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緊緊攥著秦燼的手,瘦骨嶙峋的秦寒山陰冷的目光射過來,就盯著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上。  “你們……”像一堆柴火碰擦,費力才發出幾個用力至極卻依然含糊不清的字,“……孽障……”  秦燼隻平靜地掃了病床上的老人一眼,就當著秦寒山的麵,牢牢與我十指相扣。  秦燼不鹹不淡道:“我們還在一起,您很意外麽。”  我心裏猛突了一下。  秦寒山看起來被秦燼一句話就激怒得目眥欲裂,鐵質的病床都咣咣地響了響,可惜,這位已然要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就算再怎麽生氣,再怎麽罵兒子“不孝”,也連坐起來這麽個簡單的動作都完成不了了。  “我對你給予厚望,可你居然非要和一個男人攪和在一起,和女人聯姻都做不到,我怎麽會養出你這麽一個怪胎!孽種!絲毫不顧及體麵,我們全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都是因為你,你竟敢……!”  要不是顧念著殺人犯法,我光聽這幾句話都想上去把這個老東西給原地弄死。  我當然記得,當年突然憑空傳出秦燼多了個未婚妻的新聞,我知道是秦寒山故意設計,但說心裏不膈應絕對是假的。  男的怎樣,女的又怎樣,難道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存在的價值就隻在於“聯姻”,和“顧及體麵”嗎?  實在很難想象,他當年曾聽過秦寒山多少如此類似的責怪或者辱罵的話語。  很可惜,一切塵埃落定,兜兜轉轉,我和秦燼還是沒有分開,秦寒山注定是要失望了。  倒不如說,叫他臨死前刻在他視線下的還是我和秦燼並肩而立這一幕,就足以對他是最大的諷刺。  而秦燼隻是堅定地握著我的手,我看向他,卻發現他臉上早已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找不到,平靜無比,就好像隻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在他麵前撒潑,而他都根本不屑多說任何一個字。  可越是這樣,秦寒山看起來卻反而更加惱怒。  秦寒山紫漲著臉,費力地抬起一隻手,衝著秦航川道:“該死的,你!扶我起來……”  而一邊的秦航川卻無動於衷,吊兒郎當地抱著臂,冷眼旁觀。  “爸爸。我就在等這一刻。”  秦航川用那種他平時慣用的歡脫的語氣道,但話語裏的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  “是啊爸爸,你就要死啦。”秦航川的表情充滿了愉快,“你替所有人,你替我們,做了一輩子決定,前半生風光無限,大權在握,到最後,想過這個下場嗎?”  “眾叛親離,窮酸潦倒,沒有尊嚴地死去。”  “全部是因為你,全部是你的錯啊。”秦航川咯咯地笑起來。“你要殺了我哥,你還能殺了我嗎。來啊,有本事你把一切忤逆你心意的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抹掉,就像把我媽媽的骨灰在我麵前撒到池子裏一樣。”  “但你沒想到吧,把你們所有人搞到破產,送進牢裏的人,就是你最信任對你無微不至的兒子,那個你不要的女人為你生下的孩子。”  “我隻是在替她討回公道而已。”  秦寒山頓時用一種驚恐的目光瞪著秦航川,麵色青紫,渾身的骨頭發出一種瘮人的咯咯聲響。  “怎麽了?沒想到?”秦航川說,“你僅剩的兩個親子,你最喜歡最好掌控的‘川川’,每天都在詛咒你不得好死,到地獄去受盡折磨呢。”  “這全部……”他輕緩地一個字一個字說,“爸爸……全部都是你的失敗呀。”  醫院外的護士醫生來來往往,每天在這裏都有很多生命離開,去到另一個地方,也有很多生命誕生,開啟一場全新的旅途。  “真可憐,死不瞑目呢。”  “對啊,我進去的時候那眼睛睜得老大,蠻嚇人的。”  “臉都漲起來了,你不要多看,晚上會做噩夢的,聽說還是個罪犯,不知道幹了多少壞事,這種人哦……”  “有家屬認領嗎?”  “問過了,說直接送去燒了就行。”  “估計是生前做了太多惡事,才搞成這樣,連親兒子都嫌棄……”  “噓,那趕緊拉走處理了吧,晦氣。”  “……”  這場鬧劇終於被劃上了一個句號,塵埃落定,剩下的,冤有頭債有主,到地下再去清算吧,反正也不是我該操心的事。  “回家吧。”秦燼牽著我的手道。  我“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地攙著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人來人往的醫院。  我們誰都沒有再回頭。  把這塊重物哼哧哼哧地弄進家門後,我忽得想,他臨走前說的是——  “回家”。  客廳暖黃的燈光亮起,到處都是我們兩個人生活的痕跡,我轉向秦燼,對他道:“我們到家了。”  秦燼完全靠在我身上,嘴唇輕輕地親了親我的臉。  我感覺自己的臉蛋好像被果凍蹭過,眼前簡直生動形象地浮現出一隻毛茸茸的大狗搖著尾巴抱著我在對我舔來舔去。  這是一種身體力行的表達開心的方式。  真是很奇怪,這人明明在外邊看著這麽硬冷,嘴唇卻這麽軟。  我瞥了秦燼一眼,他看起來果然心情很好,就像一個還沒有脫離少年時期永遠沉迷惡作劇和搗蛋的男孩子。  可他不是男孩了,我也不是,我們已經是成熟體麵的成年人很久了。  這讓我覺得有一點點遺憾,因為每個人都應該被好好地陪伴著度過那麽值得燦爛和調皮的少年時代,而不是被壓抑被控製,如果可以,我希望他還沒有長大。  秦燼腿腳不便,我卻把他按在牆上,更加用力地回吻了過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個一直無法開口的秘密。  那個我們都還年少的時候,我大概也算是他信眾的一員,可以把源源不斷,無數的喜愛、崇拜、敬仰給他,丟在他身上,作為無關痛癢,華美的裝點。  我相信我不是那唯一一個,庸庸碌碌的人群中,我們仰望頭頂,“秦燼”便應該高高在上,活成所有人夢想中那個完美男神的樣子——  英俊帥氣,桀驁冷酷,聰明而多金。  曾經看書的時候讀到過一句話:“他們所愛的,常常不是一個人,而是愛情本身。那天晚上,月光才是他真正的情人。(*)”  也許有時我自己也沒注意到,那個時候,我在把秦燼奉為“神”,他是我對生活的終極幻想,是我內心所有美好和渴望的代名詞。  我喜歡他什麽呢?  或許在最初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並未真正的喜歡過他,他叫什麽名字都並不重要,他隻是恰好出現在了那個對的時機,又恰好滿足了我所有不切實際的想象。  可他其實也並不是個神。  他也不過是個,像我們所有其他人一樣,需要應付亂七八糟的家庭,克服無可避免的痛苦,努力讓自己活下來,活得像模像樣的……平凡的人。  他也會犯錯,也會有不好的習慣,讓人生氣讓人恨不得想打他罵他的那一麵,這一切似乎看起來都不那麽美好,完全不像最初那樣光芒萬丈。  我記得之前他跟我說,很多時候,他也隻是想在我麵前保持一點好的形象。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從頭至尾意識到這一點,但鑒於多次經驗表明當年還年少輕狂的我著實不是個擅長掩飾的人,他大概也察覺出了什麽。  於是那些汙糟的事情,他總是想著自己一個人解決、處理,不顯示弱點,裝得無懈可擊,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也不願敞開心扉,展露內裏。  在這段關係裏,他也害怕過我離開他嗎?  ……因為他自己知道他未必是我想象的模樣,所以他對所有人偽裝,也對我偽裝。  直到現在,我到底可以篤定地說一句,我愛的人,是秦燼。  是這個惹人頭疼的家夥具體真實的樣子,是他每次賴床不起還喜歡發脾氣的樣子,是他不愛表達討好人的時候都表現得很笨拙的樣子,是他所有陰暗的過去,是他自以為是且總是固執己見的討厭性格,是他好的,壞的,是他所有的所有。  ——而不是曾經那我心裏藏著的,抽象虛無的影子。  他不再是我皎潔無暇的月光,而是我攜手共度一生的愛人。  我覺得我們的確在變好了。  失敗、黑暗、破碎,因為經曆過一次徹底的崩塌和撕裂,因為將曾經所有一切都打碎,再重新一塊塊拚回來……  才讓我們變成更好、更真實的樣子。  莫名的,我又想到秦燼對著病床上的秦寒山說的那句話。  早知道,我應該順著秦燼補充一句,可惜他每次放大招都不愛提前打招呼,導致我當時壓根沒反應過來。  ——我們當然還在一起,沒有任何人應當為此感到意外。  --------------------  *引自莫泊桑《月光》第86章 快了  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可以把秦航川丟到哪個崗位上物盡其用。  我可真是個天才。  某天,我把市場部經理羅夋叫到辦公室裏,他一進門就顯得十分戰戰兢兢,因為我把其他所有人都屏退,就留下羅夋,使得場麵看起來氣氛相當嚴肅凝重,至於為什麽,他大概也能猜到——  我對他近來的工作表現自然是相當不滿意。  我上來便對他一番毫不留情的數落,市場部雖然本來就是個花錢的部門,但他們花錢花的毫不含糊,正事卻沒幹出什麽成效,我不爽這屍位素餐的經理很久了,奈何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這才忍了他這麽長時間。  羅夋漲紅著臉還欲狡辯,“總裁,之前那個網紅的事也不完全是我的鍋啊,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您不能這樣……我可以去申請勞務仲裁。”  我不緊不慢道:“現在走,你還有多的三個月工資拿。再磨磨唧唧,我讓你一分錢都撈不到。”  羅夋聞言立刻麻溜地滾蛋了。  於是自然而然地,我把秦航川弄過來填補空缺,當然,秦航川大學讀的是藝術史,這些年也壓根沒什麽像樣的工作經曆,我做這個決定,其中少不了以權謀私的嫌疑。  但那又怎樣,這怎麽說都是他哥的公司,關我什麽事,倒閉了就讓秦燼破產,哼。  三個月以後,秦燼的腿拆掉了石膏,在我的“精心養護”下,已經完全長好了,複查的醫生保證,這點小傷,絕對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  不想承認,我倒的確有點擔心這個,畢竟這傷筋動骨的事,何況期間我倆破戒亂搞的次數可真是數都數不過來,每次動靜一大,秦燼說沒事,我都有點心驚膽戰的。  要麽是擔心我們家的床散架,要麽是擔心他的腿散架。  但家裏的床當初可是花高價購入的,應當是沒有這方麵的質量問題,所以前麵一條不成立。  然而秦燼,說實話,他好像……比之前更加過分了。  但這種事,怎麽好意思當著外人的麵說。  我堅決認為是秦燼來誘惑我的,他一個瘸子,一天到晚閑置在家還不安分,翹著個腿還兜著圍裙在那兒煮湯,看著倒是一副相當自得其樂的模樣,我每天忙碌地上完班回家還得伺候他,耕地的老黃牛都沒我勤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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