三人繼續執行暗殺任務。


    「要繼續追查那個東方人嗎?放著不管或許會產生危害。」


    「……沒關係,那家夥晚點再處理。抹殺樞機主教較為優先。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


    遵命。簡短回應後,兩名部下不待自己下令,便消失在眼前,為了最後的任務展開準備工作。本來應該有一批部隊可用,但就如前述那兩個派不上用場的成員一樣,最近隨著組織擴大,程度低劣的成員也漸漸多了。實在可悲可歎啊。


    「如果忘了理想,『總有一天』永遠都隻是『總有一天』……嗎?」


    隻能選擇相信──這恐怕是世上最為甘美的不自由了。


    人在作夢時能夠得到滿足。但是其實也代表著「隻能靠作夢來滿足」的意思。相信是一種需要毅力的誌業,徒具形式是不行的。


    年輕世代的成員越來越多,當然是件好事。可是,他們的心中擁有堅定的決心嗎?自己在長年消磨之下,現在隻能緊抓著吸附於心中的那一點餘燼,但當初的確有股熊熊烈火。而他們是否擁有這麽強烈的信念呢?


    不經意竟然開始思索感傷的事情,這是為將者的大忌。雖然他覺得此時冒出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是──如果夢想實現了,也想聽聽那個日本人心中的答案啊。


    ○


    又作夢了,這次沒有斷斷續續,卻是自己仍在故鄉時,經常夢見的惡夢。


    有自己熟悉的人、似曾相識的人,還有未曾謀麵的人。


    一個又一個在眼前現身,不停地對慧太郎說話。幾乎都是誹謗中傷的話,內容大致都是「關於繼承家主的什麽什麽」,重複性高到耳朵都要長繭,無聊至極的斥責。


    而每一次在夢境中,最後現身的人一定是父親。


    但隻有這次不一樣,那人的臉龐既像師傅又像約瑟夫,還有哥哥和那個〈裸蟲〉小孩子的影子,甚至還隱隱約約看得見亨麗的模樣。


    ──軟弱的家夥。


    不出所料,最後作結的還是這一句話。但還是讓自己心痛不已。


    是啊,我也明白。不需要別人提醒,我自己就很清楚。


    甚至興不起一絲反駁的念頭,就這樣自暴自棄地回應──這時,突然清醒了。


    「……?」


    憑藉著掛在天花板上的煤氣燈這不充足的光線,室內的陰影看起來更加立體。雜七雜八的物品擺放得很擁擠,看來這是在某間小屋或類似的環境中。


    自己被安置在角落一張小床上,腹部被繃帶緊緊捆住。大概是黎明將至,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白,與約瑟夫交戰後算起,或許過了十小時左右吧。鏘鏘作響的暖爐,將室內烤得十分溫暖,感覺相當舒適。


    「喀咚!」突然響起一陣噪音。轉頭一看,才發現穿著飛行服的亨麗.法布爾,就站在打開的房門邊。一個木製水桶掉在腳邊,裏頭的水濺濕了大片地板。大概是外頭有水井還是其他的水源,她剛從那裏汲完水回來吧。


    「哈、哈囉……晚、晚安?」


    麵對一個才大吵一架的人,而且又被她救了一命──看這狀況應該沒錯──實際上這狀況實在相當尷尬。於是慧太郎不禁抬起手,一句奇怪的問候就這樣脫口而出。


    話聲方落,本來癡癡望著這邊的亨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放在房間中央桌子上,長度和自己上半身差不多的直尺,二話不說就打了過來。


    「咦?不會吧,等等……好痛!別、別打了、亨麗!這真的有夠痛耶!」


    「吵死了,不要頂嘴!乖乖閉嘴讓我揍你一頓!」


    啪噠!啪噠!亨麗拿著直尺毫不留情地痛打慧太郎的頭,肩膀不住顫抖,臉上因為激動而染成一片赤紅,鼻子喘著粗氣。最重要的是,可以看見她眼中冒出大顆的淚珠。


    「怎樣啦!你到底想怎樣嘛!是和我有什麽仇恨嗎?為什麽又把自己弄到快死掉了?你到底要害人多擔心呀!看你渾身是血的樣子,我有多麽……總之你就是愛讓人操心啦,真是個麻煩的孩子!明明是隻鼠婦,還那麽需要人家照顧!」


    「我、我知道了啦!對不起,我知道錯了……痛痛痛痛,好痛好痛!」


    「我才不會原諒你!怎麽可能會原諒你啊!像這樣心情低落就跑去亂來一通,最後才道歉,而且還擺出那種『我就是個笨小孩』的表情!你心裏一定在想,隻要這麽做,就能激發那個大胸部騎士或是我心中的母性對吧!對啦,我就是上當了!來笑我啊!」


    「等、等一下好不好,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啊!」


    麵對彷佛大水潰堤般癲狂的亨麗,慧太郎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總之隻能不斷道歉。當然,是用下跪的方式,而且是用盡全力的下跪來道歉,但還是挨了三十次以上的直尺攻擊。雖然這次完全是自己不對,還是覺得挨這麽多下有點沒道理。


    過了段時間,亨麗大概終於冷靜下來了,大口喘著氣放下了直尺。


    「……你真的……讓我很擔心耶。」


    亨麗輕輕地說出這麽一句,似乎還有點鬧別扭的感覺。這讓人湧起一股愧疚到無地自容的情緒,但同時卻不知為何,也有點開心,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嗯,對不起,我太衝動了。還有……早上的事情也是。」


    亨麗「唔!」地一聲鼓起臉頰。很明顯寫著「居然被搶先道歉了」的那個表情,看起來更好笑了。接著,她轉身走回門口,撿起掉在地上的水桶後說:


    「……我再去……打一桶水喔。」


    「咦?啊,不用啦,還是我去就好──」


    「不可以啦,笨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傷啊!給我乖乖躺好!」


    她咬牙切齒地這麽說。不過,腹部的穿刺傷已經完全不痛了。大概痊愈得差不多了。是亨麗用魔法治好的嗎?


    無論如何,在她提著水桶,準備轉身走出門外時,她似乎有些害羞地開口:


    「──慧太郎。」


    「?」


    「我也想為早上的事,跟你說聲對不起。還有……我、我們可以和好嗎?」


    乾脆到讓人嚇一大跳的道歉。而慧太郎這次真的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了,想當然耳,之後又被亨麗劈裏啪啦痛扁一頓。


    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說服她,自己的傷已經沒有大礙。


    亨麗說,這裏位於聖凱薩琳學園東側的大森林邊緣,是她從事大規模研究和魔法修行時所使用的工房。這棟小屋也是她花了半年獨自蓋好的。


    在這棟略為狹小的小屋中,慧太郎坐在中央的桌子旁,一邊喝著亨麗泡給他的咖啡歐蕾,一邊說明在城裏發生的事情。聽完之後,坐於對麵的亨麗這麽說: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咦?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打算阻止約瑟夫的企圖,關於這件事,我也不會再多說什麽。我想問的是,你打算『怎麽阻止』他?」


    怎麽阻止──這當然不是在問要采取什麽手段,這一點慧太郎也心知肚明。


    「……我也不知道。我的心中有一套正義,但那卻是沒有任何益處的正義。即使訴諸武力,也完全無法改變〈裸蟲〉遭世人舍棄的現實。就算對那些無法得救的人說『你們這種做法是錯的!』他們也不可能聽得進去。」


    「你想得太複雜了──真的是講都講不聽呢。所以說你還真是個麻煩的孩子。」


    「……嗯。約瑟夫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說我『其實隻要想著複仇就好了』。」


    的確,如果這樣想,事情就簡單多了。畢竟就隻是複仇,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動機。但是慧太郎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強烈抗拒隻憑這個理由就拔刀相向。


    想必是因為自己和約瑟夫交手時,無意中稍微觸及了他的內心吧。


    雖然不清楚〈烈日幻霧〉整體的意向為何,但是至少約瑟夫這個人,他的確知道自己背離了正義。他十分清楚恐怖活動有多麽慘無人道,即使如此,還是不得不做出如此苦澀的決定,慧太郎能切身感受到那種痛不欲生的感情。了解這麽多之後,他又怎麽能假裝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呢?


    還是說,果然是因為自己太過軟弱嗎?


    反正也想不出答案,那就乾脆冷血一點,不去理會所有「不盡人意」之事,以自己最擅長的劍術,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就好了。


    父親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想必師傅也是如此。哥哥行事很有分寸,大概會選擇袖手旁觀吧。


    但是慧太郎辦不到,這兩種做法他都無法接受。


    他不願意袖手旁觀。即使身為常人的自己,可能沒辦法完完全全理解那些遭到迫害的〈裸蟲〉的心情,他還是不願坐視不管。可是慧太郎能做的事,似乎隻有揮動手上的刀而已。而且敵人縱使有錯,恐怕也不能歸類為「邪惡」,所以他也遲遲無法解除心中的迷惘。事實上,自己唯一能動用的手段,也已經敗在敵人手上了。


    付諸行動卻毫無建樹,現在的自己,或許配不上武士之名吧。發現自己終於變得一無是處後,臉上也不禁浮起自暴自棄的淺笑。


    「──欸,慧太郎。我們出去外麵一下好嗎?」


    在兩人陷入漫長的沉默後,亨麗突然說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想讓你看一看我引以為傲的庭院。來,快點起來了!」


    「咦?庭、庭院?呃,我搞不懂你在……等等,亨麗!現在沒有時間看……」


    但是反駁也沒有用,慧太郎還是被強拉著手,走到小屋外頭。可說是不出所料吧,門外就是一整片鬱鬱蒼蒼的樹林。此時已來到日出的時刻,一道道陽光穿過頭頂上厚實的樹冠傾瀉而下。


    亨麗準備帶自己去的地方,位在小屋後方。既然說是引以為傲的庭院,想來應該是一片色彩繽紛的花園,不然就是像日式枯山水那般雅致的庭園吧。但是在聽到她說「來,就是這裏喔!」之後,映入眼簾的光景,老實說真的讓人大吃一驚。


    那是一片荒地。


    就算放在這片單調的森林中,也算不上是什麽好景色。僅僅隻是一片荒蕪的寬敞空間而已。


    到處都看得見裸露在外的岩盤,不但沒有吸引人的花朵,甚至連一顆大樹也沒有,真的就隻能用荒地來形容。


    多少看得出有人為加工的痕跡。不過,那也隻是隨意將石頭推疊起來,把老樹直接放倒在地上罷了,一點情趣也沒有。在茂密的雜草之中,長了數種奇妙植物,但就算想恭維幾句也稱不上漂亮,此外這邊甚至連圍籬也沒有。


    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塊空地中可以感覺到小生物的氣息,數量多得有些不尋常。


    這裏潛藏著多不勝數的昆蟲氣息,相較於周圍寂靜的森林可說是天壤之別。


    「嗬嗬,怎麽樣?你一定覺得很失望吧?」


    慧太郎愣在原地,身旁的亨麗問了這個教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不過在他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回答時,亨麗卻以前所未聞的平穩語調,繼續說了下去:


    「這裏呢,是我的第二塊『荒地』喔。」


    「harmas?第二塊?」


    「沒錯。附帶一提呢,第一塊在我爺爺家後山,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做出來的。所謂的荒地,對我來說就是『樂園』的意思。讓所有的昆蟲都能自在安居,雖然地方不大,卻是個和平的小園地喔。」


    「…………」


    「我選定這塊氣溫十分穩定的地點,花了一年從各地搬來植物和礦物,打造出能讓很多種類的昆蟲一起棲息的環境。有時也會用點魔法彌補不足呢。像這樣千辛萬苦打造出來的荒地,我光是靜靜看著就很滿足呢。」


    慧太郎嚇了一跳,轉頭望著亨麗的側臉。他並不是因為剛才聽見的內容而吃驚,而是因為她說著說著,突然間就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有些冰涼。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呢,慧太郎。我呀,真的是個內心醜惡的女人。」


    亨麗的語氣還是一樣平穩。那是昨天早上,自己不經大腦就對她說出的話。


    「我之前應該也跟你提過,我家非常貧困呢。爸爸跟媽媽心地都很好,但最致命的一點,就是沒有做生意的頭腦,所以在祖業經營不下去後,又做起新的生意,但還是屢屢失敗,最後欠下驚人的債務。照這樣下去連弟弟都要沒飯吃了,於是我就下定決心站出來說:『好!全部都交給姊姊來解決吧!』」


    「這麽說,你之所以寫那麽多書,還從事和〈蟲〉相關的危險工作都是……?」


    「是啊。雖然隻能一點一點努力,不過現在我每個月都能寄錢回家喔。」


    暫時陷入一陣沉默。讓人不禁煩惱是不是該找些話安慰她。但亨麗卻主動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不是為此講這些話。實際上,她剛才的語氣十分輕鬆,感覺得出並不是要尋求廉價的慰藉。


    「不過呢,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隻要看到有錢的家夥,我就壓不住脾氣。雖然我也討厭自己這麽乖僻,可是真的沒辦法控製,『看不順眼』的情緒總會在第一時間就衝上心頭……不對,不隻是針對有錢人而已。事實上,我覺得我應該是對於『所有的人類』都懷有疑心吧,包含家境的因素在內,貴族和那些暴發戶隻是剛好比較容易被我敵視而已。」


    「所有的人類?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喜愛昆蟲的女生』啊。」


    你懂吧?她露出困擾的眼神望向這裏。那的確是個簡單易懂的答案。


    不喜歡昆蟲的人很多,而〈蟲〉就更不用說了。自己曾有親身經曆,所以能夠理解。


    過去在故鄉,曾經遇上長得像毛毛蟲的〈蟲〉。那隻〈蟲〉不但沒有吃人,也不曾做過什麽壞事,最後卻被結伴同行的父親親手了結。當時慧太郎哭著哀求父親「它好可憐,放了它好不好?」卻被父親大聲斥責。


    ──蠢貨!讓這麽惡心的怪物活下來幹什麽!


    傲慢至極。至今仍然記憶猶新,還是小孩的自己,已經感覺得出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在瓦馬拉韋的爺爺家,附近完全沒有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所以啊,我總是一個人在大自然裏玩了開來,也是在這時候開始迷上昆蟲和〈蟲〉的生態……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和其他人的感性越差越多。也因為這樣,當我回到家中,去村子裏唯一的學校念書時真的很辛苦。你也知道有的死小孩欺負人總是不留情,我就常常被欺負,被形容成老是在聊惡心生物的陰沉女生。」


    「陰沉?欺負?」


    這些詞感覺都和現在的亨麗扯不上關係。實在讓人難以想像。


    「我討厭有錢人,也討厭說昆蟲和〈蟲〉壞話的人。所以我才會討厭這世上所有的人,隻有昆蟲才是我的朋友──我就懷著這樣的心態,整天都逃進樂園之中,所以順理成章地,亨麗.法布爾就慢慢長成一個個性別扭的女生嘍。鏘鏘鏘鏘?」


    「等、等一下,這不是拿來開玩笑的事……」


    「──不過呀,就在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奇特的日本男孩子。」


    慧太郎急忙閉上嘴巴,目不轉睛凝視著亨麗。而她還故意眨了個單眼。


    「那個人為了拯救火車上大批的乘客,居然擋在聖甲蟲凱布利麵前,但最後乘客和〈蟲〉都沒犧牲,讓事情圓滿落幕……明明做了那麽驚人的事,卻還替被自己砍傷的凱布利擔心,真是個直率到讓人難為情的家夥呢。」


    亨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牽在一起的手,又多了一股溫柔的力道。


    「該怎麽說呢?就好像是找到寶藏的感覺。『啊,好棒喔!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好棒喔!』慧太郎,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麽興奮嗎?」


    「……所以,剛遇見我不久,你就主動幫了我許多忙,也是因為這個……?」


    「嗯,大概是吧。其實我到剛才為止,都沒有想明白呢。昨天,認識的人提醒我:『想要和好的話,代表那個人就是你的朋友。』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究竟是為什麽。直到開始照顧受了重傷的你,我才終於想起那一天的心境。」


    亨麗說得眉飛色舞,就像是被一出美妙的歌劇深深吸引的少女一樣。但正因為如此,慧太郎更是厭惡自己,對自己感到火大。


    ──你就是這樣才會老是隻能跟昆蟲當朋友!


    一次又一次,痛徹心扉。自己在那個時候,真的說了絕對不能說出口的話。


    那是將亨麗的心意、將她對於秋津慧太郎這個人懷抱的期待,全都化為烏有,最為惡劣的背叛行為。但是她現在還是願意像這樣對自己露出微笑,這不是用寬容大度就能一語帶過的小事。


    「對不起,亨麗。我……」


    慧太郎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亨麗突然把他的頭抱進自己懷裏。臉頰感受到的柔軟觸感,讓他的臉一下子就滾燙起來。


    「沒關係,你不用再道歉了。因為有錯的人是我。」


    「可、可是……!」


    「我跟你說喔,慧太郎。你的想法總是很正直,就是因為太過正直了,所以才會讓人不時覺得有些不快。但是呢,那是因為我還有周圍的人有問題,才會這樣。完全不是你的錯。」


    慧太郎很難乖乖接受這番話,他已經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


    「……就算沒有錯,可是我也無力改變現實。」


    「是啊,隻是現在還不行。不過,如果因為無能為力,就不願意出麵糾正錯誤,那麽這個世界就會充滿扭曲了。就會像我『不需要人類的朋友』那樣,把不喜歡的問題都撇得一乾二淨。不管遇上什麽問題,都隨意撇清、拒絕,或是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冷笑以對──世界就會像這樣,變成真正的荒地了。」


    亨麗的聲音顯得溫潤而沉穩,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她散發如此成熟的氣質。


    慧太郎不知不覺閉上眼睛,雙手環抱她纖細的身軀。本來自己應該是沒辦法像這樣,輕鬆自然地與異性接觸,但不知道為什麽,此刻卻自然而然發生了。


    「我喜歡〈蟲〉,而且還是個魔女。所以無法原諒那個光憑自由心證就將許多人打上異端烙印,僅憑個人好惡就將〈裸蟲〉全都踢落懸崖的樞機主教。但是,就算無法原諒他,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去做的,對吧?你昨天拚了命想要阻止說了要袖手旁觀這種蠢話的我。我覺得你可以因此而自豪喔,慧太郎。」


    說到這裏,她變得有些害羞,像是說笑般又恢複到平時的語氣說:


    「首先啊,〈裸蟲〉姑且不論,我可是非常討厭〈烈日幻霧〉呢。因為那些人是把〈蟲〉當作武器來利用的混蛋。」


    「……嗯。在蝗蟲襲擊飛船的時候,難得看到你生氣到那種程度。」


    那時她心情肯定很複雜吧。經曆孤獨的童年,整日以昆蟲為友的她,對於因為〈蟲〉產生變異而被逼上絕路的〈裸蟲〉,以及利用那些〈蟲〉對社會露出獠牙的〈烈日幻霧〉,她心中的感情一定遠比自己所想像的更為複雜。


    「這個世界會需要笨蛋嗎?對錯誤的事情,會高喊『這是錯的!』的笨蛋。」


    可以感覺到她點了點頭,沒有一絲猶豫。彷佛在說,這不是廢話嗎?


    亨麗放開慧太郎的頭。雖然一瞬間對於遠去的溫暖感到不舍,他還是跟著放開了雙手。心髒跳得飛快,總覺得不太敢直視她的臉。


    「但是,我還是不願意做一個單純的笨蛋。如果要否定別人的做法,就一定要告訴對方更好的做法才行。不然就沒有意義了。」


    「真的很認真耶,不過這才像你。那接下來就要去尋找這個答案嘍。」


    不過,做起來肯定沒有講的那麽簡單,畢竟是要解決「不盡人意之事」的方法。人們有多喜歡把「捉摸不定的未來」掛在嘴邊,要實現就有多困難。


    但是此刻的慧太郎,對於那個「總有一天」燃起了強烈的信心。


    「路途會很漫長喔。唉,反正都上了賊船,我也陪你一起找吧。」


    「啊~……那個,雖然很感謝你的好意,但這聽起來就像是繞個圈子在講『反正你暫時也回不了日本』一樣吧?」


    「因為啊,你不是又被我救了一次嗎?所以你的人生已經有一半歸我嘍!就算你洗清冤屈,在還沒有還清人情之前,我絕對不會放你回去的。」


    這不就是螳螂嗎?自己最後還是走上雄螳螂的末路啊。


    慧太郎忍不住苦笑起來,然後把手貼在胸口。裏麵雖然還有一大堆的迷惘,但卻不可思議地覺得輕鬆了許多。迷惘和覺悟,或許並不是不能共存呢。直到現在,他才察覺這個道理。


    慧太郎再度將目光放在眼前那一大片荒地,亨麗口中的「樂園」。


    這個世界或許就是一片充滿難題、赤裸而荒蕪不堪的土地。但即使同為荒地,他還是比較喜歡她那能讓許多昆蟲和平共處的「harmas」。就算不盡人意,還是得努力找出彼此願意妥協的平衡點,成為大家能攜手前進的世界。


    「──亨麗。」


    「怎麽啦,慧太郎?」


    他輕吐一口氣。自己已不必為了接續話語鼓足勇氣了。


    「我想阻止約瑟夫,希望你能幫幫我。」


    「嗯,我很樂意喔。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朋友遞來的請求嘛。」


    她毫不猶豫地回應。之後,兩人望著對方,為了掩飾害羞而笑了,隨即不約而同再次牽起彼此的手,彷佛是在說,這次絕對不會放手,不會再分開。


    無意間仰望天空,發現太陽已經完全升起。由於在森林中隻有這片空間沒有樹木遮蔽,早晨爽朗的陽光直接傾注在全身。天空看來也格外澄淨。


    但就在此時──


    慧太郎在視野的遠方,發現了奇妙的東西。


    「?那是什麽?」


    在萬裏無雲的晴空彼方,宛如諭示不詳般染上了一片黑漬。


    像是雲霧或是煙霧,總是看起來就像是這類的東西,雖然沒有鄰近的對照物,但規模想必相當龐大。宛如生物萬頭鑽動的感覺,急速向西前進。


    難道是──慧太郎不寒而栗,就像是腳邊突然綻開一個無底洞一樣。


    「那是……暴食蝗蟲?」


    亨麗的叫聲近乎於哀號。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從那片黑霧的大小來看,聚集起來的蝗蟲數量,遠遠超過襲擊飛船那時的規模。


    一萬隻?兩萬隻?不對,很明顯地還要更多。這等規模的群體實在遙遙超出想像。


    在這個時間點,突然現身的大批暴食蝗蟲──無論是慧太郎或亨麗都十分清楚,這絕對不是自然現象。


    絕對沒錯。就是〈烈日幻霧〉,是約瑟夫他們展開行動了。


    既然如此,那麽這群蝗蟲的目標是伊蘇嗎?該不會就為了破壞一場會議,要讓整座城跟著陪葬?


    慧太郎因恐懼而無法動彈,身旁的亨麗慢慢吐出幾個字,聲音中帶著罕見的緊繃。彷佛在嘲笑他們的決心一般,事態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麵對這個狀況,她的臉色蒼白如死屍一般。


    「……亞巴頓……大衝擊……再次重演……」


    聽著她的低喃,慧太郎產生了一股近乎確信的預感。


    接下來,自己恐怕得接受一場試煉。自己將手中之劍托付給這個女孩,能否不再讓她悲傷下去呢?這次不會再有僥幸了,必定要麵對最殘酷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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