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締光也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我回來了。」一邊將沉重的公事包放在榻榻米上,打開木格子窗。


    「窗子~的下麵是~神田川~(音符)」(※〈神田川〉是一九七三年重唱組合「輝夜姬」所發行的單曲。)


    事實上流經的不是神田川,而是潺潺的輸水溝渠——馬締有一種看見什麽就唱什麽的急智歌王性格。遠處「後樂園」遊樂場的摩天輪浮在夕陽餘輝中。


    總覺得有點累。


    馬締沒開燈,攤倒在三坪大房間的正中央,屋內一片黑暗。調部門快三個月了,卻仍未適應辭典編輯部的工作。上班時間基本上朝九晚六,下班很少應酬。照理說和業務部相比應該輕鬆許多,但不知怎地就是很疲憊。


    馬締今天特地繞遠路,從神保町的玄武書房換地鐵回到春日的租屋處。明明走路就能到,但為了看乘客上下手扶梯的畫麵,刻意換搭電車。


    雖然滿懷期待,心情卻沒有因此變開朗。或許因為還不到尖峰時間,月台上盡是年長者和主婦,果然隻有上班族才熟悉車站手扶梯的律動節奏啊!眼前是沒有效率的移動,完全看不出秩序感,馬締心中期待的整齊美景,今天沒有出現。


    突然腹部感覺到一股重量和暖意,抬頭一看,果然是虎爺。馬締回家後隻要打開窗,虎爺一定會進來打招呼。


    「我得起來做晚飯才行。」


    家裏完全沒有食材,也沒有力氣去買。我可以吃泡麵,但虎爺呢……


    「吃魚幹好嗎?」


    摸著虎爺的頭,虎爺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粗短的尾巴來回磨蹭著馬締的側腰。有一點不舒服,腹部因壓迫而有點難受,虎爺果然長大了。


    馬締已經在春日的早雲莊住了將近十年,當初搬進來時才剛上大學,現在四舍五入也三十歲了。當年被雨淋濕發出哀叫聲的小小虎爺,現在也變成體格健壯的虎斑貓。早雲莊是兩層木造建築,盡管經過歲月的洗禮,外觀依然沒變,靜靜地座落在住宅區中——說不定是舊到有改變也看不出來了。


    虎爺依然趴在馬締的肚子上,起不了身的馬締躺在地上拉了拉日光燈的開關線。為了方便躺著時也能開燈,馬締把天花板日光燈的開關線加長到幾乎垂在楊楊米上,他稱之為「懶人線」,線的末端綁著金色鈴鐺。馬締輕輕搖晃,虎爺被鈴聲吸引,離開了馬締的肚子,他趁機起身。


    房間點亮後,馬締對著屋裏歎了一口氣。仔細看過一遍,衣服和日常雜貨用品全塞進收納櫃裏,房間裏稱得上家具的隻有放在窗邊的一個小書桌。整麵牆都是書架,卻還有許多塞不進架上的書在榻榻米上堆得到處都是,一部分甚至因疊得太高而傾倒,毫無居住品質可書。


    事實上,馬締的藏書不僅放在自己的房間,早雲莊一樓的每個房間都被占滿了。


    這年頭,已經沒什麽人租房子。空房增加的速度就像一鼓作氣從枝頭掉落的楓葉,目前隻剩馬締一個房客。唯一的好處是,馬締可以把書搬到隔壁、以及再隔壁的空房間。連房東竹婆都無法抵擋書本的攻占,不得不從一樓最靠近樓梯的房間撤退。


    竹婆人好又和善,開開心心地搬上二樓。


    「多虧小光釘了許多高達天花板的書架,替早雲莊安了不少梁柱喔!這下就算地震來也不用擔心了。」


    但也因為這些梁柱的重量,讓早雲莊的地基漸漸下沉,不過馬締和竹婆都不在意這些小細節。房東竹婆沒有特別提,房客的神經又超級粗,於是馬締始終隻付一個房間的租金。


    就這樣,馬締的書堆滿了一樓的每個房間,竹婆則使用二樓的所有房間,兩人悠哉地在早雲莊生活。


    如果房間多少反應出居住者的內心世界,那我就是飽藏詞匯卻無法運用、被厚灰塵層層覆蓋的乏味之人。


    馬締從置物櫃裏拿出一包醬油口味的「渣晃一番」遠食麵。他在附近折扣商店買了一整箱,價格便宜,卻是十足的仿冒品。袋子上的說明寫著:煮沸五百公升的水、放入麵條至化開即可,可隨個人喜好加入蛋、蔥、火腿等食材。五百公升的水怎麽想都太多了,但因為說明寫得一本正經,很得馬締的歡心,最近常吃的就是這箱渣晃一番。


    手裏拎著速食麵,拉開有點卡的房門,走向共用的廚房。虎爺也一起跟了過來。木頭地板老舊不堪,每走一步就會發出船上甲板似的軋軋聲。


    馬締打開流理台下方的櫃子,翻找著虎爺的魚幹時,二樓傳來了聲音。


    「小光,你回來了嗎?」


    「是,我剛剛回來。」


    回頭仰望,二樓走廊盡頭處,可以看到竹婆探出部分身軀,正望著樓下的廚房。


    「我鹵菜煮太多了,剛好要吃晚餐,你一起來吃吧!」


    「謝謝竹婆,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馬締一手拿著泡麵,一手拿著魚幹袋上了樓梯,虎爺跟在後麵。


    竹婆的起居室最接近樓梯,約三坪大,隔壁房間是寢室,再隔壁則是客房。雖說是客房,但因為幾乎沒有人來拜訪竹婆,那裏便成了置物間。


    兩個樓層都有廁所,但二樓沒有廚房、浴室及洗衣間公共空間等,格局反而顯得舒適精巧。窗外的空地,是個視野很好的曬衣場。這塊空地要稱之為陽台或露台也不是不行,但因為是木頭搭建而成、沒有上漆,宛如一大片沒有欄杆的木板,嚴格說來隻能算是曬衣場。


    「打擾了。」


    脫下拖鞋,進入竹婆起居室的馬締頓了一下,窗外的曬衣場上擺出了芒草和麻糟丸子。


    對喔,今天是中秋月圓之日。我還沒適應環境的改變,季節卻不停歇地更替著。


    吃了一些馬締手中的魚幹後,虎爺對著滿月尚未出現的夜空叫了一聲,馬締打開窗戶露出一小道縫隙,虎爺往曬衣場溜去。


    在竹婆的催促下,馬締跪坐在矮桌邊。桌上擺著燙菠菜、鹵雞肉和小芋頭,以及醃漬小黃瓜。


    「還有這個喔!」竹婆端出在鮮肉店買的可樂餅,擺在桌上,說:「年輕人隻吃鹵菜不夠的。」


    邊說邊從墊著報紙的鍋裏舀了一碗豆腐味噌湯,又盛了一碗小山高般的白飯給馬締。湯跟飯都冒著熱騰騰的蒸氣,感覺得到竹婆是配合馬締回家時間而準備,再若無其事地邀他一起吃飯。


    「開動了。」


    馬締低著頭,專心地把眼前的美味吃進肚裏,竹婆不發一語。


    「我看起來很沮喪嗎?」


    馬締一邊咬著醃小黃瓜一邊問。


    「很明顯喔!」竹婆啜飲著味噌湯,問:「工作很辛苦嗎?」


    「太多事情要做決定,我的腦子快爆炸了。」


    「怎麽會呢?隻剩腦袋還算靈光的小光怎麽會遇到這種狀況啊!」


    好過分呐,雖然心裏這麽想,但馬締確實除了學習和思考之外,沒有什麽拿手的本事了。


    「就是因為隻靠腦袋才有問題啊!」馬締盯著被電燈照亮的飯粒,「之前在業務部,隻要照著規矩做事就好,基本上就是拜訪書店。工作目標很明確,勤奮一點就可以了,說輕鬆也算輕鬆。但是編辭典就沒那麽簡單,不但要大家一起集思廣義,還必須分工合作。」


    「這有什麽問題嗎?」


    「叫我思考多少事情都可以,但腦子裏想的事卻沒辦法對同事說明清楚。講白一點,我跟辭典編輯部根本就格格不入。」


    竹婆一副傻眼的模樣,搖了搖頭。


    「小光啊,到目前為止,你哪時候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呢?你的確很會讀書,但連一個朋友或女朋友也不曾帶回來過,不是嗎?」


    「因為沒有啊!」


    「那就是啦,為什麽到現在才在意呢?」


    對耶,為什麽呢……


    不論是學生時代還是出社會後,馬締一直被當成「怪人」,總是很自然地被擺到邊緣位置。偶爾有人基於善意的好奇,主動找他攀談,但或許是馬締的回答都很突兀,總是讓人勉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後火速逃開。盡管馬締很認真、敞開心胸應對,卻始終無法順利掌握局麵。


    就是因為在人際關係上碰壁,馬締決定躲進書裏。不論口才再怎麽差,隻要麵對書就能穩住,靜心地、深入地與書本對話。另一個好處是,下課時間隻要翻開書本,同學就不會來找他講話,不用再應付同學的話題。


    馬締因為讀了不少書,成績越來越好,對傳達想法的「詞匯」抱持著濃厚興趣,大學時決定專攻語文。


    就算獲取再多知識,無法順利表達也是枉然。雖然很難過,但也無可奈何。馬締原已看破、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卻在調到辭典編輯部後,重新燃起與人溝通的念頭。


    「小光,你希望和同事更親近吧?希望跟大家同心,一起做出好的辭典,沒錯吧?」


    被竹婆這麽一說,馬締驚訝地抬起頭來。


    想要表達,想和大家交心——


    這段期間漩渦般紛亂交纏的情緒,正是因為想著這些。


    「為什麽你知道呢?你看到我自言自語過這樣的話嗎?」


    「因為小光和我是呲—哢—的夥伴(※日文以「つう」(tsuu)「かあ」(kaa)來形容隻要出聲,對方就懂的親密關係。)呀!」竹婆反複按壓著熱水瓶上的幫浦,熱水注入茶壺裏。「不過啊,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還在煩惱這種小孩子的事,真是光有大頭,卻是呆子啊!」


    真沒麵子。馬締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可樂餅。腦子裏卻忽然想到:為什麽「不說也能互相了解」,會用「呲—昧—」來形容呢?雖然曾經讀過這個說法的起源,但恐怕隻是沒有根據的推測。除了已經證實的少數詞匯,辭典通常盡量不論及出處。因為詞匯的誕生,往往是使用者偶然間說出來的。


    即便如此還是很在意。為什麽不是「叫一聲『喂』,就知道要泡茶」、「喊一聲『喏』,就曉得是姆米(※「ねえムーミン」(喏~姆米)為姆米穀卡通片頭曲開頭的歌詞,是日本人耳熟能詳的共同成長記憶。)」,而是「呲—哢—的夥伴」?「呲」和「哢」難不成是白鶴報恩裏的白鶴變成的女人對著空中鳴叫時,烏鴉飛來回應的叫聲嗎(※「つう」同時用於形容鶴的鳴叫聲,「かあ」則為烏鴉的叫聲。)?


    「隻要拜托小光呀,你就會幫我換燈泡,不是嗎?」


    「當然羅!」


    竹婆的聲音把馬締拉回現實,馬締慌張地東張西望,哪個燈泡壞了?雖然偶有疏忽,但馬締十分留意早雲莊的照明,總是希望在竹婆發現前就把燈泡換好。


    「隻要我找你,你也總是不見外地陪我一起吃飯。」竹婆望著湯碗上的微微熱氣,「同樣的道理,學習依賴別人或被別人依賴就行了啊!不隻是對我,同事之間也一樣。」


    實際上燈泡沒有壞,竹婆隻是以自己的例子說明,開導馬締。


    「我吃飽了,謝謝!」


    始終維持著端正跪姿吃完整餐飯的馬締低頭道謝,同時將帶來的渣晃一番送給竹婆當回禮。


    這一晚,馬締自動收拾碗盤,拿到一樓廚房清洗。竹婆在共用浴室洗好澡後,就先回寢室休息了。


    馬締通常在上班前淋浴。所以打算今晚不再想辭典或人際關係的事,早點上床。


    他重新替虎爺的小碗換上幹淨的水,並在飼料碗裏放入小魚幹和滿滿的柴魚片,排放在廚房地板上。虎爺在早雲莊隻吃點心,「可能在哪裏吃別人的食物吧!」竹婆這麽說過。馬締想像著虎爺自力覓食的模樣。雖然體型微胖,但可是狩獵的達人(達貓?)喔!好幾次馬締見到虎爺嘴裏銜著麻雀或蜻蜒,展示獵物般地走過輸水溝渠的邊牆。


    馬締回到房間,鋪好棉被後,往窗戶外壓低音量叫了聲:「虎爺!」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貓影,平日晚上總是縮成一團窩在馬締腳邊的虎爺,今天是怎麽了?


    鑽入棉被,拉了懶人線,關燈,馬締心想虎爺應該晚一點會回來吧!他沒有馬上睡著,隻是望著天花板,窗口留了一道縫隙。


    適應了靜謐的黑暗,聽得到輸水溝渠的清清水流聲。風吹散了雲層,月光將樹葉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傳來像是虎爺的叫聲,聲音裏帶有低沉的威嚇,但又像撒嬌。


    皎潔月光照進屋內,馬締起身仔細聆聽——果然是虎爺的聲音,它到底在哪裏?又在做什麽?


    他因為擔心而爬出被窩,戴上眼鏡。一股秋天的涼風吹過,有點寒意。馬締稍微聞了一下書堆旁的鞋子後,迅速穿上。


    朝著窗外的輸水溝渠張望,不對,虎爺的聲音來自二樓的曬衣場。


    原來竹婆睡前把窗戶關上了,今晚又特別冷,難怪它想進屋內。


    為了解救虎爺,馬締走上樓。昏暗的二樓走廊上,聽得到竹婆寢室裏傳出的鼾聲。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虎爺的叫聲。


    擅闖女性寢室會被當成變態,況且,二樓的每個房間都和窗外橫跨的曬衣場相連,不用刻意搖醒竹婆吧……


    馬締打開最前方、剛才吃飯的起居室的門,早雲莊已經沒有其他房客,馬締和竹婆不會刻意一一上鎖。


    「打擾了。」


    馬締還是致歉了一聲才踏入室內。月光把房間照得明亮,不需要開燈即可直接走到窗邊。


    曬衣場的芒草和麻糬丸子不見了。


    是竹婆收起來了?還是被虎爺吃掉了?懷著一個一個問號,馬締打開了窗戶,虎爺的聲音清楚傳來。


    「好啦,不要再叫了,」馬締跨過直抵腰間的窗溝,走進曬衣場:「我來接你羅!」


    正要叫喚虎爺時,馬締略略看向寢室和客房,芒草和麻糬丸子不知何時被移到客房的窗邊。


    眼前曬衣場上竟然站了個女子,手裏抱著虎爺。


    咕嚕!


    馬締看得入神,喉嚨發出了怪聲音。抬頭欣賞著滿月的女子,慢慢轉過頭看著馬締。女子的側麵看起來很美,臉轉過來後看得到細致的輪廓。馬締宛如陷入夢境,不知道被施了什麽魔法般,肌肉和心髒變得僵硬,完全不聽使喚。


    及肩的黑發在風中飄曳,女子淺淺一笑。


    「你來接我了呀,真高興。」


    語氣裏有一點調皮的味道。


    竹婆在月光的沐浴下返老還童了?


    古往今來、東方西方關於月亮變身的傳說及奇人軼事突然在腦裏翻轉,馬締躡手躡腳地往窗內一看,竹婆明明正張大嘴巴沉睡著。


    那……眼前的人又是誰呢?


    虎爺翻身跳離女子的懷抱。馬締見狀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虎爺走過來,用身體磨蹭著他的小腿。


    「真可愛,叫什麽名字?」


    「馬締。」


    「貓咪叫『認真』?好怪。」


    母親戴著「兒子最棒」的特殊眼鏡這樣自誇也就罷了,怎麽可能有人會稱讚我可愛啊?馬締被自己的反應窘到無地自容,整張臉瞬間漲紅,女子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狀況,歪頭一臉困惑。


    馬締趁機轉移話題,詢問:


    「啊,請問你是?」


    「我叫香具矢(※日本最早的物語作品《竹取物語》裏,主角從月亮來到人間,因從竹子裏誕生時身體閃閃發亮而被取名為「輝夜」,跟「香具矢」的日文發音相同,都念做かぐや(kaguya)。),今天才到,請多指教。」


    馬締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女子身後的夜空,大大的月亮高掛著。


    「小馬締,你在發什麽呆啊?」


    被西岡輕拍了背部,馬締連忙收回神遊中的意識。慌亂之下,「香具矢……」這名字差點脫口而出,思緒也險些再次跟著飄走。


    西岡無視馬締的心不在焉,從旁靠過來望著桌上。


    「你在查什麽?」


    馬締認為自己無法融入辭典編輯部,很大的因素來自西岡。西岡說話的節奏、與人應對時的舉止和態度、工作的精確度,不論哪一項都超出馬締的理解範圍,每次和西岡接觸,都很不適應。


    「沒查什麽……」


    「戀愛」,西岡眼尖地瞄到馬締正在查閱的詞匯,大聲念了出來。


    【戀愛】指與特定異性之間的特別情感。讓人心情亢奮,希望兩人單獨相處,分享彼此的內心世界,可能的話也包含身體上的結合。但因為無法經常實現,讓人悶悶不樂;期望實現時,又會讓人處於欣喜若狂的興奮狀態。


    「喔,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新明解國語辭典》對吧?」


    「對,第五版。」


    「因為獨特釋義很有意思而成名,所以呢?」


    「所以什麽?」


    「你不要裝傻了啦,馬締!」


    西岡連人帶椅滑向馬締,一手搭著他的肩膀:「你戀愛了,對嗎?」


    「沒有啦,隻是在想……」因為被西岡碰了一下,馬締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鏡:「這樣的釋義的確很獨特,但戀愛對象限定為『特定的異性』,妥當嗎?」


    西岡的手離開馬締的肩膀,連椅帶人迅速溜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馬締,難不成你的對象是那種……」


    那種,是指哪種呢?


    對於西岡的話中有話,馬締有聽沒有懂,隻翻閱著手邊的辭典。每一本辭典都收錄了「戀愛」這個詞,釋義中也都提到男女之間的情感。但若以現今的狀況來考量,正確性就有待商榷。


    他在「戀愛」的用例采集卡上畫了雙圈,意思是「辭典必須收錄,重要詞匯」,並在備注欄裏附加說明:「隻限定男女之間好嗎?請查查外文辭典」。


    剛才西岡問題裏的意思,這下才突然滲進馬締腦中。


    「不,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樣吧,應該不是。」


    「應該——為什麽你不能確定?」


    「我希望在精神和肉體上結合的對象目前為止都是異性。但因為我還沒有『當期望實現時,會處於欣喜若狂的興奮狀態』的經驗,所以無法完全了解『戀愛』的真正意義,才用『應該』二字,略作保留。」


    西岡沉默了數秒後,大叫:


    「難不成你還是處男!」


    剛好走進編輯部的佐佐木以冰冷的視線和聲音說:


    「鬆本老師和荒木快到了。」


    辭典編輯部正在開一周一次的《大渡海》編輯方針會議。


    《大渡海》預計收錄二十三萬則條目,是一本規模和《廣辭苑》及《大辭林》相當的中型國語辭典。因為《大渡海》較晚推出,要吸引讀者的青睞必須下很大的工夫。


    「我們的釋義要更貼近現代才行。」


    鬆本老師總是這麽叮嚀。


    從玄武書房退休的荒木,擔任辭典編輯部總指導一職,每周參與會議。


    「慣用語、專業用語及固定名詞能收錄就多收,它也可以當成百科事典。」


    為了完成鬆本老師和荒木的要求,馬締夜以繼日地檢查著用例采集卡。


    首先要核對現有辭典都有收錄的詞,並在用例采集卡上標記雙圈。這些是最基本的詞匯。


    其他小型辭典收錄的詞匯以單圈標記,中型辭典收錄的詞匯以三角形標記。


    收進《大渡海》的判斷標準正是卡片上的記號。標記為雙圈的字或詞,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基本上不能隨意刪除。畫三角形的詞匯則視狀況決定可以不收錄。


    當然,現有辭典找得到的詞匯隻是參考值,後續還是要依《大渡海》的編輯方針判定選用哪些詞匯。把古語、新詞、外來語、專有名詞等匯整起來,最後統一取舍。


    馬締和佐佐木分頭作業,對照用例采集卡和市麵流通的數本辭典。反複查找的結果是,指紋幾乎被磨平,手指甚至無法順利抓牢物品。這兩個人忙得要死的時候,西岡卻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混時間,或跑去聯誼。


    有一天,馬締看著編輯部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問題在於《大渡海》的用例采集卡中,時尚類的詞匯不夠。」


    「啊,我讚成。」


    西岡雙手交叉在胸前,把椅子弄出軋軋的聲音,「至少要收錄『三大發表(※原文為コレクション,源自英文的collection有時尚發表會、收藏品等意思。)』吧!」


    「既然都發現了,為什麽不製作用例采集卡呢?」荒木怒斥。


    「我不熟那個領域……」


    鬆本老師自責地撥弄著身上的繩狀領帶。


    「不,不是指老師,我是在說西岡這個笨蛋。」


    馬締看了一眼發怒的荒木,提出疑問:


    「三大『收藏品』一般是指什麽呢?郵票、相機……筷套?不對,或許是更有收藏價值的古董吊飾。」


    「廢話!當然是指巴黎、米蘭、紐約三大『時尚發表會』。什麽筷套?天底下隻有馬締才會想到這麽奇怪的東西!」


    馬締完全不以為意,西岡用觀察罕見小蟲的眼光注視著他,因為他被另一件事轉移了注意力。


    剛才西岡的話裏,用的是「天底下」這個詞,而不是「真的」或「實在」。或許是我聽不習慣,但這似乎是另一種拐了彎的常用說法。


    馬締立刻為「天底下」這個詞製作了一張新的用例采集卡,記錄日是今天,出處的欄位空白,並在備注欄記下「發言者:西岡」。


    看到不顧會議還在進行中,埋頭製作起用例采集卡的馬締,佐佐木歎了一口氣。


    「我們趕快擬定時尚領域專家的名單,委托他們選定詞匯撰寫釋義吧!」


    「其實辭典很容易落入男性觀點的窠臼。」鬆本老師不急不徐地說:「因為編纂者大多是壯年上班族男性,時尚和家庭生活等相關用語因而變少。但之後的辭典不能安於現狀,最理想的編輯成員是廣納興趣和關注領域完全不同的男女老少。」


    「這麽說來,我們編輯部似乎沒有年輕的女編輯耶!」荒木點點頭,又隨即補充道:「當然,佐佐木小姐還很年輕。」


    「不用這樣愚蠢地討好我。」佐佐木麵無表情地在言語上對荒木重重一擊。「馬締,怎麽樣?這周還有其他新問題要討論嗎?」


    西岡舉手示意,打斷了搖著頭表示沒有的馬締。


    「這家夥好像選是童子之身喔!」


    全員視線頓時落在馬締身上。


    「然後呢,那又怎樣?」荒木停了一秒,額頭暴出青筋對著西岡大吼:「童子之身有礙到編辭典這件事嗎?」


    荒木整理著桌上的資料,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因為實在氣不過淨說些蠢話的這家夥。但不知為什麽,馬締卻道歉說:「對不起。妨礙辭典編輯……會吧!」


    已經被荒木臭罵慣了的西岡毫不退怯:「馬締剛才查著《新明解》的『戀愛』這個詞時,出神了一會兒唷!嗬嗬嗬。」


    即使有片刻想得出神,也肯定比西岡的進度超前許多。但這不是馬締剛剛道歉的本意,卻又不想因為反駁而讓事情越演越烈。


    「對不起。」


    隻好再一次老實地道歉。


    「馬締有喜歡的人嗎?」


    鬆本老師問,手裏抱著沉重的黑公事包,公事包裏塞滿許多古書。每次來玄武書房,老師必會順道去逛紳保町的古書街,自掏腰包買齊新舊不同的小說初版書。不是為了品味文學,而是要從文章中尋找適合辭典的例句。值得信賴的辭典重視訶匯首次出現在哪一本文獻的考證,於是搜集初版小說便成了老師的職業病。


    「老師,對西岡的話不必太認真。」


    「不,荒木,不是的。戀愛、交往都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像馬締這樣沒經驗的年輕人。」


    被老師用沒經驗來形容,馬締的耳根頓時熱了起來。雖然自己也承認不太有經驗,但戀情被拿來當成公開討論的話題還是頭一回,所以坐立難安。


    不顧縮著背低著頭的馬締,鬆本老師繼續說:


    「不論時間或金錢,我們必須把一切獻給辭典。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基本需求,其他的心思全花在辭典上。我雖然知道家庭旅遊、遊樂場這些詞匯,卻從沒體驗過。對方能否理解這種生活品質,是很重要的一點。」


    大家本以為鬆本老師要暢談戀愛的重要性和為人生增添的光彩,紛紛豎耳傾聽,這時卻像泄了氣似的,但同時又滿心詫異:「不愧是鬆本老師,談到戀愛還是以不影響編辭典為最高原則。」因而對老師又敬又怕。


    「老師,難道您連迪士尼也沒去過?」


    「雖然聽過很多次,但遊樂場對我來說實在有如幻境啊!」


    「真的嗎?可以拜托孫子帶您去啊!」


    西岡和鬆本老師交談時,佐佐木轉向馬締。


    「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沒有什麽對方啦,我們沒有交往。」


    馬締用力搖頭,卻禁不住佐佐木的視線壓力,終於吐實:「名字是林香具矢,前幾天剛搬到我租屋的地方,跟房東是祖孫關係。」提到香具矢的名字,馬締的耳朵整個紅了起來。


    「原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啊……」西岡大感興趣,插嘴道:「近水樓台,要我們怎麽不想歪呢?喂,馬締,你得隨時拴好理性的韁繩。」


    「你才需要吧,混蛋!」荒木敲了西岡的頭,繼續說:「然後呢?」


    馬締逃不過荒木的眼神,像魚尾獅不斷吐水一樣,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跟我同年,二十七歲。香具矢因為擔心房東竹婆年紀大了,所以搬來一起住,之前一直待在京都當學徒。」


    「學徒?做什麽?」


    「日本料理師傅。」


    「馬締,你果然對男……」


    這次馬締馬上猜到西岡想說什麽,趕緊接話。


    「香具矢是位女料理師傅。」


    「店名是……?」


    佐佐木坐回電腦前搜尋網頁。


    「應該是位於湯島的『梅之實』。」


    敲著鍵盤的佐佐木,順勢拿起電話筒交涉起來。


    「我用荒木的名字預約了四位,我得回家煮飯,所以先告辭了。」


    佐佐木把印出來的店家地圖強塞給馬締後,隨即離開了編輯部。


    「真是手腳俐落啊,佐佐木果然和平常一樣超有效率。」


    荒木滿意地點頭。


    「應該不是很貴的店吧?」


    西岡翻出了錢包,鬆本老師則微笑地催促。


    「那麽,我們出發去見馬締心目中的女神吧!」


    馬締還沒對這急轉直下的發展反應過來,卻已順手接過老師沉重的公事包。


    梅之實窄小的入口處,掛著優雅的門簾,門簾一端染印著三枚藍色的梅子圖案。


    拉開格子門,「歡迎光臨!」從吧台料理區傳來像是大廚的大叔和三十歲出頭男師傅的響亮聲音。


    進門後右手邊的原木吧台有八個座位;左邊是三張四人坐的桌子,地板加高作為區隔。自然簡潔的空間裏氣氛非常活絡,幾乎坐無虛席。


    拿著空托盤的香具矢從內側區走出來,資曆最淺的香具矢似乎也兼外場服務。日本料理師傅的模樣看在馬締眼裏,閃耀動人。白色上衣搭配白圍裙,頭發綁在後方,戴著小巧的廚帽。


    「歡迎光臨!」


    香具矢快步走向站在門口的馬締一行人,最前麵的荒木代表發言。


    「我是剛才打電話訂位的荒木。」


    「謝謝您……啊,是小光!」


    發現馬締站在荒木身後,香具矢多了幾分笑容:「你來啦,大家是同事嗎?」


    「是的,辭典編輯部的同事。」


    「請這邊走。」


    香具矢招呼著眼前四人走向最裏麵的桌子。坐定後,先拿起熱毛巾擦手,同時看看和紙上手寫的菜單。價格不算貴,從精致費工的料理到鹵菜等家常菜都有,菜色豐富。


    點完菜,先喝啤酒潤喉,荒木忍不住打開話匣子。


    「我很吃驚喔!」


    「真是個美女,難怪馬締會動心。」


    鬆本老師一邊吃著小菜「芡汁鴻喜菇淋炸豆腐」,一邊點頭。


    「而且,她竟然叫你小光。」


    西岡一副不知是取笑還是嫉妒的表情。


    「因為竹婆房東這麽叫我,她就跟著叫了。」


    馬締坐立難安的樣子,同事全看在眼底,馬締的視線在料理吧台後方遊移著。香具矢很認真地看著大廚料理時的每個動作,偶爾另一位資深師傅會吩咐她什麽,香具矢立即回答「是」,快速去做。這位看起來同是日本料理師傅的前輩,五官長得十分端正。


    馬締天生一頭自然卷發,加上睡醒後的亂翹,直到一天工作結束後的現在才突然想到要整理。但手上的毛巾已經涼了,馬締隻好放棄整理頭發,把毛巾放回桌上,從胸口到喉頭的空氣好像幹掉的麻糬一樣結成硬塊,難得這麽美味的料理卻有點食不下咽。


    香具矢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馬締不自然的模樣,或許因為馬締平常就是這副怪樣子,現在也不必在意。綜合生魚片、鹵菜、自製味噌醃過的宮崎牛肉燒烤,料理一道道上桌,期間香具矢更體貼地詢問是否要追加小碟子或飲料,簡直細心到完美的程度。


    「我聽馬締說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名字真好。」


    西岡傾斜著臉仰望著香具矢,這是他自認最帥氣的角度。


    「謝謝,有點像飆車族在牆上的塗鴉(※日本的飆車族喜歡把假名寫鹹漢字,自認為很酷。),我其實不怎麽喜歡。」


    「怎麽這麽說!香具矢,這名字和你的美貌配得剛剛好。」


    西岡歌頌般地讚美完後,馬締桌下的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讓他疼痛到叫出聲。對麵的荒木瞪著西岡,表情似乎說著:「少在那裏獻殷勤!」荒木似乎想踢西岡一腳,卻不小心錯踢到一旁的馬締。


    「取這名字隻是因為我出生時剛好滿月。」


    香具矢客氣又簡潔地回答西岡,西岡仍不放棄。


    「看吧,連月亮也祝賀你的誕生。」


    馬締小腿又感到一記飛來的力道,卻沒辦法說「這是我的腳啊」,隻好咬牙忍耐。


    當菜盤都見底,也喝得有點微醺時,四人走出了店外。入冬時節的冷空氣這時候反而讓人非常舒服。


    「真好吃,下次佐佐木小姐也一起來就太好了。」


    「老師喜歡的話,以後開完會的聚餐就都來梅之實吧!」


    鬆本老師和荒木二人愉快地交談著。


    「什麽?又不是公司出錢,我的錢包慘了!」西岡提議:「和七寶園輪流,怎麽樣?」


    走在夜晚的路上,四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馬締以為是月亮照射出的影子,抬頭看了天空,卻完全沒有發亮的星象與月光。在街燈的照映下,低垂的灰雲透出微光。


    被荒木晾在一旁的西岡和馬締並肩走著,西岡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


    「我其實很害怕自己啊!」


    「為什麽?」


    「香具矢一直盯著我看,對吧?我也沒辦法,真的很對不起,這是連我自己也害怕、與生俱來的魅力啊!請你見諒。」


    走在前麵的荒木回過頭,臉上是半驚訝半傻眼的表情,說:


    「你還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啊!」


    馬締也很詫異西岡會這樣說,本以為他是開玩笑,但側眼偷瞄了一下,卻發現他的臉龐浮現著得意的微笑。


    這種自信到底是哪裏來的?就算香具矢多看了西岡幾眼,也是因為西岡一直和她搭話才不好意思不回應吧!馬締甚至覺得,香具矢是為了維持對客人的禮貌,才勉強收起困擾的表情,盡可能回答名字等羅哩巴唆的閑扯。


    不過,看著穿著高級西裝、主動又擅於交際的西岡,馬締忍不住懷疑起自己。「說不定,女孩子真的比較喜歡西岡這樣的人。」甚至覺得,跟我這種穿著不起眼的西裝、消極怯弱、存在感稀薄的人交往,還不如去撫摸可愛的虎爺好得多。馬締在心裏揣測香具矢的想法,感歎著自己的悲哀。對沒談過戀愛的馬締來說,怎麽也無法效仿西岡那種對自己的魅力毫不懷疑的態度。


    「西岡,你幹脆搬到馬締住的地方去好了。」鬆本老師順勢提議。


    「啊,信玄莊是嗎?」


    「是早雲莊。」


    西岡不顧馬締在旁更正,繼續回答:


    「我才不要,是個古老破舊的宿舍,對吧?」


    「真可惜。我還在想,這或許是漱石的《心》(※《心》為夏目漱石的作品。故事裏的「老師」愛上房東的女兒但沒有勇氣表白,直到「k」這位情敵出現,才一改原本個性,用盡心機排除k,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在現代重新上演的好機會呢!」


    「什麽《心》啊?」


    西岡歪著頭邊走邊想,過了一會兒,「啊!國語教科書裏有收錄,那封遺書超冗長,真受不了啊!」


    「這就是你對《心》的感想嗎引」


    西岡的發言似乎又惹得荒木大為光火:「你到底為什麽會來出版社工作啊?」


    「沒有為什麽啊,剛好錄取了,有什麽辦法呢!」西岡交叉著雙手、一臉認真地說:「打算自殺的人,不會寫這麽長的遺書吧?收到像包裹一樣的遺書,任誰都會嚇得不自主地發抖吧!」


    「不對,遺書不是包裹,而是用和紙包起來、以漿糊黏好,可放進口袋的厚度,以掛號寄出。」


    馬締邊說邊感到「不對勁」。《心》的主角「老師」寫的遺書,仔細回想的確很長,讓人不覺得是可以用和紙封好或收得進口袋的分量。


    「那一年負責麵試、決定錄用的人是誰啊,真是夠了!」


    荒木一臉不滿,但馬締卻不認為西岡是那麽糟的員工。雖然不擅長需要耐心的作業,卻很有自己的想法。剛才也很自然地舉出《心》裏麵不合邏輯的部分。


    並不是都要像我這種默默工作的個性,或許像西岡一樣有著豐富奔放的想像力和不同觀點的人,更適合編辭典。


    馬締的想法像深陷地裏的雙腳,毫不動搖。


    沒打算和西岡爭論,但西岡仍繼續說著《心》的話題。


    「為什麽要我搬到戰國武將的租屋處,會想起《心》呢?」


    「就像小說裏的三角戀啊,西岡、香具矢、馬締的關係以宿舍為舞台發展,這還用說!」


    「對手是馬締的話,實在讓人沒勁啊!」


    西岡故意調侃馬締,鬆本老師卻神情認真地接話。


    「即使了解字麵上的意思,但若不曾真的陷入過三角關係,想必是無法體會那種苦悶和煩惱的。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事,無法正確地說明。一個投身於辭典編輯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斷體驗與思考,要有不厭倦的追究精神。」


    為了體會「三角關係」,鬆本老師竟然要推馬締和西岡入戀愛的泥沼,真是辭典魔鬼。偷睨著鬆本老師枯木般的背影,馬締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裝滿古書的公事包,宛如一塊又黑又重的磚,反映著老師對辭典的心情。


    「不愧是鬆本老師。」西岡對曖昧、糾結的心境完全無感:「老師的意思是,為了辭典,最好什麽都去嚐試看看,是嗎?但這對還是處子之身的馬締太不利了。馬締,你、好、好、加、油、吧!」


    西岡沉浸在想像中,說出毫無誠意的勉勵之語。


    「但是,老師……」雖然很猶豫,馬締還是決定提出心裏的疑問:「剛才老師說『沒去過遊樂園』,對吧?不體驗也無所謂嗎?」


    「我不喜歡人多嘈雜的地方。」鬆本老師平淡地回答:「但你們還年輕、有體力,戀愛也好,遊樂園也好,都盡量去嚐試吧!」


    代替鬆本老師去做嗎?


    和搭地鐵的三人道別後,馬締獨自走回春日的租屋處。為了把親身經曆奉獻給辭典,可以的話最好是獲得香具矢的芳心,品嚐戀愛的果實。如果香具矢想去遊樂園,當然也奉陪。況且,離早雲莊近在咫尺就有一座遊樂園,名叫後樂園。


    實際的距離是一回事,但馬締的心裏對於邀香具矢去遊樂園的障礙,簡直和前往沉睡在沙漠盡頭的古文明遺址一樣遙不可及。如何能傳達出自己的心意,怎麽做才能讓對方願意回應?馬締連最基本的邀對方約會都不會。


    每周一次的例行會議後,輪流到梅之實和七寶園聚餐,已經成為慣例。


    第一次在店裏看到香具矢本人的佐佐木,隔天特地從放置用例采集卡的資料室走出來,對坐在編輯部辦公桌前的馬締說:


    「那個女生很難吧?」


    「那個女生是?」


    「香具矢啊!馬締,你要加油才行。」


    「香具矢果然喜歡像西岡那樣的人嗎?」


    「西岡?」佐佐木嗤之以鼻:「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哪個女生會喜歡他那一型。」


    西岡似乎不像馬締想的那麽有女人緣。那麽,女生到底喜歡哪一型的人呢?馬締對戀愛的理解越來越模糊了。


    「他太輕浮了啦!」佐佐木一句話就把不在場的西岡終結在話題之外。「先別管西岡了,香具矢對大廚和前輩很崇拜呢!」


    「咦?」馬締慌張地比較了大廚輪廓深邃的臉,和前輩師傅結實幹練的體態。「你是說香具矢喜歡前輩嗎?」


    「馬締啊……」


    送出一對憐憫的眼神給馬締後,佐佐木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硬是把到了嘴邊的「真是個傻子」吞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破壞香具矢對工作的熱忱,找對時機引起她注意』,這麽困難的事你做得到嗎?」


    做不到。馬締低著頭,收拾著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


    佐佐木離開時,西岡剛好小心翼翼地折著手帕走回座位,看到正在清理橡皮擦屑的馬締,便說:「喂,現在可不是搓鼻屎的時候啊!」


    盡管西岡擺出讓人無法反駁的堅定口氣,馬締還是平靜地把橡皮擦屑掃進垃圾筒後,才問道:


    「怎麽了?」


    「我在本館的廁所裏聽到了流言。」


    「這裏就有廁所了,你還特地跑到本館去啊?」


    「因為是大號啦,我習慣上不會遇到熟人的廁所,才能安心地盡情使用。」


    馬締有點意外,原來西岡也有細膩的一麵。西岡一聲幹咳,轉回剛才的話題。


    「我在廁所聽到有人說《大渡海》編纂計劃要中止。」


    「你說的是真的嗎?!」


    馬締吃驚地站了起來。


    「應該是業務部的人,我走出廁所時他們已經離開了。詳情不清楚,看來你什麽也沒有聽說。」


    「嗯。」


    在業務部時,馬締沒有熟識的同事,也不受注意。就算《大渡海》觸了暗礁,馬締也不會知情,更不會有人來通風報信。


    「編辭典真是燒錢啊!」西岡將椅子搖得發出軋軋聲,望著天花板:「怎麽辦?馬締。」


    怎麽辦才好?馬締立刻陷入沉思。開了幾次會,已經有些進展,也定出了編輯方針。突然中斷,要怎麽對荒木和鬆本老師交代?


    「『中止』這件事進展到哪個階段了?還有沒有商量的餘地?麻煩你搜集進一步的情報。我則把既成的事實寫出來,讓生米變成熟飯。」


    「意思是?」


    「我先寄出正式邀請函,委托各領域的老師為辭典撰稿。」


    「原來如此!」


    聽懂馬締的計劃後,西岡像個邪惡的幫凶般笑了。


    要委托外部人士寫稿,事先有幾個階段的準備工作。


    首先要選定用例采集卡中要收錄的詞條,接著確定編輯方針,製作出〈撰述要點〉。


    編辭典時,委托超過五十位以上執筆者很正常,如果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寫,不但文體無法統一,且花再多時間整合也無法編纂成冊。因此需要〈撰述要點〉,清楚規定每一個細部項目「需要什麽樣的資訊、字數限製、以什麽樣的文體書寫」,還得舉出具體的例子,〈撰述要點〉通常由辭典編輯部製作。


    接著,編輯要按照〈撰述要點〉製作「書寫範例」,這必須和監修者鬆本老師一邊商量一邊製作,才有辦法完成。寫出實際的範例後,再對照〈撰述要點〉逐一檢查是否有不符合或漏掉的地方。


    當然,範本隻囊括了預定收錄詞匯的一部分,雖然大多是很基本的詞條,但為了發揮範本的作用,必須要能含括多種類型。要從各式各樣的詞類中選出包括地名、人名、數字等條目和圖片。透過書寫範例及討論的過程,辭典的方向和性質才會逐漸明晰,最後定案。


    隻要做出書寫範例,大致就能決定字體大小、文字排列及版麵設計的方向,也能算出總頁數、收錄字數和定價。


    到了這個階段,便可開始邀約外部專家執筆,委托時會一並附上做好的〈撰述要點〉和書寫範例。《大渡海》才要開始製作〈撰述要點〉,這時候去邀請執筆者,按進度來說太早了點。


    馬締認為在這時候打出「委托專家」這張牌是最好的策略。


    不過,編製辭典的圈子很小,有辭典編輯部的出版社也沒幾家,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因時尚領域資料太少,事先已經聯絡過幾位時尚專家。也因此,其他出版社辭典編輯部的合作者已經開始流傳:「玄武書房好像開始編製新辭典了。」


    既然如此,幹脆順勢讓事情傳閱好了。馬締大膽發出執筆委托書給各界專家,讓公司裏外明白,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對新辭典是認真的。


    雖然編製辭典確實需要投入龐大金錢,但辭典不同於其他出版品,既是出版社的驕傲,也是財產。有個同業的說法是,隻要能編出值得信賴並獲大眾愛戴的辭典,公司便能屹立二十年不墜。辭典編輯部這麽認真投入新辭典計劃,公司竟然視而不見,還要下令中止,一定會招致「難不成玄武書房營運狀況糟到這種程度?」、「不,一定是公司隻顧眼前利益才會這麽決定」等負麵聲浪,到時候就算公司想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


    「你這家夥,想不到竟然懂得見機行事啊!」西岡看起來打算先去本館搜集情報,在幾乎快走出辦公室門口時,才突然回頭說:「就是這股氣勢,你不用管我,盡量超越吧!」


    「什麽?」


    「我說的是香具矢啦!你再不使出狠一點的手段,肯定贏不了我的,哈哈哈。」


    或許西岡說得對,但馬締依然不明白西岡的自信是從哪兒來的。


    「世上真有如此樂觀的人啊!」


    佩服地望著西岡背影的馬締,趕緊拿起話筒,向荒木和鬆本先生報告狀況。


    中止令尚未發布,馬締等人為了搶先一步,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西岡和佐佐木選定執筆者後,為了盡快送上執筆委托書,到處打電話詢問或登門拜訪。荒木在探視住院妻子的空檔,也忙於和公司上層交涉。


    馬締和鬆本老師連續好幾天,為了製作〈撰述要點〉而努力奮戰著。


    要定義並說明一個詞匯,得用到其他詞匯。選用每一個詞匯時,馬締的腦海裏必浮現用木頭堆疊而成的東京鐵塔,詞匯之間既互補又相挺,以巧妙的平衡搭建出屹立不搖的高塔。馬締還比較現有的辭典,參考不少已有的資料,但每每想要緊緊抓住時,詞匯卻又從指縫中溜走,崩解成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締周末整天都關在早雲莊,沉浸在思考詞匯中。他躲在一樓裏邊變成書庫的房間裏,把書攤得滿地,絞盡腦汁。


    「我能更精準地說出『上』和『登』的不同嗎?」


    「又是辭典?星期日也要加班,真辛苦。」


    「嗯。」


    香具矢和虎爺進到房裏,與馬締麵對麵蹲下來。因為梅之實周日公休,平常一早就出門采買的香具矢,今天一副放假的輕鬆模樣。


    看慣了穿著廚師服的香具矢,馬締覺得她牛仔褲配毛衣的休閑裝扮也很好看,不自覺心髒跳得越來越快。「這就表示緊張的情緒『上』揚了吧?」雖然和對方在一起很開心,心跳卻無法維持平穩。


    「這裏灰塵很多。」


    「打擾你了?」


    在書堆周圍繞了一圈後走近的虎爺,鼓勵似地用尾巴輕拍著馬締的腿,馬締慌張回答。


    「不,完全不會。」


    「有料理的書可以借我嗎?」


    跟馬締的腦袋裏隻有辭典一樣,香具矢放假時也想著工作。


    不過,香具矢在早雲莊不下廚,因為工作以外的時間不想做菜。竹婆曾歎氣說:「真拿她沒輒,這孩子會嫁不出去啊!」


    馬締並不奢求在家裏也能吃到香具矢做的菜,所以主動煮了三人份的渣晃一番。香具矢似乎喜歡渣晃一番調理包的味道,吃得津津有味。想著自己做的料理進入香具矢的身體,成為香具矢的一部分,馬締跪坐的姿勢便略略前傾,癡癡地看著用餐中的香具矢。


    希望她不會討厭這樣的我,馬締在心裏祈求著,站起來走到書架前,卻找不到料理的書。


    「料理方麵的書,現在應該隻有這一本。」


    馬締將一本《菌類的世界》,拿到香具矢麵前,香具矢不太滿意地端詳著,封麵是長在地麵上的紅菇照片,跟怎麽烹調完全扯不上邊。


    「我會再幫你多找幾本料理的書。」馬締惶恐地補充。


    「總之我先借這一本。」香具矢隨手翻閱了幾頁後,將《菌類的世界》放在一旁,說:「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哪裏?」


    「附近,後樂園好不好?」


    馬締心中小鹿亂撞,靈魂飛出身體似的。「這就是『登』入雲霄般的快活啊!」馬締在心裏感動不已。


    仿佛醍醐灌頂,馬締徹底明白「上」和「登」二個字的差別了。原本混亂的詞匯突然快速聚集、有效率地重組。在馬締的腦子裏,「上」和「登」這兩座塔正以完美的平衡直入天際。


    忘了同處在一個屋子裏的香具矢,也忘了對方邀自己去後樂園。馬締自顧自地不斷思考,強壓著興奮之情喃喃自語著:「原來如此啊!」


    「上」強調的是往上移動所到達的某個頂點,「登」則著墨在由低處往高處移動的過程。例如,平常會用「『上』來喝杯茶」,但不會說「『登』來喝杯茶」。因為說話者的重點是喝茶的「地方」,而不是從門口移動到屋裏的「過程」。


    此外,大家常說的「登山」,意思是用兩腳走上山的過程,而不是指抵達山頂的瞬間。若說「上山」,則指到山裏做某件事。


    那麽「登入雲霄般的快活」呢?馬締反複思考著當下的感受,這樣的心情用「上到雲霄般的快活」來形容確實不恰當。我的心情還在「登」入雲霄的途中,並未真正抵達雲霄。


    「但是,形容心情十分興奮高亢時,倒是會用『飛舞上青天』。」


    為什麽是「飛舞『上』青天」而不用「飛舞『登』青天」呢?馬締跪坐在書庫榻榻米上,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這種時候,要說的不是心情飛上天的過程,而是強調心情已經翻高到青天之上了吧!因為心情已經比平常更高昂、「抵達」了新境界,所以跟強調往上過程的「飛舞登青天」相比,用「飛舞上青天」更為貼切。


    對於「上」和「登」的差異總算豁然開朗的馬締,滿意地鬆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這才發現香具矢和虎爺早已從堆滿書的房間離開了。馬締急忙跑到走廊探看,一樓卻悄無人聲。


    話講到一半我就突然掉進自己的思考世界,完全沒說話,恐怕壞了香具矢的心情吧!去後樂園的邀約會不會就這樣成了泡影?馬締立即爬樓梯上到二樓。


    從竹婆的起居室傳來香具矢的笑聲,以及竹婆製止香具矢的聲音。怎麽辦,會是在笑我木訥嗎?平時不太重麵子的馬締,這一刻卻覺得很丟臉。喜歡上香具矢的馬締要是被她嘲笑或當成笨蛋,就太悲慘了。但話說回來,「木訥」這個詞又是怎麽來的?很像某種樹木的名字,但應該不是吧——這種情況下馬締的腦子裏依然轉著這樣的念頭。


    鼓起勇氣,拉開竹婆起居室的門。香具矢和竹婆邊吃著煎餅邊看電視,電視裏正播放著白天人氣綜藝節目總回顧。


    「多摩先生好會主持,不會讓人覺得假假的。」


    「你呀,吃這麽多煎餅,中飯會吃不下喔!」


    看著香具矢和竹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同時捧起杯子啜飲熱茶,馬締頓時意識到兩人即使外表不像,舉手投足間還是流露著血緣之情,一時間杵在門口不知所措。但看到香具矢是因為看著電視而笑,倒是鬆了一口氣。


    終於發現馬締站在門口的香具矢,麵帶笑容回頭仰望。


    「事情想完了嗎?」


    「對,真的很抱歉。」


    「嗯,那麽走吧!」


    馬締很驚訝,香具矢心中後樂園的事仍是進行式,似乎隻是在等馬締想完事情。由於香具矢的反應出乎馬締的意料之外,馬締還來不及高興就不知所措了起來。


    不顧沒有反應的馬締,香具矢徑自穿上外套,把錢包和手機塞入口袋。


    「奶奶也一起去吧?」


    「去哪裏?」


    「後樂園遊樂場。」


    竹婆來回看著孫女和馬締,似乎想說什麽,手裏反複按壓著熱水瓶上的幫浦,讓熱水注入茶壺裏。馬締以眼神向竹婆求救。


    「啊!好痛好痛……」


    竹婆突然按著肚子彎下身軀,嚇了一跳的香具矢撫著竹婆的背。


    「怎麽了?奶奶。」


    「老毛病呐!」


    「奶奶沒有什麽老毛病吧?到底是哪裏不舒服啊?」


    「肚子痛。」


    馬締蹲下來想扶起竹婆:「還好嗎?」


    竹婆對著馬締閉起了雙眼。原本是想貶眼,一緊張卻弄巧成拙。


    「我躺一下就沒事了,你們盡管去後樂園吧!」


    「可是……」竹婆用力把猶豫的香具矢推往門外,完全不像老毛病發作的人該有的力道。「好了好了,你們就去盡情地轉圈圈、吊高高,或瞬間掉落吧!」


    竹婆用這些詞描述遊樂場的設施,馬締覺得不太準確,但眼裏還是充滿了「謝謝竹婆」之意,竹婆再次閉起雙眼給馬締看。


    就這樣,馬締和香具矢前往遊樂園。虎爺從暖爐桌下探出頭,用力地叫了一聲,似乎住對馬締說:加油喔!


    星期日的遊樂園到處是闔家出遊和情侶,熱鬧無比。場內傳來英雄表演秀的廣播聲,雲霄飛車高分貝從頭上飛過。


    日正當中。上一次來遊樂園是小學的時候,馬締忐忑不安地四下張望著。


    「最近的雲霄飛車,不論體型或翻轉程度都十分驚人,真是太恐怖了。」


    「你不覺得奶奶是顧慮我們嗎?」


    兩人各自想著不同的事。馬締看著香具矢,香具矢也抬頭看馬締。黑色的眼眸裏藏著意誌堅定的神采,閃現光芒。馬締覺得胸口窒悶、無法呼吸,腦子裏想著要如何回答,但不論查閱多大本辭典,都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詞句。


    「你想玩什麽?」馬締移開視線,問道。


    或許是焦點轉移得很不自然,馬締感覺香具矢輕歎了一口氣。


    「那個。」


    香具矢指著旋轉木馬,雖然乘坐顏色鮮豔的木馬讓馬締覺得很難為情,但總比雲霄飛車來得好。


    被不斷傳來的尖叫聲嚇出一身冷汗的馬締立即點頭。


    馬締和香具矢總共坐了三遍旋轉木馬,其間的空檔則在園內散步。雖然交談沒有特別熱絡,卻也沒有尷尬到無話可說,比較確切的形容是:兩人心情很平靜。坐在板凳上的馬締偷窺著香具矢的側臉,香具矢似乎也一樣。他們一邊看著年幼的小兄弟拉著爸媽的手走向巨大彈簧床,一邊咀嚼著三明治。


    「香具矢小姐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哥哥,已經結婚了,在福岡上班。」


    「我的父母也被調職到福岡很久了。」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一年能和父母見一次麵就不錯了。」


    「長大了就會這樣吧!」


    接著聊到彼此的家人住在福岡哪裏、去福岡要吃什麽、哪一家的明太子禮盒比較可口等,但一下子就聊完了,又陷入沉默。


    到處都是遊樂設施運作的聲音、恐怖的尖叫聲和歡樂的喧鬧聲,以及遊樂園播放的輕快音樂。


    「我們去玩那個吧!」


    香具矢輕輕推著馬締的手肘,一起往巨大摩天輪走去。香具矢的手雖然很快就放開,但馬締卻對她細長手指的輕柔觸感和力道念念不忘。


    摩天輪是最新型的,中心部分沒有任何放射狀支架,隻有最外層的大圓圈,宛如浮在半空中。


    香具矢選的都是緩慢移動的設施。是因為不愛會令人尖叫的刺激遊樂設施,還是看穿馬締不敢玩而體諒他,馬締無法分辨。摩天輪沒有人排隊,兩人立即走進小小的包廂,天空漸漸在視線裏擴展開來,腳下的街景越來越遠。


    「摩天輪是誰發明的?」香具矢的視線越過玻璃看向遠方,說:「坐的時候很開心,但結束時總覺得有點感傷。」


    馬締也有同感。兩個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裏,不,正是因為空間窄小而無法碰觸對方、直視對方,多心痛啊!即使兩人一起離開了地球表麵,但她還是她、我還是我。即使看著相同的景色、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心仍沒有交融在一起。


    「做為廚師,有時候會有跟搭摩天輪一樣的心情。」


    香具矢的手肘撐著窗欞,臉頰幾乎要貼上玻璃。


    「怎麽說?」


    「不論做出的料理多好吃,最後也隻是在身體裏轉了一圈又出來而已。」


    「原來如此。」


    把摩天輪比成食物的攝取和排泄,還真特別。但香具矢所說的感傷,其實編辭典也是一樣。


    無論再怎麽搜集詞匯、解釋定義,辭典永遠沒有完成的一天。一本辭典在完成的瞬間,沒收錄的詞匯已經開始蠢蠢欲動,從各個縫隙鑽出,化身成另一種形式來打擊我們,兩三下就能把工作者的辛苦和熱情趕跑,挑釁似地嚷著:再來抓我呀!


    馬締能做的,隻有在詞匯無盡變化、無限擴張的能量中,準確地抓住一瞬間的樣子,用文字記錄下來。


    無論怎麽吃,隻要活著就仍會感到饑餓;同樣地,無論怎麽努力捕捉,詞匯始終像沒有實體的生物,仿佛朝虛空散去的霧。


    「即使如此,香具矢還是選擇成為日本料理廚師,對吧?」


    就算沒有任何一道料理能讓人永遠飽足,隻要有人想吃美味的料理,香具矢就會繼續端出她做的菜。就算沒有人能編出完美的辭典,隻要有人想用詞匯傳達心意,我就會盡全力做好我的工作。


    「是啊,我選的,」香具矢點點頭:「因為我喜歡。」


    馬締眺望著漸漸變暗的天空,兩人搭乘的小包廂通過頂點,開始緩緩下降,不久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遊樂場的設施中,我最喜歡摩天輪。」


    雖然帶點感傷,卻隱含靜默且持續的能量。


    「我也是。」


    馬締和香具矢,像共犯一樣相視微笑。


    「這麽說來,你沒有告白也沒有親吻她,那到底去遊樂園幹嘛呢?」


    被鄰座的西岡如此責備,馬締對著辦公桌苦歎。


    對馬締的溫吞個性感到不可置信的不隻西岡,今天早上連竹婆都歎氣了。


    「你說,那出老毛病的戲我演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啊?」


    馬締當下無話可回,隻能盡量不發出聲音,晈著醃蘿卜。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麽悠哉?」西岡不放過馬締,繼續說:「香具矢可能已經跟前輩交往了啊!」


    「不會的。」


    「為什麽這麽肯定?」


    「我問她:『你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她回答:『沒有,工作太忙,我之前一直無心談感情。』」


    「這樣你就相信啊?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西岡激動地斷舌:「她沒有明講的意思是:『我對你沒興趣。』聽好了,你不能因此退縮,一定要進一步采取行動,直接說:『就算這樣,還是請你跟我交往。』你怎麽不想想,遊樂園一旁就是東京巨蛋飯店啊!」


    香具矢說的不是「無心談感情」,而是「之前一直無心談感情」。但馬締沒有因此認為她「現在對我感興趣」,因為他沒那麽自戀。雖然很想反駁西岡,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現在是上班時間,馬締忙著做的事卻是寫情書。就算西岡和竹婆不說,馬締也知道這麽消極是不行的。但在香具矢麵前真心話怎麽樣都說不出口,這一點已經得到印證。就連兩人搭乘摩天輪這麽好的時機,都沒辦法把握,看來除非被人用刀抵著逼迫:「快招出你喜歡的人是誰!」否則告白這件事,簡直不可能發生。


    既然說不出口,那就用文字傳情吧!想到這個主意的馬締,以超快的速度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對著信紙絞盡腦汁,沒心思理會西岡。


    「『敬啟寒風拂來,冬日將近,值此今時,敬祝安康順心。』這是什麽東西啊!」西岡在一旁盯著馬締的情書,放下撐著頭的手肘,上半身靠上前來。「這也太硬了吧?馬締,又不是大企業的道歉啟示,不用這麽嚴肅吧!」


    「這樣不行嗎?」


    「放輕鬆一點,開心一點。再說,都什麽時代了還寫信,不嫌老套喔!小香應該有手機吧?至少傳個簡訊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即使問到了,我也沒有手機!」


    「問題就是你沒有手機!趕快去辦一支。不快點去的話,我就把你的綽號改成『沒力先生』,不叫你『認真先生』了。」


    「那本來就不是綽號,是本名。」


    吵來吵去的馬締和西岡,突然被好似從地底竄上來的巨響轟炸。


    「你們到底有沒有認真工作啊?」


    一抬頭,看到荒木正雙手插腰,宛如一尊表情憤怒的金剛力士杵在編輯部門口:「你們是不是想讓辭典下輩子才完成啊?」


    「怎麽這麽說,我們可是超級投入耶!」


    西岡站起來,讓出位子請荒木坐。馬締也趁勢不著痕跡地把情書收進抽屜裏。


    「今天沒有會議,你怎麽會來?」


    「我從董事會那裏得到可靠的消息。」荒木依然站著,把黑圍巾解開,說:「《大渡海》的編纂計劃可以繼續進行,但是有條件。」


    馬締和西岡對看。不管公司怎麽說,辭典編輯部的人都打算完成《大渡海》,不顧一切地投入並布局,盡量避免橫生枝節,沒想到公司還是有意見而提出了條件。


    「一是《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修訂,還有——」


    「不可能。」


    馬締打斷荒木的話:「在編一本從零開始,而且收錄超過二十萬個詞匯的辭典,同時還要修訂其他辭典,根本不可能。現在應該全力投入《大渡海》的工作才對。」


    「因為上麵的人全都沒有編辭典的實務經驗,才會輕鬆地說出『修訂』這樣的話。」


    西岡也插嘴補充:「修訂和編新辭典一樣,需要耗費同樣程度的勞力和心思啊,荒木先生應該最清楚這件事的。」


    「我當然明白,但不做不行。」荒木的表情像咀嚼著苦藥草般,說:「編《大渡海》需要錢,公司的意思是,編辭典的經費辭典編輯部要自己賺。」


    辭典隻要修訂就能再賣,修訂版和未修訂版放在一起,幾乎所有人都會選較新的版本。


    《玄武學習國語辭典》是荒木和鬆本老師編的小型辭典,主要使用對象以中小學生為主,銷量平穩。公司看準這一點,即使去年才做過大規模修訂,還是下令辭典編輯部在短期間內進行改版。


    「鬆本老師怎麽說?」


    「老師應該能理解吧!修訂作業對《大渡海》的製作,一定也有正麵幫助。」


    荒木像在說給自己聽:「尤其對馬締來說,這是第一次編辭典。與其突然跳入《大渡海》的實際戰場,不如先在《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修訂過程中累積經驗。」


    費盡幹辛萬苦才提出《大渡海》編纂計劃,眼看就要付諸流水,最懊悔的人肯定是荒木。既然都說了希望馬締先累積經驗,馬締也隻能接受,沒理由再辯解。


    但荒木的話中,提到要繼續編纂《大渡海》還有另一個條件。不論那個條件是什麽,馬締都隻能全力以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後,抬頭看著荒木。


    「你剛才說還有另一個條件,是什麽呢?」


    「這個嘛……」


    荒木故意移開視線,搔著下巴難以敔齒:「沒什麽……西岡,你來一下。」


    荒木先走出辦公室,馬締和西岡再度對望。


    「到底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


    荒木的怒吼聲從走廊傳了過來:「西岡,快點!」


    「好啦!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我還是先過去。你如果要回去,記得鎖門。」


    西岡也走了,辦公室裏隻剩下馬締一個人。他再度把抽屜裏的情書攤開在桌上,但卻怎麽也放不下荒木和西岡。總之先喝杯茶吧,馬締找了個借口拿起杯子往走廊走去。


    昏暗走廊上空無一人,把耳朵貼近隔壁的資料室的門,卻什麽也聽不見。荒木和西岡似乎已經離開了別館。沒辦法,隻好走進老舊的茶水間,加了熱水後,再度回到編輯部。


    接近黃昏時分的室內,比平常更安靜。馬締隻開著自己座位上的日光燈,卻加深了室內的陰影,牆邊的書架看起來就像一片漆黑的森林。


    把固定在椅子上的坐墊調整好,重新坐下。啜著茶,繼續思考情書該怎麽完成。


    內心一股不安襲來。辭典的下一步和戀愛的進展,哪一項都看不到未來。這個空間裏滿是書籍和詞匯,到底要選擇哪一個才能突破現在的僵局,馬締完全摸不著頭緒。


    就算摸不著頭緒也不能停止不前,什麽都不做,局勢就不會改變。


    馬締感到背後的書架有如秤砣般的沉重壓力,手上握著筆,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小心地刻在白紙上,隻為了把心意具體化。


    過了晚上八點,情書總算完成。西岡還沒回來,馬締把情書放在西岡桌上,但又覺得這樣好像是寫給西岡的情書,於是又留下「請評批指教」的紙條。


    關掉電燈,鎖上編輯部的大門。順便檢查資料室的門窗和茶水間的電源瓦斯。雖然編輯部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但長久以來搜集的資料和累積的詞匯,卻有著金錢無法取代的價值。不知從何時開始,也忘了是誰再三叮嚀,最後離開編輯部的同事都要養成檢查門窗和關好電源瓦斯的習慣。


    把鑰匙交給玄武書房別館的警衛,馬締走出公司。口裏吐出的氣息完全變成白色,應該要把厚外套拿出來了。馬締把下巴埋進圍巾裏,走回春日的寄宿處。


    回到早雲莊時,剛好在一樓走廊和正從浴室走出來的竹婆對個正著。


    「你回來啦!」


    泡完熱水澡的竹婆,臉頰紅撲撲的,氣色看起來很好。這讓他想到,和香具矢雖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因為坐息時間完全不同,一次也沒有見過她剛洗完澡的模樣。馬締有點遺憾,隨即又覺得自己很可恥,分不清楚是對竹婆失禮,還是褻瀆了香具矢,總之在心裏默念:「對不起!」


    「我剛回來。」


    「今天很冷喔,要不要喝點熱茶啊?」


    「那就麻煩竹婆了。」


    洗完手漱完口後,來到竹婆的起居間。把腳伸入暖爐桌後,不由得深深吐了一口氣。盤腿坐著的馬締,突然感覺膝上有個柔軟的重物,似乎是睡在暖爐桌下的虎爺爬了上來。


    「遊樂園,好像很愉快喔!」


    竹婆很快地準備好熱茶和裝在小盤裏的醃白菜:「香具矢很開心地跟我說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馬締低著頭說:「我開動了。」再用牙簽戳起白菜,一顆心卻怦怦跳得飛快。會不會,竹婆其實不讚成馬締喜歡香具矢?這也難怪,馬締原是房客,用書侵占早雲莊一樓還不夠,現在居然還將魔手伸向自己的孫女。


    或許竹婆會覺得自己「好心卻被雷擊」。不對不對,我才不是什麽「魔手」,我是認真地想和香具矢交往——如果香具矢也願意的話。


    「我很不會聊天,香具矢大概覺得很無聊吧!」


    為了不打壞竹婆的心情,馬締低調地回答,但卻難掩對戀情發展的期待。控製不了自己情緒的馬締,快速地咬著醃白菜,昧嗞昧嗞地,像天竺鼠嚼著葉子的聲音,在房裏響起。


    「那孩子啊,其實有點膽小。」竹婆歎了一口氣。


    「膽小?」


    馬締吞下白菜,歪著頭。總是正氣凜然的香具矢,怎麽也無法和「膽小」這個詞聯想在一起。


    「和前一個男友分手的關係吧!當時對方說:『嫁給我吧!』她卻說『想繼續磨練廚藝』,拒絕了和對方一起去海外工作。」


    「我絕對沒有被調去海外的問題。」


    馬締不由自主挺直腰杆,被嚇一跳的虎爺伸出利爪抓了一下,馬締痛得呻吟。


    「不過,香具矢的確算不算是男人眼中的『可愛女人』呐!」竹婆再次歎氣:「香具矢像懲罰自己似的,比以前更把心思放在修業上。在京都時似乎也有過交往對象,但好像沒有下文。」


    香具矢是為了和竹婆一起住才搬到東京,也因此才決定中斷京都的修業吧!竹婆似乎有點內疚。


    「身為日本料理廚師,本來就要不斷學習,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無可厚非。」馬締為了讓竹婆打起精神,故意說:「以前的交往對象也不是永遠派駐國外,對吧?如果真的想和香具矢結婚,這段期間可以先分居,或是等過幾年再結婚,總之有很多變通的方法。」


    嘴上這麽說,內心卻漸漸出現一股怒火,是嫉妒。因為和這樣的男人分手,才變得放不開,才開始退怯膽小。馬締一方麵羨慕那個男人,同時又看不起這種男人。


    「香具矢或許適合小光這樣的人喔!」


    聽到竹婆的喃喃自語,馬締訝異地抬起頭。


    「你真的這麽想?」


    「嗯。有點鈍,又有自己著迷的世界,不會幹涉香具矢,也不會阻擋她想做的事。對彼此都沒有太高的期待,也可以說是自由主義吧!」


    這樣的關係感覺有點寂寞,不知道竹婆的話到底是不是讚同。馬締有點迷惘,但又想起之前竹婆曾說「依賴別人,也被別人依賴」,決定要不客氣地依賴竹婆。


    「那麽,請不著痕跡地搓合香具矢和我吧!」


    「咦?那也得顧及香具矢的感覺,很難不著痕跡耶!」


    馬締從竹婆的起居間飛奔出去,從自己的房間抱著一堆屯積的渣晃一番回來。馬締除了書以外,實在沒有能賄賂人的東西,隻有渣晃一番,不得不以此表達心意。


    「無論如何,都請竹婆幫忙。」


    暖爐桌上頓時多了一座小山,竹婆看著桌上的渣晃一番,第三次歎了氣。


    「真拿你沒辦法,能做的我會盡量試試看。」


    忍住不笑出來的竹婆說。


    隔天,西岡難得比馬締早到公司。


    「哎喲喲,小馬締啊,我讀了喔,你的情書。」


    「怎麽樣?」


    「不錯啊,趕快拿給小香吧!」


    一副強忍笑意的表情。


    為什麽我總是讓人發笑呢?明明是很認真啊!馬締實在想不通。雖然覺得自己很沒用,還是將西岡看過的十五張信紙放入信封,收進包包裏。


    「對了,昨天荒木的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喔,那個啊……」西岡打開電腦,開始檢查電子信箱:「沒什麽啦!」


    「可是……想要繼續編《大渡海》,公司開出了條件,不是嗎?」


    「沒事了。那隻是上麵的人在抱怨,被迫陪他們喝到很晚,真累人啊!」


    馬締覺得事有蹊蹺,偷瞄了西岡側臉。荒木當時確實提到「還有另一個條件」,不可能是我會錯意吧?如果真是喝醉說出口的抱怨,為什麽隻有西岡能聽呢?


    是因為我調到辭典編輯部的時間還太短嗎?還是因為我在的話,沒辦法暢所欲言呢?


    馬締對人際關係的煩惱,簡直像個國中女生。他當然沒當過國中女生,隻是推測「很像這樣的感覺」。馬締其實知道自己的個性太一板一眼,讓周遭的人覺得不易親近,相處再久也無法和之前的每個團體打成一片。但他自認最近在辭典編輯部已經改善許多,尤其和西岡之間更是融洽,沒想到自以為融入了,眼前的狀況卻令他暗自神傷。


    西岡用鼻子哼著歌,說:「喔,曆史學的西條老師已經寄稿子來了!」如果我的個性也像西岡一樣開朗樂觀、毫不畏懼,也不會在他人麵前築起高牆的話,無論戀愛或工作應該都能更順利吧!看起來大喇喇的西岡,其實心思細膩,不會傷害他人,馬締早就發現這一點了。


    「好!」西岡抓著外套站了起來:「我去給那些很久沒消息的老師們一些壓力。」


    不是才剛進公司嗎?真是來去匆匆。


    「離截稿日還有一段時間,不用這麽著急吧!」


    「辭典的稿子必須特別處理,或許老師們正煩惱著不知如何下筆,早點去了解狀況很重要。」


    西岡一邊發出「鏘鏘~」的音效,一邊抽出夾在手冊裏的紙張翻開,上麵是委托執筆的各大學老師授課時間表。


    到底是什麽時候查到的?提到出外拜訪的西岡好像變了一個人,生龍活虎。


    「好厲害。」


    馬締很佩服。寄來的稿子要校正修改,還要檢查用例采集卡,辦公室裏還有這麽多事要做……但他不想澆熄西岡的衝勁,所以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回來後要開會討論《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修訂進度喔!」


    「好!」


    馬締戴上黑色袖套,開始檢查進度上今天要完成的用例采集卡。


    「馬締。」


    突然有人叫自己,馬締的視線上移,以為西岡已經出門去了,卻看到他還站在門口。


    「是。」


    「你啊,可以表現得有自信一點。你這麽認真,任何事情都會順利進行下去的。」


    聽到西岡突如其來的發舌,馬締訝異地把鉛筆放下。


    「我也會盡我所能幫忙的。」


    西岡說完這番話,這回真的消失在門的彼端。


    絕對有鬼!即使被竹婆認為「有點鈍」的馬締也確信其中一定有問題。


    西岡要不是突然發燒了,就一定是荒木說了什麽。


    被蹲在早雲莊走廊的馬締嚇了一大跳,深夜回到家的香具矢背部甚至撞上剛關好的玄關拉門。


    「啊!你在這裏做什麽?」


    「嚇到你了,對不起。」


    馬締調整姿勢,正襟危坐著,將情書交給呆立在水泥地上的香具矢:「請收下。」


    「這是什麽?」


    「我的心意。」


    馬締覺得自己的臉紅到耳根,匆忙站起來,說:「那麽……晚安。」


    飛快衝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躲進被窩裏。香具矢似乎上了二樓,讀了信的香具矢或許會立即前來回複。一想到此,馬締的心跳劇烈加速,緊張到連太陽穴都快僵硬成化石了。


    馬締已經把心意完整地寫在信裏了,不論對方的答覆是什麽,都冷靜地接受吧!馬締躺在被窩裏盯著天花板,靜靜等候。聽到虎爺從曬衣場傳來的叫聲,香具矢房間的窗子打開了又隨即關上。四周一片闃寂,不知是魚翻跳入水,還是小樹枝掉進水裏,輸水溝渠傳來輕盈的水聲。


    等著等著,冰冷的腳尖已經完全變暖了,還是沒有香具矢的蹤跡。


    馬締望著窗玻璃的白霧被染上朝陽之光。


    過了一周,香具矢還是沒有任何回應,兩人像往常一樣幾乎沒有照麵的機會。梅之實休息的周末,香具矢好像去飯店參加知名日本料理師傅的實做現場,一大早就出門了。是在刻意回避嗎?早知道就不用寫信這種老套費時的方法了。


    馬締過了悶悶不樂的幾天,即使心情鬱悶工作仍照常進行,這是馬締的優點。在編纂《大渡海》的同時,也要進行《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修訂,和鬆本老師討論工作的進度。


    「在編纂新的大部頭辭典時,總是會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折。」鬆本老師平靜地接受了公司突然半途殺出來的無理要求:「但人手不足是很明顯的,要完成《大渡海》恐怕要花上好幾年啊……」


    「公司真的有心要推出新辭典嗎?」平常總是看不出情緒變化的佐佐木,這次卻公開表明內心的不滿:「不但不補人,還要我們修訂,是想測試我們什麽時候才會公開抗議嗎?」


    荒木和西岡瞬間交換了眼神,馬締沒有錯過這一幕。


    這一周馬締在意的不隻是香具矢完全沒有回音,還有西岡的態度。


    馬締跟西岡說了已經把情書交給香具矢,以及她還沒有任何回音的事。既然都讓他幫忙看了情書,當然要報備一下後續比較好。西岡有時候隻說:「喔!」然後笑得很刻意;有時則安慰馬締:「不要急,小香不是會忽視情書的人。」便不再追問下去,隻是忙著拜訪執筆者,或製作編纂作業的行程表。以前的西岡一定會一再追問:「有沒有什麽進展?」這讓馬締越來越覺得事有蹊蹺。佐佐木等人則對突然勤奮起來的西岡,覺得不自然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程度。


    「也有一個人獨力完成大部頭辭典的前輩。」為了改變沉重的氣氛,馬締刻意樂觀地說:「至少我們編輯部不是隻有一個人,大家不要灰心。」


    「說得是。」


    鬆本老師點點頭,看著可靠的馬締。


    「唔,有件事,不知道該怎麽說……」西岡終於自己開口了:「聽說,我明年春天要被調到宣傳廣告部。」


    「什麽!」


    「為什麽?」


    鬆本老師和佐佐木大為驚訝,西岡隻是微笑,低頭不語。荒木鬱悶地接話:


    「是公司的意思,認為辭典編輯部的人員太多。」


    「怎麽這樣!」鬆本老師不由得握緊桌上的手巾綁成的結:「這樣一來,在我有生之年還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大渡海》……」


    「明明已經說了人手不足,竟還落井下石!」


    忿忿不平的佐佐木搖著頭,日積月累的不滿讓頸骨發出巨大的聲響。


    竟然要把西岡調走?馬締太過震驚,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荒木是委外人士、鬆本老師是外部監修者、佐佐木是契約員工。這麽一來,和公司協調交涉、主導編纂作業的人,隻剩下我一個!


    真的不是感歎獨力編纂辭典的前輩實在太偉大的時候,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終於隻剩下馬締一個正式員工了。


    這個打擊太大,內心無助到差點站不穩的馬締提早結束了工作,失魂落魄地回到早雲莊。在房裏吃完渣晃一番後,就關在書庫的角落裏。


    雖然明天依然要上班,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家裏沒有電視,也沒有特別嗜好的馬締,讓心情平靜的方法唯有看書。


    正襟危坐在夜裏滿是灰塵的空氣中,深吸呼調息,從書架上取出如一般書四本那麽厚的《言海》。被認為是日本近代辭典始耝的《言海》,是明治時代大槻文彥一個人散盡家財、投入畢生時間才完成的。


    我有這樣的氣魄和覺悟嗎?


    把從古書店買來的《言海》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翻著散發出黴味的紙頁,目光停在「料理人」一詞上。


    【料理人】以料理為業之人;廚子。


    「廚子」這說法最近很少人用。再怎麽好的辭典也難逃過時的宿命,因為文字是活的。現在如果有人問,哪一本是最實用、耐用的辭典,「《言海》已經過時了」是必然的回答。可是,馬締又想……


    《言海》對辭典的理念和熱情,是絕不會褪色的,也會一直被傳承下去。即使後繼出版的辭典種類眾多,依然有許多愛用者,尤其對辭典工作者來說,重要性更是絲毫不減。


    馬締看到「料理人」一詞,腦海裏浮現的當然是香具矢,「以料理為業之人」,這個「業」是指職業或工作吧?但好像也有更深層的意義,或許接近「使命」。指有股不得不做菜的衝動,以做菜來滿足眾人的胃和心,注定走上料理這條命運之路的人。


    回想香具矢的日常生活,馬締深深覺得:以「業」這個字來說明「因克製不住的衝動而選擇」的工作,不愧是大槻文彥。


    香具矢、編纂《言海》的大槻文彥,還有我,或許都被這股隻能以「業」來形容的力量推動著。


    馬締一次又一次幻想著,如果心意被香具矢接受了,我的幸福感會高漲到破表吧!隻要一個微笑,我就會開心得快死掉也說不定。從小和運動無緣的馬締對自己的心肺功能實在沒有自信。


    這不是誇大的比喻,馬締真的很懷疑自己的心髒能不能承受香具矢微笑的威力。


    馬締想,或許真的不應該寫情書給她。香具矢心裏隻有日本料理的修業,仿佛被料理附了身。如果情書會扯香具矢的後腿,那真不是馬締的本意。馬締自己也置身在全心奉獻給《大渡海》的命運漩渦中,跟香具矢一樣走在被命運牽動的「業」當中啊!


    情書沒有回應,想必造成了香具矢的困擾。即使隻是一瞬間,也不應該讓香具矢煩惱才是。凡夫俗子的戀愛,或許私密地藏在馬締一個人心中就好。


    玄關傳來門被悄悄打開的聲音,應該是香具矢回來了。雖然正在自我檢討,但馬締卻像被操控的人偶站了起來,雙腳完全不聽話地走出房間,往走廊去。


    「香具矢小姐。」


    馬締的聲音沙啞,被叫住的香具矢,站在階梯中間回望著馬締,穿著黑外套,頭發放下來。或許是累了,平常炯炯有神的瞳孔,今天顯現難得的睡意。


    「可以回複我嗎?」


    「回複?」


    香具矢緩緩地眨了眨眼。


    「當然,如果不行也請告訴我,我已經有了覺悟。」


    「等一下,難道你是指之前的信?」


    「是的,就是情……情……情……」


    緊張萬分的馬締,好不容易才說全「情書」二個字。


    香具矢僵在原地,發出像「啊」還是「咦」的聲音,臉頰漸漸轉紅,最後小聲地擠出一句「對不起」,轉身往二樓跑去。


    她道歉,應該是拒絕的意思吧!但為什麽她的臉那麽紅?既然要拒絕,為什麽不說些狠話痛快地回絕我呢?


    真的好可愛!


    馬締也覺得自己有點變態,但仍反複溫習著香具矢說「對不起」時的神情。悲傷、難過、可愛、可愛到讓人生氣……馬締陷入情緒交雜的漩渦中,呆立在走廊一動不動,連外麵不斷吹進來的冷空氣都渾然不覺。


    過了好一陣子,穿著睡衣的肩膀感覺到一股涼意,馬締依然佇立不動。香具矢拿著浴巾和換洗衣服從二樓走下來,看到還站在樓梯下方的馬締,嚇了一跳。


    「抱歉,我得先去洗澡。」快速說完後,穿過馬締身邊。


    又是道歉。馬締終於慢吞吞地動起來,回到書庫,把放在榻榻米上的《言海》放進書架收好,再回到自己的房間,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後,鑽回從不折疊的「萬年被窩」裏。


    拉了懶人繩,關掉房裏的燈,或許因為冷風不斷吹進來,感覺室內的溫度越來越低。


    「虎爺。」


    喚了虎爺,但完全得不到回應。看著黑暗天花板的馬締,再也承受不住悲傷,閉上了眼睛,但這樣還不夠,便用手將雙眼搗住。


    「虎爺、虎爺。」


    馬締叫喚著,最後變成嗚咽的哭泣聲,其實心裏想叫的是另一個名字。


    綁在懶人繩上的鈴當微微晃動,發出小小的鈴聲,馬締發現自己剛剛似乎睡著了。公司和早雲莊的事雙重打擊著馬締,激烈的情緒起伏讓疲勞不知不覺累積到了極限,意識則因為想逃避而暫時處於放空的狀態。


    隔著棉被感覺到微微的重量和溫度,是虎爺。馬締把蓋住雙眼的手伸直,想輕撫肚子上毛絨絨的虎爺。


    「你來啦?」


    馬締的指尖觸摸到的感覺明顯和毛絨絨的觸感不同,同一瞬間傳來香具矢的聲音。


    「嗯,是我。」


    咕嚕!


    嚇了一跳,咽口水聲大得連自己都聽得到的馬締,想起身卻爬起不來。香具矢正跨坐在馬締的下腹部,上半身趴在馬締身上,臉靠了過來。剛洗完澡還濡濕的頭發垂落在馬締的指尖,微笑的臉龐出現在微暗中。


    「你的信言詞那麽懇切,我怎麽會不來?」


    心髒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發展,馬締連話都說不出來。這不是在作夢吧?用力吞了幾下口水,結冰似的喉嚨終於有了反應。


    「但是,信已經給你很久了……」


    「抱歉,我一直不確定那是不是情書。」


    香具矢的手指輕撫馬締的臉頰,或許因為常洗東西,皮膚有點幹幹的。


    「大廚說:『我看不懂漢文啦!』前輩則一直笑。」


    「你拿給店裏的人看?」


    馬締不是故意寫成漢文,但文筆可能太生硬了。想到寫滿了自己的真心話,可能辭不達意、很難理解的信被其他人讀過,就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奶奶說:『你直接問他本人不就好了?』但你的態度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麽不一樣,讓我越來越不確定。」


    態度當然一樣。從見到香具矢的第一麵起,馬締的態度就一直很不自然,完全是一見鍾情的關係。


    「我喜歡你。」


    馬締說的,是他這輩子最認真的話。


    「去遊樂園時,我有一點感覺,」香具矢的額頭靠著馬締的胸口,放心地吐了一口氣:「但是,你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


    「對不起,我沒經驗,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用道歉,隻是我就想:『那再觀察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心意。」


    「心意?」


    「嗯!」


    和抬起頭的香具矢四目相對,香具矢開心地笑著,馬締也笑了。心跳已經達到極速,所幸沒有爆裂也沒有停止。香具矢的臉慢慢接近,把唇貼上了馬締的唇。馬締小心地不讓鼻子發出氣息,細細聞著香具矢頭發散發出的淡淡香氣。終於能夠確定,這真的不是夢。


    「為什麽你這麽僵硬?」


    「對不起,因為……我沒經驗。」


    「這需要經驗嗎?」


    香具矢意料之外的反問有如當頭棒喝,馬締決定鼓起勇氣,采取主動。馬締的熱情和理智都渴求著香具矢,全身的每個細胞、甚至腦漿都明顯地宣告著。


    馬締起身,輕輕拉著香具矢的手讓她躺在自己身邊,再蓋上棉被。香具矢取代棉被輕柔地貼在馬締身上,馬締兩手環抱著香具矢的身體。比起圓潤多肉的虎爺,香具矢的身體曲線微微起伏,觸感柔軟。


    「對了,以後情書可以寫得白話一點嗎?我讀了很久才懂。」


    「一定改進。」


    突然想到忘了把窗戶關好,但其實一點也不在乎寒冷。


    虎爺的叫聲一路穿過輸水溝渠,仿佛要掩蓋室內流曳而出的氣息。附近的貓全回應著虎爺威嚴的咆哮聲。月光明亮地灑落。


    香具矢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馬締,發出淡淡的光芒,美得讓馬締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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