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意當時聽見她的話如雷貫耳,又忍不住猜俞諾口中的“為了自己不惜傷害任何人”是否另有隱情。  遠處,景城正和武指商量著鏡頭布置,反複排練一場打戲。  “說到這個,”楊婉儀驀地開口,“我倒是想起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在非洲那會兒,我跟陳遇生去歐洲玩,到柏林時,俞諾看見我發的照片說想見一次。我和她吃了頓飯,沒提起你,她倒一直挺開心的。但回去我和媽媽說了,她希望我跟陳遇生能快點結婚,還有,因為你的事,媽媽覺得我還是不要再跟俞諾交往的好。”  “……結婚?”  “現在我才想,那時媽是不是太著急了?”楊婉儀皺起眉,“也就是結婚後,俞諾刪了我的微信,消失好多年才加回來。我猜,我對她的感覺還是有一點變了,她傷害過你,我和她當然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要好了。隻是現在,大家冷靜幾年選擇繼續當朋友,但隔閡始終不能忽視,所以……就這樣吧。”  “為什麽?”楊遠意感到好笑,“你們又沒談戀愛,說得跟吃醋一樣。”  “男人不會懂的,她想當我唯一、最重要的朋友,可當她發現我看重家人,看重公司,並沒有像她一樣把彼此放在首位,就會不高興。”  “這樣的嗎?”  “我是不會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楊婉儀垂著眼,“因為我和她一樣自私,絕情,我們總有一天連朋友也做不成。”  楊遠意望向隻相差十分鍾的姐姐,從她這話讀出不一般。  他一直都認為俞諾自私高傲,喜歡把別人的示好當玩具反複掂量,高興了哄幾句,不高興就扔開,卻還希望別人對她死心塌地一輩子。這些好像都成了俞諾填補某種創傷的方式,又像故意鬧著要讓誰一直看她。  也許歸根結底,她看重的隻有和楊婉儀的友誼。  人性太複雜,楊遠意他拍了好幾年的電影,創作出為評論家們稱道的所謂“貼近現實”的故事,卻還是弄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弄清楚其中彎彎繞繞了,楊遠意隻知道想留住的人現在正在身邊,過去許多曾以為不可跨越的鴻溝,等釋懷後,回頭望不過就是一條小小的裂縫。  而裂縫是可以被敉平的。  “楊遠意。”楊婉儀突然喊他,“我看過方斐的電影了。”  “哪部?”  “都看了呀。”楊婉儀單手托腮,望著遠處正認真拍戲的方斐,“《荒唐故事》裏演技很青澀,但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吸引人得很。《歲月忽已晚》也好,特催淚,我現在已經是他的鐵杆粉絲了——看完了,就多少明白你為什麽喜歡他。”  “……是啊。”楊遠意笑笑,“阿斐是個特別真的人。”  回放屏幕上,正重播著剛才方斐浸入海水,白浪淹沒他,卻擋不住明亮目光。  兩姐弟說話間,景城和武指合作拍完餘下鏡頭,喊了結束。  楊婉儀對武術指導很感興趣,要去問剛才有幾場看著力道很大的戲是怎麽拍的。方斐則弓著腰,疾走兩步,在楊遠意身邊的凳子坐下了。  “怎麽?”  “訣哥下黑手!”  方斐故意告過狀,仍顯不夠,撩起衣服給楊遠意看。  白皙的腰上有一塊紅腫,而且因為最近集中拍打戲皮膚添了不少青青紫紫的淤痕,觸目驚心很是可憐。楊遠意沒多想,手指碰了碰那地方。  “癢……”方斐不讓他碰了,趕緊放下衣擺。  “喝點兒水,你嗓子啞了。”楊遠意把水杯遞給他。  方斐依言照做,又問:“你剛才和楊總聊什麽?她看上去心情很好。”  “她說她現在是你的鐵粉。”  “真的假的啊?”  “真的。”楊遠意指向那邊一臉興奮的楊婉儀,“還說等上映了要包場給你攢票房。”  方斐笑開:“楊老師,別逗我了……”  大約榕郡潮濕的空氣讓記憶回撥定格在南方,楊遠意最近總是想起幾年前。  他被方斐吸引時,殘留雨水的唇角親吻時帶著微涼溫度。  後來再在淩晨見麵,四年時光雕琢但什麽都沒變形,方斐站在他麵前,在此之前楊遠意不知世界上還有誰能經過一千天,眼神沒有絲毫褪色。  那個眼神太熱烈,像一把拽下了整片雲。  光得到這份數年如一日的愛,就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敢了。第八二章 一輩子好短  金主來探班,晚上當然有大排場。  楊婉儀包下榕郡一座頂級酒店的整層宴會廳,做了個豪華自助晚宴。  宴會廳一角,香檳塔在燈光下閃耀著淡淡亮色。楊婉儀穿一身香奈兒套裝,正和方斐說著什麽,她笑起來,舉起香檳杯跟方斐輕碰一下。  唯恐這女人說什麽不該說的,楊遠意心口一緊,快步過去。  “……然後爸爸就說,’他喜歡就讓他去,做不出成績自己會回來的‘。所以媽媽才放棄了出去捉拿他,不然,他估計到頭了就是個什麽管理或者金融碩士,跟電影一毛錢關係也沒有!”楊婉儀說著說著,餘光瞥見有人走來,語帶幾分輕佻,“哎,說不得,這就來了——你不是要跟葉老師談工作麽?”  楊遠意被她堵了個正著,不冷不熱地瞪了她一眼,問:“你們說什麽呢?”  “在聊你當初為什麽要退學。”方斐回答。  “哪次?”  方斐笑了:“哦,你退了兩次學來著,楊導,這麽厭學?”  當年邢湘極力反對楊遠意子承父業,逼著他又高考一次進了平京大學念管理。本科踏踏實實畢業,人看著也老實不少,邢湘總算鬆了口。本來要到美國和gap了一年的楊婉儀共同入學,繼續在商學院深造,結果楊遠意嗅到這是逃走的好時機。  於是先假裝妥協,等到了美國上了一個月的課,楊遠意和誰都沒商量直接退學,第二年轉投紐約,一意孤行地當導演去了。  “這履曆也有點輝煌。”楊遠意絲毫不覺得窘迫,“沒這一出,我們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認識。”  方斐隻是笑,旁邊楊婉儀卻露出一副被酸倒牙的表情。  “不得了,現在還會說酸話啦!”她誇大其詞,“阿斐你看,楊遠意這人很會花言巧語,你可千萬不能輕易被他騙了!”  “晚啦,已經被我騙到手了。”楊遠意順手摟了把方斐的肩。  楊婉儀又“嘖嘖”好一通,提起了原定的拍攝流程:“說起來,我看你們劇組的安排節奏挺緊的,原定明年12月的檔期需不需要提前?”  “現在的進度是比預想中快,但12月,我覺得可能準備還不夠充分。”提到工作,楊遠意正色起來算了算,“大部分劇情能在年前拍完不過開春要補一大堆鏡頭——這些本該今年年初就搞定的。除此之外,葉老師建議我至少留半年做剪輯和後期特效,我還打算跟你商量要不要把檔期推到後年,3月之前公映就行了。”  “這麽晚?”楊婉儀憂愁道,“我擔心後麵拖得太久,會不會有影響?”  楊遠意笑了笑:“檔期不是問題。”  而專程提起“金橄欖”,仿佛挑明了這部電影的目標旨在當年的三金頒獎季——跳過一年,甚至還能趕上第二次金禾獎。  方斐見他胸有成竹,忍不住道:“楊老師,這麽有自信啊?”  “當然了。”楊遠意眼神閃了閃,某個壓在心裏的計劃不停翻湧,“對了,楊小婉,我有個很驚人的想法,就是,首映的時候可不可以我們就在榕郡弄?”  楊婉儀和方斐同時想,這怎麽叫驚人?  “可以,你要在哪家影院?”楊婉儀問。  “我想做露天首映。”  方斐懷疑自己的耳朵:“露天?”  楊遠意點頭:“今天拍攝的那個海灘很適合做個露天放映場,位置大概500個,像戛納的開場那樣。《落水》有大量的海邊戲,如果這個想法能夠落實下來,我想應該不錯。”  方斐還沒去過戛納,但巨大銀幕,水天一色,夏日的海風與夕陽……  虛構與現實交錯。  他們會頂著星光看一場電影。  楊婉儀思考了一會兒:“具體的我讓陳遇生跟你聯係吧,《落水》的發行雖說在嘉尚,屆時還需要跟爍天豐富的院線資源合作。”  “你倒真和前夫不避嫌。”楊遠意玩笑道。  誇張地聳了聳肩,楊婉儀說:“互利共贏,陳遇生跟我在這點上能達成一致。”  電影還未殺青,天馬行空的首映方案已經這麽定了下來。  楊婉儀聊起工作全神貫注,告一段落後又嫌楊遠意煩:“我跟阿斐玩得好好的,你過來,又開始談正事。”  “那你想聊什麽?”  “嗯……差點忘了,我給阿斐準備了禮物。”楊婉儀那雙深褐色眼眸輕輕一眨,招呼人拿來自己的包,然後從裏麵取出一把鑰匙。  是車的鑰匙。  黃色打底並一匹馬的logo第一眼就占據全部注意力。  “阿斐,聽說你還沒有車。”楊婉儀的語氣仿佛她給的就是一個模型,“可千萬別覺得姐姐的見麵禮寒酸。”  鑰匙懸在半空,方斐卻遲遲沒有接。  他現在的收入足夠養車買房,但因為這些日子一直忙於輾轉拍戲,再加上大部分現金直接補貼家用了,方斐住租的普通公寓,用保姆車,也沒覺得哪裏不對。  但楊婉儀和他這才是第一次正經見麵,她出手闊綽,方斐卻不敢受。  “怎麽,不喜歡啊?”楊婉儀笑著,卻故意說話來刺他,“覺得這個太爛大街了?”  “謝謝楊總。”  方斐說著,卻把那把鑰匙往回推。  女人微微錯愕的目光中,方斐直視她:“楊總,您的心意我領了,但這個太貴重了我真的不能收。您還不了解我,以後日子還很長,無論作為合作的演員還是別的什麽關係……楊總以後會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我沒試探你,是真的專程給你選的。”楊婉儀展露出和某人一脈相承的固執,“趕緊拿著,再不要我生氣了——”  半途伸出的手截胡了車鑰匙,楊遠意把它掛在指尖轉了好幾圈:“我替他收。謝啦,姐。”  楊婉儀:“……”  楊婉儀悻悻地說:“算了,你拿著也一樣。”  “不過你怎麽這次變得好大方。”楊遠意打量著鑰匙,試圖辨認型號。  “這可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要追人、喜歡得不行、做好了追不到就打一輩子光棍的準備,現在阿斐抵不過你死纏爛打,我當然要表示下。”楊婉儀又看向方斐,抱歉似的笑笑,“好在楊遠意沒什麽不良嗜好,各方麵條件也算拿得出手,麻煩你容忍他啦。”  她話裏話外,似乎代表了另外的身份。不是合作方,也不是單純的楊遠意不著調的“姐姐”,而是作為楊遠意的家人,肯定了他們的關係。  方斐能夠讀出隱藏意思,楊遠意自然也很快地明白了。  “今天是老爸讓你來的吧?”他問,得到楊婉儀不掩飾的肯定答案。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裏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就像每個渴望過愛情降臨的普通人,遇見值得付出一生的伴侶,即便看上去有點出格,也能得到父母支持,然後又驚又喜,篤定從今以後未來永遠幸福。  楊遠意成年後就很少與家人溝通,他不知現在的局麵,是楊婉儀在其中斡旋還是楊微自己觀察、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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