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礦山回來後,雖然已經接近傍晚,兩人還是稍微營業了一小段時間。


    絲薇恩一如往常以開朗的態度招待客人,路特也依舊默默地烤著麵包。


    不過,也隻有那樣了。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談。


    他們都不知該和對方說什麽才好,除了最低限度的對話以外,什麽都沒說。


    接著,隔天——


    絲薇恩躺在閣樓裏的單調床鋪上,一整晚都在思考該如何向路特攀談。她腦中隻有這件事。


    在幾百、幾千種模式中,成功率最高的也隻有14%。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啊……」


    十天前,路特第一次對自己說「謝謝」。


    當時的她覺得無比幸福,可是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在不停思考之下,天亮了,上班時間也到了。


    她聽見比自己早起的路特在樓下烘焙室裏工作的聲音。


    「……不去不行。」


    絲薇恩換上工作服。不論基於什麽理由,臨陣脫逃都是重罪。


    扔下自己的戰場逃走,那種事是不被允許的。


    可是,雙腿就像生鏽般難以活動。


    絲薇恩打開閣樓間地板上的出入口,正準備爬下梯子時,與站在階梯下的路特四目相對。


    「咦?」


    「呃……早、早安。」


    路特端著放麵包的托盤,看來有些困窘。


    意料之外的情況。突然遭人伏擊,是很難做出抵抗的。


    迷惘了半晌後,路特彷佛下定決心似地開口了。


    「絲、絲薇恩!」


    「啊!是!」


    絲薇恩嚇得跳了起來。她忍不住心想,該不會是要開除我吧。


    不過,路特卻對她提出了意外的要求:


    「我、我做了新的麵包,可以幫我試吃看看嗎!?」


    「呃……什麽?」


    路特的嘴角抽搞不已。


    難道說,這是他……用盡全力擠出來,代表親切的笑容嗎?


    照這情形看來,不就代表路特也在煩惱該如何找出修補兩人關係的契機,鼓起勇氣和自己說話嗎?


    「那是我在普通麵包的麵團上麵,鋪了一層餅乾的麵團,烤出來的新產品。我想,同時吃到兩種口感應該會很有意思……」


    左思右想的結果,如果是與工作有關的話題,就可以若無其事地開口說話了——看來像是這種感覺。


    「我、我明白了。」


    絲薇恩拿起試作品,咬了一口。


    上層表皮的餅乾部分甘甜,下層麵包的部分鬆軟,由於添加了奶油,味道也因此更有深度。


    絲薇恩在腦中分析各種味覺成分,並將咀嚼的口感與從一般咀嚼力道計算出來的理想「嚼勁」做比較,得出了「這是好吃麵包」的結論。


    她隻能以測量、計算的方式,來判斷食物是否「好吃」。


    「……昨天的事很抱歉。」


    「…………!?」


    「你明明那麽努力在為店裏的生意想辦法,可是我卻打了你……真的很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絲薇恩感到難以置信。


    她隻是路特的隨從、奴仆、所有品。


    如果做出了讓路特失望的事,害路特不高興的話,自己就沒有存在價值了。她甚至對此感到恐懼。


    可是,擁有那種生殺大權的路特,卻為了修補兩人的關係而迷惘,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盡管有點困惑,但同時又有一種雀躍般的情緒湧上胸口。


    「……!!」


    一股龐大而且無法測量的資訊,不經由口腔舌尖地傳入絲薇恩的腦中。


    甜味急遽擴散,各種資訊穿梭於她的腦部。


    跳過理論式的思考過程,絲薇恩「在思考前」便脫口回應:


    「很好吃哦!」


    「咦?」


    「這、這個,非常好吃哦!又酥脆,又蓬鬆,又柔軟,又酥脆!」


    她說了兩次酥脆。


    「還有就是……那個……昨天都是我不好……擅自做出脫序的行為,害主人難過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賠罪才好……」


    「沒這回事!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太沒用……」


    「不是的,主人您沒有錯……」


    「不,不對,是我……」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半晌。


    「看來我們兩個都失敗了呢……」


    路特搔著頭,彷佛提議平分責任與痛苦似地說道,接著尷尬地苦笑起來。


    「主人……」


    真是不可思議,她的心靈直到剛才為止明明還呈現凍結狀態,可是在明白「路特原諒我了」、「他還想要繼續和我在一起」之後,身體竟然湧出難以置信的精力。


    就算麵對一整個機甲師團也可以輕鬆解決。


    「這種麵包叫什麽名字呢?」


    「唔~~……我還沒想到這個問題。對了,反正機會難得,你來幫我想吧?」


    「由我來想嗎!?」


    太榮幸了。居然能為路特注入心血創造出來的作品命名。


    「唔~~唔~~要取什麽名字好呢……」


    由於兩種麵團的膨脹率不同,因此麵包表麵出現了漁網網目般的裂痕。看起來與她記憶中的某種水果有點像。


    「叫鳳梨麵包如何?」


    「原來如此……形狀確實有點像。不過,感覺很像在叫mrk2呢。」


    所謂mrk2,是表麵有方塊狀凹凸的手榴彈。由於外形的緣故,有時也會被比喻成那種南洋水果。


    「……不好嗎?」


    「不,這點子很有意思。嗯,鳳梨麵包就從今天開始販賣吧!」


    「好的!」


    中午尖峰時段過後,雖然向客人說明「鳳梨麵包裏麵沒有鳳梨」需要花上一點時間,不過大部分的客人都很滿意這項新產品。


    「呣呣,呣呣呣呣,咕嘟。」


    工作中偷閑來店裏的雅科布,一手拿著「特別招待」的奶茶,大口吃著新產品。


    「嗯,這個很好吃呢。」


    「是吧?」


    路特也在休息中,兩人一起坐在麵包店後麵。


    「你三天沒來了吧?怎麽了嗎?」


    「哦~~……因為工廠很忙~~連學校那邊都請假了。」


    雅科布家是間小型機械保養廠。


    最近似乎有什麽緊急的案子上門。年幼的他也知道以工廠的經營狀況沒辦法挑工作,可是這三天來還是忙到讓他不禁想要抱怨個幾句。


    「實在有夠爛的,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舊沛爾費鈔付帳。拿那種每秒都在眨值,差不多快變成紙屑的東西付帳,真懷疑那些人到底有沒有常識。托他們的福,我媽今天一大早還特地衝去銀行換錢呢。」


    沛爾費與威爾提亞公國合並之前,長期處於經濟不佳的狀態,靠著狂印鈔票,好不容易才維持下來。


    因此與威爾提亞合並後,沛爾費便開始改用威爾提亞貨幣。但由於舊鈔數量實在太多了,與威爾提亞幣的匯率每天都在下跌,不快點兌換的話,實質金額隻會一直減少。今天可以買一餐飯的錢,明天可能連一杯咖啡都買不起。


    「算了,總之終於趕工完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


    喀鏘!


    從店麵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


    發生什麽事了?路特和雅科布一起回到店裏,發現麵朝大街方向的玻璃窗破了,店裏的地上到處都是碎片。


    「到底是……怎麽……嗚啊……」


    飛散的玻璃碎片也掉在架上待售的麵包上,那些麵包都沒辦法賣了。


    地板上躺著一顆拳頭般大的石頭。


    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朝店裏丟石頭,打破了玻璃窗。


    「咦~那不是教堂的米莉嗎?」


    雅科布隔著破裂的玻璃窗,指著已經朝馬路另一頭跑遠的少女。


    盡管沒看到臉,可是不會錯的。


    那頭綁在腦後極具特色的長發,的確屬於前天路特拜訪教堂時痛罵他的那名少女。


    「竟然做這種事,未免也太低級了吧?」


    低級到雅科布根本懶得生氣,隻覺得傻眼。


    路特雖然知道米莉討厭他,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痛恨到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他覺得很難過。


    「………………」


    「啊,絲薇恩……你有沒有受傷?不好意思,麻煩你拿掃把和畚箕——」


    絲薇恩不知何時站在路特身後,路特話說到一半便突然禁聲不語。


    「不可饒恕……」


    絲薇恩發出冰冷到令人為之毛骨悚然的聲音。


    就連親眼目睹過許多慘烈戰場的退役軍人路特也不禁全身僵直,那就是如此讓人忍不住發顫的恐怖聲音。


    「主人……非常抱歉,請問我可以提前使用休息時間嗎?」


    「哦、哦、啊啊……嗯、嗯嗯,你請便……」


    絲薇恩是店員,而路特是雇主。


    不來幫忙收拾殘局是想跑去哪裏啊! 一般而言,當老板的至少會這麽念一下,可是此時從絲薇恩身上散發出來的凶猛氣勢,讓路特說不出口。


    「那麽,我先告辭了。」


    與剛才的恐怖氣勢截然不同,絲薇恩笑容可掬地說完後,撿起腳邊的石頭走出店外。


    「路特……路特?」


    路特呆站在原地,雅科布扯著他的袖子。


    「顧店的事要怎麽辦啊——?你站櫃台的話,客人又要跑光了哦?」


    「啊!」


    路特現在才發現迫在眉睫的危機。


    「拜托你了!」


    「我是小孩子耶,不要拜托小孩這種事啦!」


    路特緊抓著雅科布的肩膀,以請求友軍參加攸關生死的戰役般的表情拜托他。


    絲薇恩那張裝給路特看的笑容,在盛怒的情況下隻能維持到走出店門口為止。


    (不可饒恕……!!)


    混濁的黑色怒火不斷湧上絲薇恩的胸口。


    在此之前,她是看在路特的麵子上才忍下來的,可是已經到達極限了。


    托卡麵包坊是路特·蘭加特的聖地,同時是他的忠誠奴仆——也就是自己該保衛的陣地。


    對方不僅攻擊托卡麵包坊,還害得路特精心烘烤的麵包變成無法販售的狀態。


    絲薇恩一走出店門口,立刻開始追蹤米莉。


    逃跑的少女身影,隻剩小指的指尖那麽大。


    「確認目標,鎖定……於三百秒內限定解放全體機能的百分之三十。」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以細微的聲音開始倒數:


    「*drei……zwei……eins……null!」(編注:此為德文數字。)


    下一秒,絲薇恩的身影便倏然消失了。


    她的動作快到超過一般人肉眼所能辨識的速度。


    跑著、跑著,不停地跑著。


    米莉朝托卡麵包坊丟石頭之後離開大街,在建築物之間穿梭奔逃。


    她是在這座城鎮出生、長大的。


    所以她知道,一年前才搬到這裏的路特不清楚該怎麽走的小路和捷徑。


    路特不可能追得上自己。


    (活該,威爾提亞的軍人!)


    米莉一邊奔跑,一邊露出卑劣的笑容。


    她每天都在祈禱,拚了命地祈禱。


    神啊,請您消滅威爾提亞——她每天都如此祈禱。


    聽說很久以前,神在一夜之間消滅了住著很多壞人的城市,所以她專心一意地向神祈禱。


    可是不管經過多久,威爾提亞還是沒有毀滅。就連那間麵包店也都平安無事。


    不僅如此,還開始有客人上門。


    (我絕不饒恕……將爸爸從我身邊搶走的那些人……!)


    因此米莉才會主動出擊。


    「呼、呼、呼……」


    米莉鑽入小巷裏,停下腳步喘口氣。


    好奇怪,心情完全沒有因此變舒暢。


    我做的事沒有錯。這是天譴。可是,為什麽感覺這麽不舒服呢!?


    「嗚……嗚。」


    自己一直都很明白。做這種事一點意義也沒有。


    自己一直都很明白。那個麵包店老板並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可是,如果不找個人憎恨的話,她會因為無法維持自我而崩潰。


    「…………該死。」


    米莉從喉嚨擠出聲音罵道。


    不甘心。她對這個世界、命運,以及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不甘心。


    「您忘了東西哦?」


    「咦!?」


    剛才四周明明沒有任何人,可是那個女人——那個麵包店的女店員現在卻站在自己眼前。


    她臉上掛著笑容。不過那笑容卻給人一種人工的、做得很精致的人偶般的感覺。


    「我把它還給您囉,小姐?」


    她舉起右手,拿在手裏的是米莉剛才丟進店裏的石頭。


    這女人是怎麽追上來的?姑且不論那段距離很難追上,至少來到這座城鎮不過十天的她,應該不知道這些小路該怎麽走才對。


    霹呢……啪啦……喀啦……


    米莉感到大惑不解,這時耳畔又傳來物體磨擦的聲響。


    那是被女店員握在纖細手中的石頭,因為受到擠壓而發出的碎裂聲。


    啪!


    石頭有如餅乾似地碎裂了。


    「哎呀呀呀~~壞掉了呢~~……我明明像拿雞蛋般小心翼翼地捧過來的。」


    絲薇恩在手中把玩著碎裂成好幾塊的小石頭。


    每把玩一次,小石頭就更加碎裂,宛如被鑽土機鑽出來的小碎石。


    「啊……咦?」


    絲薇恩笑了。


    她臉上堆滿了彷佛覺得很有趣的愉悅笑容。


    可是,那笑容並不是出自親愛之情,也不是慈愛。


    最貼切的說法應該是——肉食性動物捕獲獵物時的表情。不過,就連那樣的形容都不能算是完全正確。


    最貼切、最正確的形容是「並非為了進食,而是發現了可以玩弄的獵物時」的笑容才對。


    「這麽一來,非得好~~好地~~向您謝罪與賠償不可……了呢?」


    絲薇恩把手中已經完全變成細沙的石頭粉撒在地上,將臉湊近米莉。


    「嗚噫……!」


    那是純粹的殺意。


    是真心想要殺害對方的人才會發出的氣息。


    而且不是單純地殺害。是打算盡情淩虐、折磨,讓對方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那樣的人才會散發這樣的氣息。


    那不是年僅十四、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夠承受的精神壓力。


    米莉雙腿一軟跌坐在地,她與絲薇恩四目相對,淚水不停地流下。


    膽怯、顫抖、牙齒喀喀作響。米莉無法靠自己的意誌阻止這些本能反應。


    小孩子終究隻是未完成品,沒有足夠的判斷力與責任心。


    因此大家總會說「反正是小孩子做的嘛」而不加以追究。但即使是尚不需承擔全部責任的存在,犯罪時所造成的傷害還是與成人相同。


    既然如此,又該找誰興師問罪呢?


    絲薇恩前往監護人的所在之處。


    「打擾了。」


    她來到位於郊區,由瑪蓮娜主持的教堂。


    「來了來了——請問是哪位?唉呀,是絲薇恩小姐……咦~米莉!?」


    也許是正在教堂後麵做事吧,等了好一會兒,瑪蓮娜才打開教堂的門露臉。她見到被絲薇恩像在抓貓似地拎著後領的米莉,驚訝地叫道。


    被拎著的少女害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絲薇恩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她身體的事。


    失去戰鬥意誌的米莉毫不抵抗、乖乖地束手就擒,成了所謂的俘囚、戰俘。


    虐待俘虜是國際公法禁止的行為。絲薇恩雖然覺得不甚滿足,但並沒有對米莉做什麽,她打算在引渡俘虜的同時,要求監護人加以謝罪。


    「總、總之請先進來吧。」


    瑪蓮娜招呼絲薇恩進教堂。


    她先將米莉帶回房間安頓,接著泡了杯紅茶給在禮拜堂等待的絲薇恩。


    那是便宜的茶葉,而且還帶著股黴味。


    最慘的是泡茶技術糟透了。


    即使是最高級的茶葉,被她這樣泡也隻會毀了好茶而已。


    像這種紅茶,就算搭配路特精心烘烤的瑪德蓮喝,應該也不會產生任何感想吧。


    絲薇恩象徵性地沾了一口,隨即將杯子放回托盤上。


    「真抱歉……那孩子竟然添了那麽多麻煩。窗戶和麵包的錢……我一定會賠償的。」


    聽完事情的原委後,瑪蓮娜拚命低頭賠不是,保證一定會賠償損失。


    可是,她並沒有說要馬上還錢。不,應該是無法那麽說吧。


    這間教堂沒那麽多閑錢可以自由使用,絲薇恩也知道這點。


    「不必了,反正主人一定不會向你們求償的。」


    路特會有什麽反應,絲薇恩早就料到了。


    路特自己的經濟狀況也不好,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不會向瑪蓮娜等人求償。


    所以絲薇恩才無法饒恕。


    她無法饒恕踐踏了路特那分體貼的米莉。


    「那麽,我們該如何謝罪才好呢……」


    雖然米莉態度惡劣已經是常態了,可是這回實在做得太過火,瑪蓮娜將手按在嘴邊思索著。


    「既然如此……」


    ——以後不準再接近路特。


    絲薇恩差點反射性地說出這句話。


    「什麽?」


    「不,沒事。」


    瑪蓮娜反問道,絲薇恩則是含糊地將話題帶過。


    那麽做的話,路特應該會很傷心吧。他不會想要那種結果的。


    「雖然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不能當作藉口,可是米莉會那麽做,其實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


    絲薇恩冷冷地說道。


    兩天前的夜裏,從教堂回去時,路特向她說明過了。


    米莉的父親是民兵。


    過去,沛爾費被位於北方的大國.奧古斯都聯邦長期以武力入侵。


    奧古斯都原本是王政國家,數年前發生了無產階級革命。


    革命成功後,奧古斯都理應成為「自由平等的國家」才對;但不知道是哪個部分出問題,最後變成軍人專政的獨裁國家,而且還以「解放」為名,不斷侵犯鄰近諸國。


    奧古斯都對待國民的態度,簡單說就是「將人民也當成資源來使用」。


    人民沒有思想和信仰的自由,禁止擁有任何私人財產。


    他們以「開墾」為名義,將侵略國家的人民送到極北的寒帶地區生活。


    一旦被奧古斯都占領,不隻自己,連孩子們都會從此過著悲慘的日子。


    沛爾費人因而奮起,組成民兵對抗奧古斯都的侵略。


    米莉的父親也是其中之一。


    為了保衛國家、讓自己的孩子能夠安全生活,米莉的父親不惜前往戰場,成為無法歸來之人。然而——


    「您也知道吧……?沛爾費最後仍然無法保持獨立。與其被奧古斯都占領,還不如成為承認沛爾費自治權的威爾提亞的一部分。」


    既然無法維持作為國家的體製,那麽至少也要守住民族的尊嚴。


    這是沛爾費的苦澀抉擇。


    對威爾提亞而言,他們也希望與奧古斯都之間能有一個緩衝區,因此便接受了沛爾費的提議,以合並的形式,共同與奧古斯都戰鬥。


    「威爾提亞政府承認沛爾費民兵是國家的士兵。所以米莉戰死的父親,應該要被威爾提亞政府列在為國犠牲的烈士名單中祭吊,並且發放撫恤金給米莉。那孩子本來不該住在這種地方,而是由國家照顧才對。」


    瑪蓮娜的聲音微微顫抖。


    可是,米莉卻被威爾提亞拋棄了。


    從路特那兒聽到原因時,絲薇恩很驚訝。


    因為沒有找到遺體。所以米莉的父親有可能是畏戰逃亡,隻能列在失蹤名單裏——


    非常牽強的理由。在隨時會被大炮與戰車炮擊、被飛機轟炸、被步兵和獵兵機蹂躪的世界裏,能留下全屍反而罕見。


    答案很簡單。戰爭結束後,就連軍事預算也被刪減,光是維持威爾提亞本國的軍隊就很辛苦了,所以他們舍不得付錢給民兵。


    「那就像是在對米莉宣告『你爸爸是膽小鬼』一樣。不但不付錢,還冒瀆死者、奪走死者的榮譽。」


    米莉憎恨威爾提亞。


    不但曝屍於不知名的荒野,還被視為逃兵——那樣的父親未免也太悲哀了。


    父親是被那個國家騙去送死的。


    如果不這麽想,就太煎熬、太痛苦了。


    可是,因此便怪罪路特是很沒道理的事。


    那不是區區小軍官能一肩扛起的罪名,但路特卻甘之如飴。


    絲薇恩首次造訪這座教堂的那晚,在回去的途中,路特手裏握著方向盤說道:


    「如果那孩子能藉由憎恨我而湧現活下去的力氣,那我覺得,就算被她痛恨也無所謂。」


    他麵露寂寞的表情,如此說道。


    「既然如此,我會遵從主人的決定……」


    絲薇恩聲音顫抖著。


    在那之後,路特繼續說道:


    「雖然剛才那麽說……但我還是會幻想。要是有一天,那孩子——米莉她願意吃我做的麵包,對我說『很好吃』的話……我一定會高興到哭出來吧。」


    盡管如此,路特仍然相信。


    他相信隨著時間流逝,即使雙方之間的鴻溝無法填平-但是伸出去的手應該能碰觸到對方。


    「我知道各位都品嚐了許多酸楚……但是——」


    絲薇恩想起昨天在礦場發生的事。


    精心烘焙的麵包被說成「搞不好有下毒」的時候、還有向礦工們說「丟了也行」的時候,路特有多心酸呢?


    被恨著自己,卻仍期盼有朝一日能夠理解自己的孩子丟石頭時,路特有多痛苦呢?


    「因為這樣,你們就有權利去欺淩在新時代掙紮著、努力活下去的人嗎!我並不奢求你們幫他……可是別再……欺侮主人了……」


    隻要路特一聲令下,盡管是湧上數百名敵軍,即使當中有女人和小孩,一旦與路特為敵,絲薇恩全都可以殺得片甲不留。


    可是,那絕對不是路特想要的。


    對於朝自己丟來的石頭,路特不躲也不閃。


    彷佛想要以這種方式,為過去藉由殺人換取食物的自己贖罪。


    因為是戰爭,因為是命令,因為愛國,為了祖國,為了正義——路特很清楚,隻要說出那種話,一切都會在瞬間化為虛假。


    絲薇恩趴在桌上,發出嗚嗚的抽咽聲。


    但是,她並沒有流淚。


    就算身體能自動分泌濕潤眼球用的水分,但是配合激動的情緒,分泌過多的水分,那種事她目前『還』做不到。


    「您……喜歡路特先生,對吧?」


    「——————咦?」


    你在說什麽啊?瑪蓮娜的一句話,讓絲薇恩驚訝地抬起頭。


    「沒那回事!我怎麽可能做出那種僭越的事!」


    自己隻是路特的盾牌、盔甲、刀劍。


    一介道具竟敢對主人抱持著非分之想,簡直是豈有此理。


    她明明是這麽想的,但是……


    「請別說笑了!我隻不過、不過是、主人的道具而已……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絲薇恩說道,她很清楚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自己隻是路特的道具,被路特需要、幫助路特完成他想做的事,是自己存在的意義。


    「您將路特先生的痛苦看得比自己的痛苦還重要。是因為您對他懷著親愛之情,不是嗎?」


    瑪蓮娜以窺視絲薇恩真正心意的眼神問道。


    她的發問應該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吧?


    單純是因為見到一名少女,為了一個笨拙的男人如此盡心盡力,因此認為那名少女可能對他抱持著異性的好感罷了。


    可是,那句話卻大大據動了絲薇恩不曾自覺的感情。


    「……我先告辭了。」


    繼續在這裏待下去,自我似乎會從內側開始崩解。


    絲薇恩想起身,雙腿卻使不上力,不扶著並排在禮拜堂中的長椅椅背,就無法撐起身子。


    「絲薇恩小姐?您還好嗎?」


    瑪蓮娜伸手想扶她,不過被絲薇恩拒絕了。


    現在被任何人碰到的話,自己將會直接崩潰。絲薇恩有這種感覺。


    她腳步虛浮、好不容易才挺起身子,踉蹌地走出教堂。


    「這樣不對……我隻是……對上尉……」


    絲薇恩走在路上,茫然地自言自語著。


    她隻是希望路特能過著幸福的日子而已。


    但是,那想法其實是為了實現「自己被路特需要」這個心願的方便法門。


    都還沒有好好地為路特做過什麽,就開始追求起自己的幸福。


    這樣不對,優先順序大錯特錯。


    踉蹌的腳步被崎嶇不平的路麵絆倒,絲薇恩跌在地上,沒有力氣爬起來。


    絲薇恩不需要睡眠。


    頂多隻有在接受維修、進入休眠狀態時,才會失去意識。


    就連要不要休眠,她也能以自己的意誌來選擇on·off。


    盡管如此,這時候的絲薇恩卻毫無自覺,彷佛睡著般地失去了意識。


    絲薇恩在完全的黑暗中醒來。


    不過,隻有意識是清醒的,身體還處於休眠狀態。


    真是奇妙的感覺。


    這種情況,就是人類所謂的『做夢』狀態吧?


    (真蠢……)


    因為沒有可以出聲的嘴,所以她隻是在無盡的黑暗中、在意識中自言自語。


    隻有人類才會做夢,自己並不是人類。


    然而她卻陷入這種狀態,自己的思考回路終於開始出現問題了嗎?


    就在這時,有道聲音忽然向她搭話:


    「哦,太令人驚訝了。我還以為那女孩的後裔早就全數消失於此地了呢。」


    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在所有感官全部停止活動,唯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聽到」有人說話,是件很奇怪的事。不過,絲薇恩確實接收到那道聲音。


    隻是與其說是聲音,把它形容成某種「波動」應該更為貼切。


    就像將太陽光波直接轉換成聲音似地,帶著光明與溫度的聲音。


    「唔……不過,你似乎是以略為不同的方式誕生的呢。人類也會做些奇怪的事情啊,竟然用這種方法製造出有那女孩血統的人。」


    到底在說什麽啊?絲薇恩很想發笑。


    自己身上哪來的血統?而且她體內流動的,根本不是紅色的血。


    「不不不,沒這回事哦?」


    她的想法似乎完全被對方看透,聲音的主人糾正絲薇恩的想法。


    但是,話中不帶挖苦或惡意。應該說,那是像在思考著該怎麽說明,才能讓無知之人理解的語氣。


    「算了,就先這樣好了。而且你似乎還沒有自覺,所以也沒必要特地說給你聽吧。不過約定就是約定,你有那個權利。」


    權利?他到底在說什麽?自己完全聽不懂。


    這個聲音究竟是怎麽回事?是因為自己已經壞掉了嗎?還是……聲音的主人所說的話,絲薇恩連一半也無法理解。


    「總有一天你會全部明白的。不,其實就算不明白也無所謂啦……可是,我對你最後會選誰倒是很感興趣哦。」


    說著說著,那道聲音逐漸遠去。


    不對——是自己的意識再度沉入黑暗的深淵。


    「再會了,我遠方的——啊。」


    聲音的主人最後說了什麽?在理解之前,絲薇恩的意識就再次中斷了。


    托卡麵包坊的店裏。


    休息時間早已結束,就連打烊的時間都過了-絲薇恩還是沒有回來。


    那些為了看她而前來的客人明顯地露出不滿神色,幸虧店裏還有外向又健談到不像是威爾提亞人的雅科布在,總算順利地撐到了打烊時間。


    現在就連雅科布都回家了,路特獨自待在店裏,一邊眺望著被布遮起來的破裂玻璃窗,一邊以不安的心情等待絲薇恩回來。


    雖說絲薇恩不至於會鬧出什麽事,但畢竟她有一旦決定要做就抑止不了衝動的一麵。


    (外表看似冷靜,其實很容易激動。就像那家夥一樣呢。)


    他想起了還在部隊時搭乘的那架愛機。


    部隊裏的其他獵兵機上也都搭載著輔助駕駛員的人工智能,可是路特的機體艾維特別愛操心,每當出現駕駛員可能受傷的攻擊時,總是一直嚷嚷著要路特好好檢查生命跡象。


    路特每次都以「這種小傷沒什麽大不了的」來回應。這時候艾維也會列舉許多前例,表示「人類的身體有時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受到嚴重的傷害」,警告路特應該從前線退下。


    (真是不可思議呢……這時明明應該擔心絲薇恩才對,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家夥的事。)


    路特不禁苦笑起來。


    他不經意地望向時鍾,夜幕低垂,外頭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打烊前不能放著店裏的生意不管,所以沒去找她,但都到了現在這時段還沒回來,非得去找人不可了。


    「嗯?」


    在已掛上「打烊」牌子的門扉前,有人站在那裏。


    「請問是路特·蘭加特先生嗎?」


    說話的人不是絲薇恩。穿著深藍色製服的中年郵差將店門稍微推開,如此問道。


    「有您的信。」


    郵差將乏味的褐色信封交給路特,行了一禮之後便離去


    (會是誰啊?)


    舊識之中應該沒有人知道自己現在的住處。


    路特拆開信封,裏麵放著兩張紙。


    「!?」


    看到第一張紙時,路特嚇了一跳以為是騙人的。


    閱讀完第二張紙之後,則是完全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特忍不住笑出聲來。


    真教人難以置信,居然會有這種事。


    「哈哈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他很高興,因為太高興,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路特將那封信收進胸前口袋裏,衝出店外。


    得盡早讓絲薇恩知道這個好消息。


    她一定會很高興。和自己一樣高興,不對,應該會比自己更高興吧。


    路特想和她分享這個喜悅。


    分享?不對!如果告訴絲薇恩的話,喜悅應該會加倍才對。


    雖然離狂歡節還早,不過他可能會拉著絲薇恩的手跳起舞來吧。


    路特開始奔跑。


    為了尋找銀發紅眼、托卡麵包坊的看板娘而奔跑。


    路特從托卡麵包坊所在的主要幹道繞進小巷,轉過三個彎之後,來到了雅科布的祖父所經營的機械保養廠。


    寬敞的鐵皮屋工廠、緊鄰著工廠興建的住家,旁邊名為資材儲放場的空地上,生鏽的金屬油桶和金屬廢料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你先坐在這邊,我去拿杯飮料過來……啊!那邊有油漏出來不可以坐,會弄髒衣服的!」


    雅科布和絲薇恩在彌漫著機械油與金屬臭味的工廠裏。


    時間回溯到十分鍾前——


    受路特所托,不得已當起櫃台小弟的雅科布,在回家的路上發現了絲薇恩。


    雅科布原本想對絲薇恩抱怨個一、兩句,但看到她不僅臉色發青、身上還沾滿了泥土和落葉,立刻緊張地詢問:


    「絲薇恩,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絲薇恩彷佛頸關節生繡似地,以僵硬的動作轉過頭來。


    「……雅科布……先生。」


    醒來之後,絲薇恩以蹣跚的腳步緩緩走回麵包店。


    不過就在快要抵達店裏時,她停下了腳步。


    「你怕路特因為你翹班而生氣嗎?放心啦,那家夥善良到像個白癡一樣,比起生氣,他現在一定更擔心你。快點回去,好讓他安心吧?」


    是啊,那個人的確是這樣。絲薇恩也很清楚。


    「絲薇恩……你遇到了什麽難過的事嗎?」


    不是的,不是因為那樣。


    「……我是害怕……見到主人……」


    瑪蓮娜的話讓她錯亂了。不對,是讓她產生自覺。


    自己是為了讓路特獲得幸福而存在,為了幫助路特實現心願而存在。


    自己是路特絕對忠實的奴仆,隻是個道具而已。


    那才是自己存在的意義與理由。


    應該是那樣才對,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竟然想獨占路特,讓路特變成自己的專屬物。


    如果是現在的『絲薇恩』見到路特,她不知道自己會對最重要的主人做出什麽事。


    絲薇恩是因為害怕自己,才不敢與路特見麵。


    「害怕……你害怕看到路特的臉嗎?」


    「才不是!」


    絲薇恩高聲反駁雅科布猜測錯誤的回應。


    「以世人的觀感,見到主人的臉確實可能會產生動搖,但是對我來說,那張臉是多麽地惹人憐……不,沒事……」


    她發現自己又差點說出奇怪的話。


    頭暈腦脹,她已經什麽都搞不懂了。


    「那個、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自認目前沒臉與路特見麵的絲薇恩無言地點頭,聽從雅科布的提議。


    然後,時間再拉回到現在——


    「來。雖然和你們店裏的不一樣,隻是即溶咖啡而已,不過你就當成是可以溫暖身體的藥,把它喝掉吧?」


    雅科布端來一杯用缺角的馬克杯裝著的飲料,除了咖啡的成分,確實還有許多雜味。但不知為何,卻讓絲薇恩感到十分平靜。


    明明沒有藥效的成分,暖意卻緩緩擴散到全身。


    直到昨天為止,這座工廠都還在維修大型機械。


    似乎是之前雅科布抱怨的,拿「舊沛爾費鈔」付帳,沒常識又蠻橫的那群男人委托的。


    「我啊,一開始還懷疑過你呢。」


    雅科布在絲薇恩身旁坐下,啜飲了一口自己馬克杯裏的咖啡後,開口說道。


    「我懷疑你該不會是來詐騙路特的吧。」


    「詐騙……?」


    為什麽會那麽想?絲薇恩一頭霧水地反問。


    「因為啊,其實是我叫他應徵女店員的哦?不過,那可是間快倒閉的麵包店,店長又長得很恐怖喔,天曉得來應徵的話,會被他做什麽啊?而且連能否確實支付薪水也讓人懷疑啊。」


    雅科布爽朗地笑著,臉上並沒有一絲輕視或是嘲笑路特的意味。


    硬要說的話,是那種提到哥兒們、死黨時的語氣。


    「結果,來應徵的居然是你這種大美人,還說什麽薪水多少都無所謂!說真的……令人很難不懷疑你是不是居心不良吧?」


    聽他這麽說,絲薇恩心裏也有個底了。


    幾乎每天都會來店裏的雅科布,總是盡量以不讓自己聽到的音量,向路特追問「那女生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如果真的是那樣,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本來是這麽想的。」


    像你這種年紀的小孩子,要怎麽不放過人家?也許有人會這麽想,不過雅科布的眼神是認真的。


    「可是,你是真心為那個濫好人在拚命做事,看來你也是個好人呢……所以我也要向你道謝,謝謝你。」


    雅科布說完後,深深低下頭。


    「您在說什麽呀!?我隻是盡自己的本分而已……」


    真是不可思議。路特向絲薇恩道謝時,她當然也覺得很高興,可是這名少年低頭向自己道謝,卻讓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


    該說是焦躁?還是無法平靜?體內傳來一股微微的麻癢感。


    這名少年是路特的朋友,應該隻是單純的次級保護對象——在不影響到最優先保護對象,也就是路特身心安全的情況下,可以顧慮其生命的對象——僅此而已。


    如果是在戰場,頂多隻會被打上「盡可能不使其遭受傷害」這種代碼的一介平民罷了。


    明明隻是那樣的存在,可是她的胸口卻熱了起來。


    「……請問,雅科布先生是怎麽與主人成為朋友的呢?」


    和年紀相差那麽多,而且讓人很有壓迫感的路特做朋友,總不可能隻因為兩人都是威爾提亞人吧。


    「唔~~……第一次見到路特,是他開著那輛破卡車來我們家修理的時候吧。當時我想,他居然有本事開得動那種爛車耶。」


    外地人、退役軍人、長相凶惡的麵包店老板。


    雅科布對他的第一印象,一定也沒好到哪裏去吧。


    「倒不如說,比較接近厭惡的感覺吧?我啊,不管是威爾提亞人還是軍人,都不喜歡。」


    「為什麽……雅科布先生您不是……」


    金發碧眼是威爾提亞人最明顯的特徵。


    雅科布應該是土生土長的奧岡貝爾茲人,可是身上卻有很濃的威爾提亞血統。


    畢竟兩國自古以來便國境相鄰,因此沛爾費的土地上住著許多威爾提亞裔的人民。


    絲薇恩以為雅科布一定也是這樣。


    「我啊,從來沒看過我爸爸的臉哦。隻知道他是威爾提亞人而已。所以就算不論沛爾費被合並的事,我也是威爾提亞人。」


    「我沒聽過這件事……難道,令尊在戰爭中亡故了嗎?」


    自己該不會害雅科布想起傷心的往事了吧?沒想到事實更加沉重。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爸爸是誰。因為我媽媽以前做過妓女。」


    雅科布說得輕描淡寫,絲薇恩還以為他說的「妓女」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可是雅科布說的,就是那個意思。


    沛爾費長年經濟蕭條,因此有不少沛爾費人離鄉背井前往威爾提亞工作。


    雅科布的母親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戰爭愈演愈烈,在一片混亂中,當時還是少女的母親為了生活,隻好前往軍方經營的妓院——以公娼的身分賣淫維生。


    之後她懷了不知名男人的孩子,就是雅科布。


    為了賺錢而前往柏倫,表示「在咖啡廳當服務生」的女兒挺著一個大肚子回家,鎮上的人自然盛傳各種八卦。在雅科布出生後流言蜚語依然不斷,聽了大人閑言閑語的孩子們,盡管不知道真正意思,還是拿那些話來嘲笑雅科布。


    「所以啦,我本來很不喜歡路特。而且聽說他以前待過威爾提亞的軍隊,所以我想這個男人一定是個沒血沒淚的家夥。」


    「既然如此,為什麽……?那個……」


    「嗯~~這個嘛……」


    雅科布繼續說下去。


    在第一次見到路特大約一個月後的某天,雅科布又被學校同年級的學生取笑,最後演變成一對多的群架。


    由於敵眾我寡,雅科布很快被推到地上,單方麵地被那群人又踢又打。


    就在這時候,路特出現了。


    「真是的~~那家夥一出現,氣氛瞬間為之一變!其他的小孩因為被那種彪形大漢麵無表情地盯著,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呃~~……我想,那個應該是……」


    絲薇恩大概猜得到是怎麽回事。


    威爾提亞人大多長得身強體壯,而路特更是特別高大。再加上長年的軍旅生涯養成了麵無表情的習慣,隻要他一緊張,臉就會整個變僵硬。


    「主人應該是在想,該怎麽勸架才好……」


    「哇哈哈哈哈!不愧是絲薇恩,你很瞭解路特呢!沒錯,就是那樣!我本來還在想那家夥一臉凶狠是在打什麽主意,沒想到那竟然是他傷腦筋時的表情耶?我還以為自己要被殺了,真的。」


    當時,雅科布之所以沒有逃走,純粹是因為腳受傷了站不起來而已。結果,他反而被路特帶回店裏包紮。


    盡管如此,雅科布並不打算接納路特。


    路特是威爾提亞軍人,和光生不養的那家夥是同類。


    就連被路特碰到都覺得厭惡,可是惹路特生氣的話又怕自己會被揍,隻好乖乖地任由他擺布。


    如坐針氈的雅科布視線在店裏亂飄,發現了架上無人光顧的麵包。那些麵包看起來很好吃,讓人不禁懷疑,真的是這個男人烤出來的嗎?


    「要吃嗎……?」


    也許是發現雅科布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路特隨手拿起一個附近的麵包,遞給雅科布。


    雅科布原本想伸手接過麵包,最後是自尊阻止了他。


    誰要接受威爾提亞軍人的施舍啊!


    在這種念頭下,雅科布拿出口袋裏那幾枚寶貴的銅板,也就是零用錢,舉到路特麵前。


    「我才沒有可憐到需要被快倒閉的麵包店施舍!我用買的!」


    他擠出全身的驕傲這麽說。


    就算被揍也無所謂。這是雅科布最後的、非保住不可的底線。


    「接下來的事,我永遠也忘不掉……你知道那家夥怎麽了嗎?」


    「不知道……」


    「怎麽說呢……連我都覺得很意外。」


    雅科布弓起身子,彷佛覺得很好笑似地晃著身體。


    「那家夥居然哭了耶。他抓著我的手對我說:『謝謝你!謝謝你!你是我第一個客人哦!』。」


    「什麽……?」


    絲薇恩愣住了。


    換句話說,在開幕之後整整一個月,店裏完全沒有任何客人上門?


    就這樣,偶然間帶回店裏的少年基於種種想法而掏出了銅板,結果成為路特的第一個客人,讓他喜極而泣嗎?


    「怎麽說呢……」


    該說太沒用?還是很可憐?這個人到底是過著多悲慘的人生啊?絲薇恩忍不住想要抱住頭。


    「反正——我就吃了那個麵包。然後,嗯……總之就是那家夥做的麵包很好吃啦。所以我就告訴他『很好吃哦』,沒想到他又哭了。最後還說『謝謝你、謝謝你』,真是嚇到我了~」


    隔天,雅科布前往托卡麵包坊偷看烘焙室的情況。


    在那裏,他看到為了不知何時才會上門的客人,每天揮汗如雨地努力做麵包的路特。


    「我媽媽從來不跟我說我爸爸是什麽樣的人……這也是原因之一,所以我一直認為威爾提亞的軍人全是些沒血沒淚的家夥。可是……當我知道威爾提亞軍人中,也有像路特這樣的人之後,我忍不住開始想,說不定我爸爸也是那樣的人?雖然也可能不是,不過……」


    雅科布將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至少,我體內一半的血液中-包含了那家夥那種耿直到近乎愚蠢、可是卻拚命做事的力量——現在的我,已經可以這麽想了。」


    少年說到這裏露出了笑容,甚至可以在他身上感受到高貴。


    盡管年紀還小,但他已經擁有足夠的堅強,能夠超越與生倶來的不幸所帶來的傷害、痛苦了。


    「唔,還有就是……那個……怎麽說呢……在將那家夥歸類為威爾提亞人或是退役軍人之前,更該將他歸類為笨蛋吧?所以,那個……我、我當一下他的朋友也沒差哦。我人很好對吧?」


    看著靦靦地搔著頭的雅科布,絲薇恩覺得心裏暖洋洋的。


    「……路特是個笨蛋。他不隻笨還是個濫好人,所以他現在一定很擔心你。等你平靜下來之後,要記得回去哦?」


    「……好的。」


    手中的馬克杯,不知何時變冷了。


    可是,與杯子相反,暖意在絲薇恩的胸口擴散開來。


    原以為沒有人站在路待這邊,但其實還是有能夠注意到路特優點、願意和他當朋友的好人在。絲薇恩現在明白了。


    「喂,雅科布,是誰來了?」


    這間保養廠的主人,雅科布的祖父站在工廠的入口處。


    那是一名白發比黑發還要多很多,皺著眉,感覺難以親近的老人。很難想像總是笑容滿麵的雅科布身上居然流有這男人的血。


    「您好。我叫絲薇恩,是托卡麵包坊的店員。」


    絲薇恩有禮貌地自我介紹,老人一聽到店名,眉頭皺得更深了。


    「雅科布,你怎麽還在那種地方鬼混!?」


    「爺爺!你幹嘛說那種話,路特又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少囉唆!喂,你快點回去!這裏是我的工廠!」


    雅科布的祖父似乎很討厭路特。


    考慮到他孫子的身世問題,會有那種反應也是正常的吧。


    「很抱歉,打擾了……」


    絲薇恩順從地答應了。她知道自己是不請自來的客人,不能為雅科布帶來更多麻煩。


    正準備起身時,一個小小的機械零件映入她的眼簾。


    她知道那東西,那是耐性很差的鋁製汽缸接頭的一部分。而且,會使用這種粗劣零件的機械,隻有那玩意兒而已。


    「老板……這是什麽?」


    絲薇恩撿起那個零件,詢問雅科布的爺爺。


    「……那是!?你別隨便亂……」


    「別裝傻!」


    絲薇恩怒喝一聲。


    不隻老人,連雅科布都嚇到了。


    可是,看到那個零件,讓絲薇恩無法不提高音量說話。


    「這是……這是t-32的傳動係統的零件……為什麽這個東西會出現在這裏!?請您解釋清楚!」


    那是絲薇恩曾見過、戰鬥過無數次,被稱為「北方猛獸」,奧古斯都製造的兵器一部分。


    絲薇恩很熟悉那個零件。因為她曾在戰場上,擊破不計其數裝有那個零件的同型兵器,見過無數次那種兵器的內部形狀。


    「t-32……絲薇恩,那是什麽?」


    「是奧古斯都聯邦的主力戰車……為什麽屬於威爾提亞領土一部分的沛爾費小鎮裏,會有這種東西? 」


    「我、我不知道!你不要亂說話!」


    老人的額頭滲出涔涔汗水。他不是惡人,但也不是善人。隻是個平民,是個外行人。所以就算不說實話,也無法隱瞞真相。


    「我不知道……我隻聽說要維修大型機械而已……」


    絲薇恩直視著老人發問,但老人別過臉,不回應她的視線。


    那副態度讓絲薇恩再次拉高音量。


    「請別裝傻了!就算對方先將外殼拆下來再交給您,您也不可能誤以為那是土木機具吧!」


    即使是惡作劇的孩子也知道要編些更像樣的藉口。以他這種別腳的說法,一定會被軍方審問的。


    「爺爺……為什麽你要維修戰車啊?等一下,難道……」


    雅科布難以置信地顫聲問道。


    沛爾費的處境、過去的曆史、種種政治問題……就連小孩子也明白這些事。


    如果敵對的大國正式開戰,雙方的國力都會因此衰竭,讓第三國獲得「漁翁之利」。因此,大國往往不直接發動戰爭,而是互相將「危險份子」送到對方的國家裏作亂。


    宗教、民族、領土……什麽動機都好,他們會把武器送給對統治者感到不滿的人,並且教那些人怎麽戰鬥。如此一來,那些被操弄、相信自己是正義一方的人就會成為——「恐怖份子」。


    雅科布的祖父接下的工作其實是:維修奧古斯都聯邦提供給沛爾費內部恐怖份子的兵器。


    這個小零件就是鐵一般的證據。不可能因為一句『我不知道』就被輕饒。


    「您還真是做了傻事呢……利敵行為可是重罪哦。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被判死刑……既然是平民<普通人>,就該乖乖當個平民<外行人>呀。」


    「你們欺負我女兒……我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老人無力地跪在地上痛哭,不過絲薇恩隻是淡淡地說道:


    「問題應該在於,您要怎麽讓前來逮捕您的人接受這種理由,不是嗎?」


    個人情感,在名為國家的巨大怪獸前是不堪一擊的。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懂這點,或者說變得不懂這點。


    隻要一發子彈,就可能引起戰爭。但是若要讓戰爭結束,即使上百萬名的士兵發射上百萬發的子彈,也不一定能辦得到。


    「絲薇恩……我爺爺他會被抓嗎?我和媽媽也會……」


    雅科布的聲音顫抖著。


    「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絲薇恩以堅定的意誌回答他。


    雅科布若是出了什麽事,視他為朋友的路特會很傷心。


    恐怖份子如果真的準備在這鎮上鬧事,到時也會危及托卡麵包坊的生意。因此她非得阻止這件事不可。


    「雅科布先生,請您打電話給軍方,不管哪個單位都可以。告訴對方這個識別碼後,就說自己是被人騙了或被利用了,總之,要裝成自己是受害者。」


    絲薇恩飛快地在備忘訂單的便條紙上寫下十位數字後,交給雅科布。


    那是路特還是軍人時使用的識別碼。


    隻要報上路特的名字,軍方應該就不會對雅科布與他的家人不利了吧。而且就算特地檢舉被利用的老人,也無法記功。


    更何況,問題還不隻是這樣而已。


    「好了。那麽,老先生……」


    絲薇恩俯瞰著,事到如今終於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愚蠢,感覺幾分鍾內老了十歲的老人,詢問道:


    「請您一定要告訴我哦?將您的工廠介紹給那些來維修戰車的恐怖份子的,究竟是誰?」


    紅色的眼陣眨也不眨地逼問著老人。


    雅科布的爺爺隻是遭人利用而已,他並不是恐怖組織的成員。


    像這種粗心的老人,不太可能一直隱瞞恐怖份子的身分直到現在。


    恐怕,這老人知道的那名長期住在奧岡貝爾茲,從事不會受人懷疑的工作、能夠簡單掌握對方弱點的人——才是真正的「情報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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