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辭聽盛席扉繪聲繪色地講他的糗事,感受到某種生活真實的本質非功利性的重複。他的眼神也沒了功利性,無目的地地在三張笑臉上掃過,最後無意識地停在盛席扉的笑臉上。被看的人察覺到他的目光,笑著看回去,眼裏帶了關心的詢問。這時秋辭發現自己心中並不存在疑問,更沒有急於尋找的答案。他的心裏隻有平靜。不是故意放空時那樣空洞的安靜,而是像被繩子捆住全身時那樣柔軟且被填滿的平靜,卻比繩子溫柔。想到這裏,他又意識到,不是被捆住時的平靜,而是被盛席扉擁抱時的平靜。可惜秋辭的平靜總不會太持久。因為兩個餡調得太成功,四個人都吃多了。阿姨去睡午覺,盛席扉陪自己父親下象棋,秋辭在旁邊觀戰。他不擅長一切需要與人合作的娛樂,隻知道最基本的“馬走日象走田”。盛席扉父子倆一邊下棋一邊教他。棋子落到棋盤上,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最弱小的卒與強大的炮落地聲不同;精彩的一步和不得不為之的一步聲音不同;父子倆性格不同,落子的聲音也不同。那麽細微又確鑿的變化。秋辭隱約體會到生活另一種真實的本質。下了一個多小時,兩人各有勝負。秋辭問盛席扉父親:“他從幾歲起就能贏您了?”他看了這麽久,覺得兩人下得都很好,心想盛席扉一定從小沒少和他父親下棋,所以邏輯思維能力那麽強。老父親說:“差不多是他中考以後吧,我就再也下不過他了。”盛席扉抬起頭,“咱倆不是一直各有輸贏嗎?”老父親笑著說:“你後來是讓著我,我知道。”盛席扉這才露出意外的神情,之後慢慢地笑了,秋辭也覺得有意思,跟著他一起笑著。這時老父親又開口,難得有那麽多話說:“一會兒你去樓下剪幾串葡萄,隔壁樓裏的鄰居種的,挺甜。我們關係不錯,經常互相送東西,我跟他打過招呼了,說等你回來要他幾串葡萄,你直接去剪就行,自己留點兒,秋辭也留點兒,剩下的給你說的那個對象送過去,聯絡聯絡感情。自己種的水果不打農藥,比超市買的好。”盛席扉腦子裏嗡嗡的,扭頭去看秋辭,看到秋辭的眼珠似乎比平時顏色深很多,像是整個變成黑色,兩口幽井似的看向自己,但隻看了一眼就平靜地移走了。第86章 達摩克裏斯之劍剪枝的花剪都被遞到盛席扉手裏,父親不明白兒子為什麽對自己的話無動於衷,語調裏帶了疑問:“席扉?”盛席扉看著秋辭,眼神幾乎算是請求:“你跟我一塊兒去吧。”秋辭很好說話,隻是不看他:“好。”剛一出門,盛席扉立馬就說:“我爸說的對象不是那個意思。”秋辭依然回避他的視線,“嗯”了一聲,“是徐老師讓你去相親的對象吧?”這真是一條善解人意的捷徑,盛席扉沒禁住誘惑,走上去,說:“是。”又忙補充,“我已經跟對方說清楚了,我跟她不合適。”秋辭又“嗯”了一聲,意思是該去摘葡萄了。兩人變成一前一後走路,盛席扉走在前麵,時不時向後看一眼,確認秋辭一直跟著他。他們走到樓下,找到葡萄藤,一起站到藤下的陰涼裏。這時盛席扉忽又改變主意,帶著幾分羞恥地說:“我剛才騙你了,我爸說的對象不是相親對象……是你……”這半晌以來,秋辭的臉色始終如微風拂過的湖麵,隻有輕微的波紋,卻永遠打不破他深處的平靜,直到聽到這裏,他終於驚詫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麵的害怕多得溢出來,“你告訴你爸爸了……”“沒有,沒有!”盛席扉忙安撫他,嘴裏像含了一捧玻璃渣,“我就是,跟他說,我……”秋辭緊張地盯著那雙薄唇,聽見它們說:“我喜歡上一個人。”全身都顫抖了一下。他倉皇地扭頭,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一串葡萄。涼爽的葡萄粒握在手心裏,心情略微穩定了些,低下頭,看到地上斑駁的日影。圓圓的、大小一致的光斑,有的亮一些,有的淡一些,親密地緊挨著、交疊著,鋪滿藤蔓的樹蔭。秋辭想起兩人曾經像中學生一樣熱切地討論那透過枝葉縫隙漏下來的光斑是什麽,又討論在光下兩根手指逐漸離近,在指腹相碰前,先一步融合在一起的邊界是什麽。那時兩人還沒有這麽親密,盛席扉先帶有試探地問:“你發現那些光斑都是圓的了嗎?”秋辭回:“小孔成像。”那張好看的俊臉頓時笑了,說:“哦,看來這是初中的知識。”然後顯出真正的快樂,一隻手舉到秋辭眼前,拇指與食指的指腹貼在一起,一張一合,另外三根手指豎著。現在秋辭回憶起來,覺得那像是在跳孔雀舞,孔雀的嘴巴一張一合。盛席扉的孔雀閉上嘴,他真正的嘴巴笑吟吟地問:“那我考考你,你知道這是什麽嗎?”秋辭不用湊近去看就知道他在說什麽,同時明白自己以前可能犯了個小錯誤,驚奇地問:“這不是小孔成像嗎?”那張招人喜歡的俊臉賣起關子,孔雀的嘴巴在他眼前一張一合,“你再想想?”秋辭湊近他的孔雀,孔雀配合得張嘴閉嘴,變化的邊界引得秋辭好奇追問:“那是什麽?”“是‘半影’!”盛席扉得意地解密,又忍不住笑出來,“我從小就愛玩兒這個,以為是自己體質特殊,直到上高中以後的某一天,才突然反應過來,原來不是有特異功能啊,還挺失望!傻不傻!”連盛席扉都知道要先用“小孔成像”探路,之後才能說“半影”,再之後才能說特異功能,否則就容易被人看出自己奇怪的地方。每個人不同於大眾共性的那部分,都是奇怪的地方。沒有比盛席扉更了解秋辭的人了,除了秋辭自己,沒有人像盛席扉一樣知道他那麽多的秘密。然而秋辭知道自己的奇怪之處可遠不及此,說給別人聽,誰能受得了呢?“我從小學起就希望自己以後能生個小孩,還因為這個偷偷地羨慕女同學,覺得自己如果也是個女生就好了。”盛席扉果然露出吃驚的表情。秋辭自嘲地笑了,“不是gender transformation那一類,就是單純希望自己能生孩子。”他的奇怪之處總是難以分類,想找個同類都不行,“你別說你以前傻,我比你更傻。我明明比班裏的同學懂得都多,卻又比他們懂得都少。我本來就晚熟,還比同學們小,那方麵一竅不通,到了小學高年級就有人談論和‘性’相關的東西,我聽不懂,隻覺得很羞恥,不敢多聽,也不敢多想。”“有關生小孩,我隻知道這是一個人完不成的事,得要兩個人,可我又想象不出自己和另一個人有關,就隻好跳過這一步,直接想象那個小孩子已經出生了;也因為我自己特別小的時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直接想象那個小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升到小學高年級了,我升到初中以後,就想象他也上初中了。”“我想象長大以後的自己去愛一個和我很像的小孩子,就覺得特別幸福,然後沒完沒了地想下去:我讀到有意思的故事書,就存進一個專門的櫃子裏,要留給他以後用,聽到好聽的音樂也是一樣;我一開始討厭彈鋼琴,決定以後不要他像我一樣每天被關在家裏練琴,但是後來漸漸喜歡上音樂,就想著,也可以讓他學一學,但是一定不逼他。我想象自己親自教他,比老師更有耐心,也更懂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有了這個目標,後來我自己學琴也更有動力了,彈琴也變成一件特別快樂的事。”“在學校裏上課的時候,我也會認真做筆記,不是為了考試的那種筆記,是記下教材裏麵哪裏編的好,以後可以給他用,哪裏編得不好,不符合小孩子的認知,記下我想要的改進那會兒當然還不懂‘認知’這個詞,隻覺得那些大人們編的東西很笨。大人們都已經忘了當小孩是什麽感覺了,要麽把小孩子當成大人,要麽把小孩子當成傻瓜。我怕自己以後也長成那種忘記童年的大人,被我的小孩兒覺得是笨蛋,也怕自己會不理解他、傷害他、讓他失望,就把每一個想法都記下來,時常複習,我就能永遠記得當小孩兒是什麽感覺。”“那些筆記現在還在嗎?”盛席扉問。“當然不在了。”秋辭回答得那麽痛快,“也不需要了。”他平靜地做出最終總結:“初二鬧出那件事以後,我就不再想那些了。”他抬起頭,想把剛剛握過的那串葡萄拽了下來,拭了幾下沒成功,隻好兩隻手一起,費力地扯了下來,說:“還是用剪子剪吧。”盛席扉剪了六串,剪其中一串的時候走了神,險些剪到肉。他把自己剪下來的六串和秋辭扯下來的那串一起放進塑料袋裏。臨分別的時候,他父親對他說,找對象結婚的事不用著急,自己唯一的遺憾就是身體不中用了,以後有了孫子孫女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這時盛席扉才恍然大悟,難怪秋辭突然和他說那些。秋辭總是比他想得更深、更遠,他看到更多的未來,所以對眼前更不在乎。回去的時候兩人一人開一輛車。盛席扉開在前麵,秋辭跟在後麵,可還沒出市裏就跟散了。盛席扉趁機趕緊給秋辭打電話,問他到哪兒了,是不是走錯路了。“席扉。”秋辭的聲音通過車載音響傳出來,就像是在頭頂響起來的,有種宣判之意。盛席扉這時再次意識到,秋辭依然很少喊自己的名字。“你選一個日期吧。”“……幹什麽的日期?”“隨便選一個,最好是今年的……最好別太靠近春節……選一個。”太明顯了,他絕不會上秋辭的當。他記得秋辭搬家之前一直不著急打包,他就不停地催,直把人催煩了,扔過來一句:“我長這麽大還沒有趕不上的deadline呢,隻要給我一個日期我就一定能完成!”但他轉眼就落寞下來,沉默了半晌,說:“隻除了一次例外。”他那會兒的落寞讓盛席扉印象太深刻了,所以知道“日期”在他那裏不是個好詞。他想要的日期是截止日期吧。截止什麽?想一下心裏就疼。“我再過兩個月過生日,秋辭。”電話那邊安靜下來。盛席扉為自己不齒,他這麽利用秋辭的心軟。“有禮物嗎?我知道你哪天生日,我得先想想送你什麽生日禮物。我馬上就要三十歲了,秋辭,我先體驗一把三十而立,告訴你是什麽感覺,等你過三十的時候就有準備了……你說三十的生日算不算大生日?是不是得好好慶祝一下?我一下子還真想不出來能請誰,想來想去還是峰峰他們幾個,再加上你……再請別人就太亂了,也不像過生日,沒什麽意思,你覺得呢?”秋辭都要恨他了。“別告訴徐老師。”一直嘮叨怎麽過生日的人不出聲了。秋辭看著眼前的公路,每隔一段就會有一片水光似的東西,開近了才知道是太陽的反光。太熱了,空氣都熱變了形,世界都像是被扭曲的幻象。“你要是告訴徐老師,你就再也看不見我了。”“秋辭!”盛席扉急了。“我不是開玩笑。你能做到嗎?”看不見他,才說得出這些話。不知不覺開得越來越快,一口氣超了好幾輛車,猛然在前方看見一輛白色福特,還看不清車牌,但是國內願開旅行版私家車的人不多。秋辭忙減速,退到右邊的車道上去,心跳得飛快。“能!”車裏傳來盛席扉認輸的聲音,“能……做到。”可秋辭的心跳平靜不下來,他對著電話說話,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是抖的:“我好像不能開車了,你能在前麵的休息站等我嗎?”盛席扉忙問他開到哪裏了,秋辭念了下路牌,盛席扉在導航裏找到下一個休息站,和他約好在那裏見麵。“別著急,秋辭,實在不行就去應急車道慢慢開。”盛席扉用語言跨過一兩公裏的距離安撫他。“嗯,我知道,我好一點兒了。”他沒有撒謊,聽著盛席扉的聲音,身體漸漸沒有那麽難受了。他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竟然這麽怕死。“你再跟我說會兒話吧。”他懇求。“……秋辭,你知道我最希望你什麽嗎?”“……知道。”“你真知道嗎?”“真知道。”因為他也是一樣的,隻是他更悲觀。他不敢期望盛席扉永遠快樂,他隻希望盛席扉永遠不要最痛苦。達摩克裏斯之劍隻指著他一個就夠了,那滋味他希望盛席扉永遠都不要知道。犯錯的是他,盛席扉是無辜的,所有懲罰都應該隻朝著他一個人來。請你停一停吧,這美麗,哪怕多停留一秒也好啊。求求你!第87章 敏感的秋辭盛席扉明白絕不能在秋辭麵前提自己母親了。在休息站裏,秋辭趴在方向盤上因呼吸急促而不住起伏的背,和他向自己講完初中那件事後向後彎折的腰一樣,都是盛席扉這輩子都不能再看見的。他隱約覺出在這件事上,秋辭的恐懼更甚過自己。秋辭比自己更害怕被自己母親知道。他已經覺察到沒那麽簡單了。不隻是秋辭說的,他犯了錯,徐老師幫他懸崖勒馬,挽救了他的人生;也不隻是母親口中的因為秋辭是同性戀,所以厭惡他。盛席扉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秋辭起初會對自己母親那麽好,順便對自己也那麽好。從來沒聽母親說起過這個學生,秋辭也不是剛搬到北京,卻像是憑空地出現,又那麽迅速而無聲地參與進他們家的生活。秋辭可不是熱心好事的性格。他現在太了解秋辭了,知道秋辭心腸好,可也心腸硬。他通常隻幫無人能幫的人,而不是像他曾經對待自己一家三口、甚至添上虞伶,那樣主動給自己招攬人情。虞伶曾說秋辭對他格外關注。虞伶還曾開玩笑似的說:“秋辭好像覺得我嫁給你虧了。”盛席扉最鬱悶的是他已經快想不起來當初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時的情形了。頭幾麵見到的那個疏離、傲慢、世故、或許能引發他些許好奇但絕對不多的秋辭,早就被現在這個一想起來就心疼、一看到就忍不住笑出來的秋辭覆蓋了。他似乎離真相不遠了,但實際上謬之千裏。他想這些事時,總是很快便被虞伶的那兩句話纏住:頭一句像是秋辭對自己的初識印象不錯,後一句則反過來,正如秋辭一貫矛盾的性格與表現。他總是最計較秋辭到底愛不愛他,所以永遠猜不到真相。從老家回來後沒多久,盛席扉公司新招的幾名員工陸續入職了。新辦公室還沒就位,先在舊辦公室裏將就著,秋辭嫌擠,便去掛靠的那家小公司上班了。他通過盛席扉接手了一個新項目,恢複了從前日日通勤的規律生活,隻是不需要總去公司加班,也不用出差。他們都比之前更忙了,越發少地去出租屋聚餐。兩人的晚飯常常是在秋辭那裏隨便做一點兒,之後便麵對麵坐在餐桌前加班秋辭的書桌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太小了。他們吃飯時總有話說,工作時卻常常對坐幾個小時也說不上一句話,但會在自己去喝水時幫對方也倒一杯。盛席扉螞蟻搬家似的把自己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搬進秋辭家。他和峰峰他們在生活中金錢方麵分得不仔細,多數情況都是今天你付賬,下次就我來,隻除了房租。這事歸峰峰管,他們每月先把房租轉給峰峰,再由峰峰轉給房東。盛席扉住秋辭那裏的第一個月,峰峰把水電雜費退給他了。第二個月,敏敏問他:“你還回不回來住?你要是不回來我可讓我女朋友住進來了,她現在住的地方上班遠。”盛席扉先請示秋辭,秋辭驚訝地問:“是那個‘妹子’嗎?這麽快?”盛席扉於是理直氣壯地真正地搬進來。同居不僅僅是節約房租、上班路程之和更短、點外賣永遠夠到起送標準;也是一個人做一個菜,一頓飯就能吃到兩個菜;是定期洗曬床上用品,隻需要洗一條床單;是深色衣服和淺色衣服分開洗,也終於能輕鬆湊夠一洗衣機;是到了時間,即使不餓也有人提醒你要吃飯,即使不困也有人提醒你要睡覺;是如果躺下睡不著,還有人撫摸你的後背,提醒你閉上眼睛;是心裏突然湧出一股情意,就能親到他的嘴。有一天秋辭對盛席扉說:“你讓我享受了這麽多個好覺,僅憑這一點,我都要感激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