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振動,徐訣欠身看一眼,剛升起的雀躍又淡了下去。他支著臉,等手機振得快要從桌沿滑下去,他戳下接聽舉到耳邊:“喂。”  “怎麽才接電話?”符娢說,“你丁叔叔給小舟包了餃子,你也回來吃兩個吧。”  徐訣起身去把電視開了,攥著遙控坐到沙發上:“他給丁學舟包的,跟我有什麽關係?我爸也給我包了,還兩種餡兒混著吃,別說吃兩個,一鍋我都吃得完。”  “徐訣!”符娢拔高聲量,“你別好賴不分!這些年誰把你養大的,誰給你提供吃的住的?我今天給你打這通電話不是來聽你陰陽怪氣,是給你個台階好讓你搬回來!”  徐訣抖抖腿,誰想不開要搬回去啊:“不了吧,我這幾個月活得比過去十年還舒坦,你以為我把東西都搬走是鬧著玩兒呢?”電話那端傳來小孩子的聲音,徐訣笑笑,“媽,丁學舟是不是喊你幫他擦屁股?快去吧,別糊髒了褲襠。”  那邊憤懣地掛了電話,徐訣收起笑,摁著遙控器換了個台,剛好點到了衛視春晚,剛才在電話裏聽到的背景音就是這個。  小時候他想看的時候沒人陪他看,現在看得懂了,卻覺得越來越無聊,節目看似精心策劃,實際上總變著相在催婚催育,卻不考慮多少人爭吵離散,也不知道多少人平衡不了家庭關係。  徐訣關了電視,再次拿起手機看時間,才八點半。他枯坐數秒,猛然抓起外套,揣上個單詞本奪門而出。  走廊陰暗,他剛跑出兩步,回頭看向504的門,左鄰右舍皆冰冷,唯有他們這裏以年紅覆蓋初時破敗。  那晚貼完春聯之後,陳譴扶著他的手臂蹦下來,細軟的頭發蹭過他的臉龐。  陳譴說:“其實我以往不貼這個,往年下班回到家,這年就過了,沒什麽特別。”  但今年就不一樣。  徐訣跑下樓,穿過三樓的光照,避開巷子裏頭遍地的生活垃圾,衝出狹窄的六巷口,被空曠大街的冷風拂了一臉。  這裏種種確實不足以媲美原來那個表麵光鮮亮麗的家,但在徐覺看來,陳譴在哪裏,哪裏就是他的家。  這邊打車難,徐訣到路口攔車,司機從後視鏡瞥他,說:“小夥子,我這都準備調頭回家過節了。”  “都讓我上車了,不就是想討個加班費麽,”徐訣扣上安全帶,“萬燈裏東門,走他!”  路上見不了多少輛的出租車在萬燈裏各入口附近圍了個水泄不通,擎等著淩晨搶生意。  東門擠得最厲害,elk往日生意再好也比不得過年這幾天,尤其六樓一圈兒燈全亮了,紗簾擋不住人影交疊,白玉盤供不應求。  陳譴拎著瓶兌水的啤酒走來走去找目標,盤算著再灌一個就回家過年。  眼睛瞟到暗角的卡座,他皺了皺眉,袁雙膽子居然大到敢在眾目睽睽下坐酒樽了,有些老板就愛玩這口,不滿足看小鴨子用上麵那張嘴灌,得用另一張嘴坐進去翹起來喝。  手臂一緊,陳譴回過頭,被一個麵熟的男人拽進了另一個卡座裏。  “盯你挺久了,”那男人鼻梁上架著細框眼鏡,笑起來很斯文,“喝一杯?”  “孟總?”陳譴認出來了,這不就是上次被幾個大學生拉讚助的企業負責人,“來吧,喝多少您定。”  “你上次太不厚道了,”孟總輕叩桌子,馬上有服務生端來餐牌,“說灌就灌,幸好那次讚助帶來的效應回饋還算不錯。”  “這不是幫您圓了件好事嘛,”陳譴含住瓶口,不沾酒,雙唇裹住瓶沿兒套了一下,眼尾像飛桃花,“我也沒想到您這麽不經灌。”  這句話無疑是在挑釁,孟總揚手點下兩紮黃啤,陳譴煽風點火:“多點一紮能送一瓶新進貨的白啤。”  酒上了,孟總親自拿鑰匙串上的啟子撬開白啤瓶蓋,衝角落那邊抬下巴:“那邊的遊戲叫什麽?”  陳譴順著對方的視線瞅一眼,實話道:“坐酒樽。”  “你會不會?”孟總問。  陳譴食指繞著瓶口揩一圈,伸舌舔去指肚沾上的酒液:“孟總,您不數數他們那桌多少個大老板,六個。這絕活兒表演費很貴的,您一個人給不起。”  三番五次被看低,孟總沉了臉色,手指往瓶口裏戳了戳,問:“這個呢,你要多少錢?”  陳譴輕笑:“用您的手,五萬八。用您的兄弟,得翻五倍。”  瓶底磕上桌麵發出清響,孟總將白啤重重撂在他麵前:“你那什麽金洞,值當我掏那麽多?”  陳譴對對方的酒量摸了個門兒清:“這樣,孟總。您把這桌上的全喝了,我帶您去衛生間讓您用手摸兩下,您給驗驗貨看值不值當掏那麽多。”  孟總霎時抬眼:“說話當真。”  對方喝不了白的,陳譴主動包攬送的兩百毫升裝小白啤,剩餘三紮黃啤都推到桌對麵。  “孟總,”陳譴含下一小口白啤,“您上次塞了我名片,您記不記得?”  就這工夫,孟總已經灌下半紮酒,鏡片都泛起了霧氣。他從鏡框上方用視線獵取陳譴:“生意人遞名片順手的事兒,哪記得那麽多。怎麽,你上心?”  陳譴來麋鹿做小蜜蜂這幾年收的名片不計其數,名片上印的什麽公司名兒他都牢牢記在了腦子裏。  他咬著瓶口,含糊道:“上什麽心啊,我們做這行的又不了解這些。就是覺得,派恒科技,聽上去很有派頭。”  “聽不懂最好,”孟總猛灌下一大杯,抓住陳譴的小臂用力一拽,“你是不知道我們老總……”  三紮黃啤去了倆,陳譴舔著白啤,才喝了不到四分一。  他半闔著眼裝懵懂,桌下用指尖在大腿上撩著字眼兒。對賭協議、虛假業績、合同詐騙……  還沒記住下一個關鍵詞,桌邊戳了個人,垂在褲腿邊的手正攥著個單詞本。  陳譴頓時忘記對麵那喝得雙臉潮紅的孟總說了什麽,他順著那隻手看上去,一雙佯裝醉意的眼睛裏晃入了徐訣的臉。  徐訣謹記著自己答應過陳譴要用文明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他再衝動也不像上回那般生拉硬扯將人帶走,再氣惱也克製著力道將別人握在陳譴小臂的手拂掉。  孟總手心落空,不滿地瞥向他:“你誰?”  徐訣托起陳譴被抓過的那隻手,袖子往上一捋,意料之中看到了紅手繩下的駭人指印。他知道陳譴的皮膚易留痕,也知道喝醉酒的客人脾氣多蠻橫,卻不知道這種接觸行為在陳譴的日常工作裏占比到底有多大,而他明知這種情況無法避免卻忍不住計較是不是心眼太小。  手鬆開,那截袖子又滑了下去,徐訣將那瓶白啤從陳譴指掌中輕輕抽走擱邊上,說:“我在外麵背了八頁單詞。”  “還讀書呢,小孩子能不能滾回家玩泥巴別摻和這種地方?”孟總喝大了,管不住言辭粗俗,攥著張紅票子用手背搡這人身軀,“行了行了,給你上別處買零嘴兒,趕緊滾蛋。”  徐訣不動如山,垂著眼盯緊陳譴,他平日複習英語時常被陳譴監督,陳譴不會不清楚八頁英語等同於他在外麵候了多久。  良久,陳譴移開眼,從孟總手裏抽去那張紅票子,說:“你先回家等我,我很快回去。”  “陳……”  “你乖。”陳譴攥皺了一張紙幣,如果順利,估計今年就能辭掉這份破工作,以後誰愛幹誰幹,但現在不行,“聽話,回去。”  場內的音樂幾近將人的耳膜震碎,對於徐訣來說始終比不過陳譴此時一句溫柔使喚來的衝擊力更大。  他像是耳朵壞了,那句“聽話,回去”在他頭顱裏晃動,其餘什麽都接收不了了。  陳譴喊他小狗真沒喊錯,隻有被調教出來的小狗才會什麽都願意聽,什麽都不會違逆。  手機在兜裏振動,徐訣掏出來瞧了眼來電,再看看態度決絕的陳譴。  直到手機在掌中振動第六次,徐訣轉身走了,外套沒拉上的鏈條打到陳譴手臂,挺疼。  孟總端著最後一紮黃啤,醉眼迷蒙瞅著人群中的重影:“剛那人眼熟,他誰?”  “我遠房表弟,您認錯了吧。”陳譴支開話題,“剛剛我們聊到哪了?”  徐訣尚不知道自己被安了個新稱號,東門不少空座出租車在等生意,他隨便招一輛報上地址,車子駛離時他搖下車窗,扭頭看著那座載滿燈紅酒綠的輝煌建築,那麽爛的地方,卻裝著他心頭最好的人,他不知道要用什麽辦法才能帶走他。  車速飆升時寒風關進車廂,司機叫嚷:“哎喲小兄弟,您把窗子關上吧,我這大過年的出來載人不容易。”  拐過彎,徐訣搖上車窗,後背無力地摔進了靠背裏。  深夜十點上下,數街邊的大排檔最紅火,徐訣剛下車便瞅見那個捧著平板坐桌邊吃花甲粉的男人,格紋大衣黑西褲,腳上的皮鞋蹭了點灰,懷裏夾著隻公文包。  “老爸。”徐訣拉開塑料椅坐下,鞋尖碰一下對方的皮鞋,“忘刮胡茬子了。”  “忙嘛。”徐寄風抬臉,“喝酒還是汽水兒,自個點。”  徐訣本想要汽水,招手喊來服務生卻改口要了兩罐啤酒。  “什麽時候學的?讓你媽知道不得抽死你。”徐寄風不聊建築的時候說話挺大咧,徐訣承他。  徐訣知道自己酒量暫時不咋樣:“沒學啊,嚐嚐。”  許久不見,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酒上來,雙方各開一罐,徐寄風碰了碰徐訣的:“兒,你又帥了。”  徐訣笑起來:“爸,你也是。”  徐寄風扔了個鑰匙給他:“家裏鑰匙,剛路上經過開鎖店配的,你揣著,別老擱人家裏住那麽久,不害臊。”  害臊的不害臊的徐訣都幹過了,就差那臨門一腳始終沒嚐到,他笑容淡下去,摸走桌上鑰匙,說:“人家又不嫌棄你兒子。”  徐寄風瞅著他,用筷子末端戳他手背:“好好說話,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  邊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徐訣掃了眼,陳譴給他發消息說回家了。  他揩掉易拉罐邊緣的口水印兒,問:“老爸,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出差的事兒不好說,”徐寄風捧出平板看圖紙,“不過暫時是不走了,剛接了個大項目呢。對了,你那民宿改造弄成什麽樣了?”  徐訣揣起手機,鞋底蹭了蹭地板,挺不好意思:“那啥,我今晚約了人,先放你個鴿子,我明天回家再跟你續聊?”  未待對方表態,徐訣將沒喝完的酒朝老爸跟前一推:“還是學不會喝酒,幫你兒解決了吧,到家了記得給我發個消息,愛您。”  椅子剛焐熱就空了人,徐訣鑽進出租車就往六巷趕,三步並作兩步上樓時抽空看時間,還有半個鍾。  闖進屋裏的時候撞上滿目昏暗,他還以為陳譴又耍他,等繞過玄關一抬頭,他沒喘勻的氣兒險些背過去。  客廳就留了盞小燈,他知道不該用那個詞兒來形容陳譴,可除去白玉二字,他此刻拙笨地想不到其它。  陳譴歪在地毯上搓著自己的一雙紅果兒,聽到腳步聲,他難耐抬頭:“徐小狗,幫幫我……”第58章 要對你好  衣服鋪了一地,大衣卷著抽繩襯衫,褲子纏著兩隻棉襪,紅色丁褲掛在陳譴腳腕處要掉不掉。  把孟總灌倒不久他就發現了身體的異常,手裏攥的白啤還剩半瓶,這點分量還不至於讓他醉,他沒警惕的是一開始孟總將手指戳進瓶口的那個模擬性動作。  居心叵測的來客多的是法子把獵物撿走,陳譴見識過種種陰招,唯獨這次在對方不加掩飾的行為上栽了跟頭。  他怕呆在休息室任由發酵會出醜,於是果斷拿了衣服就離開。出了大門沒見著一個揣著單詞本提前為他買好柚子肉的人,他趴在石獅子上發呆,想起自己把徐訣趕走了。  陳譴沒招出租車,費了老大勁兒才趕回了家,跑在路上幾度腿軟摔倒。  敲字兒給徐訣發消息時陳譴的手是顫的,他癱坐在客廳,並不指望徐訣能回來,他把相對來說不那麽糟糕的一麵展示出來對方已經那麽失望,不知道了解更多會不會嫌他惡心。  雙腿支撐一路後再無力氣站起,身下地毯濡濕一小片,分不清是汗還是別的什麽。陳譴無意識地將一對紅果兒搓得通紅,仰頭看著沙發邊發出昏黃光色的立式燈,有點難過。  他控製不住自我譴責,好不容易從龜縮狀態邁出腳步,結果還是把感情給搞砸了。  捕捉到熟悉的氣息時陳譴幾乎是毫不猶豫發出了求救信號,徐訣卻置若罔聞,徑直走過去把漏風的陽台門縫兒給闔住了,才返身回來蹲到陳譴麵前:“發生什麽事了?”  “那人在我瓶口塗了東西。”陳譴拽他袖子,“徐訣,你幫我去浴室拿點……”  話沒說完,陳譴被人扣著手臂和後腰用力一拽,天旋地轉間,他被調換了坐姿騎在了徐訣腿上,黯淡燈色吝嗇得隻夠罩住兩人身影。  腳腕涼意拂過,徐訣還未暖透的手將那條丁褲取下來扔到地上,問:“教教我,要怎麽幫。”  陳譴聽得出對方語氣不好,他圈著徐訣的脖子,兩指在對方後頸揉揉,說:“先幫我去浴室拿點東西好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們之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暮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暮楚並收藏我們之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