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戀愛。”“哦……也是同學,高中同班同學……我剛不是說我高中的時候迷電腦,學習又緊,沒想過那方麵,後來班裏一個女同學給我寫了封信”“又是表白?”“嗯,算是吧,可能也不算,就是一封信……”秋辭明白了,“那女生很漂亮吧?你對人家也有好感。”“啊……是,算是吧,有一點兒……那會兒還是懵懂,老師家長一直強調不能早戀,就沒想過那些,學習也確實緊,沒時間想別的……主要還是到了那個階段了,她和我是前後桌,平時交流比較多。”他極力在不撒謊的範圍裏語無倫次地辯解,但最終發現秋辭其實並不在意他的情史是否豐富。秋辭不嫉妒,卻非常好奇,“然後呢?”“……然後?然後我一看離高考還有兩個月,也不能談啊,就說高考以後再說吧。”“高考以後就走到一起了?”“是……但是也沒有真談太久。她大學沒在北京,去的上海,異地戀太辛苦,時間久了兩個人都有點兒受不了。那會兒還沒高鐵,來回一趟時間太長,也貴,我那會兒雖然接私活開始有點兒收入了,但還是不禁花”“也是,自費住酒店也很貴。”秋辭無心地說。盛席扉又有點兒憋火了,就像從劇院出來那會兒。“我也問問你,秋辭。”“嗯。”“你在我之前是不是還有過一個。”“沒有。”秋辭幹脆地回答,還像是很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問,他明明知道他也有心理陰影。“我是說繩子。”“哦……是有一個。”秋辭才明白。又是好奇:“你怎麽知道?”“之前你教我弄的時候,說熱身主要是為了減少尷尬,我聽出來了。”秋辭感興趣地觀察他的表情,“你聽出來了,那當時為什麽不問我?”盛席扉不說話了。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兒,盛席扉忍不住先問:“你真不知道嗎?”這時秋辭才恍然大悟,臉色瞬間落寞下去,像是感到抱歉:“你吃醋了……”不止是吃醋,一壇醋都直接倒心髒上了,酸得疼,“你是真不懂嗎,秋辭?你”你明明那麽敏銳、那麽細膩,怎麽這會兒突然不懂了呢?秋辭嘴唇動了動,顯然吞進去很多話,說:“對不起。”盛席扉的心髒又長出新肉,心疼得很,“倒也不用道歉……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秋辭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剛才問你那些隻是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為什麽會長成現在的你。我很少對別人的私生活產生好奇,尤其是上班以後,見的人太多了,人們從我身邊來了又走了,隻是戴著不同麵具的過客而已,他們上的什麽大學、學的什麽專業、去過什麽公司,我都不感興趣,因為那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本質區別。他們經曆過什麽、做出過什麽樣的選擇、是什麽造就了他們今日,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東西‘別人的生活’。”“你們都覺得我對人冷漠,對micheal那種認識了那麽多年、有過那麽多私交的朋友都沒有太多感情。但是我就是這樣的性格,如果我感受不到根本上的區別,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東西。一樣的東西是不值得一遍一遍重複認真對待的。我對於micheal,micheal對於我,我們都隻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做個假設,如果當初不是我,是另一個和我專業相當、成績相當、能力相當而其他方麵比如性格、長相、愛好完全不同的人申請那個實習的職位,對micheal而言不會有任何區別,他們也會成為合作愉快的上下級。我和micheal,和許多人,都隻是一隻工蟻和另一隻工蟻的關係而已。”“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可能我過分感性的毛病又犯了,可能我太追求人生的特別了。可是誰不追求呢?那麽多電影和小說,看過一遍知道了結局,就不想再看第二遍,因為它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看多少部都隻是第一部 。但總有那麽一兩部電影和書會讓你看完了、知道了結局,還依然想翻開。人生也是結局既定的故事。哲學家們說,哲學的最終問題隻有一個,就是死亡。人生已經被劇透了,怎麽才能心甘情願地繼續看下去呢?” “哲學家們拚命證明人生是值得過的,不思考哲學的人也在拚命證明這個問題。我們都想證明自己特別,想證明自己是因為自身本質、而不是因為自身功用而存在於此。。但想在社會中證明自己不可替代太難了,一個崗位你不幹了,還有千千萬萬的人等著上去,不會有任何區別;今天賺的這一百塊錢和昨天賺的那一百塊錢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還是從‘人’那裏找證明吧,好歹證明自己對另一個人是特別的,好歹證明自己在另一個人那裏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有一個人認為你不可替代,那也是種實在的安慰。”“你對我來說就是不可替代的,席扉。你說我在你之前還有一個partner,這說法是不對的,沒有人在你之前。我的partner叫leon,他也可以叫成別的名字、長成別的樣子。但是你就隻能是你,你就隻能叫席扉,你隻能長成這個樣子。”“leon把我捆住以後,就在這個沙發上,想和我發生關係,所以我曾經極度討厭這個沙發;因為當時放的是肖邦的夜曲,所以我連肖邦一起討厭。但是有一次你在車裏問我廣播裏的一首曲子是誰的,你說好聽,那首曲子也是肖邦的,於是我就不討厭肖邦了。後來你在這個沙發上睡了一晚,我就也不討厭這個沙發了。”“但是我對你是不可替代的嗎?我對你而言越來越缺少神秘感,啊,天呐,我又和你說這麽多,神秘感更少了,我快什麽都不剩了……你這種什麽都不缺的人,對我的興趣不過是從好奇心開始的。可是祛魅之後,你還會覺得我特別嗎?”盛席扉問:“什麽叫‘祛魅’?”秋辭都快哭出來了,“你可真討厭啊!”盛席扉伸出手,輕輕地把他摟進懷裏,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該怎麽說。他始終不像秋辭那樣和語言是親密的好朋友。“我愛你,秋辭,我愛你。”最後他說出這樣一句。一句就頂一萬句了。第89章 有關“愛”秋辭經常思考和“愛”有關的事。一個人類的母親傾盡一切資源教育她的孩子,和一頭母獅傾盡一切努力喂養她的幼崽,是同一種愛嗎?一個人類母親因為她的孩子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而將他逐出家門,和一頭母獅將她將要成年的孩子逐出領地,是同一種形式的把愛收回嗎?他從小就有奇思妙想,吃晚飯時跟著爸爸媽媽看新聞聯播都能引發他的聯想。有一次他假想自己和新聞裏的小孩一樣是在醫院裏被抱錯的,然後他驚恐地發現,如果這是真的,他沒法確定爸爸媽媽知道後是否還會愛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生活在恐懼中,還沒上學的小孩子,五官都沒定型,經常拿著全家人的合照對著鏡子緊張確認:眼睛像媽媽,嘴巴也有點像媽媽,耳朵很像爸爸,還好,還好。後來上了小學,看了一個科幻兒童故事,那個假想便掉轉過來,變成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但比他更聽話、考試不會因為粗心丟掉一兩分、練琴永遠不嫌煩的克隆人出現在他家裏。從基因上講,那也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所以能管他的媽媽叫媽媽,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他先是驚恐地發現,他的爸爸媽媽一定發現不了他被掉包了;再長大兩歲,那種恐懼變得更深刻,因為他意識到,比起他,爸爸媽媽會更愛那個更聽話更完美的“他”。在美國的時候,每年夏天,家家戶戶的郵箱都會被塞進一個宣傳小手冊,告訴人們鹿的交配季節到了,在公路上開車時偶遇野生鹿的概率會大大提高,提醒人們正確應對。鹿那麽膽小的動物,聽到汽車的聲音、看到車燈都會驚懼不已,為了交配竟也敢穿梭於車流之間。為了交配,最溫順的食草動物都能和同類拚死相搏。個體的生存本是生物最大的本能,但似乎有兩件事總能讓一個高等生物舍生忘死:一是母獸對幼崽的關懷,一是雄性想要交配的衝動。這兩者在人類的語言中都被叫做“愛”。在人類的曆史長河中,古今中外的文藝作品最永恒的主題無非兩個:一個是誰都躲不過的死亡,另一個就是誰都想擁有的愛。也許這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隻有愛能與死亡抗衡,於是也隻有愛能抵擋住人生被劇透後的荒蕪。可把這答案總結成話後,聽起來竟又如此庸俗。越對語言愛之深切,就越痛恨其無能。秋辭從來都不是維特根斯坦的擁躉,他從不相信從說到聽起碼要打兩遍折扣的語言能標注他世界的邊界。但現在他必須得承認了,那個字在他的世界以外,所以他的語言夠不到它。他沒法依照約定俗成的禮節回複一句:“我也愛你。”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麽。“對不起。”這是秋辭在心裏對那句話的回答。盛席扉沒發現自己有需要秋辭說抱歉的地方。他高興得很,自己沒忍住說出了那句話,而秋辭沒跑,真是謝天謝地!某天下班回家,換鞋的時候在鞋櫃裏看見秋辭那雙黑細帶的夾腳拖鞋和自己的拖鞋擺在一起,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和秋辭住在自己曾經的婚房裏。婚房……嘿,婚房!換好拖鞋從玄關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裏麵肉蛋奶蔬菜齊全,還有兩瓶啤酒。有比夏天吃飯的時候來一瓶冰鎮啤酒更爽的事嗎?有!就是兩個人不用杯子一起喝完一瓶冰鎮啤酒!他嘴裏哼著歌,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豬肉和兩顆青椒,洗菜的籃子是秋辭的,切肉的案板和刀也是秋辭的,放肉的盤子是自己從出租屋裏帶出來的。秋辭嫌醜,可誰讓他有拖延症,一直說買新的一直沒買。臨時廚房也嫌醜,確實醜。催秋辭趕緊去選廚房,這是他的下一個小目標。電話響了,盛席扉先接通免提,然後把手機擺在案板旁邊,高高興興地:“喂?下班了?”“還沒有。”那邊秋辭的聲音正經又疏離,盛席扉就知道他身邊有同事,不由也降低了音量,但依然高興:“什麽時候回來?”“還得再等一會兒,馬上要開個臨時的小會。”盛席扉一個沒打過一天工的人,開始和所有打工人一起厭惡視十八點如無物的領導。“我打算做個青椒炒肉,你還想吃什麽?”“今天有同事過生日,每個人分了一塊蛋糕,挺大一塊……”盛席扉有點兒失望,以為他不打算吃晚飯了。有時候秋辭忙到太晚就沒胃口了。“……看起來不錯,我帶回家和你一起吃,然後配一個菜就夠了。”盛席扉又樂了,“蛋糕配青椒炒肉啊,真會吃,那我不燜米飯了。”秋辭那邊也笑了兩聲,忙又忍住,用辦公的語氣說:“你可真煩人。”你可真煩人。你可真是討厭啊。秋辭總這麽說他。盛席扉漸漸從中聽出情意。他已經弄明白“祛魅”是什麽意思了:剝去表麵那層虛假的東西,消除神秘感。他明白秋辭為什麽那麽說,原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外麵裹了一層又一層虛假的殼。盛席扉刀工沒有秋辭好,不切絲,切片,邊切肉邊回憶認識秋辭以來的種種,分辨神秘感在其中的作用。他想起一句文言文:“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以前的秋辭對他來說就有種不可碰觸、隻可遠望的感覺,宛如立在水中央,而他隻能站在岸上遠遠觀望。後來他一層一層地剝開那些殼子,踩著那些殼小心翼翼地踏水走到秋辭的身邊,再也不用遠觀,而是真的可以抱住……褻玩?忙打住,秋辭要知道他又亂用詞,恐怕會不高興,當然也沒準是害羞。他已經開始心浮氣躁,肉片越切越厚,希望秋辭能早點到家,希望早點吃完飯。前天兩人才剛做過。他馬上就真到而立之年了,精力還這麽棒,有點兒自豪。門鈴響了,盛席扉興衝衝跑出去,跑到一半想到多半是快遞。果然是快遞,應該是秋辭網購的東西,方方正正一個小箱,打開一看,是隻籃球。秋辭願意跟他去打球了,但最多玩兒兩節就報廢了,氣喘籲籲地坐旁邊看著。身體太虛了,還得加強鍛煉……身體虛?……每次都挺快,然後就叫著說受不了……打住!趕緊想回那天打球,他隨口說了一句:“籃球舊了,又得買新的了。”秋辭就記住了。盛席扉捏了捏籃球,得打氣。他在炒菜和給籃球打氣之間艱難抉擇一秒,果斷放棄籃球去接著做飯。往廚房走的那一小段路上,盛席扉看見那個可惡的沙發和那把駭人的椅子。他在腦海裏把從秋辭身周剝下來的那些殼子一個個撿起來,摞成一摞,收藏好。不管是秋辭還是秋辭的殼子,他都愛。秋辭拎著蛋糕回來的時候,菜和飯正香。第90章 席扉過生日秋辭貓著腰試圖把褲子提起來,但雙手怎麽也使不上力氣。很快他又發現是課桌椅擋住了他的手。徐老師正在檢查背誦,一個一個來,從前到後。他顧不上回頭,但知道旁邊那排已經檢查到最後一名同學,等那個同學回答完,就輪到他了。他又急得快哭了,拚命想把褲子提起來,一邊使勁兒回憶老師的問題是什麽,卻什麽都想不出來。那名同學已經坐下了!輪到他了!該由他站起來回答了,所有人,老師,同學,所有人都看著他!秋辭崩潰地發現原來自己不僅沒有穿褲子,竟然連上衣都沒有。講台上的徐老師衣冠楚楚,周圍每一個同學都整齊地穿著校服。隻有他在教室裏光著身子,就連一直盤在腳腕上的褲子都不見了。所有人都看著他,等著他依照規則行事。不能耽誤大家的時間,不能違法規則。秋辭就像駝背的老頭子一樣躬著背哆哆嗦嗦地起立,可笑地試圖用雙手捂著自己赤裸的身體。這時旁邊遞過來一件校服,他忙接過來,餘光看見是他的同桌席扉。他忙把席扉的校服披到身上,席扉也伸手幫忙。也許是因為有人相助,這次衣服穿得格外順利,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穿好了,連拉鏈都拉上了,遮住他裸露的身體。席扉的校服大,把屁股也一起遮住了。一直纏著腦袋的壓迫感消失了,秋辭如釋重負,同時睜開眼睛,看到黑漆漆的現實。不是在最害怕的時候被嚇醒的,所以這次醒來後沒有那種心髒狂跳的難受的感覺。他伸手將自己這邊的床頭燈擰亮了些,又躺回去,輕輕地翻個身,在微光中看盛席扉的睡顏。睡得真香。秋辭得稍微忍耐一下才能忍住別去摸他的臉。那張臉在熟睡時總散發出誘他撫摸的吸引力。剛才那個夢太逗了,竟然夢見席扉是同桌。秋辭不禁笑起來,隨即又覺得惆悵,他那會兒哪還有同桌呀!忍不住繼續想夢裏麵的席扉,是初中那次見到的高中生席扉,穿中學校服、還是細長竹竿型的席扉。要不是因為做了這樣的夢,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那一眼給他留下這麽深的印象。他看了會兒盛席扉睡覺的樣子,又伸手去夠手機,想看看是離睡覺時間更近還是離起床時間更近,卻不小心把手機碰到地上。忙去看席扉的臉,還好沒有被吵醒。可他自己受了驚,更睡不著了,又躺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下床去了趟廁所,之後又去客廳喝了杯水,再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躺好,生怕吵到旁邊的人。等他萬分小心地找好一個舒服的睡姿,卻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清醒了。燈已經關上了,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種黑暗,可以自在地欣賞席扉的睡顏。看了一會兒,慢動作似的伸出手,在席扉腦袋上方慢慢地抓了兩下,再往自己臉上貼一貼。這是在管席扉借一兩隻瞌睡蟲。這時席扉嘴巴動了動,伸出胳膊把他摟住,嘟囔一句:“閉眼……睡覺。”秋辭揪著心聽他的呼吸聲,發現和剛才熟睡時一般均勻,好像那隻是一句夢話,並沒有被打擾清夢,這才放了心,聽話地閉上眼。他闔眼躺在席扉的懷裏,耳朵貼著他的胸膛。心跳的聲音直接通過胸膛和耳廓傳進來,有點兒響,秋辭心想:“完了,這麽響更睡不著了。”可又舍不得從這個懷抱裏出去。但實際上他很快就在這心跳的白噪音裏睡著了。因為秋辭還沒告訴過盛席扉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和衣而眠的,之後他決定與命運抗爭,才將睡覺時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減到隻剩一件浴袍。所以盛席扉很難猜到他從秋辭身上剝下的那件浴袍究竟意味著什麽,就像他很難猜到自己烙進秋辭皮膚裏的擁抱意味著什麽。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秋辭問盛席扉對半夜說的那句話有沒有印象。盛席扉完全不知道,覺得自己昨晚睡得和往常一樣好。盛席扉的三十歲生日是回出租屋慶祝的,說給朋友們聽的理由是秋辭這邊廚房還沒弄好,真正的理由是這邊隻有一張床。那天人多,就依照慣例吃的火鍋。盛席扉覺得秋辭也有股癡勁兒,一定要自己做長壽麵,因為外麵賣的不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