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昨夜想必下過雨了吧。


    被雨水打濕,從櫻樹的枝頭上傾瀉而下的花瓣緊緊地吸附在柏油路上,再之後,等待著它們的命運便是隨著時間漸漸風化消散,而在其之上早已踏滿了不可計數的腳印。


    櫻花瓣堆積而成的絨毯上,散發著陣陣芳香與新雨後泥土的氣息、我也跟隨前人踏上絨毯,在上麵添上新的腳印。


    直到昨天還那麽光彩照人,被萬千行人追捧的櫻花樹,伴隨著如夢似幻的櫻花雨徹底謝幕之後,原本藏在其身後烏黑粗壯的枝幹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中平淡無奇的背景的一部分,在花瓣鋪成的地毯的無數空隙中探出麵孔、帶著水氣的柏油路麵反射著葉櫻(注:在櫻花凋零後新長出來的嫩葉時候的櫻樹)的縫隙中漏出的些許磷光,上下躍動的光芒閃的我有點暈眩,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小學生們快速飛奔著,從身後超過那些正在欣賞河麵風景的老人、從身旁的空隙中鑽過,與跑過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和穿著西服的上班族擦肩而過。他們無一不看起來要比昨天所展現出的輪廓更加的鮮明。


    類似的景象,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應當見過才對。眼前展開的這份光景可以說與去年近乎相同,但同時又略有差別。如今我正在這個小鎮上,順風順水地邁入成為社會人以來的第二個年頭,時間的流逝本應該是單向的,但總覺得隻要稍稍有一些走神,就會湧現出一種自己正在某種虛無縹緲的時空之中做著無用功的感覺,仿佛被囚禁於記憶的幻影之中,經受著永劫之輪回一般。


    穿過櫻花道,進入冰冷的高樓後心中的這份感傷也自然而然地淡化下去。畢竟比起展現在眼前的到底是何種光景,更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如何解決今日必做之事上,腦子中想著這些事的我走到至今距離才發現有一個人一直蹲在公司的門口。


    蹲著的是身著淡茶色大衣的年輕女性。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背影是屬於我們公司的新人職員白井小姐的,大概是哪裏不舒服吧——正在我這麽想的時候,下一個瞬間便從她的身影下看到細長的黑色尾巴在搖動著。


    是貓。而且還有兩隻。


    從它們纖細得仿佛一碰就會跌倒的身軀來看這兩個小家夥應該還不滿數月。一隻是純黑,一隻則是純白,估計這兩隻是兄弟吧。兄弟倆如今正在忘我地把頭埋進白井所伸出的手掌中,似乎是在進食。


    我故意加重腳步聲靠近兩隻貓,白毛首先做出反應,一溜煙地消失不見,黑貓的反應雖然慢了一拍,但很快跟著白毛的屁股後麵逃走了。


    白井小姐詫異地回過頭望著我。


    把貓趕走的是誰?——她那抱有如此素樸疑問的雙眸捕捉到了我的身影,隨後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一般,從目光中掠過一絲動搖,由於驚訝而半開的嘴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問候的話。


    「……早上好」


    「早上好」


    我沒有停下腳步,將欲言又止的她留在原地,快步踏進事務所中。


    第二天是周六,雖說是周末,但是當我來到公司時,發現同事們幾乎在上班。


    由於需要確認和詢問的部分較往日少了許多,今天的工作進展的相當順利,話是這麽說,當處理完全部事務離開公司時天色已暗,即便如此也比平常的下班時間提前了不少。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淡藍的天空,天空中能夠隱約看到點點繁星,為了看的更清楚一點我眨了眨眼睛,提到視力,在成為社會人後的第二個年頭,我的視力可謂是急轉直下,為了讓眼睛能夠得到休息,我在走路時盡可能地提醒自己要看向遠方。由於今天下班提前不少的緣故,平時不得不急急忙忙往家趕的我在今天久違地可以依照自己的正常節奏來走路。在與妻子邂逅之後自己好像就一直在為新生活的各種手續以及工作四處奔波著,但事到如今似乎自己已經跨越過最艱難的時段了——今天沒有必要著急——意識到這點的我,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下來。


    忽地,有一種自己的腦袋被完全放空了的感覺。


    喵——不知道從何處傳來的貓叫聲回蕩在路旁。


    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幼貓躲在香煙屋的電線杆下方的陰影處窺視著我,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昨天的那兩隻貓,與它們目光相匯後白貓馬上提高了自己叫喚的音量,似乎在索求著食物,我並沒有理它,一邊從它們身邊走過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突然湧現出一股想一個人靜一靜的衝動。


    「事出突然有點抱歉,我今晚要和同事們去吃飯,所以今晚的晚飯不用做我的了」


    對於我撒下的謊言,妻子絲毫不加懷疑地相信了。


    「嗯,知道了,偶爾轉換轉換心情也不錯」


    關掉電話,繼續往前走一小會後,前方一個破舊矮小的咖啡店便映入眼簾。


    我推開破舊得關不太緊的店門,伴隨著吱呀吱呀的雜音,店中彌漫著的令人懷念的咖啡和咖喱的香氣撲鼻而來。


    路經櫃台時,店主默默地瞥了我一眼,我也點了點頭作為回複,隨後在最近的雙人座上坐下身子。那是到處都已經磨損地非常嚴重的木桌。我連菜單都懶得看,直接就點了一份咖喱飯,老板以一副有氣無力的聲音答應後打開了電飯煲。


    在去年的三月份來到這個街區到與妻子結為連理的那一段時間,我每周大約會來這個店三次。雖然從那之後也不過是僅僅三個月沒來而已,從店主的表現來看他完全都沒有認出我來,嘛,說不定從最開始就沒有認識過說不定。這家店既不好吃也不難吃,要說價格也並無特別之處,上菜的時間也是。不過我之所以中意這家店的理由,是因為這家店的店員對待客人並不會用那種帶有營業性質微笑和諂媚,對於不擅長應付那些熱情過頭的服務業人員的我而言,這裏可謂是正和我意。


    等餐時環視了店內一遭——菜單上的油漬,立在牆邊的小型動物園的木雕。這間店和我上一次來時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幾分鍾後,店員將咖喱飯和作為配菜的沙拉盤送到了我的麵前,同樣的,沙拉裏的黃瓜片依然是星型。


    用勺子舀了一大口咖喱,送入嘴中。


    啊啊,就是這個味道。真的是既不好吃,也不難吃。


    所有的一切都一模一樣,別說三個月之前了,這家店現在和我第一次來到時相比也沒有任何改觀。無論是味道,還是內部的裝修,亦或是店主的服裝,這家店的時間的流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停滯下來了,就連空氣裏漂浮的灰塵,也會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從幾十年前就開始漂浮在這裏的東西。與其說我是故店重遊,倒不如說是我穿越時空,回到了一年前。


    我現在還處在剛剛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年頭,還沒有和妻子邂逅,如今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過隻是夢境——我是知道的,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總覺得自己的心靜不下來,所以我才會想要在既不是家也不是公司的某處尋求一絲喘息的空間也說不定。


    我慢條斯理地吃著咖喱,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妻子的身姿。


    她現在應該在家裏獨自一人吃著本應當是兩人份的晚餐吧。


    我用叉子緩緩叉起粘在盤子底部的黃瓜片。


    那是長期浸泡在沙拉醬裏,色澤醇厚的星型黃瓜。


    這個黃瓜恐怕在發育期的時候就被人為的放到星型的模具中去了吧,在無可遁逃的模具中,隻能被迫發育成星型,雖說發育期結束後模具便會被取下來,但事到如今就算把模具拿下來,黃瓜也不會突然之間變回原本的星型。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覺到了異樣的視線,我為了尋找那視線的源頭將目光轉向櫃台時與店主的目光一瞬之間撞了個正著,估計從旁人看來,一表人才的成年人直勾勾地盯著星型的黃瓜看個沒完的場景實在是過於異樣了吧。我將叉著的黃瓜片吞入口中,順勢瞥了店主一眼……


    他似乎很閑的樣子,看著報紙打發著時間。


    話說回來,像這種星型的黃瓜,到底是從哪裏搞到手的呢?這附近的超市和蔬菜水果小賣店應該是不會賣這種東西的,並且誰又會為能星型的黃瓜而感到高興呢?這家店的主顧基本都是單身男子和老人。


    對黃瓜在意地不得了。


    要問理由的話,我覺得那是因為它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我也在不知不覺間,從名為家族的模具當中掙脫出來了吧。


    還是說,現如今依然處在那模具之中呢?搞不懂,但無論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我都或多或少地被那模具扭曲了自己的本性。因為不論我處在多麽自由的環境之中,總是感覺到有一股對細胞非常有害的,不可名狀的扭曲感不斷地侵蝕著我,究竟原因,恐怕就是因為我本身也早已扭曲了吧,同時對待自己的事情也宛如像對他人的事那樣漠不關心的態度也是這份扭曲所帶來的吧。總之,如今的我已經做不到發自內心地去笑、去哭,去愛了。


    我一言不發地吃完咖喱和沙拉,最後將瓶壁上滿是水汽的玻璃瓶中的冰水一飲而盡,放下勺子。


    「老板,結賬」


    「一共530元」


    為了讓在剛吃完咖喱後渾身變得發燙的身體更好地適應寒冷的夜晚,回家的途中,我盡可能放慢了腳步,走到半路時,之前妻子在筆記本上所寫的『不想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筆跡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隨即又沉寂了下去。


    我保持著低頭看者河的姿態走過橋,穿過在暗夜之中散發著純黑之生氣的櫻花道,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如今的生活並不算壞,同樣,妻子的存在也沒有對我造成什麽負擔。如今的我並沒有什麽大問題,一切安好。以丈夫和妻子之間的關係來說,我和千草作為夫婦的相性可謂是無可挑剔。


    回到公寓,打開玄關處的門後,柔和的橙光撲麵而來,隨後,妻子一如既往地洋溢著笑容出來迎接我。


    「歡迎回家」


    而我,則是一如既往地回應道:


    「我回來了」


    12


    深夜的河流,漆黑一片。


    總覺得在那漆黑的湍流底部存在著某種不明物質正在蠕動著,其溫熱的精氣讓我心神不寧。但仔細一想,若是在白天的話,這條河流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河流而已——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四周的草木也會在微風的吹拂下緩緩搖曳,也能不時看見小鳥和蝴蝶優哉遊哉地飛來飛去。


    明明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河流都是同一條河流,但在特定的不同時間段下,給人的印象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落差。


    散步的時候,身旁的多姆緊緊地望著佇立在河畔一動不動的我。


    即便升到了二年級,在社團活動結束後領著多姆散步也一直是我的習慣,與其說是和多姆散步,更像是放鬆身心的外出。畢竟若是事出無因就在外麵閑逛的話哥哥和母親是不對我使什麽好臉色的,但是一旦說是去帶多姆散步的話即便是深夜中出門也會很輕鬆得到許可。由於我一點也不想再家裏待著,所以散步的時間自然而然的就被拉長了。


    朝著水邊踏出一步後,多姆也跟了上來。


    多姆的存在帶給了我很大的能量,我死死地盯著湍流不息的純黑液體,想要將藏身於那底部的某樣東西看個明明白白,但我是知道的,在那底部有的無非是被水打濕的土壤。並且在白天時,也可以知道這條河其實並不深。即便如此,一旦到了深夜,這條漆黑的河流便讓我心生畏懼,想要去破壞它,擊碎它的衝動驅使著我撿起腳邊的石子朝著漆黑的河流深處砸去。


    石子僅僅是平淡無奇地發出了“砰”的聲響後,立馬被河流所捕獲,吸入深處。


    不爽。被石頭砸了之後依然如同完全沒事一般、依舊靜靜流淌著的河流仿佛就在暗示著我是有多麽的無力。所以我非常的不爽。


    不知何時腦海中浮現出哥哥和母親的麵龐,隨即又想起散步的目的本就是為了遠離這兩個人,憤怒和焦躁在我的胸膛中好似兩匹巨蟒糾纏在一起,激烈地掙紮纏鬥著。我將周圍能夠扔出去的石頭盡數扔到河中,而所有的石頭隻是激起了一陣小小的水花,隨即沉入水底,這根本不夠,我抱起雙手勉強能抓住的石頭歇盡全力地砸近水裏,到最後甚至屈起身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抱起表麵嶙峋的巨岩投了下去。


    伴隨著“砰!”的一聲,水麵隨即四分五裂、巨岩和位於河流地步的岩石撞了個正著,發出了沉重的聲響,帶有著腥味的冰冷液體飛濺到我的右腳周圍。


    我一麵喘著粗氣一麵重新站起身來,水從被完全打濕了的運動鞋的頂部漸漸地滲了進來,在其帶來黏糊糊地不快感的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股奇妙的滿足感,仿佛那兩人每天帶給我的各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幹擾突然可視化了一般,我的心中突然湧現出一股想要用著濕透了的運動鞋狠狠地踹那兩人一腳的衝動,想要把我現今所經曆的各種遭遇的原因都歸結到這兩人的身上。


    被打濕的多姆抖動著身子將身上的水彈開,被彈開的水飛濺到我的臉上,我這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


    我並沒有打算弄濕多姆的意思,但飛濺的水珠依舊波及到了多姆。多姆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抬頭望著我,我摸著它的頭說道:


    「回去吧」


    狗自然是不會理解人的話語的吧,但多姆理解了我此時的心情,站起身來,與我一同朝著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路途中,多姆自然而然地保持著與我相同的步調,這份溫柔到底給予了我多大的救贖呢?我無法估量。


    在家裏,唯有多姆是站在我這邊的……


    我和母親與哥哥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麽決定性的大事件,但是無論過了多久我都看不到哥哥的生活有絲毫改善的苗頭,這讓我氣不打一出來。


    回到家,在門口脫下濕掉的鞋襪,放在母親的鞋子的旁邊。隨後將多姆身上的水給擦幹淨,多姆光滑柔順的毛發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我走向廚房,準備去洗個手,哥哥和母親正在那吃著晚飯,注意到我後哥哥說:


    「歡迎回家」


    「……」


    「你就不能說句“我回來了”?」


    被母親警告後,我極為不情願地從嘴裏擠出“我回來了”這幾個字。“我回來了”是對自己的歸宿和等待自己歸來之人所打的招呼,既然這裏並不是我的歸宿,那麽還說這句話的話總覺得不太合適。


    估計在我回來之前母親和哥哥一直在聊吧,在我打完招呼後,母親續上話茬:


    「弘樹的皮膚真的好好啊。媽媽好羨慕~~」


    我洗完手後以最快的速度從兩人的身旁走過,母親叫住我:


    「啟太,晚飯呢?」


    「待會我自己吃」


    我沒有看漏那時的母親露出的充滿責備的目光。但是我對這兩人的責備之情要跟為深沉和激烈。


    為什麽,這兩個人甘於滿足如此現狀?


    恐怕,這兩人從未考慮過將來會發生什麽吧?他們到底是怎麽考慮在這五年,十年之後的事情的呢?哥哥也已經十九歲了,恐怕打算了就這麽啃母親的老啃一輩子吧。而母親估計也產生了自己有能力養哥哥一輩子的錯覺。哥哥早晚有一天非獨立不可,然而如今我卻沒有看到哥哥有絲毫這方麵的準備和打算,並且對於這樣的哥哥,母親竟然選擇了容忍。


    不去上學相比很爽吧?不用工作相比很爽吧?不用努力相比很爽吧?在我的眼裏,哥哥如今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在逃避他所應當承擔的責任。母親也是如此,諸如誇獎哥哥那沒有一個雀斑、光滑白皙的,作為他的懶惰的罪證的肌膚;誇獎著哥哥能做家務給自己減了很多的負擔,一直在討哥哥的歡心,而從未去督促哥哥去自立。


    而我正在自己的臥室裏,精神緊繃地準備來周的期末考試。


    一麵將英語課本打開,腦中一麵想著將來的事,越想越覺得哥哥的存在給我那本應當是充滿了光明的未來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濕掉的鞋子則是始終保持著那濕掉的狀態,無人發覺。


    13


    今天的早飯是涼拌油菜花,餡掛豆腐,淺蠣味增湯以及醃蘿卜。


    「來、咖啡泡好了喲!」


    此時的我正躺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著晨間的新聞放送,兩手拿著馬克杯的妻子興衝衝地湊了過來。方才聽到了廚房裏傳來的陣陣雜音,原來是妻子磨咖啡豆時發出的聲響。


    「多謝,話說竟然準備了咖啡,很少見啊」


    我從妻子那接過自己的那一份,妻子則是笑眯眯地用雙手包住自己的那一份,坐在我的身邊。我將馬克杯運到嘴邊時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此時的妻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睛中蘊含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期待感。


    「——怎麽了?」


    「沒什麽哦?」


    妻子的臉上就好似清清楚楚地寫著“我在惡作劇”這個大字一樣。


    我重新慎重地端詳了馬克杯中的液體。


    「……這是咖啡?顏色會不會有點淡了?像麥茶一樣。而且還散發著一股烤麵包時的氣味」


    「誒,有嗎?」


    「這是哪的咖啡?」


    「這個嘛,你想想,在超市的附近不是有個公園嗎?」


    「那邊有賣咖啡豆的地方嗎?」


    「 這個嘛,……是叫啥來著」


    十分可疑。但是不管再怎麽說妻子也不會是那種會給丈夫下毒的那類人。我戰戰兢兢地抿了一口隨即皺起了眉,那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味道。總體來說很淡,如同把濃咖啡衝淡了一般,但是並沒有酸味或者苦味,反倒有一種獨特的甘甜。


    妻子一臉期待地問道:


    「怎麽樣?」


    「嗯……不可思議的味道。這是什麽?」


    「蒲公英咖啡」


    「蒲公英?」


    「不是西方的蒲公英哦?是日本蒲公英」


    妻子說著,不知為何挺起了胸膛。


    我雖然想再努力一下,但是最終還是沒能完全喝完,留了一點剩的,離開了家。


    櫻樹枝頭新生的綠葉隨風搖曳。路旁到昨日為止還未曾引起我注意的蒲公英的那一抹黃如今卻異常的顯眼。或許妻子在外出時早就發現了也說不定。


    距離上班開始約30分鍾後,阪卷氣喘籲籲地衝到了事務所,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和坐在旁邊的白井小姐說:


    「哎呀,真是服了!麻美醬你知道嗎?那個鬧鍾今天又不響了!明明才剛買沒多久的!我要去投訴!」


    估計阪卷的本意是想向周圍宣揚自己遲到的「正當性」吧,不過即便如此聲音也實在太大了。周圍並沒有人理他,被指名道姓的白井小姐敷衍地說了一句“哦?是這樣嗎?”,視線並未從手上的文件上移開。阪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雖然一開始還不停地抱怨著什麽,但是很快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事一樣粗暴地鼓搗起了電腦的鼠標


    「掛橋,電腦好像壞了,幫我看看」


    「請等我五分鍾」


    正在進行表格計算的我邊敲著鍵盤邊回複道,此時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完成檢驗工作以便盡早讓上司來進行決斷。阪卷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隨手拉了個旁邊的椅子,在我的身旁坐下。


    ……這五分鍾你就不能做點什麽有意義的事嗎?


    這麽想的我瞟了一眼阪卷,隻見他正半張著嘴,無所事事地發著呆,在等我的這五分鍾內,阪卷不時抓耳撓腮不時打起嗬欠,一副閑的不能再閑的模樣。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轉向阪卷:


    「電腦出了什麽問題?」


    阪卷邊撓著後腦勺邊說:


    「我說啊,這個是叫什麽訂貨係統來著?就是那個界麵非常不簡潔的那玩意。我輸入的數字和它顯示的數字不一樣啊,明明我有好好地輸入進去了啊,真是服了這蠢機器了」


    預料之中的抱怨,在一種事情會越扯越複雜的不詳預感的驅使下,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上午十點過五分,在中午之前我還必須完成另一項工作,雖說不是完成不了,但也不是非常有餘裕的狀況,倒不如說時間非常的緊。


    「掛橋,你在聽嗎?我在問你為什麽數字和打進去的不一樣——」


    「是輸入錯誤,請進行修正」


    我有點急了。


    「誒,是輸入錯誤嗎?可是我看的是顯示出來數字和自己打進去的不一樣啊」


    換言之,就是錯誤,不願意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這是我們在這幾周內學到了有關於阪卷這個人的本質之一,這種人永遠將自己的正當性放在首位,而將其他人的勞動、時間以及最重要的如何解決問題擺在次要位置,對我們而言,關鍵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時間處理掉阪卷的問題。


    「有必要修正錯誤,關於修正的方法我想我在之前應該已經跟您說過了——」


    「因為我忘了所以才問你的啊」


    「讀過操作說明書了嗎?關於方法,上麵應該寫的很明白了」


    「就是因為讀不懂所以我才問你啊?」


    再繼續扯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我一言不發地開始敲起鍵盤,打開訂購係統的界麵,把自己的作為讓給他,和三天前我做出同樣說明時一樣,他那圓滾肥碩的肩膀以及無力下垂的雙手上什麽也沒有,我拿出記事本和圓珠筆放在桌子上。


    「請做好筆記,以後我不會再重複了」


    「知道了知道了」


    阪卷以一副怠惰的姿態拿起我為其準備的紙筆。


    這個訂貨係統是公司內部使用的東西,主要是針對負責管理木材等貨物的庫存管理等職位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可以進行貨物準備及發送等事務的委托,具體操作是隻要在網上商店選取自己想要下單的商品,輸入想要購買的數量就可以了,不過阪卷似乎是將輸入的數字搞錯了。


    「為了修正,首先需要訂貨發票的號碼單——」


    在我說明的時候,阪卷數次不耐煩地漏出“哦哦”“是是”的聲音,而他手上的記事本依舊是白紙一張。隻有當我明確地做出“請將這個按鈕按下去”的指示時,他才會抬起他那高貴的手。恐怕今後他還會問我相同的問題吧,不過我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說我很討厭對年紀大到足夠做自己父母的人下指示,但是比去提醒他還是要來的好一點。


    打字——這就是分配給被調動到這家工作單位的阪卷的任務。按理說本來隻要照葫蘆畫瓢把數字和文字輸入進去就可以了,但是他就連這麽輕鬆的工作也做不好,話又說回來,就連這也做不好的人也不可能在給他安排其他的工作了,上麵的人也在為到底如何安排他的職位而操碎了心。


    「哦,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ok_ok——」


    在結束全部的操作後,阪卷拍了拍我的肩膀,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阪卷的存在仿佛就如同哥哥一般——自我中心,不負責任,隻會依賴他人,並且,自身的存在對他人而言隻不過是負擔而已。


    我繼續回去幹我沒幹完的活,重新將目光落在資料上,但是不一會兒我就注意到自己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


    這時,不知是誰的白色袖子突然伸了過來,將紙杯放在了桌子上,芬芳的香氣刺激著我的嗅覺。


    「辛苦了」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白井小姐。


    「謝謝」


    斜前方的同事伸著懶腰說:


    「真是頭大啊,老實說沒有那家夥反正工作會做的比較快吧?今天是鬧鍾不響,昨天則是把別人掉的東西交給交警,前天好像是電車晚點?明天估摸著就是身邊那個親戚啊熟人啊什麽的被人殺了吧?」


    是在說阪卷吧,不過當事人則是和往常一樣不在座位上,估計又是上哪兒吸煙去了吧。


    我端起紙杯,抿了一口杯中的液體,苦味頓時在舌苔上擴散開來,這是真正的咖啡。


    我回想起了今天早上關於蒲公英咖啡的事,果然那個和咖啡沒有絲毫幹係。真服了妻子竟然有做那玩意的想法,我的腦中不禁浮現出了妻子蹲在公園裏一本正經地物色蒲公英的場景。


    「掛橋,你在樂什麽?」


    一位同事不滿地說道。


    「誒?」


    「你誒什麽誒啊,瞧把你美的。靠,掛橋你真是幸福啊,能讓麻美醬為你泡咖啡」


    白井小姐“哈哈”地笑了起來


    「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為本田先生泡一杯哦?」


    「誒?真的嗎?真是不好意思了」


    他略顯刻意地說完後,白井小姐便走向茶水間。


    14


    夏季籃球大賽拉下帷幕,三年級生引退後,屬於我們二年級生的時代便到來了。


    暑期幾乎每天都有社團活動在等著我們,盛夏的體育館宛如一個巨型蒸籠,每每經過激烈的練習後都免不了汗如雨下,自然,回家後洗個澡清爽一下身子也成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一環。


    可是這三天,每當我回到家時就會發現哥哥偏偏在這個時候拿著衣服走向浴室,並且每次洗澡都會花上長達一個小時的時間。


    這一天也是如此,我打開家門的那個瞬間,哥哥便端著衣服慢悠悠地遊蕩在走廊上,這段時期開始我和哥哥是不會像彼此搭話的。雖說主動采取回避行動的是我。不過滿身汗液那種黏糊糊的感覺實在是過於不爽,我忍不住對哥哥說道:


    「……我想先去洗」


    哥哥見狀立即喜笑顏開,仿佛他一直都在我說出這句話一般。


    「你還沒有拿換洗的衣服過來吧?我先準備好了所以我先洗」


    「我剛打籃球回來,現在一身汗」


    「我也出了汗哦?」


    如此回複的哥哥的心情簡直好到了極點,與此相反我則是怒不可遏。


    「哈?在家裏敲敲鍵盤還能出汗?」


    「出汗可不分高低貴賤哦?」


    「激烈的運動導致的出汗和在一直涼爽的房間裏出的汗,從量來說就有明顯的差別好吧,話說回來你明明一直都待在家裏,為啥偏偏挑這個時間點去洗澡?」


    「哎呀,我說你這個人啊,這隻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誰規定了出汗出的多就可以優先洗澡了?你要問我為什麽的話,我隻能說因為我想現在洗就現在洗,這還需要什麽理由嗎?」


    哥哥的表情上看不出一絲一毫要退讓的樣子。在沒有靠譜的仲裁者的情況下,任何辯論都隻是浪費時間,我隻得做出讓步,催促哥哥盡快洗完。到頭來哥哥就這麽在浴室裏盡情地洗了二個小時之久。在這段時間內,我則必須忍受著由大量的汗液帶來的黏糊糊的不適感。


    除了洗澡這件事,這段時間內來自哥哥的各種形式的騷擾可謂是不勝枚舉,比如說大清早霸占廁所很長時間啊,在我準備考試的時候特意把音樂開的非常大啊,偷偷地把洗發水藏起來啊等等等等。看樣子哥哥似乎非常熱衷於這種利用這種雖然下三濫卻異常有效果的手段讓我為難。母親雖然也注意到了這些,但卻並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某個周六,當我為了社團活動早起洗臉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臉上長滿了迄今為止從未長過的青春痘,我頓時感覺這已經到達了我忍耐的極限了,我認為這都是因為沒有及時地將練習後產生的汗液及時洗幹淨的緣故。


    我粗暴地打開哥哥臥室的門,此時哥哥正背對著我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這段時間哥哥一直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一般在我去學校的時候才會去睡覺,而今天似乎也正通宵達旦地玩著網絡遊戲。


    「喂,我一直在疑惑一個問題,騷擾別人就這麽有意思嗎?」


    哥哥回過頭來,揚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指的什麽事?」


    「別他媽給我打迷糊你這個家裏蹲死宅,我在問你覺得這種向小孩子一樣的騷擾很有趣嗎?」


    「所以我在問你指的到底是什麽事啊,比起這個啟太,你的皮膚好像不太好啊,有沒有好好地在洗臉啊?」


    哥哥愉悅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著自己的話語能夠對我造成傷害這件事所帶來的樂趣一般。


    「我在問你通過打擾他人的生活,是不是能夠讓你毫無亮點的人生增添一點樂趣?要是你有這種閑工夫的話快點給我滾去上學工作,ok?」


    「你這人怎麽聽不懂別人說話啊?我都說了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事了」


    哥哥笑眯眯地望著我,我以毫無溫度地眼神死死地盯著哥哥。


    「懶得再陪你扯皮了。給我站起來,今天我要打爆你」


    哥哥的表情雖然有一瞬之間變得僵硬起來,但很快便取回了先前那遊刃有餘的態度。


    「……不要,太麻煩了。你這的想法真的很廢物誒,懷有被害妄想的啟太醬,所以說?騷擾是什麽回事,比如說?」


    「你的意思是不介意坐著被揍咯?」


    「喂,住手,你們倆在幹什麽?」


    注意到這邊正在發生騷亂的母親一路小跑過來。我目不轉睛地瞪著哥哥,哥哥則是一如既往地擺著一副看不起人的笑容。


    「在吵架嗎?」


    母親怒斥道。


    那倒沒有


    哥哥說完後轉過身去,重新投身於網絡遊戲之中。母親氣衝衝地麵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啟太,你給我過來!」


    這個瞬間,一股連自己都頗為吃驚的嫌惡感突然湧上心頭——別碰我!——我大喊著將母親的手甩開。


    「你這是什麽態度?!」


    母親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了起來,位於母親身後的哥哥偷偷地瞥了這邊一眼,露出了下流的奸笑。


    之後我被母親拽到了客廳裏。


    「給我坐下」


    我刻意地以最慢的速度坐下來,期間雙目一直緊盯著母親。


    「我之前就一直想找你談談了,啟太你對你哥哥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於惡劣了」


    聽完母親的這句話,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雖然我早就知道母親對哥哥寵溺有加,但不料竟然到了如此程度。非但對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惡劣騷擾熟視無睹,反而把鍋都甩在我的頭上?這個連教育孩子都做不好的渣渣女人到底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對我指指點點?


    「所以說啊,你就快點把那個家夥從家裏趕到外麵去啊,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會端正對他的態度了」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而且,你剛才說那家夥?給我好好地叫哥哥!」


    「總是說沒到時候,沒到時候……你覺得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工作咯?那家夥明年可就20歲了啊,你也知道事情越拖越嚴重吧?既然如此還不去找個機會讓他走出家門?過分的溺愛對孩子來說是毒藥你知道嗎?別在圍著他了,把他給丟到外麵去吧!話說你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吧?別再奪走本應該屬於那家夥的成長機會了!」


    母親惱羞成怒,氣的直拍桌子。


    「該適可而止的是你!對著母親竟然說什麽“你”!……別跑!給我站住!喂!」


    我掙脫母親的束縛從家裏衝了出來。


    無論是哥哥也好母親也好,這個家的人全都是人渣——可能,真正腦子有問題的人是我吧


    「進入青春期之後,伴隨著身體急速的生長,心靈也會陷入及其不安定的狀態之中。女孩子的身體會漸漸地變得凹凸有致,而男孩子則是——」


    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堂生理課上,有的同學閑的無聊在筆記上瞎畫,有的則是與前後左右交頭接耳。坐在我斜前方的佑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地樣子,實則在觀察坐在最前麵的女孩子。那是前些天突然向佑介告白,卻慘遭拒絕的女孩。就算說客套話,那個女孩子也絕對算不上什麽可愛的類型,性格也不開朗,喜歡用印有男子偶像團體照片的墊板。佑介把這件事編成段子這些天每天都在籃球部的場地內博大夥一笑。據說被佑介拒絕時,她一邊號泣著一邊模仿電視劇裏的悲慘女主人公一樣放出狠話“總有一天我會讓正眼看我!”。佑介由於活靈活現地模仿出了那個時候那女孩的樣子而大受好評,估計現在也在她的身上搜尋著什麽笑點吧。


    我們如今確實是處在青春期之中。


    時不時就能聽到的關於戀愛和衝突的傳言,老師們也隔三差五地把升學考試掛在嘴邊,社團活動也從配角變成了主力。我們生活的環境確實在一點一點的改變著。名為戀愛,友情,學習,社團活動,前途的風暴和步步向我們逼近,迫使我們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浪潮,以及伴隨而來與同齡人的爭執,這一切的一切,反而讓我的心情變得十分平靜。


    每日,籃球部的練習總是從跑圈開始,部員們排成兩列,由隊長和副隊長帶隊,三年級生,二年級生,一年級生依次排好、


    當跑到第七圈時、


    「喂,那不是貞子嗎?」


    隊伍中的一人發現了此時正沿著體育館的窗邊緩慢行走,一直在瞪著佑介,之前被甩掉了的女孩子的身影,至於貞子,是私底下大家為曾經模仿過恐怖電影中的角色的她所取的外號。佑介看了她一眼後,她頓時像發了瘋似地揮起手來。


    「哇,好熱!喂,你覺不覺得這邊有點熱?」


    「喂,隊長,你也揮一下手意思一下嘛」


    麵對譏笑挖苦的隊友,佑介抗議道:


    「我想交往的是可愛的人類女孩,而不是怨靈」


    眾人一齊爆發出哄堂大笑。


    似乎大家的笑聲並沒有透過玻璃傳達她的耳中,隻見她停下腳步,一臉興奮地貼在窗戶邊上張望著裏麵的情況,頓時一道橙色的閃光朝她衝了過去,緊接著她的臉部附近的玻璃發出劇烈的聲響,原來在我旁邊跑著的隊員們用夾在腋下的球朝著她所在的窗戶的方向用力地扔了過去,籃球遠不止一個,在下一個瞬間,隊員們接二連三扔出去的籃球撞擊到防止玻璃杯打碎的鐵柵欄上,那個女孩很快被劇烈的碰撞聲嚇跑,跑時其臉上露出的宛如要哭出來一樣的極富有戲劇性的表情讓體育館內的隊員們頓時爆發出了陣陣罵聲與爆笑聲。


    我沒有選擇對她進行攻擊,此時我的心情無比的平靜。那些隊員們,將傷害她的行為當成是一種娛樂,欺負弱者從而產生的一種誤以為自己是強者的高昂感從他們的表情上暴露無遺,我覺得那有點令人毛骨悚然。老實說我雖然沒有產生攻擊她的想法,但我也並沒有覺得她值得同情。


    倒不如說,看見她的這副模樣讓我十分的不悅。


    她缺乏對自己正確的認知——從她那粗粗的眉毛,雜亂的頭發,鬆弛的身體無一不散發著一股被過分溺愛過的氣息,而佑介則是儀表堂堂,身材修長,學習出眾、在運動方麵也是學校籃球部的部長,非常受人歡迎。從那陶醉地望著佑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渴望被佑介注意到,渴望被他特別對待的意圖。雖然這種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盲目地懷有過高期望的人本身就令人討厭,但最讓我不爽的是她身上散發著的那種從旁看一眼便知的陶醉感。


    她正在戀愛。


    並且戀愛的對象絕不是佑介,而是通過佑介這個載體所顯示出的她本身,在她眼中,自己仿佛就是那悲劇中的女主人公一樣,沉浸兩情相悅的幸福感以及那分分合合的悲情之中。


    不是自然墜入愛河,而是自發地戀愛這件事本身就需要龐大的能量,並且戀愛中的人會因為特定的某個人的一舉一動而心生漣漪,這也是十分危險的,恐怕唯有生活擁有餘裕之人才能做出此等舉動來吧。


    人在充斥著壓力的環境下,,恐怕與戀愛二字是無緣的吧。


    單手抱著籃球繼續跑步的我,如此想到。


    15


    「啟太!快看快看!我買了賞花用的墊子!」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也很期待哦,準備工作就全權交給你負責啦」


    在門口的妻子樂得就像哪兒的招財貓一樣從裙子的口袋中掏出被折成小塊的藍色墊子,為了讓我看清還特意舉了起來。我敷衍了事地摸了摸妻子的頭後快步走出家門。


    這幾天以來,總感覺妻子異常地興奮。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開始就是進入四月的第三周以來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一個雙休日,同時也是之前我和妻子約好去青森賞櫻的日子。


    從早上開始電話就一直響個不停,同事們忙的不可開交,無論是誰都必須與時間進行賽跑,以極可能快的速度結束掉手頭的工作,整個事務所內飄蕩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將接二連三追加進來的工作分為緊急和非緊急兩部分,安排好工序後依次解決。所幸從量來說比高峰時期倒是要好上不少。為了明天能夠安心休息,不得不搶在今天之前完成的工作量也相應翻倍,但也不是到多到在規定的下班時間之前無法完成的程度。


    正當我站在廁所裏的時候,不知是誰,從事務所深處發出了怒吼。


    「這是怎麽一回事?你不知道我們現在有多忙嗎?」


    「  十分抱歉!」


    「算了算了,快跟我來」


    似乎是出了什麽岔子的樣子。關上門之後怒吼聲仍然從門縫裏溜了進來。


    勞動力短缺所帶來的弊病——走在走廊時我不禁這麽想到。


    應對如此龐大的工作量的勞動力卻顯得如此捉襟見肘,每個人都需要處理自己能力範圍最大限度,甚至是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工作量。看不到盡頭的工作消磨著人的體力,結果就是工作時不能保證精度,伴隨而來的後果就是錯誤增多,錯誤增多反過來了又增加了工作量。明明隻要稍微增加勞動力的話工作也能變得更有效率,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無業人口,若是環境都能允許他們去工作的話這類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但是我也明白這不過隻是紙上談兵而已,在那些無業人口中,渴望就業的又有幾成呢?在這之中,又能有幾成能夠經得起這種工作強度呢?至少像哥哥這種人是忍耐不了的吧。嘛,在這之前,用人單位也沒有足夠的餘裕來提供更多就業崗位就是了。


    從廁所回來的我發現自己的桌子上躺著一張皺巴巴的,a4大小的單子,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有關於建築材料的種類和個數的內容。我拿起單子,問了問在一旁聚精會神讀著資料的白井小姐。


    「白井小姐,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記得剛才阪卷先生好像放了什麽東西在你的桌子上,應該就是這個吧」


    正巧,我的視線恰好捕捉到了如今拿著包,正要打開事務所的門準備離開的阪卷本人。


    「阪卷先生!」


    不知道是沒聽到我的喊聲還是聽到了也懶得理,總之阪卷就這麽走了出去,一陣不詳的預感驅使著我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趕在出大門前追上了他。


    「請等一下!」


    阪卷露出了打從心底感到困惑的表情。


    「什麽事啊,我已經下班了」


    「這是什麽?」


    「這個啊,我打算交給掛橋來處理的。沒事的話就拜拜啦~」


    「交給我處理……。我完全沒聽過還有這種事啊,話說這是材料的下單表吧?很急嗎?」


    「嗯,好像是明天為止必須提交吧,似乎是」


    「明天為止!?」


    這不是已經來不及了嗎?一般情況來說由於要考慮到庫存的關係所以盡可能地在兩周之前進行下單。我下意識地確認了下時間。


    「具體是明天的什麽時候?」


    「好像是早上吧,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我沒問你差不多的時間,具體的時間是什麽時候?」


    「那就是八點半吧」


    腦海中回想起這一周的計劃之後,我有些後怕地問道:


    「這個,該不會是用於平瀨公館的建築材料吧?」


    確實平瀨公館明天會進行大規模的改建工程,當然了如果連材料都湊不齊的話也別提什麽改建了。


    「沒錯。話說,現在沒我的事了吧」


    「怎麽可能!你現在回去了不就出大事了嗎?」


    「所以我才說要交給掛橋你處理啊,好了好了,我還有事必須要回去了」


    這之後任憑我說破了嘴皮子,阪卷隻是不停重複著“回家”兩個字,而我又不能把他給硬拽回來,束手無策之下我隻得請求阪卷暫時先待在原地,自己則火速跑回去向上司報告事情的來龍去脈,倒黴的是公司的其他人員就在剛才全部離開公司外出辦事去了,此時留在公司裏的就隻有白井一人而已。


    當我再次返回大門前時已經看不到阪卷的人了。


    重新回到事務所的我撥通了負責平瀨現場改造工程的負責人的電話,本想看看能不能在材料的上繳日期上通融一下,但卻因為日程上的原因被果斷地拒絕了,接下來又撥通了材料部門的電話,確認了材料單上麵的物品的庫存情況,尚有庫存的幾種材料雖然能夠很快的運送過來,但同時也有數種材料處於零庫存的情況之下。


    「白井小姐」


    「 是!」


    「現在出大事了,希望你能幫我的忙」


    我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在這附近建築資材方麵從業人員的電話簿和從阪卷那裏得到的訂單的複印件交給她。


    這裏麵的所有資材都必須在今天結束之前準備好,而偏偏資材部門那裏沒有庫存,所以希望你能幫我向附近的從業人員確認一下他們那裏有沒有多餘的,如果有的話告訴他們今天傍晚我會去拿,你從電話簿的上半部分開始打,我負責電話簿的下半部分。


    「知、知道了!」


    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完成采購任務後,又偏偏撞上了下班回家的交通高峰期。路上十分擁堵,載滿了資材的社用小型卡車隻得龜速前進著。


    「我說、阪卷那個人啊」


    坐在助手席上,眯著眼睛注視著斜陽的白井開口說道:


    「阪卷這個人,真的是沒有責任心啊」


    白井的語氣明顯希望我也能說幾句阪卷的壞話,而我則保持著麵朝前方的姿勢,聳了聳肩以示回答,白井似乎是把我的動作理解為附和的意思,邊盯著阪卷留下來的下單表邊說道:


    「這個絕對是他很早以前就收到的任務了,估計是平常把這事給忘了事到臨頭才想起來,又覺得肯定已經來不及了幹脆就把鍋一股腦地甩在掛橋先生頭上自己溜之大吉。話說回來這本來就該是阪卷該做的工作為啥我們要為他擦——」


    「白井小姐,謝謝你願意幫我,多虧了你才能勉強趕上」


    我知道的,這並非白井所渴求的話語。我從很久以前就非常痛恨這種不負責任的人,怠惰的人,以及給他人添麻煩的人。老實說我也想和白井一道痛罵阪卷一頓,但不知為何卻找不到什麽合適的語句。


    「掛橋先生你不生氣嗎?都是因為這個工作耽擱的緣故,導致你回公司之後還得加班不是嗎?」


    「我當然生氣啊,不過啊,這也是一件好事吧,隻要通過這件事讓那個人下次能夠注意一下自己的行為的話」


    「不可能的吧?那個人一點學習能力都沒有。明明就快到退休的年齡了卻什麽也不會,什麽也做不好。這麽看起來掛橋先生反而更像前輩一樣」


    「嘛,也許吧」


    紅燈。雖然我已經盡可能放緩踩刹車的速度了,但是還是有一種卡車後麵放著的資材開始滑動的感覺。


    看來以前的社會,就算是他那種廢物也能輕輕鬆鬆得找到工作啊。阪卷要是在如今的時代再去求職的話肯定沒有哪家公司願意收他的。這麽一想的話我們這一代人真是吃了大虧不是嗎?


    「白井向往那樣的社會嗎?」


    「怎麽可能!」


    「那麽我覺得保持現狀就好了」


    「……誒,掛橋先生真的很成熟啊」


    白井的語氣中摻雜著譏諷。


    要是身邊有阪卷這種人存在的話,很難讓人不去抱怨,畢竟一直憋著隻會讓自己難受。因為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幫助白井她去發泄心中的不滿,和她一起貶低阪卷,嘲笑阪卷。我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的,但不知為何,我既不想聽有人說阪卷的壞話,自己也不想說。


    似乎是察覺到我非常討厭這個話題,白井便將話題轉到完全無關的方向上去了。


    將資材送到倉庫,回到事務所後,雖然此時已經過去下班時間很久了,但同事們幾乎都還留在公司裏。突然,公司的前輩對我招手說:


    「掛橋,我在你弄錯的地方貼上標簽了」


    「對不起,有勞了」


    那是我在出門之前急急忙忙製作的文件,似乎是忙中出錯了。


    同事中的一人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邊伸著懶腰邊說:


    「哇,那個阪卷沒搞錯吧?聽說他把鍋甩給你們自己卻溜了?嘛,他溜了反而對我們比較有利。不過說真的這也實在是太過分了」


    白井將行李放在桌子上,聽到同事的話就像是正中下懷一般急忙探出身附和道: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


    之後,白井就像是為了發泄先前積攢在胸口的怨氣一般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聽不下去他們兩人對阪卷的抱怨,我默默地離開座位,走出事務所。


    我走到悄無一人的悶熱走廊上,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您好,我是千草……啟太?誒?喂喂……喂喂?」


    一旦浮現起這些天來妻子那興奮的神情後,突然變得難以啟齒起來。


    「……對不起,我明天也得上班,不能陪你去旅行了」


    隻要繼續加班的話,不排除在極限時間內將工作全部做完的可能性,但是做不完的可能性要遠遠壓過前者。所以還是事前把話說清楚比較好。


    麵對我的致歉,在電話的另一端,妻子開朗地笑了起來。


    「 沒關係!完全沒事的啦。看來工作實在是很忙啊,注意不要太勉強自己哦?」


    「對不起。謝謝你能體諒我。雖然事出突然但是邀請朋友一起去怎麽樣?畢竟都訂下旅館了,現在再取消實在是太浪費了」


    那麽,我問問唯醬能不能和我一起吧


    我記得和妻子相遇的那天,陪在妻子身邊的女孩子就是叫唯醬來著。


    「嗯,如果唯醬方便的話你就邀她一起去吧」


    結束通話,回到自己座位又過了十幾分鍾後,妻子給我發送了一條通知自己將會和唯醬一起去青森旅行的短信。


    粗略地看了一眼後,我將手機放回胸前的口袋裏,繼續敲起鍵盤。


    「這是為什麽呢?」


    不可否認,我對阪卷確實也有著怒氣,但是奇妙的是這種感覺卻非常的淡薄,明明難得的和妻子的初次旅遊拜他所賜完全泡湯了——


    若是那時的我,若是那個最為暴躁的我的話,肯定會更加,更加的生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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