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十萬火急。回到事件開始的十分鍾前。


    在禮拜堂做完早彌撒後,學生與其他教師一起緩緩走回校舍的途中,走在身旁的米蕾優修女,是第一個發現西方天空出現詭異黑雲的人。


    「哎呀~?校長,那個,是什麽啊~?」


    她那異常慵懶的說話方式,讓每個聽見的人都有微微想睡的感覺,實在聽不出半分緊張感。所以當她如此呼喚時,泰芮絲修女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大概又看見某種罕見的鳥兒吧」,於是隻隨意應了幾聲,連腳步也沒停下。


    「討厭,看起來好惡心……那是什麽呀?好像有生命一樣……」


    「啊,大家快看!它朝著伊蘇過去了!」


    但是,身後有越來越多學生停下腳步,仰望天空發出不安的聲音。直到此刻,泰芮絲才終於感覺事情不對勁,跟著抬頭一探究竟。


    「這……?」


    這麽想來──沒錯,直到現在才想通。為何先前米蕾優和學生們,並沒有馬上警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還有心情對著天空品頭論足。或許也不能怪她們警戒心不足。


    畢竟她們都還年輕,而學生都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幾乎沒有親眼目睹〈蟲〉的機會,更遑論如此龐大的群體。


    但是泰芮絲知道。因為在那一瞬間,在場所有人之中,隻有泰芮絲曾經親身體驗過一七八七年那場前所未有的大蝗災──亞巴頓大衝擊。


    她沒有發出尖叫,隻能用奇跡來形容。


    因為那場事件,她失去了父親。經年累月所培養出的冷靜沉著,在這個深深刻印於心中的恐懼麵前,完全派不上用場。事實上,她幾乎嚇得快要癱坐在地了。


    結果到最後,還是身為教育者的意氣,以及心中僅剩的傲骨,讓她沒有尖叫也沒有腿軟,還能夠迅速展開下一步行動。


    「──大家注意!接下來請按照我的指示行動!」


    而到了此刻,聖凱薩琳學園已然陷入瘋狂。視線範圍內的建築物,都有少女們在胡亂逃竄,待在空地上的教師們,則是扯破了喉嚨在呼喊。


    一年舉行三次的避難訓練,隻要學生不當一回事,到了萬一發生時便無法發揮效果。在這個緊要關頭,的確證明了這一點。


    「喂,那邊的老師!你們還愣著做什麽?自己班級的學生都點完名了嗎!」


    泰芮絲簡單收拾過一些必需品後,這時正在中庭進行指揮。教師動作慢半拍,而學生也畏手畏腳。這場創校以來首次的全校避難行動,進度一延再延。回頭仰望天空,隻見眼前──沒錯,就近在眼前──的伊蘇上空,那團黑雲仍然按兵不動。雖然不清楚那群〈蟲〉為何沒有立刻開始覓食,但這時候的伊蘇早已變得混亂不堪,已經有不少汽車和馬車在街道上穿梭。


    「校、校長~!我找過每~個地方,還是找不到法布爾同學和秋津同學耶~!」


    米蕾優發出悲慘的哀號,快步跑了過來。泰芮絲深深歎了口氣說:


    「……這樣啊,那就別管了。你先把那兩位同學的事情放在一邊吧。」


    「可、可是~!她們兩個~都是我的學生耶~!」


    自己也知道,但是既然找不到,那也沒辦法。其實剛才米蕾優報告那兩人不在時,反而不怎麽令人意外。


    「凡有〈蟲〉出沒之處,法布爾必定現身──這樣形容似乎太誇張了?」


    這時候那兩人應該正在合力行動吧,就在伊蘇的某處。


    事態都演變到這個地步了,仍然對那位前途無量的學生寄予一絲期待,是不是有些殘忍?泰芮絲夾雜著苦笑這麽想,無意間看見有個學生蹲在中庭角落──


    「那邊的同學,請快點動起來!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祈禱?」


    「……嗚哇~校長,你也說得太露骨了啦~」


    事態十萬火急。連修女也無暇向神祈禱。


    ○


    在危機之中無路可逃的人,究竟會做出什麽行動?陷入混亂的群眾心理會以什麽樣的形式表露出來?此刻,能夠在伊蘇的街頭找到明確的答案。


    「……這真是太慘了。」


    坐在魔女掃帚上觀察底下的光景,慧太郎忍不住如此低喃。


    人群在街道上互相推擠,汽車在馬路中塞成一團。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怒吼聲,還有鍾樓上的大鍾當、當、當響個不停,發出避難警告。一部分居民發生暴動衝向警方,還有一部分居民因為壓力過大,開始對流浪漢暴力相向。某處傳來槍響,另一處又竄起火苗,而趁火打劫的人也層出不窮。還有一波又一波失去理智的煽動者。最可怕的一點是,即使頭上的威脅仍未帶來實質上的危害,都市機能還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癱瘓了。


    由於事態緊急,所以連衣服也沒換,就火速從亨麗的工房趕過來,沒想到伊蘇的狀況比預期中更為慘烈。慧太郎咬牙切齒,抬起頭狠狠地瞪著那群不知為何待在上空不動的暴食蝗蟲。


    「那群蝗蟲為什麽一點動靜也沒有?真的是約瑟夫他們在操縱嗎?」


    「不會錯的!如果沒有使用『魔法』,是沒辦法讓『他們』像這樣,乖乖待在原地!」


    握著魔女掃帚的操縱杆,毫不掩飾心中焦慮大喊的亨麗,身上配備了史無前例的重武裝。她帶上長短兩挺鳥銃,腰後還背著一支大筒狀的物體。昨晚為了尋找慧太郎而跑出學園時,她身上似乎已經帶著這些裝備了。


    慧太郎強忍著心中的急切,繼續發問:


    「那麽他們的目的是什麽?約瑟夫他們用魔法來控製〈蟲〉,到底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至少他們並沒有打算進行無差別恐怖攻擊!」


    約瑟夫身上帶有江湖人的俠氣,或許不願造成無謂的犧牲──慧太郎腦中一瞬間產生這樣的想法,但連忙甩甩頭。想法太天真了,怎麽能把希望放在敵人身上。


    想一想勒克萊爾號的事情經過,就知道這個想法太不切實際了。雖然約瑟夫的確不是那種品格低劣的混混,但事實上,為達到目的,這個男人也不介意犧牲人命。若是為了逼迫目標人物樞機主教等人現身,將雜食性的蝗蟲投放到城鎮中,想必他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吧。但是實際上他並沒有這麽做──


    「……該不會──」


    先前因為風切聲總是抬高音量說話的亨麗,此刻卻像失了魂一樣喃喃自語:


    「其實不是『不動手』,而是『不能動手』吧。」


    「?你的意思是……以魔法操控也有極限嗎?」


    「沒錯,畢竟數量多到這種程度。現在聚成一團或許沒問題,但要是將『他們』投放到街上,萬一控製有什麽差錯,也可能會傷到自己人。」


    「這麽說,一直待在那邊按兵不動的蝗蟲群,隻是拿來示威用嗎?」


    「那……嗯,算是吧。感覺還是有點奇怪,既然不是用來在短時間內找出目標的所在位置,那何必動用『他們』把事情鬧大,采用普通的暗殺手段就好啦。」


    話雖如此,現在考慮這些額外的問題也無濟於事。重點在於,該如何比約瑟夫他們早一步找到樞機主教那些人。亨麗將魔女掃帚的高度,下降到接近建築物屋頂的高度,保持低空飛行,慢慢探察視野所及的範圍。雖然這麽作效率非常差,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


    然而就在此時,慧太郎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喚他們,連忙看向下方的街道,沒有花多少時間,就看見了那名熟悉的魁梧男子。


    「亨麗,你看那邊!是維多克先生!就在紅色屋頂的旅館四──嗚哇!」


    話才講到一半,大概是亨麗也看見了吧,一下子將魔女掃帚轉了個方向,讓慧太郎差點咬到舌頭。亨麗就這樣將速度降低到極限,逐漸接近那位揮著手打招呼,世界唯一的偵探法蘭索瓦.維多克所在的旅館四樓露台。


    「慧太郎,你跳過去!」


    「喔…………啥?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嘍!街上變成這種狀態,根本無法降落,就算想辦法降落,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飛得起來呢!你過去聽聽他要說什麽!」


    雖然這麽說的確有道理,但是這個要求實在是太亂來了。唉,真是沒辦法!慧太郎一邊嘟噥,同時不拖泥帶水地算好時間就放膽跳了過去。幸好亨麗飛得相當靠近,輕輕鬆鬆就踏上了露台。這和從二十公尺上空跳向飛船氣囊相比,隻是小事一件。接著,慧太郎起身麵向維多克說:


    「早安,先生!我代替亨麗過來和你談談。」


    「你、你幹出這種嚇死人的事情,居然還一臉沒事地打招呼啊!」


    不知為何,他看起來有點退縮,但隨後似乎又想起現在是緊要關頭,繼續說:


    「喂,這下事情大條了。雖然事前就猜到〈烈日幻霧〉準備進行某種計畫,沒想到竟然鬧得這麽誇張啊……我也有點失算了。看這樣想要逃到城外也很困難啦。」


    「……是的。外麵太危險了,還是盡量待在屋內吧。」


    就算叫我出門,我也不敢啊。維多克微微搖著身體這麽說,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所以,你們兩個怎麽會跑來伊蘇?如果要約會也不必硬要選這個時候吧。」


    「不、不是啦!那個,我們想試試看能不能阻止〈烈日幻霧〉……」


    「哼,我就知道。就算年輕氣盛也要有個限度啊。雖然由我這個提供情報的人來開口,有點不太適合。但是我勸你們,還是不要為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就跑來淌渾水,可能會死喔。」


    「恕我拒絕。」


    慧太郎不假思索如此回答。維多克露出苦笑,但是他看起來好像有點開心。


    「真是愛逞強啊。到底為什麽?那個樞機主教,前天可是在飛船上吃了個大苦頭。你想想,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繼續舉行會談,那就表示他們會有相對應的準備吧?就算沒有像你這樣的小孩子出手幫忙,他們自己應該也能想辦法保住性命。」


    「或許吧。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眼睜睜看著〈烈日幻霧〉作亂。」


    「……也是啦。你還是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嗎?嗯,這也算是情理之中啦。」


    錯了。不對,其實也沒錯,但現在這隻是其中一項理由而已。不過也沒必要和他說得那麽深入,剛想到這裏,就聽見維多克開口:


    「好吧,我明白了。在事前就得知會談的傳言,卻什麽事也做不到,關於這一點,我也覺得自己該負點責任。我把最新的情報賣給你吧,就不收錢了──舉行會談的日期就是今天。雖然不知道樞機主教和首相的詳細動向,不過會談地點我倒是弄清楚了。」


    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看起來很傻,但還是不顧一切衝到他麵前追問:


    「真、真的嗎?太厲害了……不過,你是怎麽打聽到的?」


    「從一個精神恍惚,叫做墨利斯.波伊馮的外交部官員那裏聽來的,他是當時也在那艘飛船上的文官。聽說因為在遇襲時冒犯了樞機主教,現在已經丟掉飯碗了。然後呢,在樞機主教抵達這座城市後,那位老兄就從早到晚都在酒吧裏醉生夢死,我隻是請他多喝了幾杯,醉了以後就什麽都坦白啦,得來全不費工夫。」


    名偵探。這個人的確稱得上是名偵探。冠上「名」這個字,完全沒有異議。


    在尊敬的眼神之下,維多克的心情似乎還不錯,他沒有誇誇其談,而是直截了當地說了:


    「──在聖戈哈丹主教座堂。亨麗埃塔應該知道在哪裏。」


    「不、不勝感激!現在沒有時間,等之後有機會再向你行大禮致謝!」


    免啦免啦,維多克揮揮手這麽說。就在此時──「慧太郎,快看那些蝗蟲!」駕著魔女掃帚再次接近旅館的亨麗,帶著緊繃的聲音高喊著。


    將目光投向那一大群暴食蝗蟲停留的空域,那附近似乎發生了幾起小爆炸。仔細一看,發現是好幾架魔女掃帚在空中飛速繞行交錯。


    「?那個該不會就是軍隊魔法師吧?」


    「好像是呢。那就太好了,軍方一定是察覺到這裏狀況不對勁──」


    但是慧太郎還沒說完,「啊啊!」就聽見維多克冷不防大叫起來。


    「可惡,原來是這麽回事!喂,這下大事不妙嘍!」


    「大、大事不妙?呃,可是他們不就是從某處的軍方設施趕來救援的嗎……?」


    「不對!如果是從布雷斯特趕到這裏,不可能這麽快。而且看這個數量,他們肯定是一開始就在城裏了。那些人大概是樞機主教和首相的護衛!」


    因為吃過苦頭,所以也會有所準備。這是剛才維多克說過的話。這就表示他們記取了飛船上的教訓,為了因應〈蟲〉的再次來襲,在身邊安置了相當數量的魔法師吧。可是,這樣又有什麽不妙呢?


    「你還不懂嗎?那是佯攻!所以那些〈蟲〉才會一直待在那麽顯眼的地方!」


    佯攻,引人注意,誘使敵方出兵──啊啊,原來如此。也就是說,現在大本營的兵力變薄弱了。


    「快去吧,小弟弟!〈烈日幻霧〉已經掌握樞機主教他們的位置了!」


    不等維多克提醒,慧太郎已經轉身跳過露台的欄杆,高聲大喊:


    「亨麗,我們走!快去聖戈哈丹主教座堂!」


    ○


    聖戈哈丹主教座堂──正式名稱為伊蘇大聖堂。在擁有相當多宗教性建築物的伊蘇之中,可說最為惹人注目,乃是一座氣氛莊嚴的哥德式建築。


    過去,聖奎諾裏曾在風氣糜爛的伊蘇,熱心地堅持傳教工作。與他關係匪淺的聖戈哈丹,也得到了冠名的榮耀。而這座主教座堂,雖然規模不及那座著名的巴黎聖母院,卻也擁有兩百扇以上複雜而精致的花窗玻璃,也因為美麗如斯而被讚美為「落入凡塵的彩虹城」。位於伊蘇的西側地區,距離城裏的中央廣場不過數公裏,在妲幽河的襯映下,染上夕陽紅的顏色,是大聖堂公認最為美麗的樣貌。


    而在這座聖戈哈丹主教座堂的禮拜堂中,講壇正前方擺了一方桌子,愛德華多.瓦爾提斯.柯爾亞諾樞機主教現在隔著桌子,和阿道夫.梯也爾首相麵對麵坐著。


    外頭慘不忍睹的騷動,在禮拜堂中當然也能聽見。先前便一直在門前警戒的護衛,麵對一波又一波高喊「讓我們進去躲躲」的民眾,實在是疲於應付。


    「……哎呀呀,這下可沒辦法進行會談了呢。」


    「沒事,這場騷動很快就會平靜下來。還請您拭目以待,我軍精銳的實力。」


    梯也爾一派悠然,說話如演戲般浮誇。那張總是掛著微笑的瓜子臉上,卻有著一雙如猛禽般的眼睛。被那銳利的眼神注視,讓柯爾亞諾差點咂嘴出聲。


    居然膽敢在本人麵前,毫不避諱地說出「我軍精銳的實力」這種話來。


    他若無其事瞄了瞄周圍情況。似乎是為了避免打擾兩人的對話,數名護衛留出適當距離,全神戒備著可能被入侵的入口。這些人全都穿著便服,但其中兩人毫無疑問就是軍隊魔法師。加上剛才為了消滅〈蟲〉而出現在城鎮上空的那七人,梯也爾竟然帶了九個異端分子過來。


    從前天的襲擊飛船事件來考量,的確有必要加強戒備,而護衛中含有魔法師的可能性,柯爾亞諾當然也有想到。但是,數量竟然多到這種程度,而且一有狀況,就毫不掩飾地表明身分,這個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主教閣下,可否請您別用那麽可怕的眼神望著我?要是沒有魔法師的話,現在這個世界可就維持不下去了,而這關於這一點,相信梵蒂岡也十分清楚。而主教閣下您應該不是為了指責這種公開的秘密,才親自訪問我國吧?」


    「……的確如此。但是首相先生,您不認為無論任何事,都該有個『不容打破的底線』嗎?」


    即使狠狠瞪著大言不慚的梯也爾,他的臉色還是平靜無波。由於對方比想像中更為狡詐,讓柯爾亞諾不禁露出不快的神情。


    但正如同這個男人所言,若是執著於這些意識形態上的問題,就無法展開討論。這場好不容易才促成的秘密會談,也差不多該切入主題了。柯爾亞諾坐正身子,露出非常沉痛的表情繼續說:


    「──話雖如此,但貴國的確也受到那些下賤的蛆蟲所侵蝕,加上現在各地反叛的火種仍未消逝等等問題,我想您應該心裏有數吧,首相先生。」


    「哈哈。哎呀呀,真的是啊。最近那群自稱〈烈日幻霧〉的家夥,變得有些礙眼。讓人看了有點煩啊。」


    這樣才對嘛。柯爾亞諾在心中暗笑。先前的諸國訪問不過就是前哨戰,法國這裏才是主戰場呀。在這為了〈裸蟲〉組織這不祥存在而傷透腦筋的國家,肯定很有機會重振教會的榮光。


    「那就進入正題吧,首相。請務必聽一聽我的提議。」


    「哦?您的提議該不會正好能夠一舉解決我的煩惱吧?」


    是啊,當然可以。這一來一回,雙方都心知肚明的對話最後,就在柯爾亞諾如此表示肯定之際──


    頭頂上突然爆出一陣尖銳的聲響。連忙抬頭一看,那高到令人目眩的禮拜堂天花板附近,有道黑影衝破了其中一扇花窗玻璃,飛速朝這邊落下。


    在柯爾亞諾等人嚇到有些出神時,那道影子以驚人之勢落下,著地的動作卻柔和到十分異常,隨後沐浴在色彩繽紛的玻璃碎雨之中,俐落地站起身子。


    是一名黑衣男子,外觀看起來像是從影子中走出來一般。他以沉靜至極的語調,開口問出第一句話:


    「──愛德華多.瓦爾提斯.柯爾亞諾,以及阿道夫.梯也爾對吧?」


    不過,此時在場的護衛早已展開行動。由於襲擊者落地的位置,正好夾在柯爾亞諾那兩人和護衛群的中間,所以護衛全都沒有拿出火器,也沒有使用魔法,而是迅速一擁而上,準備以近身戰製服黑衣男子。


    僅僅一閃。


    不對,正確來說是六閃。


    在那瞬間,有六道銀光在眼前一閃而過,至少在柯爾亞諾的眼中是這樣的景象。但光就結果來看的話,果然還是該用一閃來形容比較合適吧。


    回過神來,禮拜堂中隻剩下三個能動的人。其餘的人都被一擊打中要害,肚破腸流倒臥在血泊之中。每一具屍體的臉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死。這是一場從事發到結束不到短短十秒鍾的慘劇。


    「愚蠢的家夥們,居然自己放棄了人數上的優勢。」


    男子聲音不大,卻十分無情地批評著對手,淡然地甩去武器上的血水,此時他已脫下了黑色外套。


    露出蜘蛛與人融合的奇特麵貌。擁有人的四肢,以及另外四隻節肢,胸前不知為何戴著鑲有七色寶石的瓢蟲胸針。直到男子的外套從空中飄落地麵,柯爾亞諾才終於搞清楚狀況,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這、這這……?」


    「──是〈裸蟲〉啊。既然如此,應該是〈烈日幻霧〉嘍?」


    相較於嚇到無法順利發聲的柯爾亞諾,梯也爾麵對這樣的狀況一點也不驚慌,依舊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柯爾亞諾雖自覺自己像個極度的小人物,仍早已說不出話來。


    「你、你這家夥!竟然幹出這種事,別以為能夠這樣就算了啊!」


    「我也沒打算這樣就了事。我要的是你的命,樞機主教。」


    「……!」


    為什麽?這個世上為什麽有那麽多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他心想。


    自己可是樞機主教啊。是梵蒂岡的、世界最大宗教派閥十字教的樞機主教啊。竟然對神的代言人說出「把你的命交出來」這種話,這是何等傲慢,何等無恥?一個低賤如蟑螂的異端,若是膽敢在本人麵前現身,就該自行將那汙穢的身軀投入火中,這才合乎禮儀。


    相對於那既驚又恐的柯爾亞諾,梯也爾仍然一派冷靜地開口:


    「真虧你能闖到這裏來,你們還真是一群麻煩的害蟲啊。」


    「多謝您的誇獎,首相先生。不過嘛,我覺得您應該稍微注意一下打扮。滿身肥肉還穿著如此顯眼的衣著,又帶著一大群護衛,從上麵往下看,就像是個會走路的廣告塔一樣。」


    「來、來人啊……!沒有人在嗎!哼──外麵的警戒人員到底在幹什麽?」


    「你還是死心吧。那些人也被我們解決了。像這種四處散落肉塊的教會,暫時不會有人靠近的。」


    彷佛是在證實男子的發言,原本不斷從門後傳來的民眾喧鬧聲,這時早已停止了。但是柯爾亞諾還是頂著那張充滿怒氣的臉,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斷四處張望。但是,已經找不到任何護衛的蹤影了。就連梯也爾也認命地縮了縮肩膀。


    然而正當男子拿著武器一步步逼近目標時,卻突然間轉頭看向身後。他狠狠瞪著從講壇一直線向外延伸、褪了色的絨毯末端,也就是位於禮拜堂出入口的那扇大門。


    「──果然還是來了。」


    他隻拋下意義不明的一句話。但兩人還來不及感到疑惑,大門就伴隨著巨響被撞飛了。


    厚實的門板被蠻力硬生生撞破,隨後現身的是一道流線型的紅色影子。


    柯爾亞諾還記得,那是前天對著自己搭乘的飛船先鬧了一出無聊的惡作劇,後來自己遭到〈蟲〉襲擊時,不知為何又跑回來救援的那架魔女掃帚。


    衝入禮拜堂之中的魔女掃帚,在破門的前一刻,似乎已經先落在地上,以機身著陸的姿勢,順著慣性撞破門板進來。大剌剌地刮壞曆史悠久的地板,在禮拜堂中猛力向前衝的紅色機體,滑到一半就橫倒過來,機首和尾端的噴射口將兩側的長椅一排一排送上天,卻仍然停不下前進的腳步。


    操縱者依舊跨坐在座位上,而原本坐在後座的黑發少年,則是從滑行於地麵的魔女掃帚上立起單膝,身體前傾,宛如蓄勢待發的箭矢。他兩手並未用來支撐身體,而是伸往插在腰際如劍一般的物體,抓住劍鞘與握柄。


    隨後,少年躍入虛空,借用魔女掃帚向前衝的力道,像顆炮彈一樣衝向這裏──不對,是直直衝向站在柯爾亞諾前方數公尺的〈裸蟲〉。


    「吼喔喔喔喔喔喔!」


    震蕩在整個堂中的咆哮。出鞘的銀線。交錯的身影。清脆響起的兵器互擊聲。


    滋嚓嚓嚓。淩空出了一刀的少年,就這樣穿過〈裸蟲〉身旁,來到眼前急速停下。異國的風貌、異國的劍,宛如跑馬般的站姿。他用某種布料圍住脖頸,藏住臉龐的下半部。


    這時紅色魔女掃帚終於在接近禮拜堂的中央停了下來。開戰後僅僅對擊過一次,就沒有下一步動作的兩人,此刻同時轉身對望。少年昂然大吼,而男子則是語帶揶揄。


    「我來和你一決勝負了,約瑟夫!」


    「你說錯了吧?應該是特地跑來送上好不容易撿回的小命。」


    在上帝的麵前露出殺氣的雙雄眼中,柯爾亞諾等人不過就是多餘的雜物而已。


    ○


    禮拜堂當中的景象,慘烈至極。樞機主教等人的護衛,那幾名男子的死狀慘不忍睹。慧太郎擺出蜻蜓的架式,狠狠瞪著眼前的對手說:


    「……是你殺的?」


    「嗯,是我殺的。老實說他們還挺沒用的。」


    站在出刀距離一步外的約瑟夫,已經顯露出〈裸蟲〉的本性,化身為異形般的阿修羅。六隻共三對長短不一的利爪,彷佛在引誘自己上鉤般輕輕晃動。


    慧太郎從眼角餘光,看見了從魔女掃帚下來的亨麗。她刻意和這邊拉開距離,繞了一大圈走向講壇前的樞機主教等人,約瑟夫多半也察覺到她的動作了,不過在這種近距離對峙之中,哪怕隻有一瞬間,他也無法將視線從慧太郎身上移開。


    慧太郎放緩呼吸,讓自己漸漸融入越來越緊繃的決戰氣氛中。彷佛纏繞在全身上下的壓力,讓自己的雙腿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那是在飛船上,還有昨晚的兩次對峙當中,不曾發生的事情。而這份恐怖究竟因何而起,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要再幹這種蠢事了,約瑟夫。」


    慧太郎開口說道。在這生死交關的場合中,或許言語已然毫無價值,但他還是無法放棄溝通的機會。約瑟夫眯著眼哼了一聲。


    「都到這時候了,還在老調重彈,你也是個死纏爛打的男人啊。這個話題昨天就結束了吧。」


    「不要隨便劃下句點啊。在你聽進去之前,我會一直喊下去。」


    「直到『總有一天』我聽進去為止……嗎?」


    約瑟夫嘲諷了一句。雖然隻是短短一句話,卻是十分辛辣的反擊。


    「明明這麽年輕,卻相當有耐心啊。勒克萊爾號那件事似乎根本無所謂了呢。」


    「…………」


    慧太郎默默地繃緊雙臂,因為亨麗就快要來到自己身後的樞機主教身旁。如果要對約瑟夫動手,就必須抓準在場所有人剛好連成一直線的瞬間。


    「但麵對一個優點隻剩擇善固執的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麽──都永遠無法打動我的內心!」


    「我說了,我一定會讓你聽進去的!」


    雙方對吼是由約瑟夫搶得先機,但是,僅以毫厘之差率先出擊的卻是慧太郎。


    麵對約瑟夫爆發性加速逼近的利刃城寨,慧太郎以行雲流水般的步法滑過地麵,將高高舉起的無垢娘矩安毫不耍小伎倆地斬了下去。而迎接這一刀的,則是六道閃光,從各角度襲來的雜亂刺擊,構成一場暴風雨,襲向那毫無心機、親身赴險的愚蠢獵物。


    簡直就像昨晚對決的重演。由於數量和攻距都相差太多,在衝入可出刀的距離之前,就會先被一連串的攻擊刺成肉串。結果攻勢硬生生被壓成守勢,隻能一路被壓著打。


    但是,這一刻慧太郎瞄準的目標,本來就不是約瑟夫本人。


    而是從左方迎麵而來的長槍。慧太郎使盡全力斜斜斬向那支槍柄,讓那道刺擊往左下方彈開。這是基礎中的基礎,被稱為「擊落」的技術。


    對手擁有六把武器。身為〈裸蟲〉的約瑟夫臂力非比尋常,再加上那套不拘泥於長槍形式,宛如棍術般的高超槍法,讓他即使每隻手臂各持一把竿狀武器,也能運使如臂,毫無破綻可言。既然如此,那麽僅僅掃開其中一把武器,又有什麽用處呢?


    不,有用,的確有用。正因為對方手持六把武器,才無法避開這樣的陷阱。


    「唔!」


    剎那間,約瑟夫目眥盡裂。響起清脆金屬聲,遭到擊落的長槍,竟然與從左下方展開攻擊的另一支──中槍的槍柄猛力碰撞。


    而偏離軌道的中槍,往橫向大幅彈開,這次又和從這兩擊之間穿出的左側最後一擊,堪稱真正殺招的短槍撞在一起。


    僅僅一刀。慧太郎光憑這一招就將左方三槍悉數擋下,麵對這樣的妙手,約瑟夫徹底露出畏懼的神情。在此同時,他口中也輕輕吟出一聲感歎。


    但是慧太郎仍舊專注於戰鬥。他抓準這個轉瞬即逝,連再度揮刀都來不及的良機,一口氣衝向敵人必然空門大開的左側。在千鈞一發之際,側身閃過與先前三刺同時襲來的右側三刺,以肩膀撞上對手的身體──


    「──喝!」


    凝聚渾身勁道的衝撞。發動攻勢至今終於踩下第一步的腳掌,用力踏過地麵讓全身向前衝。隻見約瑟夫那精瘦的身軀,像是被蒸汽汽車撞上一般,朝著後方飛去。


    貼地滑行的對手,就這樣拉開了約五公尺的距離,才終於靠著手中的幾把槍插入地麵而停了下來。隨後,他猛力抬起頭來,看向這邊的目光,閃耀著無與倫比的光彩。


    「……嗬嗬,原來如此,還有這招啊?」


    約瑟夫露齒一笑。和過往那種冷笑不同,是發自於內心感到欣喜,宛如野獸般的笑容。讓人寒毛直豎,激出一身冷汗。


    「令人敬佩。剛才那一擊讓我有些感動啊,讓人大開眼界。」


    「──我說過,我會讓你聽進去的。」


    沒錯,自己還沒有蠢到毫無準備,就去麵對曾經打敗自己的對手。從今天早上在小屋中醒來開始,直到來到這裏為止,腦中一直在思考勝過約瑟夫的戰略。


    「你的六槍的確威力驚人。但那同時也擁有致命的缺陷。」


    如果是麵對四麵八方而來的大量敵人,自然沒有問題。但是,進入一對一對決時,無論槍的軌道如何變化,最終還是要匯集到對手身上這一點。換句話說,當進入單挑階段時,六槍的自由發揮已受到一定限製。針對這一點,慧太郎所思考出的戰法,就是如同先前的攻防戰那般,以擊落兵器為主軸。自己手上的那些武器,會「削減彼此的攻擊空間」,這就是約瑟夫的破綻。


    「亨麗!帶著那兩個人離開這裏!我來擋住這家夥!」


    慧太郎的目光始終留在約瑟夫身上,直接出聲呼喚身後關注著自己的亨麗。感覺到她有一些些猶豫,因為狀況十分急迫,所以他又喊了一句:


    「相信我!」


    「──!」


    堅定地告訴她──就相信你的助手、相信亨麗.法布爾的劍吧。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就一定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喔,慧太郎!」


    自己的意誌應該確實傳達給她了。她已經不再猶豫,連忙催促著還在碎碎念的樞機主教,以及沉著到有點奇怪的首相,盡快往祭壇旁邊的小門移動。約瑟夫雖然立刻有了反應,但又擔心會重蹈剛才的覆轍,不敢貿然衝上前攻擊。


    沒多久便響起開門聲,看來亨麗正要走出禮拜堂。但就在此時,慧太郎突然想起某個困擾已久的疑惑──想到那個還裹在層層繃帶之下,腹部的穿刺傷。


    「──亨麗,問你一個問題。」


    「?」


    「我昨天被約瑟夫刺出的傷口,是你幫我治好的嗎?」


    亨麗深深倒抽一口氣,這個反應就和回答沒有兩樣。沒想到她這麽不會說謊。


    「慧、慧太郎……我、我──!」


    「沒事了,我懂。既然你說不出口,表示一定發生了什麽,對吧?」


    隔了一會兒,才聽見她小聲地「……嗯。」了一句。那就沒問題了,心中頓時放下疑慮,其實慧太郎自己也隱約察覺到了。的確,這幾天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若是再提出這種多餘的問題,隻會礙事而已。


    「抱歉把你叫住!快走吧!」


    慧太郎仍舊沒有回頭,最後說出這句話送走了亨麗。一瞬間,她似乎有話想說,但隨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禮拜堂。


    於是現場隻剩下兩個人,周圍一下子安靜多了。雖然街道上的喧囂聲依舊層出不窮,但是眼前這個男人所散發的殺氣,讓無關於戰鬥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被慧太郎拋在腦後了,他覺得視野似乎越來越狹窄,重振精神試圖維持良好視野。


    「──你好歹也有一點自覺啊?」


    約瑟夫說道。他偷偷橫向移動,想找機會追上樞機主教。


    「一次又一次聽見你刻意帶著暗示的話,就算不特別多想,也會察覺到吧。」


    「這樣啊。我承認那的確是我刻意所為,沒有白費功夫真是太好了。」


    慧太郎也朝著相同方向移動,意圖擋住對方的去路,又接著說了下去:


    「你們一開始的目的,應該是那人托付給我的寶石。但是現在不知出自什麽理由,你們卻執著在我的眼睛上。就是之前在船上應該已經毀壞的,這隻左眼。」


    「…………」


    「死在勒克萊爾號上的那個男人是什麽人?那塊寶石是什麽東西?我的身體,現在到底發生什麽變化?」


    「我沒有對你坦白的必要──雖然我想這麽說,不過畢竟在冥冥之中結下這樣的緣分,我就回答你第一個問題吧。向你交代後事的那個男人,本來是我們的同胞。」


    預料以外的答案,讓慧太郎豎起眉毛。在船上離世的那個男人,在黑暗中連長相都無法確認的他,竟然和約瑟夫一樣,是〈烈日幻霧〉的一員?


    「也就是說,那是內哄……?」


    「不錯。他背叛了我們,心生叛意,將我們耗費長久時間終於發掘出來的貴重物品,就這樣奪走了。那是發生在中國的事情。然而他卻甘冒危險,試圖搭船回到組織的大本營法國,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有可能是政府的走狗。」


    原來是間諜嗎?慧太郎在心中轉了一下思緒,而約瑟夫似乎頗為不悅地說了下去:


    「……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那個家夥的行動,其實也是『預言』的一部分。」


    「???預言?」


    「『女王』曾經說過:『在不遠的將來,第四人應會在我等麵前現身。』但沒想到竟會是個東方人,而且還是個連〈裸蟲〉也不是的小孩,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女王?第四人?聽不懂。完全聽不懂,約瑟夫到底在說什麽。


    他又想要刻意暗示些什麽嗎?不對,感覺不像,約瑟夫的口氣,像是迷失在某些事情之中一樣。


    「我並沒有懷疑她的預言。但是,發生了這麽多超乎尋常的事情,基於人的天性,自然會想親自確認看看。」


    「……!」


    此時慧太郎已經拋下了所有的疑問,因為約瑟夫身上的鬥誌,突然膨脹到令人膽寒的程度。要來了。集中到了極點的心神,直覺性發出這樣的預感。


    「──來吧,讓我見識你的力量!證明給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樣的存在!來自極東的島國,能夠引領我們的『不應存在的達太安』啊!」


    謎一般的稱呼。但現在也無暇解讀他的話中含意,兩名修羅再度帶上自己的獠牙,在神的居所中飛速移動。慧太郎擺出最擅長的蜻蜓架式,爆發出銳利無匹的氣勢。


    若是有第三者在場的話,肯定會因為他們的表現而顫栗不已。


    看著已無法用純粹的技術來解釋,動作超乎常理的這兩道身影──擁有六隻手臂的男子自然不用說,但肯定也會認為那名黑發少年,同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


    從後門離開聖戈哈丹主教座堂的亨麗,對於跌跌撞撞跟在後頭的兩個慢郎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想到自己出手救這兩人吃力不討好,就忍不住煩躁地大喊:


    「受不了耶!就不能再跑快一點嗎?這就是全力了嗎?」


    「你、你這無禮之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從剛才開始語氣就如此傲慢……」


    「吵死了!還有力氣高談那種連一塊銀圓都不值的廢話,至少也讓你的雙腿動得跟正常人一樣快吧!就是平常沒有好好運動,才會變成這樣啦!」


    到了這個關頭,仍然傲慢至極的柯爾亞諾所說的話,被亨麗一腳踢開,事情發展成這樣,實在不是她所願意看見的。雖然決定要介入這場事件,可是真的讓她出手幫助梵蒂岡的樞機主教之後,心中仍然湧起一股負麵的情緒。


    「呼……那麽能不能請問這位小姐?接下來究竟打算要往哪邊走呢?」


    出聲詢問的是跟在柯爾亞諾身後的梯也爾。這一位雖然同樣動作遲緩,卻給人一種摸不透的感覺。他的表現,不能單純用生性不拘小節來解釋。如果坊間流傳的謠言屬實的話,這位首相也是一位不容小覷的人物。


    「那還用說嗎,首相先生!應該馬上去飛船的機場──」


    「不可能。對方還有同夥,怎麽可能用那麽顯眼的方式逃走啊?」


    在警告過目光短淺的柯爾亞諾後,亨麗觀察了一下周圍。現在,自己和這兩個人,正在離聖戈哈丹主教座堂不到五百公尺遠的西側地區的小巷中移動。大馬路上人潮太過擁擠,帶著身穿鮮紅法袍和高價禮服的二人組,根本走不過去。抬抬頭看看天空,果然還是看得見那群蝗蟲。


    「不過,數量倒是減了不少。」


    大概是軍隊魔法師奮鬥的成果吧。雖然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同時也是讓亨麗氣憤難平的原因之一。因為要是〈烈日幻霧〉沒有利用「他們」使出這種奸計的話,就不會引發這樣的騷動,而「他們」也不會被通通殺死了。


    「可惡、可惡啊!為什麽我總是會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災難?我可是樞機主教啊!我明明為了殲滅民眾的敵人〈裸蟲〉,這麽地盡心盡力!」


    柯爾亞諾還是完全沒學到教訓,不斷在抱怨。但這番話就連亨麗也聽不下去了,她心想還好有飛行帽可以遮住長相,接著便動手抓住對方的領口,一口氣把他壓在牆上。


    「你開什麽玩笑啊!就算你想抒發不滿,也要留點口德啊!那些人之所以會組成〈烈日幻霧〉這個組織,還不是因為像你這種人對〈裸蟲〉進行不當虐待所造成的!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一點反省也沒有嗎?」


    「反、反省……?叫我反省?你這個魔女在說什麽蠢話啊!我就知道,你也是異端分子!所以才會袒護那些也是異端的〈裸蟲〉!」


    就算被壓在小巷中的牆上,柯爾亞諾依舊口沫橫飛,叫罵個沒完。亨麗還來不及生氣,反而先湧起一股徒勞無功的感受。因為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他完全不認為自己的價值觀哪裏有問題。


    但是,這並不僅限於柯爾亞諾一個人,這也同樣適用於許多人身上。


    魔女的待遇還算好。雖然能夠使用不可思議的技術,至少外觀的確與常人無異,即使還是有些人對魔女感到不滿,但算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貢獻的話,好歹還能容許他們歸入軍方之中。


    那麽〈蟲〉和〈裸蟲〉又是如何?昂菲尼恩這種燃料隻能利用〈蟲〉的屍骸煉製,但是難道有人就會因此將〈蟲〉視為益蟲嗎?而對於社會無法做出重大貢獻,外表也超脫於常人之外的〈裸蟲〉呢?現在在這片土地上,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原本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類」這項事實呢?


    自私。這些人都自私到令她感到厭惡。而這些人對自己的偏差毫無自覺,更是讓她火大。


    雖然從理性上,她願意認同慧太郎的主張正確,也覺得見死不救是一項罪過。可是,從感情上來說,亨麗還是無法對這個世上大多數的人產生好感。如果不是因為慧太郎開口拜托,她絕對不會出手救助樞機主教。


    「……這下你欠得可大了,慧太郎!全都是為了你我才會這麽委屈。」


    她放開柯爾亞諾,噘著嘴喃喃自語。總覺得光憑「因為是朋友」的理由,似乎還不值得付出這麽多。他打算怎麽彌補自己這份心情啊。


    「喂,你們看。那些〈蟲〉的樣子好像有點不對勁?」


    這時梯也爾忽然指著天空這麽說。亨麗柳眉一皺,也瞪向頭頂上。


    的確如他所說,那群蝗蟲的動向有點奇怪。直到剛才為止,都還聚集在同一處,任由騎著魔女掃帚的魔法師隨意攻擊,現在卻漸漸出現了反擊的徵兆。不僅如此,還有一部分蝗蟲正在降低高度,照這樣下去就會落到街道上──「該不會──」亨麗臉色發青地喊了出來:


    「糟了!那些人想要改變計畫!」


    「?這是怎麽回事?」


    「是『蟲的預兆』!〈裸蟲〉他們擁有某種心電感應能力!一定是約瑟夫通知他們,說我們已經逃走了,所以操縱蝗蟲的術士才會變更行動方式!」


    亨麗原先猜測〈烈日幻霧〉的魔法師,無法操縱超過特定群體密度〈蟲〉。她的判斷應該沒有錯,但是在軍隊魔法師的摧殘下,蝗蟲的數量已大幅銳減,現在已經不能將「他們」當作不會動的潛在威脅了。那些人大概是打算將「他們」放入街道中,藉此趕蛇出洞。


    「你們兩個快把上衣脫掉!穿得那麽顯眼,一下子就會被發現!」


    快點!又聽見一句催促,大概是因為攸關性命吧,柯爾亞諾和梯也爾也一改懶散的態度,動作俐落地脫起衣服。而在他們忙著的時候,亨麗絞盡腦汁思考對策。


    「這樣下去可能會傷及一般民眾,一定要阻止他們才行!可是……該怎麽做?」


    現在根本不知道術士的所在位置。隻要能弄清楚這一點,就能動手幹擾魔法了。


    「會不會在高處呢?」


    突然冒出這句話的人,果然還是那位梯也爾。因為心思被看穿而有一點點受到驚嚇的亨麗,不由得反問了一聲「什麽?」,而對方則是晃著突出的肚子這麽說了下去:


    「那個男人不是說過嗎?從上麵往下看,我就像廣告塔一樣。」


    「上麵?……我懂了,飛船的機場也在西側地區。既然得知目標經由空路進入伊蘇,那就以此地為中心進行監視……」


    她一麵自言自語一麵思考。不光是飛船的機場,還有樞機主教和首相可能下榻的高級旅館,以及可能用來舉行會談的場所,都要在透過魔法提升的視力所能監測到的範圍內。而滿足這些條件,說起西側地區最為突出的建築,就隻有那一棟了。


    亨麗抬頭望向那個方向,就在不遠處卓然而立的,是雖然稱不上古色古香,卻也充滿了懷舊風味的尖塔。她忍不住喊出它的名字:


    「伊蘇複興紀念鍾塔!」


    ○


    蔻依內心十分著急,甚至忘了要安慰惶恐不安的同班同學。反而對著神情畏縮卻堅持不肯退讓的米蕾優修女,氣勢洶洶地不斷逼問:


    「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不準我去找她們兩個呢?慧和亨麗埃塔都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啊!我身為級長,有義務要確定她們兩人平安無事才行!」


    地點在街道上,全校學生和全體教師才剛離開聖凱薩琳學園沒多久。排成一道長龍走在街上的學生,為了搭乘列車暫時離開菲尼斯泰爾省,現在正前往附近的車站。因為平時搭長途列車時常去的伊蘇車站,現在已經無法使用了。


    「明知道她們下落不明,我們卻自己跑去避難……這實在太荒謬了!」


    「……嗯~我也是這樣跟校長說的呀~?可是~校長說不需要擔心她們兩個~」


    這句話她已經聽過一次了,事實上她也已經找那位泰芮絲修女直接談判過。正因為沒有得到尋人的許可,所以才想要偷偷沿著原路回去,但是才剛離開隊伍,就被米蕾優發現了。但是蔻依仍然以真摯的口吻,希望能勸對方改變心意:


    「求求你,讓我去找她們吧,米蕾優老師!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雖然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要是連羅休傑克朗同學都不見了~又會讓其他的同學擔心~讓她們變得焦躁不安喔~!」


    「……」


    她說得沒錯。身為級長的自己,這時候才應該以全班為重,留在這裏好好鼓舞大家的情緒。但道理雖然說得通,有時還是令人無法接受。才剛認識就意氣相投的秋津慧自然不用說,那位回想起來似乎老是跟自己吵架的亨麗.法布爾,事實上蔻依對她一點恨意也沒有。就這樣把這兩人放著不管,她心裏實在過不去。


    「總而言之~羅休傑克朗同學也快點去避難喔~!要是又偷偷脫隊的話~我會睜~大眼睛把你逮回來喔~」


    米蕾優的笑容看起來十分迷人,卻堅決不讓步,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展現像個教師的風範。蔻依沉著臉無可奈何,準備再次回到學生隊伍中。


    就在此時,她突然發現一位女孩,和自己一樣脫離在集團之外。


    那是瑪蒂娜.羅塞裏尼。是隔壁班的同學,來自薩丁尼亞的留學生,在學園當中應該也算是一號知名人物。雖然是個內心世界成謎的女孩子,不過屬於學園聖歌隊的她,擁有壓倒性的美聲,現在已然成為校內校外的話題人物。


    本身也屬於聖歌隊的蔻依,曾經看過好幾次,在亨麗彈奏風琴的伴奏下一展歌喉的瑪蒂娜。而每一次都讓她深深體會到何謂「天才」的存在。就連職業樂團和劇團也早早便來挖角,絲毫不讓人意外。


    雖然沒和她說過幾句話,但有些在意她的舉動,便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原來瑪蒂娜正在注視著現在已經離得有點遠的學園附近,那座伊蘇城的景況。


    原本在天空聚成一團的〈蟲〉,從剛才開始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不光是蔻依,想必在場的所有人都隱約感覺到,事態即將演變到最糟糕的地步了。想必瑪蒂娜也一樣,十分在意那座伴著自己度過許多日子的城市吧。


    蔻依決定要去提醒她一聲。雖然自己也沒資格說別人的不是,但就現況而言,留在原地是不智的選擇,自己應該提醒她早點去避難才對。


    帶著這樣的想法,蔻依正打算以平和的語氣呼喚瑪蒂娜時──


    「……!」


    就在這瞬間,她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凍結住了。


    因為,瑪蒂娜在笑。嘴角高高揚起,天真無邪地露出興奮的眼神。


    總是麵無表情、宛如人偶般的那位少女,就像個捧著偷藏的點心,不知該從何開始下口的小孩子一樣,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看起來就像是她一直引頸期盼著,伊蘇遭到〈蟲〉摧殘的這個瞬間。


    「──?有事嗎?」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的動向,她轉身麵向這邊,臉上依舊是一副愛困的樣子。


    僵在原地的蔻依這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剛才看到的應該是錯覺吧。


    「啊,沒、沒什麽……隻是覺得你沒有跟上隊伍會很危險,所以想多嘴提醒你一下……」


    「是嗎?我知道了。」


    她以平淡的語調簡短回應後,就頭也不回地走向隊伍。不管怎麽看,她還是平常那位我行我素的瑪蒂娜.羅塞裏尼。


    果然,剛才那隻是錯覺而已。想通之後,她鬆了一口氣。


    總之,蔻依也急忙回到隊伍之中。雖然內心依舊十分牽掛下落不明的兩位同學,但令人遺憾的是,現在自己什麽忙也幫不上。


    ○


    〈蟲〉終於開始飛向街道,讓伊蘇的氣氛更為狂暴失控。但是這些居民渾然不知,有兩隻身係利爪的飛燕,正在自己的頭頂上糾纏飛舞。


    「「──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二重奏的怒吼聲、連綿不絕的交擊、清澈冷冽的一把刀、滿天亂舞的六支槍。以驚豔超絕的體術跳向一幢又一幢的屋頂,為了追求此生最極致的剛猛與神速,兩人手中的兵器不斷激烈碰撞。


    疾馳、瞬轉、跳躍、後退,甚至是空翻等等,兩人展現了如特技般的動作,一刻也不曾停歇地持續戰鬥。決心一路對攻到底的這兩個人,此刻已然成為戰鬥的化身。那些經過千錘百煉的招式,在真正的武人手中顯得樸實無華,唯一的目標就是取敵性命,因此在招式之中,僅僅隻能看到冷酷無情。這才是真正的死鬥。


    「哈哈!就該這樣啊,小子!你的動作和昨天真是判若兩人啊!」


    約瑟夫的吼聲中充滿熾熱。他的心境究竟產生了什麽變化呢?這名〈裸蟲〉槍手現在已完全不再壓抑感情,化為一頭出欄的野獸。


    「精神相當集中呢!雙眼的顏色也變深邃了!出刀時也不再猶豫不決了!最可怕的是,竟能光靠一把刀將我壓製住!看來你的確是抱著某種覺悟前來的啊!」


    「嘖……!」


    六道閃光化為怒濤般的奔流襲擊而來,慧太郎僅以毫厘之差閃過,而錯失目標的槍直接貫穿粉碎腳下的屋頂,頓時化為一堆木屑。這強大的破壞力讓慧太郎不禁咋舌。


    約瑟夫舍去了迷惑對手的虛招,因為他從聖戈哈丹主教座堂的戰鬥中得到啟發,威力不上不下的攻擊隻會被對方擊落,打亂自己的步調。從主教座堂來到這裏的途中,他轉而改采直來直往、隻重視威力和速度的連續刺擊。


    「……事到如今,還提什麽覺悟不覺悟!」


    但是,這樣的展開也是慧太郎樂於見到的。雖然對方的連擊又重又銳利,但隻是單調的進攻,反而更容易抓住招式之間的空隙。


    慧太郎在難以立足之處如履平地,彷佛滑行般飛速移動。他以繞圓的方式迂回攻向對手右側,麵對準備防禦的三把刺槍,他依舊維持蜻蜓架式,以一刀入魂的氣魄揮出電光石火的一斬。


    眼見砍向頭部的這一擊已來不及閃避,約瑟夫在格檔的同時還要拚命減緩衝擊力,以免武器遭到斬斷,卻也在強勁的力道下不得不往後退去。


    「你打算斬殺我嗎,小子!殺掉這個已經不是人類的我!」


    「是啊,我要斬了你──!」


    就像是要鼓舞自己一樣,回答十分果決,同時毫不畏懼地直視約瑟夫那雙滾燙的眼眸。


    「但是,那並非因為你是〈裸蟲〉的緣故,而是你的方法錯了!」


    「我的方法錯了?哈!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拿出如此偽善的理由!但是,要追究錯誤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錯嗎?那個樞機主教和首相呢?難道你想說他們才是正確的嗎!」


    「……那種事情我當然也很清楚!」


    慧太郎接著追擊上去。約瑟夫施展複雜的動作,試圖打亂對方的節奏。


    「但是,我們絕對不能用錯誤來糾正錯誤,那是最糟糕的選擇啊!要是不能切斷仇恨的連鎖,就會變成無止盡的惡性循環!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


    所以還是住手吧,約瑟夫。拜托你別再錯下去了。像你這麽傑出的男子漢,一定能夠成為〈裸蟲〉的典範,成為讓他們看見希望的旗幟。所以求求你,不要這麽急於求成。


    這些哀求在胸中卷起漩渦,又緩緩消失。最為諷刺的是,慧太郎的攻勢卻隨之越來越淩厲。他將對方聽不進去的道理,全都融入刀中,一心隻求能傳達到對方身上。


    慧太郎同樣也犯了錯。因為他無法將心中正當的信念,透過言語傳達給對方,到了最後,還是淪落到隻能仰賴刀劍這樣的暴力方式。這不就和約瑟夫及〈烈日幻霧〉他們一樣嗎?因為已經沒有別的方法,所以隻能走向恐怖主義。


    不盡人意。難以割舍。他隻能一味地咒罵自己的不成熟。


    「所以說……不管有什麽理由,都不能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啊!」


    戰場轉移到街道上後,可以看見四處都是暴食蝗蟲的身影。慧太郎在與約瑟夫交戰的過程中,也斬殺了好幾隻試圖襲擊路人的蝗蟲。也能看到警察和一部分的居民正在拚死抵抗。就為了區區一個目標人物,摧毀了整座城市,實在令人無法苟同。


    「約瑟夫,快住手!不要再撕裂你們和這個世界的感情了!這樣下去會無法挽回的!」


    「說什麽蠢話!我是〈裸蟲〉!那些家夥是人類!我們之間的鴻溝早就無法弭平了!能夠挽回的機會,早就隨著過去而消失了!」


    看著慧太郎出於義憤而拔刀的樣子,覺得有些悲哀,約瑟夫放肆地大笑起來:


    「你現在還相信那個『總有一天』嗎?藉由同情怪物沉浸於自我滿足之中,感覺一定很棒吧!但是,那種行為隻能算是一種假道學!」


    「不是這樣的!〈裸蟲〉也是人啊,約瑟夫!不管外貌變得如何,你們都是──」


    「閉嘴!那就叫做假道學!」


    在大聲喝止的同時,約瑟夫從口中吐出某樣物體。在昨晚的戰鬥中也曾出其不意以絲線進行的捕縛攻擊。事前早有提防的慧太郎,已能夠從容不迫地避開絲網,但沒想到飛向自己的白色團塊,竟以超乎預期的速度撕裂大氣而來。


    「……喝啊!」


    能夠來得及反應,幾乎隻是偶然間的巧合而已。慧太郎瞬間抽刀回防,某樣物體劇烈擦過無垢娘矩安的刀身中段,朝著其他方向飛走了。遲了一拍以後,宛如大炮炮彈擊中目標的轟然巨響貫穿了鼓膜,隻見後方的建築物屋頂整片都掀飛了。


    那恐怕是──他一麵思考,一麵用來不及抵銷力道而麻痹的雙手,努力握緊刀柄。


    那恐怕是將絲線凝聚成箭頭一般鋒銳,以某種方式射出的攻擊吧。約瑟夫昨天曾經說過「自己的絲線在接觸空氣後,很快就會硬化」,這就代表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能在口中先讓絲線硬化吧。那種連殘影都看不見的神速,實在是讓人笑也笑不出來。


    「如何!這是人類能夠辦到的舉動嗎!怪異到這種程度,還稱得上是人類嗎?」


    但是,慧太郎毫不迷惘。隻有這一點,他連煩惱都不需要煩惱。


    「你是人。」


    「……」


    「除此之外,你什麽也不是。」


    他靜靜地說下去。雖然因為疲勞而讓呼吸有點紊亂,他仍然硬撐著這副瀕臨極限的肉體。


    「怪物不會憤慨,怪物不會悲哀,怪物不會在意自己和人類之間的差別。」


    「…………」


    「這全都是你身為人類的證據。你是擁有豐富感情、和我同樣弱小的人類。隻是你有苦衷,不得不將自己當作怪物而已。對吧?」


    約瑟夫的雙眸燃起幽幽怒火。昨晚也曾在一瞬間見過,那是他爆發的前兆。就像是受到了無法忍受的侮辱,連那光澤晦暗的六隻單眼,也散發著激憤的磷光。


    「……你想說的話,就隻有這些嗎?」


    「是啊。」


    隻有這些,這就是全部了。到了最後,慧太郎的據理力爭,在此走到了盡頭。


    等了一會兒,約瑟夫發出嘶啞的聲音:


    「妻子和兒子。」


    「?」


    「讓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原因,自始自終都是來自於那兩個人。」


    慧太郎勉強吞了口口水。內容本身並不會讓人驚訝,卻感覺到一股濃濃的心痛。而他本人昨天也曾說過,雖然自己也曾期待過「總有一天」,卻深深失望了。慧太郎之所以感到顫栗不已,是因為約瑟夫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幻。與其說是壓抑感情,反而更像是──?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成為〈裸蟲〉。我本來是一位軍人,在二十年前,為了鎮壓小規模的革命運動,前往事發的農村,卻被暴民趁隙衝擊而失去意識,醒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不對,搞不好我在那時候,已經死過一次了。」


    「………………」


    「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在剛變成〈裸蟲〉時,都能馬上就擬態成人形。而當時變化成異形,又不懂得藏身手段的我,隻能選擇避開他人的視線,四處流亡。因為我害怕連累家人,就在那時候暫且從世上銷聲匿跡。」


    他說話毫無停頓,甚至可說是滔滔不絕。隻是語氣中缺少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最後都是白費功夫。我變成〈裸蟲〉的消息,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是泄漏出去了。好不容易掌握了擬態能力的我,回去探訪許久不見的家人,而見到的卻是已然麵目全非的兩人。而這些,全都是之後從那些人口中逼問出來的。」


    慧太郎重新用力握好無垢娘矩安的刀柄,他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眼前這個男人的逆鱗了。那彷佛無底洞般的眼眸,倒卷著暗色的烈火望向自己。


    「妻子被燒死了,是村民親手幹的。她被拉到村莊中央,那裏很適合進行魔女的處刑,而她就這樣被綁在刑柱上,接受刺刑和火刑,聽說慘叫聲慘到不堪入耳。我的兒子下場更慘,聽說是被村裏的神父進行異端審判。由於身為父親的我變成了〈裸蟲〉,讓周圍的居民陷入惶恐之中呢。神父連一頓飽飯也不給,隻是不斷地折磨他,而當他精疲力竭之後,不得不說自己也是〈裸蟲〉,於是就被處以私刑了。我的兒子被砍下頭顱,甚至還將他的頭丟在戶外任由風吹雨打,而所有的村民都拿起石頭砸他的頭。」


    「…………」


    「當我回到故鄉的村莊後,找了好一陣子,都找不到不見蹤影的那兩個人。你說我有可能認得出來嗎?微微殘留在地麵上的炭痕,就是妻子的遺骸,被烏鴉啄食的肉塊,就是我兒身體的一部分,我怎麽認得出來?」


    約瑟夫漸漸走近。慧太郎隻能盡力隱藏,不讓恐懼表露在外。


    能夠感受到一股狂氣。看來約瑟夫先前總是盡量壓製感情,並不單純為了保持冷靜而已。他自己也很清楚,若是在腦中憶起過去的情景,暫時解除自身的束縛的話,寄宿於體內的狂氣,就連他自己也控製不住。


    「我殺了那些村民,也殺了神父。我在動手前問過理由,問他們那兩人究竟何罪之有?而神父回答我,因為有感染病菌的風險,不得不這麽做。他還露出相當認真的表情。」


    約瑟夫的動作十分突然。他腳下一蹬,屋瓦頓時炸了開來,簡直已將自身化為一支堅韌的槍,以神速往這邊直衝而來。


    千鈞一發總算是巧妙擋下──但這麽想僅僅隻是揣測。六把槍集束成一點突刺過來。即使用刀打偏了軌道,那份衝擊力還是將慧太郎轟飛到屋頂邊緣。隻差一步就要失足摔落,他拚死維持平衡,但是約瑟夫卻連一點時間也不留。


    「是啊,沒錯!就像你說的一樣,小子!我把自己定義成怪物!否則我怎麽能夠接受呢?如果同樣都是人類,為什麽隻有我們要經曆這種辛酸慘痛!為什麽我的家人非得死得那麽淒慘!」


    約瑟夫發出充滿恨意的怒吼,配上他手中不斷揮舞的六槍,已然成為超越人類認知的戰神。慧太郎盡可能避開要害,但身上還是留下大大小小、無數的傷痕,轉瞬之間已成了渾身是血的模樣。他隻能咬緊牙關,盡力擋下這波一麵倒的攻勢。


    他心知肚明,雖然之前約瑟夫嘴上講了這麽多,實際上還是手下留情了。


    畢竟他必須「活捉」自己才行,所以先前根本無法拿出全力。而演變到這個局麵,所謂的任務已經從他的腦中消失了,此時才終於開始發揮真本事。


    「我早就不相信『總有一天』這種鬼話了!我早已放棄希望了,不管用什麽方法,〈裸蟲〉都不可能得到救贖!即使如此,我還是拿起武器加入〈烈日幻霧〉,這都是為了現在仍然懷有決心的年輕同胞!」


    「唔……約瑟夫……!」


    「不過啊,嘎哈哈!結果這些也不過就是藉口而已!我這個已經忘記信念為何的怪物,隻是想讓我的妻兒所品嚐過的痛苦,能夠讓更多人都體會到而已。這樣我就滿足了!沒錯,就是複仇!現在的我,隻剩下這個了!」


    單純為了複仇拿起你的刀殺過來,不是很好嗎──腦中想起約瑟夫說過的話,想起勒克萊爾號的屠殺。


    那一刻,腦中輕輕響起一道鮮明的聲音。那是聽了約瑟夫的話之後萌生的念頭,既醜惡又自私,卻是慧太郎真實的本心。


    好想回故鄉、要是你沒出現就好了、竟敢將這麽多乘客都──、我明明是無辜的、裝得好像隻有你是被害者、那就懷著惡意痛快殺一場吧、我已經不想理會〈裸蟲〉的苦衷了。


    難以言喻的惡意在胸中彌漫,這個瞬間考驗著他的人性,但約瑟夫的猛攻再次傾注而下,慧太郎隻能咬著牙同時將兩者承受下來。


    「再來啊,怎麽樣?對於無法接受這種慘劇的我,你還有什麽想法能夠傳達給我?回答我啊,你這個隻會高喊軟弱無用正義的小子!」


    不屑一顧的約瑟夫、激昂憤慨的約瑟夫,再再表現出他崩壞的內心。


    慧太郎險之又險地閃過了遠超過動態視力極限的刺槍攻擊,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不願屈服。就算軟弱也好、狼狽也罷,但他還是不願放棄心中的真誠。


    「……我拒絕!我才不會放棄思考,絕對不會隻憑私怨就訴諸武力!」


    「哈,是嗎!那你就把整顆頭都泡進那偉大的哲學觀當中,直接窒息而死吧!」


    放聲嘶吼的約瑟夫,正準備一口氣攻到對方爬不起來,然而就在此刻──


    聳立在約兩公裏遠的鍾塔,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大爆炸聲。


    ○


    法國大革命時期,曾發生過一場以旺代地區為中心的大規模內亂。


    俗稱「旺代戰爭」的這場戰亂,源自於一部分民眾及貴族,為了宗教自由與募兵的不平等待遇,向國家發起的抗爭。但姑且不論反叛軍的主張為何,許多不法分子趁勢犯下搶劫或殺人等罪行,也是不爭的事實。從結果上來說,就連無關的城鎮和居民也被卷入戰火之中,在各地造成廣泛而漫長的損害。


    就連距離旺代有點遠的伊蘇,過去也是蒙受其害的城鎮之一。即使並未淪為戰場,但是當時來到城中,自稱旺代軍的侵略者,聽說作風十分殘酷。在戰亂的創傷完全康複後,本地居民主動請願建造紀念碑性質的建築物,就能看出伊蘇那時候受了多大的傷害。


    而耗費長年完成的那棟建築物,迄今仍悠然地屹立於西區紀念公園附近。暗示著時間之不可逆與人們的前進──那就是伊蘇複興紀念鍾塔。


    而在那座鍾塔的最上層──布滿複雜的發條機構,頭頂上懸蕩著巨大鍾擺的昏暗房間中央,現在有兩名身穿黑衣的人影,正蹲在地上忙著進行某種行動。從蓋到眉下的頭巾底下,可以看出他們臉色十分憔悴,而他們的腳下畫有淡淡發光的幾何形圖案。


    內行人大概一看就明白了。那是魔法陣,而且還是舉行儀式專用的。


    若是擁有更專門知識的人,或許還能發現這座魔法陣中蘊含東方的意象。使用的文字是古希臘語,但從圓陣的整體來檢視,會發現其中隱約帶著東方的風情。簡直就像某種錯覺畫一樣。


    「「…………」」


    兩道人影默默地持續進行作業。他們透過畫好的魔法陣,將自己的「意念」傳達給那群正在街道上飛來飛去的蝗蟲,在不讓它們失控的條件下,小心謹慎地搜尋目標人物。


    大概是長時間忙於控製十分耗費心力的大魔法所引發的反彈吧,撐到這一刻也喪失了集中力,其中一方人影突然打破沉默:


    「……我搞不懂約瑟夫大人的用意啊。」


    另一方的人影聞言,在頭巾當中挑起半邊眉毛,隻是乾巴巴回了一句:


    「閉嘴。快集中精神,魔法的控製都亂掉了。」


    「喔喔,我知道啦、我知道了啦……可是啊……」


    他看來還是相當不甘願的樣子。看見對方嘀咕的樣子,其實出言提醒的這位男子,心裏麵也同意對方的話。隻是因為在這裏討論命令是否合理,對任務也沒有任何幫助罷了。


    「利用大量的〈蟲〉進行佯攻,將護衛的軍隊魔法師從目標身邊引開──到這裏為止我還能理解。但是到了刺殺目標失敗的現在,為何要下令『隻瞄準與目標人物背影相似的人』?明知道要讓〈蟲〉進行這麽細致的行動,負擔有多重。」


    「我都叫你閉嘴了……!約瑟夫大人心中應該另有盤算吧,這麽麻煩的魔法,不要通通推給我一個人負責啦!負擔太大了……該死!」


    無視那個還在碎碎念的同伴,另一名男子閉上眼睛作冥想狀,試著再次集中精神控製魔法。但是,剛才那段對話或許成了導火線,讓他心中的不滿逐漸攀升。


    的確沒錯,他心想。控製蝗蟲隻襲擊特定的對象,是一項艱钜的作業,〈蟲〉本來就是一種隻能控製大略行為的生物。其實還不如直接增加它們對肉食的欲望,讓城市裏所有的居民通通變成攻擊目標,操作起來反而容易多了。以現在蝗蟲的數量來看,至少也能控製在自己人的安全不受威脅的範圍內。


    但是身為指揮官的約瑟夫──對於進入組織才短短數年的兩人來說,那個男人等同於雲端上的存在,他卻莫名其妙地選擇了迂回的方法來完成任務。


    在襲擊勒克萊爾號的時候也一樣,約瑟夫直到最後一刻,才麵有難色地轉達了總部下達的「將大部分乘客封口」的命令。他的為人作風和傳聞中完全不一樣,在自己上任之前,原本以為對方會是個更為偏激的男人。


    「……嘖,何必去考慮到那些人類的死傷問題啊。」


    自己也終於忍不住抱怨起來,這下也沒有立場再指責同伴了。


    但就在這時候,背後忽然傳出東西掉落的聲響。兩名男子連忙回頭查看,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物體。就在他們背後不遠處,石砌的地板上,有個筒狀的物體正在緩緩滾動。


    那是啥啊?兩人愣愣地歪著頭思索,就在下個瞬間──


    「!」「怎、怎麽了?」


    筒狀的物體中,一下子開始猛力噴出大量白煙。


    ○


    就在她自製的煙霧彈所噴發的煙霧,將驚慌失措的兩名男子完全淹沒的時候,亨麗立刻從螺旋梯堂的柱子後麵一躍而出,一口氣衝進室內。


    房間裏充滿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但在她潛伏於房間外時,早就已經在自己身上施加了熱感測的魔法。她將握在右手、已經做好射擊準備的短槍,先對準其中一方的熱反應成像,二話不說就扣下了扳機。槍口在一瞬間浮現小小的魔法陣,帶有青白色火焰的魔法彈消失在煙霧之中,隨後便響起一陣淒厲的哀號。


    接下來,這個人類大小的熱成像,飛速和自己拉開距離,又伴隨著沉重的聲響停了下來。看來是被剛才的攻擊打飛,結果猛力撞上牆壁還是什麽東西吧。對方一動也不動,不知是昏倒還是喪命了──但現在沒有餘裕去確認。


    「還有一個人……!」


    不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另一名男子當然也反應過來了。隻見他從煙霧中衝出一個破洞,停在煙霧外的另一頭,此時他的身影已經舍棄了人類的型態。


    大概是屬於馬陸一類的〈裸蟲〉吧。從身體到雙腿和擬態時幾乎沒有分別,但是雙臂卻變異成了像是爬滿無數短足的觸手狀物體,還從嘴裏垂下一條像是把好幾隻馬陸綁成繩索的奇異舌頭。亨麗本人雖然對這副模樣深感興趣,但若是被她的同學看見,肯定會激起一波尖叫的大合唱。不過現在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從對方手臂和舌頭上滴落的黏液,一滴到地板上就滋滋作響,將石材瞬間融掉。


    是毒液。普通的馬陸也具備這樣的特徵,不過這個〈裸蟲〉的毒液似乎擁有強烈的酸性。雙方的距離已經拉得相當近了,連亨麗也不禁驚慌失措起來喊道:


    「哇、哇哇!你不要過來喔!」


    她丟掉礙事的短槍,迅速用另一手抽出步槍型的鳥銃對準對方,但在她射擊的同時,對方卻透過難以置信的動作跳向上空。


    這樣的回避動作確實有點反應過度,不過對方大概是認為被魔法彈打中,下場會更慘吧,這確實是個相當聰明的判斷。雖然很聰明,但在這次攻防中卻是個致命的失誤。


    「是、是普通的子彈?」


    男子從尖銳的風切聲中,發現射向自己的東西究竟為何之後,在空中露出驚愕的表情。


    這一把鳥銃是用來牽製對方的,所以隻填裝了重視速度的單純鉛彈而已,不過多虧了先前發射的魔法彈,讓這次射擊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亨麗嘴角上揚,再次丟下第二支槍,將藏在背上,直到這一刻為止敵人都不曾發現的看家武器──先前慧太郎誤認為大炮,但實際上是燧發式的榴彈發射器,從背後抽出來。


    「吃我這招!」


    對著跳入空中肯定動彈不得的第二人,亨麗瞄準後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機。擊鐵落下,槍口焰一閃即逝。從槍口射出的榴彈朝男子一直線飛去,擊中後發出足以媲美魔法彈的巨響和爆炸。


    男子來不及發出哀號,就被熱浪吞沒,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後,就這樣落進白霧之中。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亨麗趁著這時候連忙撿回腳邊的火器,再次完成所有發射準備,沒多久煙霧開始散去,這才放鬆下來長吐一口氣。


    因為那兩名黑衣男子──想必就是〈烈日幻霧〉成員的那兩人,一個有大半身體陷進牆壁之中,另一個則是無力地仰躺在地板上,完全沒有動靜。不過還能看見胸口微微起伏,也沒有立刻開始化石化,應該隻是失去意識而已。


    「……啊~太好了。圓滿解決。」


    不但碰巧有機會能夠攻其不備,同時也幸虧這兩人的身手不像約瑟夫那麽恐怖。雖然亨麗隻見過幾次〈裸蟲〉,但昨晚為了救助慧太郎而遇上的那個六隻手臂的男子,身手實在有點超乎常理。老實說,自己能當場把慧太郎救走,幾乎算得上是一種奇跡了。


    「要是碰上兩個那麽厲害的人,我也打不贏呢──你們可以出來嘍。」


    她回頭往後麵一喊,柯爾亞諾和梯也爾就從剛才她藏身的柱子後麵走出來了。前者色厲內荏,而後者像沒事一樣輕鬆自在。


    「你、你這個無禮之徒!這一次我真的無法忍受了!把我帶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你究竟有什麽打算?先前說要帶我們逃離這座城市,難道是在騙人嗎?」


    「的確逃脫成功啦,從結果上來說也沒有錯。」


    對於這個腦中隻想著自身安危的柯爾亞諾,亨麗隻甩下這一句話。這個男的到底明不明白,就是因為他的關係,才會讓伊蘇陷入這種慘況啊?


    接著亨麗走向房間中央,仔細觀察直接畫在地板上的魔法陣。現在因為少了術士而失去光芒,但隻要儀式用的咒物和圓陣沒有遭到破壞,魔法就會繼續「活著」。先前她猜測過,若要指使這等數量的蝗蟲,雖然不清楚對方的詳細做法,但應該就是大規模的儀式魔法,現在看來的確猜得不錯。


    「?你打算要做什麽?」


    「我要解讀這個魔法陣,讓那群蝗蟲離開城市。」


    你真的能辦到這種事嗎?梯也爾露出懷疑的神情。亨麗隻能聳聳肩回道:


    「也隻能試試看了。那群蝗蟲既然已經聚集在這裏,就不會主動離去。而且術士被我弄昏了,現在等於是放養的狀態。」


    當然,「能夠成功」的機率並不算低,否則她就不會對術士下重手了。


    迅速調查完魔法陣的亨麗,隨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裏頭用了相當多東方的咒術,基礎的術式恐怕是源自於中國的「巫蠱」,再轉換成本地慣用的西方格式。看來應該是用來加強蝗蟲的一部分本能,讓術士的意念能夠灌輸到「他們」身上,藉此進行操控。對方采用古希臘語,結構上也無可挑剔。雖然是個相當高水準的術式,但隻要動點手腳,應該就沒問題了。


    亨麗從腰際的小袋子中取出各式各樣的魔法道具,拿起粉筆稍微改動一下魔法陣,最後將擺在房間各處的咒物更換位置。整套前置作業隻花了不到一分鍾時間。


    「你們在這裏會礙事!好啦,快點走到魔法陣外麵!」


    趕走一臉懷疑的柯爾亞諾和梯也爾後,亨麗彎腰蹲下,把手貼在魔法陣的中心,集中意識去感受自己體內流淌的血液。


    術式就是一種算式。想要求得正確的解答,就必須透過正確的步驟進行正確的計算。想要正確掌握術式的意義和意圖,首先必須理解該術式所使用的語言,以及道具的曆史淵源,在充分理解之後,再將這些要素組合起來。而發動術式時,還必須持續注意、調整每一項細節,才能夠得到最終的成果。此外,操控類的術式還多了一項「將術士的意念傳達給操控對象」的額外作業,所以本來最少也要兩人以上才能發動。


    據推測──完全隻是推測──起源與魔法性因素有關,遭到〈蟲〉寄生的〈裸蟲〉,整體來說體質與魔法較為契合。而這又是需要兩名〈裸蟲〉一起控製的術式,對於亨麗來說,接下來將要麵對極大的挑戰。


    她閉上雙眼,慢慢深呼吸,耐心地花上數十秒,引導自己緩緩進入最適合行使魔法的出神狀態。或許是對於事態發展感到疑惑,旁觀的兩人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瞬間,亨麗倏地睜開雙眸,以古希臘語開始朗聲詠唱:


    「『我在此祈求!偉大的地獄之王亞巴頓啊!請禰聆聽我的聲音!』」


    老套落伍的句子。這並不是亨麗的個人嗜好,她隻是念出寫在魔法陣當中的文字而已。但是在此同時,從體內深處湧起一股超乎尋常的氣息。


    「唔……『蟲呀、蟲呀、蟲子們呀!吃盡萬物的暴食之徒啊!』」


    以近乎撕裂喉嚨的方式大吼。全身的魔女之血一起蘇醒過來,讓世界與自己之間的分界變得十分模糊,此時若是被世界吞噬掉的話,一切都結束了,沒有人能在這個狀況下保住自我。


    師傅曾經說過。魔法本來是一種和世界合而為一的手段。在自我之中呼喚世界,將自我解放到外麵的世界。魔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創造出來的技術。


    但是從古至今,尚未有人能夠圓滿實現這個目的。


    人類就是人類,世界就是世界。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將生物的內世界,與外世界融合在一起,是魔法師的宿願,也是禁忌。


    一旦犯下這個禁忌,就能達到全知全能,但卻也失去了對於力量的一切主導權,所以絕對不能禁不起誘惑。簡單來說,行使魔法就是一場自己和自己的戰鬥。


    「……呃,咳咳!」


    鍾塔在微微搖晃。不對,說不定正在搖晃的其實是自己的身體。大概是受了點內傷吧,隻是輕輕一咳,就看見地上濺了一點一點的帶血飛沫。


    即使如此,亨麗並沒有擦拭嘴角,而是勇往直前,繼續集中精神行使魔法。


    自己在這裏停滯不前的時候,慧太郎一定也在拚命戰鬥吧。


    心中迷惘、苦惱,懷有許多矛盾,他絕對稱不上是個強大的人,但卻堅守自己的理念,下定必死的決心,為了其他人揮動自己手中的那把劍。


    亨麗並不清楚,他為什麽讓自己走上這條殘酷至極的道路。


    大多數人在成長中都會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在這冷酷的現實世界中,弱勢會被無情拋棄。


    亨麗始終無法理解,他為何要用如此正直的態度,和這種獨力難回天的「不盡人意之事」正麵硬碰。


    但是,她非常非常喜愛這樣的他。


    不願拓寬自己的眼界,身兼魔女與昆蟲愛好者而遭人厭惡的亨麗.法布爾,愛上了他的純粹,卻也因此激發了自己的自卑,產生了嫉妒之心。


    建築物又搖晃了一下,雖然不知道起因為何,但心裏總覺得是慧太郎來到附近了。


    既然如此,這時候更應該要展現自己是個好女人的樣子才行。


    「『──故此,我以地獄之王代言者身分昭告眷屬!滿足汝等饑渴之物,不在此處!盡速回歸居所,回歸至天空吧!』」


    宛如發出慘叫一般,亨麗念出最後的詠唱句。盤旋於體內的兩個世界的盡頭當中,自己彷佛牢牢抓住了什麽。


    ○


    鼓著淒厲拍翅聲,在街頭四處飛竄的暴食蝗蟲群出現了變化。最先察覺到這一點的,是指揮一部分警官隊與蝗蟲交戰的維多克。


    「怎、怎麽了……?」


    眼看街上的混亂達到頂點,就連維多克也開始焦慮難安了。所以他為了略盡棉薄之力,才會主動找上以前熟識的伊蘇國家警察局局長,借走對方的直屬部下,帶著這群警察四處救助人命。暴食蝗蟲和聖甲蟲凱布利那種甲殼蟲型的〈蟲〉不一樣,雖然數量龐大,卻擋不住火器的傷害,再加上它們的行動並非毫無秩序,反而隻襲擊特定人物,所以勉勉強強還是堅持下來了。


    但是好不容易撐到現在,那群蝗蟲卻開始出現奇怪的舉動。


    一開始並不明顯,隨後漸漸看得出來,它們的動作變遲鈍了。某一隻個體停止震動翅膀,又看到另一隻個體,踩著石磚慢動作前進。到了最後,本來在頭頂上或小巷裏大鬧特鬧的蝗蟲,全都像發條鬆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差一點就要被吃掉的壯年警官,看著近在眼前的蝗蟲大顎,一屁股坐在地上。忙著逃跑的民眾也發覺事態有變,整座城市漸漸歸於寧靜。


    就在每個人都屏息以待、打量狀況的時候,一件令人無法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啊!」


    以某個人發出的叫聲為開端,這群蝗蟲開始一齊緩緩飛向空中。


    一隻接著一隻。本應順應本能吃盡人類或其他東西的暴食蝗蟲大隊,就像一道黑色龍卷風,聚集在一起往天空高高飛走。不光是維多克,街上的每個人都忘了呼吸,癡癡望著這副光景。不久後,蝗蟲群就這麽飛往城市外。


    接下來的事就發生在一瞬間。伊蘇所麵臨的空前大危機,一下子就從視野中消失了。隻留下殘破不堪的大街小巷,以及如出一轍抬頭看著天空的居民們。


    「得、得救了……?」


    抱著酒瓶茫然自語的人,原來是墨利斯.波伊馮。因緣巧合之下,維多克碰上了在小巷裏藉酒逃避現實的波伊馮,出於無奈隻好把他帶在身邊。


    波伊馮的這句話彷佛引爆了眾人的情緒,街上每個角落都開始響起人們的歡呼聲。


    有些人拚命吹著口哨、有些人哭著抱成一團、有些人感慨地歎氣癱坐在地上。雖然反應各有不同,但每個人都從全身散發著死裏逃生的欣喜,也發現了生命的可貴。


    在這片像是新年節慶與節日慶典一同到來的狂歡漩渦中,維多克從懷裏拿出菸鬥,叼在嘴上享受這難得的悠閑。接著,他朝著城市中的某處,露出知悉真相的笑容喃喃自語:


    「──幹得好啊,小姐。你就是這座城市的女英雄。」


    ○


    雖然途中一度非常危急,但術式還是成功發動了。


    將蝗蟲聚在一起,引導到城外後,再一批一批解散,這樣一來,蝗蟲就會自行飛回原來棲息的森林,或是去尋找新棲地了。


    亞巴頓大衝擊讓大眾對它們產生莫大的誤解,其實暴食蝗蟲根本不是攻擊性強的〈蟲〉。如果不是因為群體密度過大產生的多態型現象,或是有人透過魔法幹涉,它們幾乎不會侵入人類定居的區域,更不會襲擊人類。


    「呼、呼……結束……了……」


    確認最後一群蝗蟲飛向遠方後,亨麗終於停下術式的控製。精神極度集中,加上動用血脈的力量,讓她在極短時間內變得相當疲憊,連站也站不起來,就這樣癱坐在原地。從模糊的眼角餘光中,看見柯爾亞諾他們走了過來。


    「精彩,處理得太精采了。哎呀,沒想到你這麽年輕,竟是一位獨當一麵的魔女啊。」


    梯也爾大概是從窗戶確認過街上的狀況了,他帶著和善的笑容開口讚賞,也不知話中有幾分真實。柯爾亞諾雖然一語不發,但眼神中卻露出幾分不服氣。


    「若是你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們看看救命恩人的廬山真麵目呢……你果然還是不願意拿下那頂帽子,還有防風鏡呢。」


    「是啊,不好意思。我呢,今後並沒有成為軍隊魔法師的打算。」


    話雖如此,自己的年齡和打扮,還有那架紅色魔女掃帚,已經泄漏了很多個人資訊。希望之後不會有麻煩找上門啊,亨麗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這麽想。


    「……我接下來要去找我的同伴喔。那家夥大概還在戰鬥吧。」


    「你說什麽!那我們怎麽辦?」


    「蝗蟲也飛走了,街上也很安全嘍。那些負責護衛的魔法師,現在應該正在尋找你們的下落吧?安全問題就交給他們,之後你們想幹嘛就幹嘛嘍。」


    「你、你這個人有沒有責任感啊!你要善盡保護樞機主教的職責才對!」


    已經不想理他了。雖然覺得梵蒂岡的人不可能全都像這個蠢蛋一樣,但是這個叫柯爾亞諾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惹人不快。都已經幫他解決了眼前的危機,求助護衛這種小事,應該可以自己完成吧。


    不過,那兩個還昏迷不醒的〈裸蟲〉,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用魔法藥讓他們睡得更沉,五花大綁交給警方處理比較好吧?


    亨麗想著想著準備走到兩名黑衣人身邊──但是她馬上就停下腳步了。柯爾亞諾和梯也爾似乎也發現情況不對,轉頭望向背後。


    有聲音。


    從房間之外、螺旋梯那邊傳來「鏘、鏘、鏘、」一連串像是鋼鐵猛烈互擊的聲響。


    而且正以十分驚人的速度,接近這個離地七十公尺高的鍾塔最上層。亨麗拿起已可射擊的鳥銃,將槍口對準房間的入口。柯爾亞諾和梯也爾不等這邊指示,就主動向後退去。


    不消多久,終於知道聲響來自何處。某樣物體從螺旋階梯上麵,被擊飛朝這裏而來。


    由於事態變化太快,雖然那東西才飛到一半,亨麗就看出是什麽,還是無法立即做出反應。飛過來的某樣東西──不對,是一道人影,就這樣直接撞上房間外側的牆壁,一下子貫穿了厚實的石牆,隨著瓦礫和粉塵一起跌進室內。


    那是慧太郎。


    滿身瘡痍──就連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慘狀。


    渾身已經殘破到沒死反而比較奇怪的地步,少年拖出一條血痕,癱在地板上完全沒有動靜。看見他變成這副模樣,亨麗頓時說不出話來。


    「慧…………慧太郎!」


    遲了一拍以後,亨麗才回過神來衝到他身旁。全身傷痕累累的慧太郎,雖然很頑強地還在呼吸,瞳孔卻完全放大了,怎麽叫都沒有回應。他在交戰中應該是盡量避開要害,胸膛和頭部都沒有太深的外傷,但是出血量實在太多了。一看就知道他現在岌岌可危。


    「噫、噫!我、我不幹了、不幹了!我要回梵蒂岡!」


    柯爾亞諾突然像瘋了一樣大叫。先是危機解除而放心,接著又碰上另一道危機,讓他慌了手腳的樣子。他看著房間唯一的出入口──也就是慧太郎飛來的方向,一麵慘叫一麵向外衝。


    「笨、笨蛋!不要亂跑!」


    還來不及阻止。就在他試圖逃跑的下一刻,室外飛來一道像箭矢的東西,射穿了柯爾亞諾的肩膀,隻見他鮮血四溢、像顆陀螺一樣轉了轉後倒地。大概是因為衝擊力太強而昏倒了,他就這樣一點動靜也沒有。而牆上插著一支色澤黯淡卻十分銳利,看起來像是某種遠攻武器的物體。


    「……嘖,把威力降低之後,準頭就差多了。沒打中要害嗎?」


    隨後,在慧太郎身上留下幾乎足以致死的大量刺傷,以及將柯爾亞諾打成重傷的襲擊者,徐徐走入室內。想也知道,那是完全解除擬態的〈裸蟲〉約瑟夫。


    他臉上也帶有濃濃的疲憊之色。融合人類與蜘蛛的臉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看了看倒在血海中的慧太郎,甩甩頭試圖回複神智。


    「該死,那可是要活捉的目標啊……!我到底在做什麽?」


    他用力抓了抓頭發,發泄了一下煩亂的心情後,又隨意看了房間一眼,光是這樣似乎就明白大致上的狀況了。約瑟夫的視線直直盯著這邊說:


    「打倒我的部下,驅散蝗蟲的人,就是你吧?小女孩。」


    「!」


    身體瞬間僵了一下,但她立刻展開行動,將榴彈發射器對準約瑟夫,二話不說扣下扳機。射出的榴彈失去準頭,在約瑟夫腳邊炸開,產生極大的破壞。但是在濃濃彌漫的黑煙之後,居然不見約瑟夫的身影──


    「若是如此,以你這個年紀真是相當不得了啊。和那小子一樣,將來實在很值得期待啊。」


    聲音從右手邊傳來。她嚇了一跳轉過頭去,才發現約瑟夫還是保持一樣的距離、一樣隨意地站著,不過卻和原來的位置偏出了十公尺。


    剛才是怎麽回事?他什麽時候跑到那邊去的?亨麗嚇到雙腿開始發抖。


    「別那麽害怕。我沒有要殺你的意思。我的部下也還活著,更何況把我的目標帶來這裏的人,就是你吧?我反而該感謝你呢。」


    約瑟夫用下巴比了一下倒在血泊中的柯爾亞諾,嘴角揚起一道駭人的弧線。


    他說得沒錯。因為不能把他們兩個丟在到處都是蝗蟲的街頭,隻好一邊進行護衛一邊來到鍾塔,但是看來這個決定是錯的。這下無路可逃了。


    亨麗丟下榴彈發射器,又拿起鳥銃,裏頭裝的還是一樣的一般子彈。既然對方速度快,那就嚐嚐重視彈速的這一款吧,她打著這個算盤開了槍,而約瑟夫隻是隨意揮動手中的一支槍,接著便響起「當」的一聲。他理所當然似的毫發無傷,一臉平靜地走了過來。


    發現那是子彈被對方架開之後,她的腦中就快要陷入一片混亂了。即使如此亨麗還是把鳥銃丟到地上,拿起最後僅剩的短槍,以破釜沉舟的決心指向約瑟夫。


    「停下來!裏麵裝了特殊的彈頭喔!就算是你,挨上一發魔法也──」


    甚至還來不及講完。就感覺到某種物體伴著風壓從身旁掠過,腦中還沒反應過來,背後就傳來一聲巨響。那道衝擊波把防風鏡的帶子切斷,連同飛行帽一起飛入空中。


    戰戰兢兢地回頭望向背後,才發現房間的牆壁開了相當大的破洞,外麵的景色一覽無遺,陽光也穿入昏暗的室內。


    約瑟夫從嘴裏吐出某種東西,慢了好幾拍她才終於理解真相。方才射穿柯爾亞諾肩膀的,大概與將威力減到極低的這一擊是同一種攻擊吧。


    「剛才是故意射歪的,不過下次就不會這樣了。不想死的話就讓開。」


    約瑟夫緩緩拉近距離。亨麗還是舉著槍不動,雙腿卻快要站不住了。


    好挫敗。自己對於〈裸蟲〉根本一點也不了解。能以近似瞬間移動的方式行動,還具備足以捕捉子彈軌跡的反射神經,甚至能從口中發出大炮──這些事情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曾想像過,還說什麽要當個〈蟲〉的研究者。慧太郎隻靠一把刀,究竟是怎麽和那樣的對手僵持到現在?


    但亨麗仍然沒有把短槍放下。手上的顫抖,讓槍口也無法保持穩定。


    「停下來,快點停下來!不準再靠近了!」


    「──我不懂啊。你明明害怕成這樣,為什麽還敢把槍口對著我?對於身為魔女的你來說,樞機主教有什麽下場,應該都無所謂吧?還是說,你是在擔心那小子?」


    她想了想倒在身後的那兩個人的事情。當然,她隻關心慧太郎的安危。雖然不知道約瑟夫打算怎麽對待他,自己絕對不可能坐視不管。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亨麗也不能容許樞機主教被殺害。


    「我也不會讓你殺死那個混蛋樞機主教。」


    「為什麽?」


    「因為你是個比他更爛的混蛋。」


    約瑟夫搖了搖肩膀笑道。真是勇敢啊──說著他扭曲嘴角。亨麗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你和慧太郎戰鬥的時候,沒有產生任何想法嗎?」


    「想法?那家夥隻不過是我的敵人。」


    「才不是!這家夥才不是你們〈裸蟲〉的敵人!你應該也很清楚吧?他明明什麽壞事也沒做,卻被牽扯進勒克萊爾號的事件,甚至還要替〈烈日幻霧〉背黑鍋……可是,慧太郎不是對你說過,他不願意因為私怨而開戰嗎?」


    「…………」


    「就是因為你們〈裸蟲〉同樣也是被害者!他不想逃避這個事實!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你們,他才會拔刀努力戰鬥呀!你有見過這麽溫柔的人嗎?」


    亨麗發現自己的淚水不知何時潰堤了。那個人為了與自己無關的異國問題傷神不已,為了製止將自己逼入絕境的對手一錯再錯而戰鬥,現在甚至因此受了重傷,在生死之境徘徊。


    「他真~的是個很讓人操心的孩子!人再好也要有個限度呀!」


    但正因為如此,亨麗在這裏,一步也不能退。


    自己交到的第一個人類朋友,世上唯一的朋友,為了〈裸蟲〉拚命到這種程度。就算柯爾亞諾根本不是個好東西,就算約瑟夫是個強大的對手,身為一個喜愛昆蟲的女孩,絕對不會因此讓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我無法原諒〈烈日幻霧〉。無法原諒為了自己的利益,把〈蟲〉當成武器的你們。無法原諒從事恐怖活動,反而讓〈裸蟲〉的立場岌岌可危的你們。」


    「…………」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所以,我不會從這裏讓開!」


    雖然察覺到臉頰流下溫熱的液體,她還是扯開喉嚨縱情大吼。


    這不是虛張聲勢,也不是誇大其詞,而是她堅定不移的想法。不知不覺,雙手也不再發抖了。


    「……你也是這樣啊。」


    隔了一會兒,約瑟夫才慢慢發出空蕩蕩的聲音。他已經停下了腳步,就站在五公尺遠的地方,渾身不斷顫抖。那雙眼睛開始出現危險的神色。


    「你也在幹擾我的思緒!跟那邊的小子一樣……為什麽總是碰到這樣的家夥呢?為什麽直到現在,才讓我看見希望?就在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啊!如果世上有你們這樣的人存在,為什麽不早一點出現在我們麵前──」


    不過約瑟夫馬上又低下頭去,像是為了自己剛才的激昂感到羞恥一般──


    「──小女孩,不要擋著我!趁我還有點自製力的時候,快點閃開!……不,還是算了!」


    他似乎找回一點點理性,又失去耐性地抬腿就衝,大概是想要直接推開自己,對柯爾亞諾痛下殺手吧。或者,他也打算順便殺了自己?


    亨麗沒有逃避。就像她的宣言一樣,已經下定決心了。她心想至少也要抵抗一下,於是扣下短槍的扳機。


    不對,是試圖扣下。但在此之前,約瑟夫就突然止住腳步,像是挨了一記重拳一樣往後跳開。隻見他雙眼睜大到極限,凝視著自己的背後。


    背後。亨麗不敢置信地慢慢回頭──


    「慧、慧太郎!」


    然後,她再也止不住淚水了。


    ○


    自己似乎暫時失去意識了。五分鍾?三分鍾?還是更短?


    腦中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追在衝向鍾塔的約瑟夫身後,一麵和他短兵相接,一麵衝上螺旋階梯,而最後被他抓住破綻,吃了一記令人悔恨的踢擊。


    但不可思議的是,僅存的一點點意識還聽得見亨麗的聲音,所以他也明白大概的事情經過。慧太郎撐著如慘死屍體般的身軀站了起來,先對身邊的亨麗這麽說:


    「對不起。」


    「……咦?」


    「我又害你哭了。」


    但這句話反而帶來反效果的樣子。亨麗的眼角終於開始溢出大顆的淚珠。明明想要讓自己托付愛刀的女孩不再悲傷,但是自己卻總是將她惹哭。


    接著,他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與愕然注視自己的約瑟夫正麵對峙。


    「怎麽可能……你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嗎……?」


    他不可置信地發出呻吟,但隨即又深有所感地點點頭說:


    「原來如此啊。如果是那隻左眼的話,就連超越〈裸蟲〉的再生能力也是易如反掌。但是那也不可能連你流失的血液都補回來,要是太逞強,真的會死喔。」


    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的必要。慧太郎重新握緊因為血塊而黏在掌中的無垢娘矩安刀柄,徐徐擺出蜻蜓的架式。而他接下來說的話,依然是說給身後的亨麗聽:


    「亨麗,我還要再向你說一次對不起。剛才,雖然你替我說了不少好話,不過我大概沒有你說得那麽善良。在我心中,依舊有著複仇的念頭,也有報仇雪恨的衝動。」


    打從沿著建築物屋頂移動,與約瑟夫交戰的時候,他就有了清楚的自覺,知道自己無法擺脫這些情緒。自己應該早就知道了,雖然很難去承認,但自己心中還有個卑劣的存在。凶暴、膽小、總是喜歡找藉口的,另一個自己。


    不停吸著鼻子的亨麗,語調變得有些平靜,開口詢問:


    「──那麽,你想怎麽做呢?」


    慧太郎露出微笑。原本茫然未定的意識,現在似乎終於找到方向了。她簡直就像是完全看透自己的意圖後,才刻意這麽問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做個正直的人。」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閉上雙眼。在腦海中勾勒出的景象,是今天早上在森林小屋外頭,亨麗展現在自己眼前的那座樂園。荒蕪不堪、宛如世界的縮影,卻十分和平的小庭園。


    他覺得,這個世上一定沒有人是一生下來,就是個正直的人。


    隻有為了變得更加正直,而努力不懈的人。


    慧太郎認清了自己的醜惡,才能一心尋求心中的正直。希望能在腦中清晰描繪出自己理想的世界及社會樣貌。如此一來,他才能擁有堅定的信心,將「總有一天」化為可能實現的現實。


    自己心目中的樂園。秋津慧太郎望著那個過於耀眼的情景,那個應當前進的未來。


    無論是人或是〈蟲〉還是〈裸蟲〉都一樣,一切生物都不會白白喪命,大家都秉持著對於生命的慈愛的這樣一個幸福園地。不需要欺淩他人的這樣一個「軟弱」的世界。


    即使自己是個還不夠成熟,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無法放下凶器的男人。就算如此──


    張開眼睛,約瑟夫就在眼前。慧太郎傾渾身之力放聲大吼:


    「────一決勝負吧,約瑟夫!我一定會讓你聽進去的!」


    彷佛將周遭的雜音一齊驅散,很難想像這是由區區一人所發出的獅吼聲。彷佛能將寄居在心中的邪念、受到私怨影響而產生的怠惰心,全部一次斬除。


    隨後約瑟夫開口回應。該怎麽形容呢,他受到憤怒以外的感情所影響,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聽起來就像是他看見了某種許久未見,十分懷念的事物一樣。


    「……秋津慧太郎,你要斬殺我嗎?斬了這個已經不是人類的我。」


    這是先前已問過一次的問題。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他認同自己了。認同自己是「夠格的敵人」,是站在對等地位的人。


    「是啊,我要斬了你──!斬殺身為一個人類的你!」


    有一道令人舒暢的風吹拂過胸中,吹走一切的迷惘。全身上下充滿了令人振奮的充實感,爆炸性的熱意與力量一路傳遞到指尖。這一刻,慧太郎確確實實感受到了。


    感受到左眼迫不及待似的強力脈動。


    ○


    這和第一次相遇時一樣──看著慧太郎的身體突然表露的變化,亨麗這麽想。


    左眼。從那裏開始散發出黃褐色──不,是琥珀色的光芒。


    那一天,在那座葡萄園裏,阻擋聖甲蟲凱布利的進擊時,他的左眼也發生了同樣的現象。因為光芒一下就消散了,所以那時還以為可能是錯覺,而且這項臆測太具衝擊性了,結果,自己就這樣一路保密到現在,沒機會告訴他。


    「果然……沒錯……」


    那是幻想中的寶石。與傳承中述說的「賢者之石」、「秘銀」屬於同一類物品。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無法確認是否真實存在的奇跡。但是,在勒克萊爾號上死去的男子交給慧太郎,補足他失去的眼珠並同化為一體,留在他左眼窩中的,恐怕就是那個東西。


    「……〈蟲天之瞳〉。」


    慧太郎左眼的光芒徐徐增強,虹彩也不再是平時的黑色。那隻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眼珠裏,映照出某個像是小小生物的身影。


    是蜻蜓。


    體長不到兩公厘,具體而微的一隻小蜻蜓。


    它卷曲著身子,躲在慧太郎的左眼之中。


    看起來有點像八丁蜻蜓,但無法進一步詳細分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蜻蜓本應具備四片翅膀,而慧太郎左眼中的蜻蜓,卻隻有單側的兩片翅膀而已。


    封入昆蟲的琥珀,俗稱為「蟲珀」。


    但想也知道,普通的「蟲珀」沒有能力與毀壞的人眼同化,補足視力,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治好槍傷或刺傷。亨麗先前也猜測過慧太郎的左眼會不會就是〈蟲天之瞳〉,原因就在於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不可思議現象。


    說得精確一點,〈蟲天之瞳〉是一種「封入〈蟲〉的起源蟲的琥珀」。


    關於〈蟲〉的誕生,至今仍是未解之謎,不過由於所有的〈蟲〉外觀都酷似於普通昆蟲,再加上魔法對它們特別有效,所以現在的主流觀點是「普通昆蟲可能是受到魔法性因素的影響,才產生了極大的變異」。但如果這個觀點屬實,那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因為昆蟲當中又分成「會變成〈蟲〉的昆蟲」和「不會變異的昆蟲」,兩者究竟有什麽差異呢?


    而生物學者提出一項假說,也提出一項幻想中的存在。


    那就是起源蟲。那是上古時代用來作為魔法的觸媒,產生〈蟲〉與昆蟲兩項分支的一種蟲。換句話說,就是體內擁有決定能否化為〈蟲〉的遺傳資訊的一種存在。


    那全都隻是推論,盡是些目前的技術無法辨明之事。


    但是,被用來當作魔法觸媒的那些起源蟲,若是被困在樹脂中深深埋進地底,隨著時間漸漸提高咒力的濃度,又經過漫長的歲月得以變成琥珀的話──


    「……」


    難以想像。不管怎麽說,〈蟲天之瞳〉都是一種幻想中的寶石。如果實際上存在的話,肯定是一種強大無比的咒物。但不知道它究竟擁有什麽樣的能力,更何況還是與人眼合而為一的〈蟲天之瞳〉,它的力量絕對是人力無法估量的。


    就在此時,室內各處突然竄起駭人的電流。


    亨麗發現,宛如青白色長蛇的電流,其實是以慧太郎手中的刀為中心而發生的現象。她心中湧起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的感情,睜大了雙眼望著這奇妙的景象。


    「那是……什麽……?」


    慧太郎的背後,冒出某個巨大的物體。


    那並不是實像。一道半透明的巨大生物身影,半重疊在慧太郎身上,慢慢在半空中顯現出來。她立刻就認出來了。


    那果然是蜻蜓沒錯。


    擁有美麗的深紅體色,與八丁蜻蜓十分相似,但卻少了單側的兩片翅膀。


    一瞬間,還曾懷疑是幻術。但就一幅虛像而言,眼前的蜻蜓散發出的壓力實在非同小可。體內流淌的魔女之血,也產生了如熔岩般滾燙的反應。


    「……〈虛幻無常〉。」


    約瑟夫不由自主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他靜靜凝視著出現在慧太郎背後的蜻蜓幻象,彷佛親眼目睹天神降臨人世的瞬間一般,全身因歡喜而顫抖不已。


    「女王的預言是正確的……!千真萬確,你就是『不應存在的達太安』!」


    慧太郎沒有回應。看得出來,他的心思已經集中在決勝負的那一剎那了。


    放電現象仍在持續,在房間各處爆開的電擊,勢如破竹地破壞掉正在轉動的齒輪,最後重重敲在眾人頭頂上發出規則響聲的鍾擺。


    鍾擺停止擺動,發出大事不妙的嘎嘎聲。


    沒過多久,接合處碎裂開來,鍾擺也開始往下墜落。


    這將成為決鬥開始的信號,就連不懂武術的亨麗,也明白這一點。


    「慧太郎,你要打贏喔!」


    她按耐不住緊張而大喊。拚盡全力、隻為了祈求他能平安,同時也是為了替他加油打氣而喊。


    「打贏他,讓我見識一下你帥氣的樣子吧──!」


    鍾擺伴隨巨響砸在地上。證明時光無法倒流的鍾塔,時間不再繼續前進了。


    在這片凍結的時間之中,慧太郎和約瑟夫如旋風般展開行動了。


    ○


    無需第二刀。正如此言,勝負就在這一擊決定。而兩人都明白這一點。


    處於精神極度集中,不斷延長的體感時間之中,以慧太郎的角度來說,他隻有一擊必殺這個選項。而約瑟夫也心知肚明,他沒有餘裕施展連擊了。


    「……喔喔……」


    帶著蟲的幻象,以蜻蜓架式高舉愛刀,慧太郎直直向前衝去。


    衝向迎麵而來的此生僅見強敵,沒有多餘的想法,隻是一心一意向前邁進。


    隻懂得這種做法的男人。什麽事都辦不好,氣度不足的下任家主。但現在的自己,已經絲毫不在意這些批評了。慧太郎自己也對此吃驚,但又似乎覺得可以接受。


    處事精明,不會輕易受挫,也不太會迷惘,像個男子漢一樣乾淨俐落地斬去所有不如意的問題──這是父親、師傅,和哥哥的人生態度,近在眼前的約瑟夫也是如此。


    他不敢說自己並不向往。但是,他覺得那大概不適合自己吧。


    「……喔喔喔喔喔喔……」


    有些景色,是處世太精明的人見不到的。有些答案,非得經曆重重挫折和迷惘,方可尋得。而有些想法,隻顧著明哲保身的話,就無法傳達給對方。


    慧太郎希望能傳達自己的心意。就算要狼狽地從地上爬過去,就算要忍受他人的嘲諷──


    他還是想要,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需第二刀。正如此言,勝負確實就在這一擊決定了。而兩人都明白這一點。


    就在感覺像是無限延長的這瞬間,慧太郎透過約瑟夫看見了「未來」,約瑟夫則是將慧太郎和「過去」重合在一起。雙雄分別站在兩個極端,卻又十分扭曲地極為相似。


    壯麗的紫電之花癲狂地綻放開來。紅色蜻蜓從閃爍轉為大放光芒。雷電繚繞、全神貫注的一刀從天而降,將凝成一束突刺而來的六把槍化為粉塵,煙消雲散。


    白刃並未就此停下,那對截然不同的眼瞳彷佛陰陽相對,當中不見一絲陰影。


    憎惡怨恨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已不能用彈指間來形容,而是進入了以剎那為單位的境地。


    雲耀。


    宛如一條伴隨暴風而來的閃電!


    「「────」」


    鏘────隻傳出一聲清脆的金屬聲,回蕩在空間中。


    彼此都揮出了世上最純粹的一擊,重疊在一起的兩個身影,緩緩分開。


    時間回複到原來的速度,世界宛如涅盤一般歸於寂靜。蜻蜓虛像搖晃了幾下後漸漸消失,琥珀色的光輝迅速黯淡下去。


    傳達過去了──其中一方如此確信,疲軟無力跪倒在地。


    傳達過來了──另外一方鮮血四濺,就此頹然倒地。


    隨後,披著枯葉色秀發的魔女,泛著淚光呼喊勝利者的名字:


    「慧太郎!」


    就在激鬥的最後,宛如一槌定音的宣言。


    聽見亨麗叫著自己的名字,同時衝了過來。慧太郎撐著跪地的雙腿起身,收刀入鞘後轉身察看。剛才被自己斬落刀下的對手,就倒臥在不遠處。


    約瑟夫命不久矣。不需要透過刀傷來判斷,任何人都一目瞭然。


    因為他的四肢末梢已經開始化石化了。遭到奇美拉寄生,變成〈裸蟲〉的人類,也會走向和〈蟲〉相同的末路。他的存在別說是骨骸,就連血痕也不會留下。


    秋津慧太郎親手殺死的男人,第一次奪走了人命。不痛下殺手就無法製止對方──自己是如此不成熟。


    他將這些感慨銘記在心。將這個男人的存在,盡可能鮮明地留存在記憶中。


    「……慧太郎,你沒事吧?」


    他對擔憂著自己的亨麗點點頭,在她的攙扶下走到約瑟夫身邊。對方的眼神十分通透,還留有意識。他微微張開薄唇說:


    「你該不會要說『殺了你,我很抱歉』這種話吧?」


    「不。勝利者要毅然決然收下勝利,這才是對您的尊重。」


    約瑟夫滿足地笑了。慧太郎也發現自己的語氣,很自然而然敬重起來。


    「我有兩件事情,想要向您確認。」


    「什麽事?沒時間了,盡量長話短說吧。」


    「我的名字,沒有被當作勒克萊爾號的後續情報刊載在報紙上,那是因為您沒有向組織告知我的詳細資料嗎?」


    得到的回答是無言的肯定。這一點慧太郎也多少料想到了。在飛船上交戰後,約瑟夫雖然嘲笑大膽報上名號的慧太郎幹了蠢事,但是仍舊沒有把他的姓名泄漏出去。


    搞不懂他的用意。這個男人在理性和感性間遊移不定。或許這項舉動無法找到一個合理的邏輯來解釋,但慧太郎無論如何都想要確定,對方是不是真的沒有把自己的姓名報告給組織。


    「第二件事呢?」


    「若是您有什麽遺言……」


    「……有。」


    反而是發出問題的慧太郎吃了一驚。因為對方說過他早已失去最重要的兩個親人,本來以為他會直接回絕,不需要留什麽遺言。而他也不像是會感歎死亡的人。


    不過,約瑟夫仍是將平靜的目光轉向這邊──


    「你幹得很漂亮。」


    「!」


    讓人深深受到觸動的一句話。遠遠超過勝利──是的,遠比勝利更有價值的一句話。


    終於有所回報了,這樣的想法讓大腦陷入停擺。他忍不住想要回話,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怎樣都說不出話來。也因此讓慧太郎錯失了最後的機會。


    約瑟夫的化石化現象,完全結束了。


    他就像雪雕一樣,變得潔白無瑕,再也無法動彈、無法開口說話了。由於他臨終的表情相當平靜,遺體看起來反而像是座紀念像。


    想要平複突然高昂起來的情緒,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不知為何,有一種對方拋下自己走掉了的感覺,看著亨麗撲向自己懷中,慧太郎也難掩衝動,用力抱緊她。如果不這麽做,自己大概就站不住了。


    「……對不起。我真的每次都害你哭了。」


    「……沒關係啦。反正你還活著,我也還活著就好。」


    自己和亨麗,都還活著。多虧了那些並不算少的犧牲者,才能如此。


    留下來的人,必須毅然接受這個事實。慧太郎心裏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現在無法心甘情願地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約瑟夫知道的話,大概會露出苦笑吧。


    但是──就在下一刻──


    「嘎啊啊啊啊!」


    背後忽然冒出一陣怒吼,破壞了這感傷的氣氛。尖叫來自於意想不到的方向,讓慧太郎毫不猶豫抱起亨麗跳向一旁。


    衝向這裏的人,竟然是柯爾亞諾,大概是剛剛才被梯也爾叫醒的吧。他按著肩口的傷處,表情猙獰地衝了過來。


    他瘋了嗎?一瞬間讓人這樣聯想,但並非如此。柯爾亞諾的目標不是自己和亨麗,而是明明白白朝著死去的約瑟夫而來。


    受了傷的柯爾亞諾──這個好歹也是侍奉著上帝的男人,竟然伸腳踢向死者。


    這發生在轉瞬之間。


    約瑟夫的遺體,就在柯爾亞諾踏出的鞋底下,一下子粉碎殆盡。


    臉部、身體、手腳都無一幸免。就連他生前懷有的尊嚴,也全都化為四處散落的白色碎片。


    太過不堪的暴行,讓亨麗不禁用雙手掩住嘴巴。梯也爾則傻眼地抬頭望著上空。事已至此,柯爾亞諾仍然不願收手,反而半癲狂地繼續踐踏。他嘴裏還罵著汙穢不堪的詞句,但慧太郎耳中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慧太郎放開亨麗,走向柯爾亞諾。他是真的想要殺死這個人。


    他對著柯爾亞諾因憤怒而無暇注意周圍的那張側臉,毫無保留地默默送上一拳。隻見對方鼻血四濺,在空中轉了一圈才倒地,隨後慧太郎又抓住這個人的前襟,讓他強行站了起來,然後直接用力舉到半空中。


    「你、你在幹什麽?知不知道我是誰──」


    「閉嘴!」


    令人作嘔。對於柯爾亞諾的行為感到惡心,對於自己朝著傷者動用暴力的事實也是。由實質上殺死約瑟夫的人說出這番話,沒有比這更偽善的事了吧。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


    「……你給我記著。」


    「好、好難受……快、快不能呼吸……」


    「我和亨麗這樣拚死在戰鬥,絕對不是為了保護你!而是為了替你們這種混蛋過去犯下的錯,稍微贖一點罪!你絕對……絕對不要忘記!」


    柯爾亞諾口吐白沫,又昏了過去。慧太郎仍勒緊他的脖子,過了一會兒,有隻手從背後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所以,雖然覺得整件事讓他感到非常不愉快,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激昂的情緒還是緩緩從體內退去,隨後便讓柯爾亞諾從手中滑落。


    他回頭一看,亨麗榛果色的眼眸中,泛著痛徹心扉的光澤,望著自己。


    「──我們回去吧,慧太郎。」


    聽到她這樣催促,自己不知道如何回應。


    隻是,在這個瞬間,自己和她於無言中交流的話語,是藉由這個事件,透過這麽多人的鮮血才換來的,令人想要放聲大哭的結論──


    樂園,仍然很遙遠。


    讓人不得不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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