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櫃台中,孫諺識半躺半靠著老板椅,雙腿擱在腳凳上,右腳有節奏地晃動著。他嘴裏叼著煙,雙手捧著手機,正在玩消消樂,和八月初的那個午後如出一轍。  不同的是,現在已是隆冬臘月,而孫諺識的目光也並沒有停留在手機屏幕上。他像座雕塑一般,捧著手機,眸光卻沒有著落點,空洞洞地望著某處。  陡地,手機在手中震動。  孫諺識受驚回神,看著來電顯示的“強叔”怔了片刻,接了電話。  “小孫,怎麽回事,小頌從你那搬走了嗎?”華強洪亮的嗓門響起。  孫諺識緊張起來:“叔,你怎麽知道的?”基層民警事又多又雜,到了年底事情更多,華強已經很久沒來過他這裏了,他也沒把朗頌搬走的事告訴對方。  華強回答:“我剛出警回來,門崗給我提了兩盒保養品,說是一小青年送來的,我一猜就是朗頌,就打了電話過去,他自己跟我說的。”  “對,是搬出去了。”孫諺識鬆了口氣,沒跟華強說實話,用搪塞丁嬸的借口敷衍過去。  華強也未多想,隻說等有空了去看看兩孩子,便掛了電話。  此時的孫諺識也不曾細思,直到下午接到了鄭燁的電話,才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鄭燁說朗頌悄麽聲地往他家門口放了一箱奶粉和其他禮物,禮品袋裏放了封信,寫了一些感謝他們夫妻一直以來照顧的照顧的話。他打電話過去,已經提示關機了。  心中惴惴,孫諺識立刻去小院中拖出小電驢來,趕去飯店。路上,張吳也打來了電話,他沒接,但已經猜到對方為什麽打來。  到達飯店,孫諺識隨意地把小電驢放在門口,疾步走進店內。  小河正在擦桌子,偏頭一看,趕緊迎了上來:“孫大哥,我正準備晚上去找你呢!”  心中不安更甚,孫諺識不禁蹙眉:“朗頌在嗎?”  小河疑惑:“他一個禮拜之前就辭職了啊。”  孫諺識錯愕:“辭職?”一個禮拜之前?朗頌搬走後,他就再沒來過飯店,壓根不知道這回事。  “對啊。”小河把他拉到店門口,語速飛快,“孫大哥,你來得正好,我打不通頌哥的電話,你幫我把這個還給他吧。”說著,遞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過來。  孫諺識接過,捏了一下,裏麵裝了一疊錢。  不等他問,小河解釋:“我們這一行,按規矩出師以後得幫師傅幹個一兩年,報答師傅的傳授之恩。頌哥急著要走,約莫是覺得對不起我舅舅,就把這段時間的工資全都退回來了。我舅舅最近不怎麽待在店裏,今天過來才發現辦公室抽屜裏多了一遝錢。我舅舅說了,他也沒教什麽獨門絕活,全靠頌哥自己悟性高肯吃苦,命令我必須把這錢退回去……”  小河絮叨著,孫諺識抓住話裏的重點,打斷他:“急著要走?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嗎?”  小河愣了愣:“回老家啊,他沒跟你說嗎?頌哥有個遠房表叔在老家開大排檔,最近傷了腰幹不動了,說把攤位轉給他。”  腦子裏嗡地一聲,孫諺識想起了冰箱那些速凍餃子、餛飩,衣櫃裏整齊的衣服,新換的煤氣罐、新換的院門插銷、加固的狗窩……  這會兒,他才恍然大悟,朗頌早就在悄無聲息地道別了。  他計劃好了一切,默默給他準備好了一冰箱的食物,然後搬出藍楹巷,等朗月放假後,給每個幫助他的人都送去禮物表達謝意,和他們一一道別。  他根本不是要搬家,而是要離開江城……  孫諺識怒從心上起,一腳踢在階梯上,咬牙道:“死小子,玩個什麽勁的深沉!”  小河立刻後退一步,忐忑地問:“孫大哥,怎麽啦,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孫諺識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擺擺手道:“不是,不關你事。”他把手裏的錢塞給小河,“他的脾氣你也清楚,給出去的就不會再收回頭了,這錢你留著吧。”  “好吧……”  小河走了,孫諺識獨自站在飯店門口,茫然地看著不遠處那幾片被北風刮起打著旋兒飛走的梧桐葉,覺著自己仿佛也被這刺骨的寒風卷了起來,飄飄蕩蕩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攥著手機,漫無目的地滑動著通訊錄,在“朗頌”的名字上停頓數次,但又很快滑過。  他之所以沒有問朗頌搬去哪裏,是因為潛意識裏知道自己和朗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有共同朋友、長輩,還有朗月這座“小橋梁”,所以即便不問,也不可能徹底斷了聯係,隻要他想,就能通過其他方式知道兄妹倆的近況,所以他不怵,也不急。  但他沒想到的是,朗頌用這樣決絕的方式單方麵切斷了所有聯係。  孫諺識撩了一把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揣起了手機。他知道,即便這通電話撥出去了,聽到的也隻會是冰冷的提示音。  他本該為朗頌的當機立斷而感到欣慰與高興,但他不想自欺欺人,他其實有點難過。第96章  “就當相遇的時機不對吧”  回到藍楹巷,孫諺識看到了等在家門口的鄭燁。  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吭聲。  孫諺識拿出鑰匙開門,把小電驢拖進院裏放著,鄭燁亦步亦趨跟在後邊。  把車停好轉過身來,差點和身後的鄭燁鼻子碰鼻子,孫諺識急忙後仰:“跟這麽緊幹嘛?”  鄭燁雙手抱臂,口中嗬出一股白霧:“怕你跑了啊。”他搓搓手,“我在門口等了你半個小時,凍死我了。”  孫諺識白他一眼:“其實你可以回家吹暖氣的。”  “你沒有良心。”鄭燁不滿,“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撂了電話,再打就沒人接了,我擔心你才匆匆趕來,你居然趕我走。在你老實交代清楚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孫諺識睨他一眼,看不慣對方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做作模樣,冷笑一聲:“你不是早看出來了嗎,裝什麽傻。”  鄭燁舉起雙手表示無辜,不太有底氣地說:“我看出什麽來了我……”  孫諺識問他:“有那麽幾次你在我麵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難道是彩票中了大獎想告訴我,又怕我問你借錢所以憋了回去?”  鄭燁撲哧一聲笑了,見好兄弟還能如常地開開玩笑,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他用腳把一旁的椅子勾到身邊,坐了下來,老實交代:“一開始純粹拿你打趣,沒真的往那方麵想,後來和朗頌相處多了就有點懷疑,直到前段時間你和雷斌起衝突那天,我看到朗頌那樣抱著你,心裏就突然咯噔一下,心想壞了、完蛋了……”  作為旁觀者、見證者,他最清楚當年的卓曆維護孫諺識時的姿態,簡直和朗頌如出一轍,可是……  “可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我怎麽開得了那個口,要是到頭來我搞了一場大烏龍,豈不讓你尷尬又為難。”鄭燁拖動椅子,往孫諺識那挪了一點,“具體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小頌怎麽突然就搬走了,他去哪兒了?”  孫諺識知道瞞不過鄭燁,歎口氣伸出手:“來根煙。”  “我已經完全戒了。”鄭燁探進口袋,摸出一顆薄荷糖放進孫諺識手心,“煙不能解愁,來顆糖甜一甜。”  孫諺識猶疑了一下,拿走了那顆薄荷糖,在嘴裏含了片刻,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都告訴了鄭燁。  鄭燁的嘴巴從一條緊抿的直線變成了張開的“口”,沉默良久,動了動發酸的下巴評價道:“班花這……真是性情大變啊,哈哈……哈哈……”  孫諺識不置可否,這麽多年了每個人都在變化,況且他也從來沒有那麽深入得了解過謝霜語,對方不太幸福的原生家庭還是不經意間從同班同學那裏聽來的。  鄭燁顧左右而言他地扯了兩句,覷了眼孫諺識的神色,又把話題拉回到朗頌身上:“小頌真回老家了?不回來了?”  “嗯。”孫諺識應道,又補充,“應該是不回來了吧。”  “就這樣放他走?你能放心兄妹倆?”  孫諺識看著鄭燁:“不然還能怎麽樣?”剛才急匆匆出門,忘了拿安全帽,外套也沒穿,回來吹了一路的冷風,原本因為著急、氣憤而混亂的腦子清醒了許多,也冷靜下來思考了很多。他覺得這樣其實挺好的,兄妹兩在江城就像兩片小浮萍,四處飄蕩居無定所,在老家至少還有一位表叔照應著。朗頌若是接手了表叔的大排檔攤子,也算是實現了開飯店的夢想,他勤懇踏實,以後隻會越走越好。  鄭燁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問:“你真的沒那方麵想法?”不等孫諺識開口,又繼續道,“我之所以一直悶著聲不開口,主要是怕我錯會,其次是看你挺依賴朗頌的。我跟你十幾年的朋友了,這兩年陪你、開導你,什麽方法都試過了,但你卻不曾像依賴朗頌那樣依賴我。朗頌住進來才一兩個月,你就下定決定把酒給戒了,你之前住院的時候跟我說‘你覺得平淡生活還挺有滋有味的’,我現在倒想問問你,你到底是喜歡平淡的生活,還是喜歡和你一起過平淡生活的人?”  鄭燁適可而止收了聲,看著麵前的人。  一句句詰問,噎得孫諺識啞口無言,他盯著地麵,不禁想起朗頌提出搬走時說的那句“我可能是太依賴你,誤解了對你的感情”。  其實事實恰恰相反,在生活上他處處依賴著朗頌,以至於朗頌走之前還因為擔心他的飲食,給他準備了一冰箱的速凍食品。  當然,沒了朗頌他一樣能活得下去,就像朗頌出現之前的任何一天一樣,抽煙、打遊戲、看電影、點外賣……  其實這段時間他就是這樣過來的,可心境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就好像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抽走了,那種缺失感就像飲料沒放糖,菜裏沒放鹽,一切都變得寡然無味。  “你現在還怕半掛車嗎?”沉默良久,孫諺識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鄭燁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怕,要是開車碰到,會躲得遠遠的。”高中那一年,如果不是孫諺識把他撞開,他怕是要被那輛失控的半掛車給碾成肉泥。雖然最後他隻是蹭破了點皮,這件事也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那種瀕死的恐懼感仍記憶猶新,每每想起都不禁打個寒顫。  孫諺識淡淡一笑,說:“我也怕。”他怕很多東西,但最怕的是重蹈覆轍。  作為十幾年的好兄弟,鄭燁立時便懂了這短短三個字的言外之意。就像他過了十幾年了仍困在那輛半掛車的陰影裏,孫諺識也困在卓曆的陰影之中。  “差點被你給繞進去,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鄭燁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了就再分開,讓你談感情又不是讓你玩命,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如鼠了,以前你打架的時候可不這麽縮頭縮腳。”  孫諺識顧慮的東西很多,但不想一一解釋,他歎了口氣,說:“就當相遇的時機不對吧,如果朗頌是在更成熟一點的年紀出現,我會選擇接受。”  鄭燁沉默良久,歎了口氣無奈道:“我也不是想要說服你,總而言之,作為朋友我支持你的所有決定。”  “謝了。”  “不過,”鄭燁話鋒一轉,“我不希望你再活成原來那個樣子了。”  孫諺識挑挑眉梢:“不會的。”  鄭燁一直賴著不肯走,孫諺識不情不願地煮了一鍋小餛飩作為兩人的晚餐,給自己那碗多盛了幾隻,給鄭燁那碗多放了蔥花掩蓋分量不足的事實。  鄭燁沒有察覺,用瓷勺舀了一隻進嘴,忍不住誇讚道:“好吃,小頌包的吧?”意識到自己失言,又連忙噤聲喝湯。  孫諺識看他一眼:“這裏不興文字獄。”  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第97章  “來接你回家。”  離除夕夜越近,藍楹巷也越冷清,店裏自然也沒什麽生意,孫諺識懶得守店,這幾天一早就往外跑,天黑才回來。  臘月二十七這天,鄭燁一早來電話說要過來一趟,孫諺識便沒出去,在家等著。  下午兩點,鄭燁到了,提著一個空的旅行包。他沒別的事,是來“抓”孫諺識去自己家過年的。  “別磨蹭了,”鄭燁把旅行包往櫃台上一放,“去收拾衣服,跟我回家。”  孫諺識無奈搖頭:“我一個外人跟你回家算怎麽回事,你安生過年吧,放心,我餓不死。”  鄭燁不樂意了:“什麽外人,我爸媽可是一直拿你當幹兒子對待,今年我和甜甜都去他們那過年,一大家子人聚一起熱鬧熱鬧,你趕緊的。”  孫諺識陷在椅子裏,一動不動,鄭燁也沒那麽容易放棄,走進櫃台就去拽人。  兩人正推搡著,一道熟悉的洪亮嗓門響起:“幹嘛呢,三十幾歲的人了,還這麽不穩重。”  孫諺識和鄭燁齊齊扭頭,看到了門口的華強。他穿著製服,顯然還在工作,表情嚴肅凝重,不像是偶然經過。  孫諺識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知道了朗頌搬走的真正原因,找上門來了?他心虛地問道:“強叔,您怎麽過來了?”  華強沉著臉進門,沒什麽鋪墊,直截了當道:“找月月生母的事有眉目了,來找你問點事。”  孫諺識和鄭燁異口同聲:“查到什麽了?”  華強一邊掏手機,一邊解釋前因後果。  最近這兩個月他忙得腳不沾地,調查朗月生母這事便隻能暫時擱置。今天他去昌平區派出所辦事,和老友閑聊工作近況,聽對方說起最近有個年輕女人到他們派出所詢問五年前嬰兒丟失案件的事。  “五年前”這個時間點讓他敏感地想起了朗月,便留心多問了幾句。一問之下得知,那個女人是想知道在哪裏能查到岩石兒童福利院五年前的領養記錄。  至此,他疑心更重,因為朗月在被正式領養前就住在岩石福利院。當年正是昌平區派出所處理了這起案件,那個女人之所以會跑到派出所來問,或許是因為岩石兒童福利院早在四年前就拆分搬遷,所有兒童被分流到了三個不同的福利院,其中有一部分還轉托給了外市福利機構,她沒能從福利院找到當年的領養記錄,隻能去派出所詢問。  直覺告訴他,這事蹊蹺,便讓老友幫忙調那日的監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市井之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山埋白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山埋白骨並收藏市井之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