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找話題跟他聊,免得自己陷入奇怪的思想旋渦裏。“我覺得蹦極是一種很能喚醒人自我意識的運動。”李乘說,“有時候我們被生活磨得像行屍走肉,朝九晚五地工作著,成了一個符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我點頭,表示他說得對。“在蹦極的時候,我能找回自己。”我看向他,盯著他打量:“現在找回了嗎?”李乘衝我笑了一下:“差不多吧。”“給我形容一下,你找回來的那個李乘是什麽樣?”他遲疑了一下,我想我可能冒犯到了他。“沒事,不說也行,我們都得有點秘密。”“很矛盾。”他突然說。“啊?”就在這時,一個路過的工作人員突然拿著拍立得過來,趁我們不注意,拍了張照片給我們。李乘經常來蹦極,跟這裏的人都混熟了。“新買的,拿你們練練手。”工作人員把相片給我們,我接過來時畫麵還沒有顯現。那人給了我們照片就走了,這地兒又剩下我跟李乘兩個人。剛剛的話題被打斷,我也沒再繼續追問了。我和李乘肩膀幾乎貼在一起,靠得很近,等待拍立得的畫麵出現。拍立得這種相機真的很有意思,它記錄下某一個瞬間,然後讓人耐著性子在這一刻緩緩地回味人生的前一個定格。這倒是比數碼相機跟手機都有趣味也更有意義。我們倆靜靜地等著,然後一起見證剛剛那個瞬間重現在眼前。我亂七八糟的白毛胡亂支棱著,實在不怎麽美觀,但李乘還是很帥,而且照片裏麵,他剛好在看著我。我說:“這照片你留著還是我留著?”我挺想要的,但就算我留下,最後也隻能跟其他的遺物一起跟我長眠地下。怪可惜的。於是,我把它塞進了李乘的手裏:“還是你拿著吧,放我這兒沒幾天就弄丟了。”他說好,然後就真的一直用手拿著,直到我們打算啟程回去,上車後他把它放在了車裏的錢包中。現在都沒什麽人用錢包了,李乘也隻是用它裝證件,然後放在車上。我突然想,會不會多年後的某天,李乘要換車了,那時候突然找到這個錢包,打開看到了它。那會兒我肯定已經死了,但他應該還能勉強記得我名字。畢竟,像我這麽冒失地躥到他麵前對他說喜歡的人,總歸是能給他留下些許記憶的。第16章 我發現,最勇敢堅強值得敬畏的是那種可以冷眼旁觀人生苦難的人,他們看起來似乎很冷漠,也過分理性克製,但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生活家。我在試圖成為那樣的人,盡管稍微有點難。我跟李乘返程的路上沒忍住,讓他停車,我抱著樹根又吐了,吐完之後還有短暫的眩暈和失明。李乘嚇壞了,不管我怎麽解釋“這很正常”,他都毫不猶豫地把我帶醫院去了。李乘說:“一開始我以為你騙我。”“啊?”我暈暈乎乎地靠在副駕駛座位上,手死死抓著安全帶。他一邊開車一邊告訴我:“那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公司樓下,跟我說你喜歡我,還說你得了癌症。”我費勁地睜眼看他:“你不信啊?”“我覺得你要麽是跟人打賭輸了,來做大冒險。”他說,“要麽,故意耍我。”我怎麽都沒想到這件事在李乘看來會是這樣的。“在你心裏我就是個騙子啊?”我問。他笑了,笑得跟往常不太一樣,我覺得他好像終於在我麵前稍微放鬆一些了。我猜測,是因為他剛蹦極完,正會兒正處於“找回了自己”的階段。“你既然這麽想,那當時為什麽要請我吃飯?”李乘還是笑,沒說話。“你要是不說,我就當是因為你也喜歡我。”現在,沒誰比我臉皮更厚了。“你這會兒覺得好點了?”李乘在轉移話題上,功力了得,“不暈了?”“還行吧,所以你真不用帶我去醫院。”李乘壓根不聽我的,他說:“去一趟吧,也算是向我證明,你的確沒糊弄我。”沒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李乘應該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倆之後再沒說話,各懷心事往市區趕。我還是很難受,也明白,其實我不應該來蹦極。果然,我們倆到了醫院,說了今天的行程,周醫生劈頭蓋臉就給我一頓罵。“你小子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我可以算是被周醫生看著長大的,我們兩家一直都是鄰居。在我的記憶裏,他始終都是溫和儒雅又心胸寬厚的好醫生,我當初學醫也是受了他的影響。當然了,我比不了他,我還真不是什麽好醫生,連博士論文都沒寫完呢。李乘在旁邊聽著,可能於心不忍,主動認錯。“實在不好意思,是我帶他去的。”“你小子誰啊?”周醫生很少發這麽大火,“他是病人你知不知道?”周醫生氣得看起來血壓飆升,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趕緊給我老老實實治療,別整天還沒死呢就往死裏作。”他罵完我,這才注意到我頂著一腦袋亂糟糟的白毛。他扒拉了一下我頭發:“什麽玩意!”我看著他大笑了起來。周醫生讓我滾去拍片子,我領命,帶著李乘從他診室出來了。李乘很嚴肅地問我:“你真的準備放棄治療?”“我沒跟你說過嗎?”他臉色變得很難看,估計之前一直以為我在拿他尋開心。我滿不在乎地往前走,片子都不想拍了,拍完難免又要被周醫生罵一頓。結果,李乘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特別用力,我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你明明就怕死,為什麽不試一下?萬一……”“哪有那麽多萬一?”我試圖從他手裏抽回自己的手,他再這麽下去,我沒因為癌症死了,先被他給捏死了。“丁邇。”“哎。”我說,“你先放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手勁兒多大啊。”“萬一呢!”他眼睛都紅了,當我抬頭看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突然就有些懵了。我一開始不明白他為什麽反應這麽強烈,之後想起來了,或許是因為他爸媽。他爸媽也是癌症去世的,這對於他來說,一定是跨不過去的一道坎。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我,讓你想起了你爸媽?”他愣了一下,直接笑出了聲。“跟我爸媽有什麽關係?”李乘語氣強硬,跟平時看到的他很不一樣。他說:“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他們去哪了我不知道,但你現在就站在這兒,你還有機會。”我定定地看著他:“我有個屁的機會。”“你他媽還有機會。”李乘真的急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生氣,但看他這樣,我竟然很想笑。如果我們在拍偶像劇,我一定會對他說:那好啊,你吻我一下我就接受治療。但生活從來都不是偶像劇,我也從來沒有主角命。我發了狠抽出了手,頭也不回地跑掉了。我他媽可真慫啊。第17章 我從不喜歡跟人爭執,也從不聽人勸。小時候我媽就說,我這人看著是個軟柿子,其實執拗得很,誰都捏不動。以前我因為她的這個說法還挺得意的,但我現在發現,也不是誰都捏不動我,腦袋裏麵長的這個東西不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都快把我拿捏死了。跟李乘在醫院鬧了別扭,我逃兵似的溜了,腦子亂哄哄的,出了醫院大門不管不顧就跳上了一輛公交車。醫院門口永遠人潮湧動,經過醫院的公交車也永遠擁擠。很多人手上都提著藥袋子,要麽就是剛拍完的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