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書上規定,簽了這份協議,就要對房屋的質量終身負責。這種協議有沒有法律效益暫且兩說,用來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包工頭足夠了。  見剛才叫囂得最凶的幾個人已經麵露難色,鬱鐸又下了一劑猛藥:“看完現場還想複工的,把責任書簽了,我也不攔著你們。但以後出了事,你們可得跟著我共患難了。”  * *  江弛予收到出事的消息趕到工地,辦公區前聚集的工人還沒有散去,他們成群結隊地蹲在空地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江弛予從車上下來。  大致的情況,江弛予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聽說了。門口蹲著的這些都是被煽動的工人,真正難纏的小鬼都在鬱鐸那邊。  他攔下一名施工員,問道:“鬱總呢?”  施工員正忙著穩定現場秩序,分神回答道:“鬱總和易工他們帶著包工上現場去了。”  出於安全考慮和給開發商施加壓力,出現問題的幾棟樓已經被鬱鐸封了起來,不允許任何人上去。  江弛予做事有分寸,分得清輕重緩急。他承認這段時間是在避著鬱鐸,但在緊急情況麵前,還是能將私人的事暫且先放一放的。  江弛予看了眼樓棟的方向,問:“上了哪號樓?”  施工員回答道:“好像是去了售樓中心。”  項目售樓中心是一幢三層歐式小樓,和一號樓二號樓同時期建造,用的都是出現質量問題的多孔磚。售樓部的主體早已建好,為了後期的銷售,先一步進入了裝修環節。現在裝修進程過半,被鬱鐸緊急叫停。  江弛予到的時候,大門外的隔離條被打開,門口還放著幾頂安全帽,想來鬱鐸他們現在已經在裏麵了。  一樓的大堂挑高足有十二米,江弛予進去的時候,裏麵並不見鬱鐸一行人。江弛予沒有再往裏走,站在原地,給鬱鐸打了個電話。  然而電話尚未接通,一塊混凝土的碎片就從高處掉下來,落在他的腳邊。江弛予抬頭向上望去,注意到牆麵上出現了裂紋,有細碎的粉末不斷從頭頂上掉落。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江弛予心下一沉,預感大事不妙,連忙往前跑了兩步,喊了一聲:“鬱鐸!”  但是下一秒,牆麵在江弛予眼前塌了下來,耳邊響起了巨大的轟響。整座售樓中心像是風幹了的沙堡一般,海浪輕輕一衝,化為了一堆廢墟。第37章  不要害怕  甲方的公司距離工地不遠,從售樓中心出來後,鬱鐸就把工頭們帶來了這裏。今天既然鬧到了這份上,不如大家敞開天窗,把話說清楚。  一行人剛坐下沒多久,全套紅木裝修的辦公室裏,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響起,衝散了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  鬱鐸的手機也響了,他剛接起電話,就聽見四毛焦急地嚷嚷:“鬱哥,出事了,售樓部塌了…”  鬱鐸聞言有些驚訝,這幾棟樓的磚體有質量問題不假,但樓會這麽快垮塌,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否則開發商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樓一塌,事情的性質可就不一樣了,鬱鐸的目光掃過對麵的幾位甲方人員,他們的臉色如紙一般慘白,看來也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  鬱鐸正想問四毛現在現場是什麽情況,就聽見四毛在電話那頭哆哆嗦嗦地說道:“小江… 有人看見樓塌之前,小江進去了…”  鬱鐸臉色驟變,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可怕:“現在他人呢?”  四毛如實說道:“不… 不知道…”  之後四毛又說了些什麽,鬱鐸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去。他掛斷電話,顧不上身旁的任何人,抓起桌麵上的車鑰匙,三步並兩步衝下了樓。  從辦公室到停車場,鬱鐸一路上都在給江弛予打電話。過去江弛予有一種特殊的能力,總能在第一時間接起鬱鐸的電話,從不讓他等太久。  但是今天,不管鬱鐸怎麽打,電話那頭都始終無人接聽。  冰冷的電子音綿延不絕,一聲綴著一聲,沒有盡頭。接連響起的忙音中,鬱鐸站在自己的車前,無論如何都沒法將鑰匙插進車門裏。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後再撥——沒有感情的女聲響起,打碎了鬱鐸最後一絲鎮定。他像是被人投進了最深的海底,海水瞬間沒過頭頂,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車鑰匙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鬱鐸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撿起來。他來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直奔工地而去。  等到坐進車裏,鬱鐸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司機也察覺到了他的異常,時不時從後視鏡裏偷瞄鬱鐸的情況,但又不敢多問什麽。  售樓中心垮塌了,而江弛予可能就在裏麵。  在售樓部坍塌的第一時間,李大能就趕到了現場。  四周塵土飛揚,原本歐式莊園風格的三層洋房,現在塌得隻剩下了半幅殼子。僅剩的那半部分依舊倔強地聳立著,露出了猙獰的鋼筋水泥,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噬人巨獸。  承建方有個老板被壓在樓底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工地上傳遍了。廢墟前圍滿了聞訊趕來的工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現在沒有人再敢跟著提複工的事了,如果不是總包老板堅持停工,今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被埋在這堆瓦礫裏。  事故發生之初,李大能已經報了警,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救援。他一邊指揮工人在剩下的半棟樓前拉上隔離帶,一邊疏散看熱鬧的人群:“散了散了,都別看了。那邊那幾個,把車道清出來,一會兒不要妨礙救援隊…”  這時,一雙手搭上了他的肩,李大能回過頭來,看見身後站著鬱鐸。  “江弛予呢?出來了嗎?” 鬱鐸的呼吸很急促,臉上血色褪盡,臉色白得瘮人。  李大能此刻最不想麵對的就是鬱鐸,他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說這件事,隻得一臉沉重地搖了搖頭,道:“可能還在裏麵。”  鬱鐸聞言,二話沒說就要往廢墟裏衝,李大能見狀,連忙把他攔了下來。消防和救援隊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眼下這個情況,誰也不能保證有沒有二次坍塌的可能,不能冒然進去。  “撒手。” 鬱鐸冷冷地扔下兩個字。  “鬱鐸,你給我冷靜點!” 鬱鐸固執起來,拉是拉不住的,李大能隻得攔腰抱住他:“現在還不確定小江在不在裏麵,你不能再有個好歹…”  但是此刻的鬱鐸已經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一門心思就要往樓裏衝,幾個施工員見狀,忙不迭圍攏上來,幫著李大能一起攔住鬱鐸。  原本已經散開的人群,又因為鬱鐸的到來聚攏起來,場麵愈加混亂。然而鬱鐸的腦海已經接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廢墟上裸露出來的鋼筋,眸光隨著時間的分秒流逝,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如果。  如果他… 有些念頭不過剛起了一個頭,身體就像是觸發了什麽應激機製一般,阻止他再想下去。  “鬱鐸。”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響起,如同給這即將失控的場麵按下暫停鍵,現場所有人都因為這個聲音的到來愣在了原地。  漂浮的塵埃漸漸散去,倒地的羅馬柱後麵,出現了江弛予的身影。  江弛予許久沒有這麽狼狽過,他渾身都是塵土,像是剛被人從土裏刨出來。頭上還帶著明顯的血跡,顯然是受了傷。  他單手撐在水泥柱上,稍稍緩了口氣,才邁步朝人群走來。  鬱鐸率先回過神來,折磨了他許久的複雜情緒積壓堆疊,一下子衝到了頂點。最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粗暴地化為了滿腔怒氣。  鬱鐸動作凶狠地推開李大能,氣勢洶洶地朝江弛予走過去。江弛予從沒見過他如此生氣的模樣,微微一愣,停下了腳步。  “哎,鬱鐸,等一下,有話好好說。”  李大能作為一個父親,太能體會鬱鐸此刻的心情,有一次他的兒子貪玩走失了一夜,找回來的時候他的心裏又氣又高興,隻想把那小子教訓一頓,好好長長記性。  但鬱鐸臉上的表情太過恐怖,說是要殺人也不為過。李大能擔心他怒火攻心,要和受傷的江弛予動手,連忙衝上前去阻攔。  但已經來不及了,鬱鐸越過李大能來到江弛予的麵前,當著工地上所有人的麵,抬手揮向江弛予。  麵對著鬱鐸,江弛予自然是不會還手,拳頭落下來之前,他下意識地閉上眼。  然而下一秒,鬱鐸卻拽住了江弛予的胳膊,一把將他拉向自己,江弛予被拉得一個踉蹌,撲進鬱鐸的懷裏。  胸腔相貼的那一秒,兩人的心跳被無限放大。  一雙手抬到半空,又垂落了下來,江弛予在鬱鐸身邊這麽久,最懂得怎麽哄他消氣,但此刻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憑鬱鐸將他抱著,臉上滿是無措。  “我是不是和你交待過,不要進那幾棟樓?” 確定懷裏的人沒有什麽大礙,鬱鐸並沒有放下心來,他滿腔情緒無法宣泄,憋得他快要爆炸。  江弛予被鬱鐸抱著,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鬱鐸的渾身都在顫抖。  “你現在長本事了,就可以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鬱鐸的身體抖得厲害,並不妨礙他把江弛予罵得狗血淋透。  見鬱鐸這麽生氣,江弛予無力地為自己辯解道:“我以為你在裏麵。”  沒想到這兩句話起了反效果,鬱鐸怒氣更盛:“我在不在裏麵,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就算我真的在裏麵,你能怎麽樣?你有超能力嗎可以飛簷走壁…”  “好了,知道了。” 鬱鐸這幅疾言厲色的模樣,能鎮得住別人,可唬弄不了江弛予,反而讓他從一開始的茫然無措中緩過神來。  他無奈地在鬱鐸耳邊歎了口氣,一手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撫上他的後腦,將他的頭按向自己的肩頭,輕輕地揉了揉,就這麽反客為主地將鬱鐸摟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耐心安撫著懷裏的人,溫聲對他說道:“別怕了啊,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不信你自己看看?”  江弛予的手掌輕輕落在鬱鐸的後背,溫柔又堅定,懷裏那個一點就要炸的人,就這麽被他安撫了下來。  鬱鐸僵硬的身體終於開始放鬆,放任江弛予抱著自己。他還沒有從劇烈波動的情緒中徹底平複下來,整個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怎麽也踩不到實地。  他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害怕,但經曆了幾番大起大落後,已經沒有力氣再和江弛予爭辯。第38章  我會祝福你  碎石粉末嘩嘩下落,牆麵上的裂紋越來越大,頭頂的天花板隨時可能坍塌。  鬱鐸就站在離江弛予不遠的陰影裏,回頭望著他。  江弛予知道自己此刻正處在夢中,但他還是不受控製地朝鬱鐸奔去,一心隻想帶他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如同在現實中,承重牆倒下來的那一瞬息,江弛予的第一反應不是往後退,而是要進去找鬱鐸。  今天下午售樓中心垮塌的時候,江弛予被從天而降的板材砸中了腦袋,短暫失去了意識。好在他沒有昏迷太久,很快就清醒過來。  江弛予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運氣不錯的人,因為他在十七歲那年遇見了鬱鐸。今天他的這份好運得到了延續,江弛予所在的那一小片區域沒有完全坍塌,幾根橫梁恰好擋在他頭頂上,形成了一個安全的三角區。  現實中的江弛予最後順利脫險,而這場半真半假的夢境則進入了一個死循環。鬱鐸的身影分明就在不遠處,他卻無法靠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堙滅在無邊的塵土中。  夢境戛然而止,江弛予猛地睜開了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  房間裏沒有開燈,月光如水般從窗外傾瀉進來,淌在斑駁的木地板上,融合成一大片寧靜的光影。  隔壁床上沒有人,被褥枕頭淩亂地堆放著,早已沒了溫度。這張床的主人顯然是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後,起身離開了房間。  鬱鐸沒有走遠,就在一牆之隔的露台上。初冬的氣溫低至個位數,鬱鐸在睡衣外麵披了件長外套,像是不知道冷似的,曲膝坐在長椅上。  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璀璨,將早早進入夢鄉的棠村襯托得有些蕭索。鬱鐸的手裏把玩著一支煙,遲遲沒有點燃。  這支煙不知是工地上的誰給的,已經在他手裏翻來覆去了一個晚上,早就皺巴得沒了模樣。  “睡不著?” 江弛予推門木門,打開了露台上唯一的一盞燈。  “你怎麽出來了?” 鬱鐸如夢初醒一般,回頭望了江弛予一眼,見他鼻頭眼眶都有些發紅,調侃道:“做噩夢了?”  “嗯。” 江弛予不覺得對鬱鐸承認自己被噩夢驚醒有什麽難為情的,他來到鬱鐸身邊坐下,望著鬱鐸剛才盯著出神的方向,說道:“夢見你生氣,再也不要見我了。”  “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一整個月不回家。” 鬱鐸笑了一聲,夜風乍起,他緊了緊自己身上的外套:“我不就是凶了你兩句嗎,至於這麽大的脾氣嗎?”  江弛予轉頭看著鬱鐸,正色道:“我不是在鬧脾氣。”  剩下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江弛予沒有生鬱鐸的氣,也不是在鬧別扭,他隻是太了解鬱鐸這個人。  江弛予不想給他機會,讓他將自己完全推出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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