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像是理所當然的一般,諾特身旁帶著一隻狗,名字叫做羅西,是一隻公的白色大型犬,散發著感覺就算被說是狼,也會讓人信以為真的風範。羅西的左前腳緊緊地纏著銀製腳環。它異常地親人,瘋狂地聞著潔絲的赤腳。也讓我聞一下啊──我決定把這句話留在心底,不說出來。


    根據諾特的向導,離開村莊後先跨越叫「油之穀」的地方,在下個叫「繆尼雷斯」的大城市住一晚,采購食物,然後隔天晚上在「十字架岩地」度過一晚似乎是最好的路線。據說穿過岩地後就是沿著丘陵地帶一直前進,以位於其中心的王都為目標。王都被叫做「針之森」的深邃森林圍繞,那裏不僅成了耶穌瑪狩獵者的溫床,還棲息著許多赫庫力彭,因此諾特誇口說他打算將來要燒光一切。


    美少女、型男、豬、狗,奇怪的一行人展開旅程。


    在旅程途中,諾特基本上沉默寡言。他讓羅西四處走動,同時淡然地快步前進。我拜托潔絲擔任路由器,讓諾特也能聽見我括號中的思考,但諾特不曉得是在不爽什麽,根本看也不看我這邊,更遑論向我搭話。完全把我當成家畜看待。


    另一方麵,潔絲則是會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笑咪咪地向我搭話,像是「啊,有好漂亮的蝴蝶呢」或是「這裏的水真好喝呢」之類的。倘若是阿宅,八成會立刻自作多情起來,但我是一隻豬,不會做出那麽愚蠢的事情。我頂多是做出像個理係大學生的回答,例如(這是一種斑蝶啊。它們會翻山越嶺,能夠飛行相當長的距離),或是(因為這些水鈣質含量少,比較軟的關係吧。這一帶很多火山岩,所以會讓口感變硬的成分不容易溶化)等。潔絲好奇心旺盛,會提出許多問題。假如出生在不同地方,她說不定會成為傑出的學者呢──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


    然後,跟羅西變成好朋友這件事很簡單。光是在諾特周圍打轉或是聞潔絲的體味似乎無法滿足它,羅西也會來找我玩。它會把下顎放在我的屁股上嬉戲,因為太可愛了,我也忍不住會逗它玩。看著羅西試圖用各種方法玩樂,我開始覺得它應該是相當聰明的狗吧。


    我們到達油之穀。在清澈的水潺潺流動的溪穀上,有一座大吊橋。然而諾特卻朝吊橋的相反方向前進。


    「諾特先生,我們不走吊橋嗎?」


    諾特粗魯地回答潔絲的問題。


    「要是走像吊橋這種好找的地方,很容易被麻煩的家夥盯上。隻是要到稍微下遊處,往下到河川那邊踩踏腳石渡河而已。忍耐一下。」


    「原來是這樣呀,我會努力走的!」


    在撥開草叢沿著陡坡往下走的途中,潔絲向我說明。


    「這裏的地名由來是暗黑時代的戰爭。聽說在那之前好像是挺可愛的名字,但在這一帶發生的戰爭造成好幾千人死亡,那些人的鮮血染紅了山穀,看起來就像油在流動一樣,因此才會開始被人稱為『油之穀』喔。」


    雖然潔絲講得好像是哪天會派上用場的小知識,但內容異常血腥。


    (所謂的暗黑時代,是指魔法使們在爭鬥的時代沒錯吧?)


    「沒錯。據說那是有許多魔法使率領其他種族的軍隊爭奪霸權,反覆戰爭的時代。聽說魔法使的力量非常驚人,戰爭大多是因為魔法使死亡而劃下句點。聽說碰到彼此都不好對付,導致戰爭持續很長時間的情況時,喪命的人甚至多到鮮血會染紅河川。」


    (那麽強大的魔法使幾乎全員都死亡,現在隻剩下一支血脈了嗎?沒有存活下來的其他魔法使,或是一直躲藏起來的魔法使嗎?)


    「這個嘛……幸存下來的魔法使可能是被國王的祖先殺光,或是逃離了梅斯特利亞……關於暗黑時代以前的曆史,幾乎所有紀錄都燒毀了,文獻非常少。現在成為主流的史書,追本溯源的話無論哪一本似乎都是以國王祖先的口述為根據,好像不是很熟悉古早的曆史呢。」


    曆史是由勝者記錄的。我切身感受到無論在哪個世界,這點都是一樣的呢。


    「肯定是殺光了吧。」


    諾特開口說道。他依然背對著這邊,像在咒罵似的說道:


    「擁有力量的家夥,隻要活著就可能構成威脅。想要保護自己的話,殺掉敵人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殺掉同族的話,魔法使這個種族滅亡的可能性也會提升不是嗎?倘若即使這樣還是互相廝殺了,那可以說魔法使是生來就注定會滅亡的種族吧。


    我們一個勁兒地前進,傍晚時總算到達了繆尼雷斯。那是個擁有寬廣的石板路大街,熱鬧繁華的商業都市。許多馬車在大道上往來,沿街商店擠滿男女老幼,十分熱鬧。潔絲將原本纏在手腕上的領巾戴到脖子上,讓人即使從近處看也不會起疑。諾特走進武器店,買了很多小東西回來。


    廣場上有一座雕刻著裸體少女的小型噴水池,諾特在廣場一邊整理行李,一邊說道:


    「繆尼雷斯有王朝手底下的士兵駐守,算是比較安全的城市。今晚就在這裏找住宿的地方,度過一晚。路途還很漫長。好好歇一下腳吧。」


    我想要提議一件事。我透過潔絲向諾特搭話。


    (噯,諾特,這城市的交通工具似乎很豐富啊。安排一下類似馬車的交通工具,應該會更安全且快速吧?)


    諾特不屑地笑了笑。


    「你是外國人嗎?梅斯特利亞的法律嚴格禁止耶穌瑪搭乘交通工具。搭乘交通工具的耶穌瑪不用說,讓耶穌瑪搭乘的人也是死刑。」


    隻是搭乘交通工具就會被判死刑?之前都不曉得……我想相信豬應該不算交通工具。


    (是這樣子啊。可是為什麽?)


    「我哪知道啊,王朝就是這麽說的,民眾隻能服從而已。」


    (……這樣啊。)


    連這麽基本的事情都沒有試著去了解的自己實在太丟臉了。


    (感覺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規定呢。可以趁這個機會告訴我嗎?)


    諾特沒有回答。我麵向潔絲那邊,於是潔絲替我說明。


    「關於耶穌瑪的規則有兩條。一條是不可以讓耶穌瑪搭乘交通工具,也就是禁止運輸。另一條是……」


    潔絲有些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


    「不可以侵犯耶穌瑪,也就是禁止奸淫。」


    諾特似乎正在仔細斟酌小顆的金屬球體,他沒有反應。


    (打破那規則也是死刑嗎?)


    「……對。」


    太好了啊,諸位。看來我們的潔絲妹咩似乎跟我一樣是純潔之身。不過……


    (啊啊……怎麽說呢,那個……具體來說,會被判死刑的界線在哪裏啊?)


    我試著說出來後,不禁自責我在詢問十六歲的少女什麽東西啊。我連忙補充說明。


    (你想想,應該也有耶穌瑪是男人的情況吧。)


    諾特突然用嚴厲的語調插嘴。


    「別把人當傻瓜啊,臭豬仔。怎麽可能有男的耶穌瑪啊?」


    (啥?耶穌瑪隻有女的嗎?)


    「沒錯。」


    潔絲的回答讓我感到納悶。難道耶穌瑪這個種族會無性生殖嗎?還是說會與人類交配,藉此存續下去呢?……不過算啦。


    (暫且不提那些……諾特,你昨晚做的事情不會抵觸到規則吧?)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這樣很醜陋,但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因為我認為這是個可以確認昨晚在那個密室裏,諾特對潔絲做了什麽的好機會。


    「閉嘴。」


    諾特停止把玩小道具,瞪著我看。他的耳朵紅通通的。


    「……你是在揶揄我嗎?」


    (不,我並不是在揶揄你……)


    「我話說在前頭,我是很尊重耶穌瑪的權利的。獵人是自由之民,也會平等對待耶穌瑪。所以即使沒有法規,我也不會不合理地壓榨耶穌瑪。就算是諷刺,也有可以說的話跟不該說的話喔。」


    嗯?諷刺?他在說什麽啊……?


    「晚上那件事,你想嘲笑我就笑吧。因為我不曉得你在門外聽著,才會暴露出那種悲慘的聲音。不過男人也是會有一兩件想哭訴的事情吧。我會哭是因為喝醉了。我平常可是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掉的。」


    雖然我的目的達成了,不過諾特好像誤以為昨天晚上我在門外聽見了所有他對潔絲做的事情。然後我應當會偷聽到的場景,似乎跟我擔憂的狀況相距甚遠。


    他說的「胸口借我靠」,原來是指那麽回事嗎?他單純隻是想找潔絲哭訴一下而已嗎?


    我似乎錯過了告知他我什麽也沒聽到的時機。諾特滿臉通紅地將臉撇向一旁,潔絲則是看來有些驚慌地將手貼在胸前,看著我和諾特。


    強烈的自我厭惡感瞬間襲向了我。我因為無聊的猜忌,讓氣氛尷尬到極點。啊啊,阿宅這種生物就是這樣才糟糕。諸位也要小心點啊,關於男女之間的話題,可以不用追究的事情就不應該去追究。


    因為諾特實在太可憐了,我老實地告訴他昨晚的狀況我完全沒有聽見,因此才會懷疑諾特是否對潔絲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諾特隻說了句「是喔」,那之後在移動到住宿處的期間,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隻不過,我能清楚地看見從他剪短的金發裏露出來的耳朵,有好一陣子像蘋果一樣紅。


    我心想他其實也不是個壞人嘛。說不定他是想起以前迷戀的伊絲,才會衝動地忍不住向潔絲撒嬌。他之所以會哭泣,或許是因為忘不了伊絲。不,他應該沒有忘記。因為對赫庫力彭的殺意肯定就是那激烈的心情噴發而出。


    我會想讓諾特成為同伴,正是因為看中他那專一的熱情。假如我們遭到耶穌瑪狩獵者襲擊,縱然我們對他無恩,諾特也會幫忙排除耶穌瑪狩獵者吧。我的工作是將潔絲平安地送到王都,為此我必須運用各種手段。即使要濫用十三歲少女的戀情,或是玩弄純情獵人的心意,我也必須厚臉皮地追求潔絲的安全,因為那就是我的職責。


    ──原來豬先生一直在替我考慮這些事情呢。


    為了不讓諾特聽見,潔絲這麽將內心的聲音傳達給我。


    (剛才那些全部是內心獨白。被人聽到很難為情,所以你再繼續擅自讀心的話,我就要擅自偷看潔絲的內褲嘍。)


    ──對不起,因為無論如何都會聽見……所以豬先生也是,想看內褲的話,隨時都可以看喔。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又不是烏龍,對單純的布料沒興趣呢。)


    ──烏龍?


    (別放在心上。那是我故鄉的故事。)(注:出自漫畫《七龍珠》的角色「烏龍」)


    就在我們進行這種無意義的交談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諾特幫忙找到了適合的旅店。用淡褐色灰泥塗抹的外牆上掛著閃耀橘色光芒的提燈,隱約地照亮被裝飾著的花朵。雖然小間卻也給人整潔的印象。根據諾特所說,這裏的老板是大嬸──也就是瑟蕾絲的女主人的熟人,所以能夠信賴的樣子。


    晚餐在旅店的餐廳解決了。諾特基本上沉默寡言,但喝起啤酒之後,就會慢慢地開始跟潔絲或我閑聊。是因為發生了昨天那件事嗎?潔絲婉拒了啤酒。諾特似乎不曉得什麽叫做客氣或自重。


    在地板上吃著根菜拚盤的我,偶然抬頭仰望潔絲時,發現大腿──發現牆上裝飾著耶穌瑪的銀製項圈。跟在瑟蕾絲工作的旅店看見的一樣,有兩把長劍在項圈裏頭交叉。


    (噯,潔絲,這裏也裝飾著項圈耶……那是什麽魔法嗎?)


    潔絲笑咪咪地向我說明。


    「那是銀之紋章。裝飾銀之紋章是耶穌瑪監護人的證明喔。」


    (你說那個嗎……?會搶奪銀製項圈的那些家夥應該可以輕易模仿吧?)


    「耶穌瑪的項圈呀,從身體上被拿掉的話會釋放龐大的魔力,同時自毀。通常銀會立刻變得漆黑。但如果是由被耶穌瑪仰慕的人管理,項圈便會彷佛擁有感情一般,不會失去光輝。」


    諾特一邊喂羅西帶骨的肉,一邊看向餐桌底下的我。


    「相反地,那種會對耶穌瑪動手的家夥一靠近,項圈就會發黑,然後風化。所以隻要那個還閃耀發亮著,這間旅店就很安全。」


    (可是,說不定是假的項圈吧。)


    聽到我這麽說,諾特一臉麻煩似的挑起眉毛。


    「真是一隻龜毛的豬耶。耶穌瑪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啦。」


    (是這樣嗎?)


    「對,沒錯。我能夠看見獨特的光芒,聽見像是歌聲的微弱聲音。」


    諾特看來有些驚訝的樣子。


    「哦,你還能聽見聲音嗎?真稀奇啊。」


    雖然不是很懂,但潔絲在耶穌瑪當中似乎也算是相當優秀的那一種。會被基爾多林家這種有權有勢的豪族雇用,也是因為她很優秀的關係吧──諾特擅自這麽推測。


    兩人與兩隻一起咀嚼著食物的同時,我從潔絲與諾特口中得知銀之紋章被特別的魔法守護著,還有隻要控製住項圈自毀,就能成為強力的魔力來源等事情。我在這當中提出了一個根本的疑問。


    (噯,耶穌瑪是什麽時候被戴上項圈的啊?……應該說隻有女性的耶穌瑪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耶穌瑪是從誰身上生出來的啊?)


    諾特浮現出陰沉的笑容。


    「你連這種事都不曉得,就想當夏彼隆嗎,臭豬仔。」


    諾特咕嚕一聲地灌了口啤酒,用手擦拭沾在上唇的泡沫。


    「我來告訴你吧。耶穌瑪大概在八歲左右,就會以訓練成侍女的狀態,被王朝拿出來賣。有權有錢的人家會購買耶穌瑪,被送到買主身邊時已經是戴上項圈的狀態了,在那之前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知道。父母是誰、何時被戴上項圈、在哪裏接受訓練,這些都依然成謎,就連她們本人也完全沒有到達要服侍的人家前的記憶。」


    我不太能理解他說的話,不禁呆住了。在已經戴上項圈的狀態下,才八歲就被出售,以侍女的身分工作……?那樣簡直就像……


    「那個,豬先生,請不用擔心。身為侍女的生活並沒有那麽糟糕喔。能夠購買耶穌瑪的隻有富裕的人家,富裕人家的人們都非常溫柔。我服侍了基爾多林家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期間有拿到工資,也有自由時間。他們還有讓我念書,我覺得是一段很快樂的生活。」


    諾特感到憐憫似的看著潔絲,卻什麽也沒說。我也沒那個心情去糾正潔絲的想法。羅西不客氣地咯吱咯吱咬碎某種肉的骨頭。


    「睡覺吧。明天也會是漫長的一天。」


    諾特這麽說,將馬克杯裏的啤酒喝光。


    兩張床鋪相隔一段距離並排著的狹窄房間。諾特一進入房裏,就毫不猶豫地飛撲到其中一張床上,很快地呼呼大睡了起來。羅西在附近的地板上蜷縮起身體。潔絲輕輕地坐到另一張床上,對我笑了笑。


    (……怎麽了?快點睡覺吧。)


    ──豬先生。要不要稍微聊一下呢?


    潔絲沒有發出聲音,這麽傳達給我。


    (嗯,隻聊一下倒是無妨……)


    ──請過來這邊。


    潔絲用手咚咚地拍了拍她身旁的空位。


    被美少女邀請到床上這種前所未聞的事情,讓我的思考回路很輕易地短路了。我什麽也沒想,爬上床到潔絲身邊趴下。潔絲稍微挪動了腰,貼近我身旁。潔絲的腰與我的側腹互相接觸。是因為緊張嗎?五花肉繃緊了起來。


    潔絲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耳朵後方。嚄嚄……


    (那麽,你想說什麽?)


    我這麽詢問,於是潔絲靦腆地露出微笑。


    ──也不是一定要說什麽……隻是想閑聊一下。


    (是嗎,那麽……來說些什麽吧。)


    不小心做出像傻瓜一樣的回答。


    ──……豬先生有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事情呢?


    她這麽問我,但我什麽都沒在想,所以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沒什麽想說的……我一時間想不到啊。)


    ──這樣子嗎。那麽,就由我……


    潔絲像在思考什麽似的稍微低下頭。明明應該是沒什麽的時間,豬心卻毫無意義地受到動搖。潔絲的雙眼看向了這邊。


    ──那個,豬先生,我必須道歉。


    (……為什麽道歉?)


    ──為昨天晚上的事情。喝酒之後感覺變得飄飄然的……結果把豬先生丟在一旁,讓諾特先生進了房間。我想那樣應該不太妥當吧……


    一想起被擋在門外的事,就有種腹部發燙起來般的感覺襲向我。感覺好像肝髒沒烤熟一樣。這種不快感是什麽啊?


    (這也沒什麽,你隻是聽那家夥訴苦而已吧。潔絲可以看透諾特的內心,知道自己很安全。既然這樣便沒什麽好道歉的。不過,如果會變得想睡,我想以後還是要盡量避免喝酒比較好就是了。)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麽說才好呢。諾特先生姑且也是個男性對吧。


    (…………?那又怎麽了嗎?)


    ──明明豬先生跟我約定了要同生共死……明明有這樣的對象,我卻讓諾特先生進了房間……


    這時我總算察覺到潔絲想說什麽。我連忙說道:


    (笨……笨蛋,你別誤會啦。我並沒有……我並沒有要求你像那樣守身如玉喔?)


    ──是這樣……嗎?


    (當然了。隻要你平安無事,不管你跟誰做了什麽,我都管不著。縱使那一晚你跟諾特舌吻了,我也不會嫉妒什麽──)


    嫉妒……?我嗎?不可能。


    (總之,你不用顧慮我太多。那樣反倒讓我困擾。)


    我自己也察覺到我說的話苛刻得有些多餘。我看向潔絲,隻見她一臉慌張地將雙手指尖貼到下顎。


    ──對……對不起……說得也是呢,我……有些驕矜自滿了……我太多嘴了。真的很抱歉……


    看到潔絲不知所措地道歉,我瞬間覺得舒暢許多。我到底做了什麽啊?


    (……不,抱歉,我說話也太苛刻了點。我想說的是……那個,怎麽說呢,潔絲並沒有做錯什麽事,就隻是這樣而已……我很高興你這麽顧慮我的心情,但應該說我希望自己跟潔絲是更加坦率的關係嗎……)


    ──坦率……是嗎……


    (沒錯。要比喻的話,就像兄妹那樣。)


    潔絲露出為難的表情。


    ──但我並不是豬先生的妹妹。


    (這可難說喔。你也不曉得父母是誰吧。既然如此,我們說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的確……?


    我開始覺得那種設定好像也不錯了。


    (哥哥保護妹妹是理所當然的事,妹妹幫助哥哥也是理所當然的。對吧?兄妹挺不錯的吧。)


    ──說得也是呢,說不定那樣也是很棒的關係。


    沒錯,是很棒的關係。妹妹不會在意哥哥的臉色,哥哥也不會嫉妒妹妹。


    (那這樣就行了吧。這次的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兄妹情深多麽美好,這就是結論。已經很晚了,該睡覺嘍。)


    我強硬地總結話題,結束這場談話。潔絲微微歪頭,看來有些納悶。


    ──奇怪……我們原本是在聊什麽呢?


    (不用想太多。隻是閑聊罷了。)


    ──是那樣……嗎……


    我走下床鋪,在羅西附近的地板上蜷縮起身體。


    (快睡吧,這趟旅程會很辛苦。那麽,晚安。)


    暫時沒有任何回應,伴隨著潔絲緩緩鑽進被窩的聲響。然後傳來潔絲低喃的聲音。


    「晚安,哥哥。」


    盡管感覺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我還是老實地覺得嚄嚄。


    傳來了聲響。夜深了,大概是快要天亮的時候吧。我抬起頭,隻見在黑暗當中,有一雙眼珠在眼前發亮著。我還以為會被吃掉,嚇出一身冷汗,但我立刻發現那是羅西。羅西似乎也是剛剛才醒來,它豎起耳朵環顧房間。隨後,我跟羅西麵向同一個地方。


    潔絲爬了起來,坐到床鋪邊緣。她一臉不安地看著窗戶外麵。外麵仍一片漆黑。


    (怎麽啦?)


    我這麽問,於是潔絲稍微瞄了一下睡在隔壁床上的諾特後,這麽向我傳達。


    ──我聽見聲音。


    (聲音?)


    ──是的。名叫布蕾絲小姐的人向這邊搭話。


    我試著暫時集中意識──但並沒有聽見類似聲音的東西。


    (我什麽也聽不見耶……)


    ──恐怕隻有耶穌瑪才聽得見吧。豬先生也要聽聽看嗎?


    我點了點頭,於是腦內開始響起並非潔絲的少女聲音。


    ──拜托了請從這種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絲拜托了請從這種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絲拜托了請從這種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絲拜──


    (暫停,先等一下,麻煩先暫停一下。)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直打冷顫。快速地不斷重複相同話語的聲音,實在有點像恐怖片。


    ──那個,我得去救她才行。


    (咦?)


    ──我必須去拯救這個聲音的主人,布蕾絲小姐。


    這麽說也是──我睡迷糊的腦袋差點這麽想,但我冷靜地重新思考。


    (等等,別衝動啊。再說你根本不曉得是怎樣的家夥為什麽要求救吧。那樣很危險,就算要去救人,也不能讓潔絲一個人去。)


    我急忙叫醒諾特,說明情況。剛醒來的諾特有些不高興地皺著眉頭,但潔絲讓他聽見那個聲音後,他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肯定是耶穌瑪不會錯。你知道方向嗎?」


    諾特一邊裝備武具,一邊詢問潔絲。


    「嗯,大概知道。是從那邊的方向,從遠方傳來的。」


    潔絲指了指窗戶外麵。那邊是城市郊外,建築物很少,樹木十分茂盛。


    (那邊有什麽啊?)


    諾特眯細雙眼觀察外麵一陣子後,開口說道:


    「如果是說森林以外的東西,應該有幾間農家和小間的聖堂。雖然現在什麽都看不見……恐怕沒時間了。邊移動邊想吧。」


    我們──兩人與兩隻很快地來到旅店外麵。石板小路上幾乎沒有可以稱為燈光的東西。提燈的光芒都已經熄滅,能夠依靠的隻有在薄雲另一頭閃耀的月亮。有些強烈地吹拂的風,比舒適的溫度冰冷幾分。


    諾特一邊快步前進,同時小聲地說道:


    「你說聲音的主人在遠處對吧。隻有具備心之力的耶穌瑪,能夠將思念傳達到距離那麽遠的地方。而且那聲音帶有北部腔。那個叫布蕾絲的肯定是因為某些理由,從遠方被綁架到這裏來的耶穌瑪。」


    (但是,不會很奇怪嗎?)


    我打斷他的話。諾特一臉麻煩似的俯視這邊。


    「哪裏奇怪?」


    (耶穌瑪具備選擇對象來傳達思念的能力對吧。)


    潔絲和瑟蕾絲都曾在與我溝通時,沒有讓諾特知道內容。


    「是那樣沒錯。」


    (既然這樣,為什麽我們聽不見那個聲音?如果要求救,與其隻呼喚潔絲,倒不如傳達給許多人,會比較有利吧。)


    「我哪知道啊。她說不定是認為無差別地呼喚人的話,會被敵人發現,要說原因有很多種可能吧。再說要是她能正常思考,應該至少會把情況與所在處傳達過來。重要的隻有至少現在有個耶穌瑪在求救這件事。」


    (潔絲,你有試著從這邊傳達什麽過去嗎?)


    「……有。雖然完全沒有反應……追根究柢,將思念傳達給看不見的對象、不曉得是誰的對象這件事本身,也不知是否有可能……至少我沒有做過那種事的經驗。」


    (那麽,對方是怎麽把聲音傳遞給潔絲的啊?並不是你認識的人對吧?)


    「這……我想應該是有那種方法。」


    潔絲與諾特不斷前進。喂喂,憑著那麽天真的判斷,就跑到夜晚的森林真的好嗎?未免純情過頭了吧。你們是小紅帽嗎?要是因為這樣的疏忽大意,害lovely my angel暴露在危險中的話,我是絕對無法原諒的喔?


    潔絲一臉困惑地看向這邊。糟糕,不小心用了像是迷戀上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的輕小說主角一樣的詞匯。我並沒有迷戀上比自己年幼的女孩,所以得小心點才行啊。


    是嗅到了不祥的預感嗎?羅西也頻繁地東張西望著周圍,看來很不安的樣子。雖然動物的直覺靠不住,但也不應該無視。


    隻有耶穌瑪才能聽見,在求救的內心聲音。隻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請從這種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絲拜托了」這樣的內容。發出訊息的似乎是耶穌瑪。但這邊無法主動呼喚發信者──好了,該怎麽解釋這種狀況呢?


    (潔絲,你還能聽見那聲音嗎?)


    「是的。一直沒有中斷。」


    (你們兩人聽我說。假設你們被關進了黑暗當中,能夠向外麵的人呼救的話,如果是你們,會傳達什麽訊息?)


    「……如果是我,會傳達地點和情況。」


    「你到底想說什麽,臭豬仔。」


    (這實在很奇怪啊。剛才諾特也說過,布蕾絲明明不會傳達具體的情況,卻塞了一堆不必要的情報,像是自己的名字或是「恐怖」、「拜托了」,而且也不留等候回應的空檔。比方說諾特,假如你掉入井裏,會一直吶喊「請從這種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諾特拜托了」嗎?不會對吧。應該會吶喊「我掉入井裏了,誰來救救我」,暫時等人回應才對。)


    「……是我的話會那麽做。但說不定也有不會那麽做的家夥吧。」


    他們沒有放慢前進的速度。黑暗道路的前方有茂密的樹木,可以看見在更深處有小小的半圓形屋頂。劃破寂靜的隻有枝葉隨風搖擺的摩擦聲,以及我們的腳步聲而已。


    (接下來都用內心聲音來交談吧。我彷佛能看見最糟糕的劇本。)


    ──最糟糕的劇本?


    潔絲一臉不安地看向這邊。


    (那聲音不是在呼救。現在聽見的是祈禱啊。)


    ──啥?


    一直看著前方的諾特總算轉頭看向這邊。


    (情緒化且抽象的訴求。甚至不留等人回答的時間,不斷重複相同的話。這不可能是試圖呼救的訊息。這是在祈禱的話語啊。)


    倘若是祈禱,陳述自己的名字,或是說什麽「恐怖」、「拜托了」也不奇怪,而且也能解釋沒有在等人回應這點。


    ──的確,說不定是那樣啊。但是,不管是呼喚還是祈禱,都沒有相差太多吧。


    (差多了啊。差得可多了。呼喚是用來呼叫某人。但祈禱是實在束手無策、找不到救贖,盡管如此,還是想要有什麽可以依賴的東西,才會那麽做。布蕾絲本人並沒有特別在呼喚誰。)


    「所以你要我們見死不救嗎?」


    諾特停下腳步,發出聲音這麽說道。我搖了搖頭。


    (不是那樣。我的意思是這說不定是有人設計的陷阱。)


    潔絲與諾特一臉費解似的看著我。糟糕,邏輯不小心跳太快了。


    (那聲音帶有北部腔對吧?我聽說這裏在梅斯特利亞也是比較南部的地方。假設布蕾絲是耶穌瑪,她在這裏的理由是什麽?還有一點。為什麽祈禱的聲音隻會傳遞給耶穌瑪?)


    我像隻豬一樣地從鼻子發出呼嚄聲。


    (雖然我還無法清楚地說明,但我在這些不協調感中強烈地感受到某人的惡意。既然她本人並不是在呼救,那也能夠解釋成是某人在利用那名叫做布蕾絲的少女的祈禱,引誘耶穌瑪上鉤。)


    ──這樣啊。感謝你的忠告。為了以防萬一,讓羅西警戒周圍吧。


    諾特這麽傳達之後,再次邁出步伐。看到諾特迅速比出的手勢後,羅西開始在我們的周圍徘徊。諾特稍微瞄向潔絲。


    ──喂,潔絲,方向就照這樣前進沒錯嗎?


    ──是的。她恐怕就在位於這正麵的小間聖堂裏麵。


    ──聖堂裏麵?真奇怪啊……


    ──的確很奇怪呢……


    (等一下,哪裏奇怪了啊?要祈禱的話,應該沒有比聖堂更適合的場所了吧。)


    ──豬先生,耶穌瑪原本是向星星祈禱的種族。我們跟其他人不同,一般是不會進入聖堂的。


    (是這樣嗎?)


    ──才不是咧。聖堂是民眾向王朝之祖拜提絲祈禱的場所。不是耶穌瑪可以進去的地方。這單純隻是耶穌瑪並不具備向所有民眾都崇拜的存在祈禱的權利罷了。


    …………原來如此。


    (是這麽回事啊。我彷佛能看見危險的真麵目了,麻煩聽從我的指示。)


    諾特叩叩地緩緩敲響聖堂的門。過了一會兒後,感覺很沉重的青銅門扉發出嘰的聲響打開了。門的另一頭站著一個手拿蠟燭的駝背聖職者,看到武裝的年輕人與一臉不安的少女這種組合,他挑起眉毛。


    「這種時間來訪,有什麽事嗎?」


    「抱歉啊。因為這家夥說從這間聖堂傳來了聲音。」


    諾特將手放在潔絲的肩膀上。潔絲將領巾像頭巾一樣地戴上,遮住眼睛。


    「我……我是從隔壁鎮來買東西的耶穌瑪,名叫瑟蕾絲。那個……因為我聽見了名叫布蕾絲的人在求助的聲音……」


    聖職者緩緩地觀察潔絲,然後將視線拉回到諾特身上。


    「真不可思議呢。我沒聽說過那樣的名字……而且這間聖堂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喔。」


    「說不定是掉入哪邊的洞穴了。我想盡快把她救出來。可以讓我進去找人嗎?」


    聖職者稍微思考了一下後,用平淡的聲音說道:


    「原來如此……這間聖堂有個平常不會進去的地下室。說不定有人誤闖了那裏呢。」


    「這樣啊,你能幫忙帶路嗎?」


    「當然可以。」


    聖職者將門打得更開,邀請諾特進入。聖職者一言不發地用手製止似乎迷惘著要不要跟在後麵的潔絲。潔絲連忙低下了頭並往後退。


    門扉發出沉重的聲響關上,潔絲一個人孤伶伶地被留在聖堂外麵。到這邊為止都跟計畫的一樣,恐怕對方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一直從樹叢裏觀察著入口情況的我,將視線移到聖堂的後門。我剛才跟羅西一起到處聞了周圍的氣味,但隻有發現一隻赫庫力彭,沒有聞到有人隱藏起來的氣息。換言之,假如有人要襲擊獨自被留在聖堂外麵的耶穌瑪,那家夥應該會看準時機,從聖堂裏麵出來才對。


    (潔絲,你放心吧。隻要按照我的計畫行動,潔絲絕對安全。)


    潔絲在胸前重疊雙手,看向這邊。


    ──謝謝您。我不要緊的。因為我也相信豬先生。


    嚄嚄。


    跟我預料的一樣,後門的門扉很快地打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悄悄地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拿著布什麽的。雖然腰上掛著刀,但不是重裝備的粗獷男人,讓我鬆了口氣。


    那邊是上風處。我試著聞了一下飄散過來的氣味,不禁懷疑起鼻子。


    是鹵化醚的氣味。在感到驚訝的同時,我心想原來如此。我曾在大學的實驗課裏麻醉老鼠,這種氣味跟那時使用的異氟醚很相似。異氟醚是吸入性麻醉藥,能夠迅速地麻醉動物。雖然不曉得他們是怎麽合成的,但梅斯特利亞的藥學似乎相當發達。不過,這個世界的惡徒會把這種高級麻醉藥用在什麽地方呢?


    對方以為潔絲是受雇中的耶穌瑪。殺害受雇中的耶穌瑪會構成危害雇主罪,是不被容許的。所以對方在進行盤問之前,會避免立刻動手殺人吧。他打算麻醉潔絲,然後做那種事還這種事嗎?不可原諒。


    (潔絲、諾特,有人出來嘍。對方持有麻醉藥。隻要立刻發動襲擊,應該不會遭到反擊才對。)


    ──了解。這邊也處理好了。我立刻出去。


    細長的影子靜悄悄地靠近看似不安地握緊雙手的潔絲。雖然我叫潔絲放心,但真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是焦慮不已。


    (潔絲,不要緊的喔。我在看著。大家都在身旁。)


    ──好的。


    羅西隱藏在潔絲附近的樹叢裏,準備好隨時都能飛撲上去。


    聖堂正麵的門一聲不響地稍微打開了。有人露出臉。是諾特。


    「齁!」


    我大聲地這麽吶喊。見狀,羅西的白色巨體在黑暗中閃耀,撲向了男人。男人盡管被撞飛,還是將手上拿的瓶子與布丟了出去,後滾翻之後迅速地站起來。男人的手放到劍柄上。羅西一邊低吼一邊後退。男人的視線緊盯著羅西不放。


    下個瞬間,紅色火焰在門扉前一閃。靠斬擊的反作用力跳躍起來的敏捷獵人的腳,一邊描繪出優美的弧線,同時高高地通過蹲下來的潔絲頭上,分毫不差地命中男人的胸口。緊接在強烈的踢擊之後,火焰再次劃破黑暗,刺向男人的後腦杓。


    響起咚一聲的沉悶聲響,男人臉朝下地倒落了。我急忙趕向那邊。


    (成功了嗎?)


    「是啊,雖然沒殺掉他就是了。」


    就諾特的架勢來看,他似乎是用靠火焰之力加速的劍柄毆打了男人的後腦杓。諾特用繩子將男人反綁起來。


    潔絲依舊縮起手臂,蹲在地上不動。我靠近她身旁。


    (已經不要緊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謝……謝謝您……」


    (你一定很害怕吧。)


    「不,沒那回事……」


    潔絲用顫抖的手撫摸我。其實我並不想把潔絲當成誘餌。但是,要讓說不定有武裝的對象疏忽大意,需要讓對方以為我們中了對方的圈套。若是靠諾特與羅西正麵突破,對方會抵抗,也可能會拿那個叫布蕾絲什麽的當人質。


    而且最重要的是,潔絲強烈地希望能擔任誘餌。


    「好啦,去找被囚禁起來的人吧。」


    諾特冷靜地說道。潔絲點了點頭。


    兩人與兩隻進入一片漆黑的聖堂。潔絲猶豫著是否該踏出最初的一步,但諾特不客氣地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聖堂內。喔?想擺出男友樣嗎?


    我心想在這裏表達不滿也很幼稚,因此乖乖地跟在潔絲後麵。


    諾特讓左手的劍像火把一樣發光,照亮了聖堂內。大理石柱子、木製長椅。正麵有個華麗的祭壇,祭祀著將左手貼在胸口,右手筆直地往上高舉的年輕女性雕像。那就是梅斯特利亞之祖拜提絲吧。潔絲像是失神似的看著那雕像好一陣子。她說不定是第一次目睹。


    就在入口附近,昏迷過去的聖職者以靠在牆壁上的狀態被用繩子綁了起來。看他這種時間還醒著,而且還不忘把潔絲留在外頭,應該可以認為他跟那個麻醉男是一夥的沒錯吧。對於諾特在短時間內就處理好這家夥的手腕,我隻能感到佩服。


    「好啦,聲音是從哪邊傳來的?」


    對於諾特的問題,潔絲指了指下方。


    「是從地板下麵。」


    我與羅西聞了聞地板,從地毯底下發現了兩個通往地下的上掀門。其中一邊散發出老鼠等動物的氣味,另一邊的空氣則飄散出感覺不太一樣的腥味。在我們尋找門的時候,諾特手腳俐落地把聖職者與麻醉男綁在柱子上。


    地下是完全的黑暗。散發出動物氣味的那邊隻有大量老鼠在築巢,我們撲了個空。聖職者原本應該是打算帶諾特到這邊吧。我們鑽過另一邊的門,沿著不可靠的木頭階梯往下走。羅西則是在一樓待命。


    諾特的劍發出的光芒,隱約地照亮石牆的空間。狹窄的通道從階梯筆直地延伸下去。通道右手邊是牆壁,左手邊似乎有幾個沒有門的房間。最前麵的房間幾乎是完全的立方體空間,黏著黑色汙垢的大型石造平台擺放在中央。飄散過來的那種像是生鏽的腥味,毫無疑問地是血腥味。


    一想到潔絲剛才麵臨的危險,我的內髒彷佛要收縮起來一般。


    下一個房間有架子,架上並排著玻璃瓶,瓶子尺寸像是用來釀水果酒那種大小。裏麵裝滿透明液體,其中幾瓶還放入了形狀像是扭曲燈泡般的白色固體。是動物的內髒或什麽嗎?諾特瞥了那些東西一眼後,立刻前進到下個房間。雖然因為陰影而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聽見了他咬緊牙關的嘎嘰聲響。


    位於盡頭的兩個房間嵌著鐵柵欄。前麵是空的。我們窺探最裏麵。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擺放在平台上、隱約發光的雕像。那是個跪著在祈禱的年幼少女雕像,少女脖子上纏著銀色金屬。在雕像前麵,有個擺出完全相同姿勢的少女,用充血到通紅的眼睛看著那邊。她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樣子。她纏著破布,用跟裸體差不多的打扮,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雕像。銀製項圈,是耶穌瑪。


    我心想原來如此。應該是藉由讓她對著耶穌瑪模樣的雕像祈禱,使她內心的聲音朝向耶穌瑪這個概念,所以隻有耶穌瑪能夠接收到那聲音吧。那些惡徒打算像這樣引誘耶穌瑪上鉤,並抓住她們。


    諾特搖晃鐵柵欄,發出聲響。


    沒有反應。


    「喂。你振作點。」


    她對呼喚聲也沒有反應。諾特使勁地踢了踢鐵柵欄。


    強烈的衝擊聲在狹窄的空間裏響起。祈禱的少女總算注意到聲響,她往後跳到另一頭,看向這邊。明明應該被火焰照亮著,她的臉卻蒼白得嚇人。微卷的金色長發襯托著端正的容貌。


    「我們來救你了。已經不要緊了。」


    諾特這麽說,試了幾把掛在附近的鑰匙,打開鐵柵欄的鎖。一進入狹窄的監牢,獵人立刻抱緊了少女。


    將下顎搭在諾特的肩上,宛如人偶一般麵無表情的那張臉,總算眨了眨眼睛。


    餘罪就足以讓這些家夥被判死刑了吧──諾特這麽說,周到地完成後續處理。他折斷聖職者與麻醉男的腳,把依然被繩子綁住的兩人關進布蕾絲之前待的監牢,將鑰匙埋在森林裏頭,丟了一封告發信到王朝的流通據點之類的。因為在誘餌作戰的途中不能引人注目,沒有殺掉而放置不管的赫庫力彭,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了。諾特一直很懊惱沒有殺到那隻赫庫力彭。我們三人與兩隻,與日出一同離開了繆尼雷斯。


    布蕾絲似乎有被給予最低限度的食物與自由,能夠順利地走路。隻不過她完全不開口說話,用內心聲音與我們溝通的次數也寥寥可數。「謝謝」與「我知道了」占據內容的九成,剩餘一成則是自我介紹。


    ──我是曾經服侍琉玻利的守墓人埃斯家的耶穌瑪,名叫布蕾絲。


    那意味著她跟潔絲一樣,是受雇期間已經結束的耶穌瑪。


    布蕾絲有著一雙藍色眼睛,膚色白皙且鼻梁高挺,給人凜然的印象。然後她雖然瘦弱,但跟潔絲和瑟蕾絲不同,胸部很大。胸部,相當大,大到潔絲的衣服對她來說尺寸太小,隻好向旅店老板調度樸素的亞麻長袍。我一直以為耶穌瑪在這方麵是比較客氣的種族,但看來那似乎是我基於少數樣本的成見。


    ──那個,我和布蕾絲小姐都聽得一清二楚喔……


    潔絲一邊將左手放在胸前,在意起大小,同時用心電感應這麽警告我。布蕾絲似乎連我是人類這件事都毫無感情地接受,看來已經絲毫不在意這邊的樣子。她隻是跟在諾特後麵不斷走著。從後方也能看見那搖──不行不行。


    (抱歉,我應該多顧慮你們的心情啊,我會反省的。)


    ──沒關係喔,無所謂。請盡管看您喜歡的那邊吧。


    潔絲的語調雖然溫柔,但總覺得好像哪裏帶刺。


    (不是……你誤會啦。我是潔絲的夏彼隆。我發誓今後隻會看著潔絲的胸部,絕無二心!)


    不,這也不太對啊,感覺聽起來就像變態一樣不是嗎?明明我絕對不是一個變態。


    潔絲嗬嗬地笑了。


    ──請不用放在心上。因為男人喜歡大胸部這件事,在這個梅斯特利亞算是常識。就連諾特先生也是。您看……


    我看了一下諾特的樣子。非常好懂的純情獵人的視線像是在關心布蕾絲的身體狀況一般,不時瞥向後方,但視線在拉回前麵時,一定會通過少女臉部稍微下方的場所。真是夠了,簡直是個連豬都不如的變態家夥啊。


    不過,喜歡大胸部是梅斯特利亞的常識這種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潔絲,拜托你別誤會啊。眼睛會忍不住看向大胸部,就跟如果有高大的向日葵綻放著,會忍不住看向那邊一樣。是非常自然的反應啊。在忍不住看向那邊的家夥當中,當然也有其實比較喜歡小巧紫羅蘭的人。我以前所在的國家,喜歡紫羅蘭的反倒才是多數派喔。)


    ──那真是……太好了……?


    我說不定稍微撒了謊。但諸位應該能夠明白吧?明白在路邊悄悄綻放的紫羅蘭之美!


    不過,我覺得這世界真的很扭曲。能夠改變這個梅斯特利亞的,說不定隻有帶著將含蓄視為美德的現代日本血統的我而已。


    布蕾絲彷佛學會走路的人偶一般,是個不會表露出感情的少女。她將長袍的兜帽壓低到蓋過眼睛,將視線稍微移向下方,淡然地走在諾特的身後。我與潔絲稍微保持距離,走在她的更後方。羅西彷佛自由電子一般,在我們之間跑來跑去。


    為什麽她會被監禁在那間聖堂?她在那裏被做了什麽?雖然感到在意,但實在不是能問出口的氛圍,也不能指謫從她的身體微微飄散出來,真麵目不明的不祥氣味吧。旅行同伴朝著王都肅穆地前進著。


    這麽說來,離開繆尼雷斯之後,潔絲拿下領巾,改成可以看見諾特纏上去的奶油色布料的狀態,但她又把拿下來的領巾纏到左手腕上了。我心想她明明有帶包包,為什麽不收起來呢?是因為會弄皺嗎?


    就在我感到疑問時,潔絲靦腆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


    在黃昏逼近時,我們進入了十字架岩地。那裏林立著從一公尺到數公尺高的尖銳岩石,是一帶恐怖的地形。根據潔絲所說,這裏的地名由來似乎也是暗黑時代發生的事情。因為某個魔法使彷佛伯勞鳥會把獵物刺在樹枝上撕食一般,將許多人刺在這裏的岩石上,所以才會演變成「十字架岩地」這個名字。根據諾特所說,像那樣把遺體示眾似乎具備兩種意義。首先是在伏兵容易躲藏的這塊岩地上,讓敵方喪失戰意;然後是聚集會來啃食屍體的鳥。隻要那些鳥在人動起來時嚇到飛走的話,就很容易發現伏兵。倘若正麵對打,魔法使不會輸給其他種族,隻怕突襲而已。所以才會為了鎮壓這塊土地,建造出屍體森林的樣子。就算有人骨掉在地上,也別嚇到啊──諾特這麽說了。


    ……魔法使簡而言之,不就是殺人魔嗎?根本沒有騎士道或武士道可言。


    是因為諾特選了適當的路線嗎?我們並沒有麵臨什麽危機。一到夜晚,我們就會找個適合的洞窟,在那裏烤肉之類的當晚餐。雖然我的食物都是些草或根菜,但這些也挺好吃的。在我們吃晚餐的期間,羅西會睡覺。據諾特的說法,這是為了讓它在我們睡覺時幫忙看守。雖然不曉得他作為獵人有過怎樣的經驗,但給人精打細算的印象。在聖堂的那件事,諾特也發揮了傑出的身體能力與可靠的領導力。我心想已經輪不到我上場了吧,雖然感到安心,但也覺得有點寂寞。


    夜晚,潔絲很快地入睡了。明明正在度過與死為鄰的考驗,她的睡臉卻非常安穩。我抱著複雜的心情眺望以複雜的表情看著潔絲的諾特。


    布蕾絲在洞窟入口附近向星空祈禱。她閉上雙眼,嘴角看起來也像是稍微在微笑。對於諾特「趁能睡的時候睡一下吧」的忠告,少女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就在我趴著昏昏欲睡時,有人捏了我的耳朵。我心想是怎麽回事,隻見是諾特窺探著我的眼睛。


    「要不要到外頭一下?」


    他這麽低喃,很快地走到洞窟外麵去了。


    我也沒有理由拒絕,所以追在後麵跟了過去。布蕾絲靠在岩石表麵上睡覺,她的肚子上蓋著諾特的背心。雖然朦朧的雲籠罩著夜空,但洞窟外頭仍因為月光而相當明亮。不過,月亮的大小跟最初的夜晚──潔絲在樹下等著我的那個夜晚相比,感覺變小了不少。


    諾特隨便找了個岩石坐下。我在他前麵坐了下來。


    我彷佛想說「有什麽事」一般,目不轉睛地盯著諾特的臉。潔絲與布蕾絲都在睡覺的現在,我隻能透過不用言語的方式,跟諾特進行簡單的溝通。


    「你有一死的覺悟嗎?」


    諾特這麽開口說道。我還沒辦法掌握他在說什麽,所以沒有點頭,隻是繼續看著他的臉。


    「我是在問你有沒有為了潔絲一死的覺悟。到達王都的耶穌瑪再也不會到外頭來,這點夏彼隆也是一樣。被視為進入了王都的耶穌瑪同行者,都會跟耶穌瑪一起消失無蹤。王都是封閉的秘境,沒有人知道在那裏發生什麽事,搞不好隻是遭到殺害,被拿來做某些用途而已喔。就算這樣,你也會跟她一起去王都嗎?」


    我堅定地點頭。


    「是嗎,你真有膽量啊。我可是敬謝不敏。等穿過針之森,到了王都附近後,我會按照約定折返回頭。因為我不信任王朝,也不想讓瑟蕾絲哭泣啊。」


    我依然筆直地看著諾特的雙眼,再次點了點頭。


    「你說你有一死的覺悟對吧。這個就給那樣的你吧。」


    諾特從身旁的袋子裏拿出兩條附帶小小藍色立斯塔的腳煉。


    「這跟我在狩獵時讓羅西戴的是一樣的東西。可以操控水、製造冰塊,改變地麵的形狀。有辦法製造出用來讓獵物滑倒的平坦冰地和絆倒獵物的冰塊,也能弄出凹凸不平、不容易滑倒的冰塊來當作踏腳處。隻要有大量的水,也可以製造出讓人行動困難的沼地。」


    我應聲附和。


    「老實說啊,我並不習慣互相廝殺。雖然我憎恨耶穌瑪狩獵者,恨到想殺了他們,卻一次也沒有真的殺掉過。盡管昨天晚上計畫進行得很順利,但那是多虧你幫忙帶入成突襲的狀況。」


    諾特微微揚起嘴角一笑,稍微露出銳利的犬齒。他繼續說道:


    「奪回項圈的時候,我跟幾個人戰鬥過。但結果隻是攻擊弱者的腳,弄瞎對方一隻眼睛罷了。因為寡不敵眾,之後隻能逃跑而已。」


    諾特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殺掉的生物當中,智商最高的生物頂多就是赫庫力彭吧。碰到以殺人為生的耶穌瑪狩獵者時,也不曉得我是否有能力讓你們平安逃脫。反正你腦袋應該很聰明吧。希望你可以使用這個道具,與羅西一起支援我。」


    我有一瞬間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為了表示承諾,我點了兩次頭。


    諾特幫我戴上了腳煉。然後為了避免引人注目,用布藏起了腳煉,那塊布跟他給潔絲的一樣。


    「用法就靠感覺。你在旅途中練習吧。」


    諾特這麽說,摸了摸來到附近的羅西下顎。


    「有什麽問題,還是想說的話嗎?」


    「……齁。」


    我就隻能講這句話而已,體諒一下吧。


    諾特稍微從嘴裏發出笑聲,然後筆直地看向我。


    「最後一點。真的要戰鬥的時候,你要聽從我說的話。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


    「羅西一定會服從我說的話。所以我們才能合作無間。在你違反我的指令時,合作就會瓦解,並且產生漏洞。如果不想讓潔絲遭人殺害,就好好聽我的指令。」


    諾特吐了口氣,繼續說道:


    「隻不過在最糟的情況下,我也可能會把你當棄子。到時你就自己判斷要怎麽做。我隻有在陷入逼不得已的狀況時才會舍棄你。你就自己決定要犧牲自己,還是犧牲潔絲吧。」


    諾特不等我回答,就回到洞窟。羅西來到我這邊,伸出舌頭哈啊哈啊地笑著。


    仔細一看,勇敢的獵犬腳上有無數的傷痕。


    隔天早上,我們稍微吃了點東西後,便出發了。穿過岩地後是平穩的丘陵地帶,我們又走了一天後,可以看見前方有灰褐色岩山。是王都,雖然是宛如富士山一般的獨立山峰,但輪廓比富士山更加尖銳,高度頂多隻有一千公尺吧。


    隨著逐漸靠近山峰,可以知道山峰下方並非隻是單純的岩地。通常應該會有的山腳原野並不存在,而是被陡峭的懸崖圍繞著。懸崖也不是普通的懸崖。而是感覺有高樓大廈那麽高的巨大牆壁。有好幾層愈往內側就變得愈高的層狀牆壁包圍住山峰。是沒有規劃就開發了嗎?不規則的牆壁一層一層地重疊起來,遮蓋住裏麵的東西。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武裝的竹筍。根據諾特所說,山峰本身就像堅如磐石的城堡。國王的山峰被黑暗的針葉樹森林──針之森給圍繞著。


    「終於能看見了呢。」


    潔絲這麽說。


    (就是說啊。終於來到這裏了。之後隻要穿越針之森就行了。)


    走在前頭的諾特轉過頭來。


    「你們知道這樣的傳聞嗎?」


    諾特讓嘴角冷酷地笑了笑,他一邊側眼看著布蕾絲,同時用右手把玩著短劍。


    「針之森的蘑菇到了晚上就會隱約發光。我也曾經看過,那是彷佛幻想般的風景喔。」


    潔絲麵向諾特那邊。


    「如果是那個傳聞,我曾聽說過。但是並不清楚蘑菇發光的原因呢。」


    「不,當地的獵人有告訴我理由。並不是所有蘑菇都會同樣地發光,有些地方的蘑菇會強烈地發光,也有幾乎不會發光的。亮度會因場所而異。」


    (……也就是說?)


    諾特的眼睛犀利地亮起。


    「那個啊,是被蘑菇吸收的耶穌瑪血液在發光喔。」


    天黑後沒多久。在即將踏入針之森前,我們決定到小旅店住一晚。那是用灰色石頭砌成、感覺很堅固的洋房。內部裝潢盡管樸素,也給人乾淨整齊的印象。餐廳裏裝飾著銀之紋章──使用了耶穌瑪的項圈,是耶穌瑪監護人的證明。隻不過,紋章的項圈嚴重發黑,黯淡無光。


    (噯,那個項圈很黑喔。)


    我這麽告知,於是潔絲一臉不安地看向那邊。


    「真的呢……我從未見過黑成那樣的紋章。」


    由守護耶穌瑪的人來管理,項圈就會更加閃耀發亮;有惡意靠近的話,項圈就會更加黯淡無光。記得是這麽一回事才對。


    諾特冷眼說道:


    「針之森是耶穌瑪狩獵者的溫床。饑餓的惡棍們橫行霸道,每年有將近一百人的耶穌瑪在這裏喪命。這一帶充滿了邪氣啊。如果是那種程度的黑,還算是比較好的了。」


    諾特走到最裏麵的餐桌,一屁股坐了下來。圍著領巾的潔絲與依然戴著兜帽的布蕾絲坐在他對麵,我與羅西則在餐桌旁坐下。可以從小窗戶看見逐漸被深藍色夜晚侵略的鮮紅晚霞。


    「跟你們兩──跟你們三人恐怕明天就會離別了。你們進入王都後,跟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當然,要是死掉的話,就沒有然後了。」


    諾特淡然地說道。


    「……我要喝酒。你們也點些愛吃的東西吧。這裏就是這種旅店。」


    在廚房大展身手的男性是個沉著穩重、表情看來有些悲傷的老人,料理卻非常豐盛且豪華。所謂的「這種旅店」,換言之,就是這種旅店吧。


    這裏應該是已經有永別覺悟的人們最後團聚的場所吧。


    有點奢華的料理並排在餐桌上,諾特高舉裝有啤酒的馬克杯。


    「好啦,明天──」


    ──對不起……我先去睡了。


    可以在腦海中聽見布蕾絲的聲音。我轉頭一看,隻見布蕾絲在兜帽底下緊抿著蒼白的嘴唇。


    諾特中斷剛才的話,開口詢問:


    「為什麽?吃點東西再走。為了明天該儲備體力──」


    ──我累了。也沒有食欲。拜托了,請讓我休息。


    諾特一言不發地思考一陣子後,拿起手邊的帶骨肉,朝羅西扔了過去。羅西扭了扭頭,張大嘴巴巧妙地接住肉。


    「你回房間睡吧。羅西會在附近看守。」


    布蕾絲微微低頭致意,然後匆匆地前往了寢室。羅西就那樣叼著肉,踢達踢達地跟在她後麵離去。


    諾特歎了口氣,將馬克杯放到桌上。


    「好啦,快吃吧。」


    「……好的。」


    (說得也是。早點吃飽,早點睡覺吧。)


    我們在彷佛守夜一般的氛圍中,開始享用最後的晚餐。盡管如此,潔絲仍然津津有味似的一口一口品嚐著,並將每道料理分一點給我。


    「您看,豬先生,不曉得這是不是鵪鶉肉呢?鹽巴與香草十分入味,雖然隻能給豬先生吃一點點……請用。」


    我心懷感激地享用放在潔絲手心的肉片。豬的嘴很笨拙。嘴唇會碰到潔絲的手。潔絲似乎覺得有些癢地笑了笑。


    即使處於用嘴巴搔癢美少女手心這種特殊到極點的狀況之中,我的內心也不覺得雀躍。盡管如此,我還是品嚐了異世界的肉類料理,陳述自己的感想。


    (真好吃呢,好像高級的烤雞肉串。)


    「烤雞肉串?」


    (對,那是把雞肉用竹簽串起來,再用火烤的料理──是我以前所在的國家的料理。)


    「原來有那樣的料理呢。這樣呀,豬先生以前所在的國家也有這種……」


    潔絲仔細地眺望著香草烤鵪鶉,又津津有味似的吃了一口。我心想她真是個堅強的少女啊。在這種狀況下,一般應該會變得像布蕾絲那樣吧。


    一邊茫然地眺望著潔絲,一邊喝著啤酒的諾特小聲地說道:


    「抱歉打擾你們了,但我有事跟你們商量。」


    (什麽事?)


    我與潔絲注視著諾特。


    「是關於優先順序。」


    是肚子痛嗎?諾特蹙起眉頭,表情緊繃。


    「我不想把生命分輕重。不管是人類還是耶穌瑪,有心靈的人生命都是平等的。但是……但是,假如明天我們的生命有危險……假如遇到隻能救潔絲或布蕾絲其中之一的狀況……我們就毫不猶豫地選擇潔絲吧。」


    「請等一下,諾特先生,那樣太……」


    「你聽我說。噯。你們看到了吧。現在的那家夥內心生病了,也幾乎感受不到活下去的力氣。但潔絲可不是那樣。那家夥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害潔絲死掉吧。當然保護所有生命是最優先的。但在真的束手無策的時候,先決定好首先要把潔絲的性命擺第一吧。要是在分秒必爭的狀況中因為舍不得那家夥的命,結果導致潔絲喪命,我……」


    諾特還沒說完就中斷話語,喝起啤酒。


    (是啊,諾特說得沒錯。比起其他事,首先把潔絲的性命擺第一吧。)


    「不行,豬先生,那樣太……布蕾絲小姐太可憐了。」


    馬克杯發出砰一聲,粗魯地被放到桌子上。


    「這是耶穌瑪的缺點啊,會像那樣立刻先考慮到別人。」


    諾特的右手看似焦躁地碰觸著馬克杯。


    「首先讓我說一下,那個臭豬仔是你的夏彼隆。不是布蕾絲的。他的存在是為了不管發生什麽都要保護你的性命,而不是為了在途中救出來的那個被囚禁的人啊。」


    潔絲無法反駁,看起來像是不知該說什麽而感到傷腦筋的樣子。


    (諾特說得沒錯。我打從一開始就不為其他,而是為了保護潔絲而存在。)


    潔絲濕潤著雙眼看向這邊。我無法看出那是因為喜悅或是悲傷。


    「我……那個,對不起。因為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以我的立場來說,你能感到開心是我最高興的事啦。)


    「那麽,我會開心。」


    你是剛學到感情的人造人還是什麽嗎?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感到開心耶。


    是看到了我的內心獨白嗎?潔絲笨拙地擠出笑容給我看。因為很可愛,這樣就行了吧。


    諾特盯著潔絲看了一陣子,他似乎有什麽想法,開口說道了:


    「聽我說,潔絲。我曾經有個夢想。」


    諾特突然述說了起來。諾特前所未有地饒舌。


    「是沒有實現的夢想──已經無法實現的夢想。就是以夏彼隆的身分跟某人一起前往王都,到死都跟她在一起的夢想。那家夥的骨頭用在這兩把雙劍上。」


    諾特將雙劍放到桌上。樸素的握柄上除了金屬之外,還使用了打磨到十分光滑、彷佛象牙的素材。那是在修道院燒起來的同時被帶走並慘遭殺害的伊絲的骨頭。


    「如果覺得這樣很蠢,就把我當傻瓜吧。可是啊,你真的很像那家夥。我希望至少能把你送到王都,讓你獲得幸福。那家夥就算想活也無法活下來,我希望你能連她的份一起活下去啊。」


    潔絲眼裏堆滿了淚水,開口說道:


    「……謝謝您。所有人一起活下去,迎接後天的到來吧。」


    在潔絲的腦中,扭曲的不等號方向似乎還是一動也不動。


    有什麽東西撞上背後,我嚇得醒了過來。是靜悄悄的夜晚。


    ──豬先生,可以請您過來這邊嗎?


    我有一瞬間心想是誰,結果似乎是布蕾絲伸手在呼喚我。因為沒有房間足夠容納三人與兩隻,我們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蓋上棉被,擠在一起睡。羅西豎起耳朵趴在窗戶邊。


    潔絲與諾特似乎睡著了。我靜悄悄地站起來,靠近布蕾絲身旁。可以看到羅西的耳朵抽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後,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可以請您再靠近一點嗎?


    聽到她這麽說,我稍微靠近。距離依然戴著兜帽躺著的布蕾絲剩下三十公分。


    ──再稍微靠近點。


    我在處男的身體勉強還能容許的範圍內靠近布蕾絲。


    ──可以請您趴下來嗎?


    我照她說的趴下,於是布蕾絲纖細的手繞到我脖子上。


    在躺著的狀態下被抱著。被女孩子。


    (咦,那……那個……等一下?)


    布蕾絲端正的容貌映入視野角落。可以感受到她豐滿的胸部頂著豬的側腹。還有不知道從哪裏飄散過來、彷佛肉類腐爛掉一般的異臭味。


    ──請原諒我的無禮,因為我有一點冷。


    這樣啊,會冷的話也沒辦法呢──就在我想著這些愚蠢的事情時,感受到布蕾絲的手在顫抖。大概不隻是因為寒冷吧。


    (你想說些什麽嗎?)


    ──……是的。


    (這樣啊,盡管說出來吧。)


    布蕾絲吞了吞口水,可以聽見似乎有些痛苦的聲響。


    ──豬先生是從其他世界來的呢。


    我有一些驚訝。潔絲和諾特都不太追究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感覺是把我當成「來自其他國家的奇怪的豬」看待,所以我一直以為梅斯特利亞的人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但布蕾絲剛才明確地使用了「其他世界」這個詞匯。這表示從布蕾絲的觀點來看,她認為存在著跟這裏不同的世界。


    (嗯……是那樣沒錯。我是來自跟梅斯特利亞完全不同的其他世界。)


    ──拜托您。可以請您告訴我關於那個世界的事情嗎?


    怎麽,原來是這種事嗎?


    (我知道了。比方說,你想聽哪些事情?)


    ──我知道偷聽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我還是不小心聽見了。在豬先生的世界裏,胸部小的女性比較受到男人青睞是真的嗎?


    已經不是出乎預料可以帶過的問題讓我的腦袋停止運轉,我不曉得她到底在問我什麽,我又該怎麽回答才好。


    (抱歉,那個我……的確比較喜歡小胸部……不過──)


    ──在豬先生的世界,一定也不會有因為胸部大而不小心誘惑了男人的事情呢。


    那與其說是問題,聽起來反倒更像是願望。我察覺到布蕾絲的意圖。她應該遇到了很難受的事吧。


    (……是啊,說得沒錯,沒那種事呢。像你這樣大概幾乎沒人會看你一眼。)


    ──這樣子嗎。原來有那樣的世界呢……


    布蕾絲緩緩吐了口氣後,接著說道:


    ──要是明天我死掉的時候,能夠轉生到那邊的世界,不曉得該有多好呢。


    雖然她的態度很淡然,其中卻烙印著深刻且切實的痛楚。


    (真不吉利。別以死掉為前提說這些啦。)


    ──不,我會死的。


    (沒那回事。不要輕易舍棄希望喔。)


    布蕾絲的手在我的脖子後方不斷顫抖著。


    ──……我可以把秘密隻告訴豬先生嗎?


    (……好,我會保密的……)


    但為什麽是我呢?


    ──因為豬先生是從其他世界來的人。我自從服侍守墓人家之後,就一直相信在星星的另一頭有其他世界,不斷祈禱至今。所以我覺得豬先生正是適合聽我最後祈禱的人。


    她很自然地看了我的內心獨白,不過就算了吧。


    (……我知道了。你說吧。)


    ──請看。


    布蕾絲稍微與我拉開距離,將長袍前麵敞開。我立刻閉上了雙眼,但比剛才更強烈的腐爛味飄散過來,我不禁睜開眼睛,將臉轉向那邊。即使在黑暗的房間當中,也能看到在布蕾絲的肚臍下方、下腹部的白皙肌膚上,有著大大的黑色傷口。


    ──味道很重對吧,因為化膿了。皮膚和肉已經開始腐爛,毒似乎也在血液中循環,全身都疼痛不堪。我感覺到死亡已經逼近身旁了。


    (……你被刺傷了嗎?)


    ──是的。在那間聖堂的地下。被人用很多東西刺了。流了很多血。


    布蕾絲將長袍拉回原狀,再次將手繞到我身上。她手臂的顫抖十分虛弱。


    (怎麽會,真殘忍……)


    我隻說得出笨拙的話語。


    ──已經無藥可救了。各位來拯救我的時候,傷口已經開始裂開了。


    (你一定很難受吧。)


    ──對,非常難受。


    我暫時說不出話。但我總算找到了該說的事情。


    (找諾特跟潔絲商量吧。應該有治療的方法才對。)


    布蕾絲輕輕搖了搖頭。


    ──請不要告訴他們兩人。這裏是很危險的地方。因為諾特先生是非常溫柔的人,應該也是個會勉強自己的人,所以會為了拯救我的性命而冒險吧。要是因為那樣間接危害到各位的性命,也並非我的本意。


    我感覺像是五髒六腑被一把抓住一樣。


    (可是,布蕾絲要到達王都的話……)


    ──我不用到達也沒關係的。我要將這條命獻給您與潔絲小姐。


    (不行啊,怎麽能……)


    我一邊這麽說,同時感受到自己的話隻是表麵功夫。


    ──死亡是一種救贖。已經夠了,請讓我死吧。都怪我生來就是這樣。都怪我生來就是耶穌瑪。都怪我用這個身體、這張臉、這聲音誘惑了大家。


    (沒那回事。要怪當然是怪自私地壓榨耶穌瑪的那些家夥。)


    ──在豬先生的世界是那麽認為的呢。


    (當然了。)


    ──……我變得更想去那個世界看看了。豬先生,我死掉之後,請帶我到豬先生的世界。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


    居然拜托我這種事──我不會這麽說。正確的回答已經決定好了。


    (我沒有祈禱也來到了這邊。一直在祈禱的你沒道理去不了那邊。布蕾絲絕對能夠轉生到我以前所在的世界才對。)


    ──是這樣子嗎,謝謝您。


    在兜帽陰影處的黑暗當中,有個東西閃耀發亮了一下。是她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眸流下了淚水。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覺得布蕾絲現在應該是首次在我麵前笑了。


    (抱歉……已經可以了嗎?要是潔絲看到這景象,說不定會誤解。)


    ──嗯,好的……


    她的手放鬆了。我準備站起來時,那雙手又用力地緊抓住我。


    ──請等一下。最後再讓我說一件事。


    這句台詞出現的話,接著一定是超重要的情報。國文課本上也那麽寫著。我恢複成趴著的狀態,這麽傳達。


    (怎麽啦?)


    ──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先告訴您。


    布蕾絲的手指握住我的豬背脂肪。


    ──我以前會幫忙守墓人的工作,所以有很多機會跟遺族交談。我從各式各樣的人口中,聽說了各式各樣的事情。那時我曾聽說過幾次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可思議的事情?)


    ──聽說王都並沒有入口。


    (啥?)


    ──王都並沒有入口。因此所有耶穌瑪都會在針之森死掉──甚至有人這麽說了。


    我感到脊背發涼。雖然我們以安全地帶為目標展開旅程,但結果那裏什麽也沒有,這樣簡直就像喪屍電影常出現的劇情不是嗎?騙人的吧。


    (那麽,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冒著危險前往王都……)


    ──請您放心,據說也的確有跟夏彼隆一起徹底消失無蹤的耶穌瑪。應該有進去的方法才對。當然,已經成功赴都的人不會在外頭現身……但即使如此,不知從何時起,關於進入王都的方法,開始會聽見這樣的話語。


    (是什麽啊?告訴我吧。)


    ──「向王訴說吧」。


    我等了一會兒,但布蕾絲沒有要告訴我後續的樣子。


    (就這樣而已嗎?)


    ──是的。在北部的一部分地區中,流傳著這樣的傳聞。耶穌瑪要進入王都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向王訴說」。


    (這是要我們對著王都吶喊嗎?)


    ──我不清楚。不過,您不覺得曖昧成這樣的傳聞會擴散開來,很不可思議嗎?人們會交頭接耳談論的傳聞,通常應該是更加具體、更出乎意料的話題才對。


    的確,「○○有妹妹」這種傳聞很少會流傳出來。如果是「○○有個運動神經超群功課又好而且是兄控的可愛妹妹」這種傳聞的話,倒是有可能就是了。


    (說得也是。正因為內容曖昧,反倒有種詭異的說服力。你還有聽說其他事情嗎?)


    ──十分抱歉,我沒有聽說更多事情了……


    (這樣啊,「向王訴說吧」是嗎……)


    ──我知道這恐怕派不上用場。但我無論如何都希望有恩於我的豬先生與潔絲小姐可以進入王都。如果能稍微幫上忙就好了……


    兩抹光芒在兜帽底下閃耀發亮。


    ──拜托了,拜托您了。請你們一定要活下來獲得幸福。


    我心想她最後的願望結果還是為了別人不是嗎?


    我隻覺得一陣空虛。明明很悲傷,眼淚卻掉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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