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西岡正誌才走進辦公室看到馬締,馬上猜到是怎麽回事。


    「早安啊,小馬締,有什麽好事嗎?」


    「沒、沒什麽……」


    馬締沒看西岡,低頭用紅色鉛筆修改執筆者交來的《大渡海》稿子。


    辭典的稿子比較特殊,和刊載在雜誌上的文章、小說比起來,不需要凸顯執筆者的個人特色及文筆,因為辭典講究的是用簡潔字句精準說明。辭典編輯要將收到的原稿反複讀過,統一文體,提高解說的精確度。基本上會盡量和執筆者溝通,但執筆者一開始就知道編輯會修改文句。這部分,編輯的工作量和責任十分重大。


    雖然看起來一副認真地拿著紅筆改稿的模樣,但馬締其實是因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頭。


    西岡從旁觀察著馬締,徑自下了結論。馬締依然假裝鎮定,不為所動,偶爾還得強忍愉悅的心情,在嘴裏輕咬臉頰內側的肌肉,以控製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眼睛明顯充滿了血絲,但皮膚卻異常光滑白透。


    肯定沒錯!


    高中時,某天早晨教室裏會突然出現有這種皮膚的家夥。沒想到,在公司還會目睹將近三十歲的同事有這般光滑閃亮的肌膚。


    一定有「什麽」。啊,該不會是進行得很順利吧!西岡脫掉西裝外套,小心地掛上椅背,不讓它出現皺折。


    大概錯不了。西岡始終摸不透女人的想法,此刻擺出幾近骨折的姿勢歪著頭想:「為什麽看上這家夥?」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外表帥不帥氣、存款多不多、個性是不是很吃得開,這些都不重要。女人在乎的是「對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這符合西岡多次親身經驗得出的結論。如果女人說你「可靠」,大部分的男人都會認為自己被歸類為笨蛋。但不知為什麽,女人似乎真的認為「可靠」是最棒的讚美,意指「絕對不對我說謊,隻對我一個人溫柔」。


    真受不了!不,雖然很想交往,卻讓人受不了。


    西岡當然不會讓女人認為「很可靠」,因為他總是會說必要的謊,也會看對方的臉色調整溫柔的程度;西岡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可靠。想當然耳,跟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長久。


    結果,像馬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受女性歡迎的人。乍看一點都不起眼,最大的優點隻有認真,但有點討人喜歡,對工作和興趣熱心投入的家夥。


    歎了一口氣後,重新打起精神,西岡開始認真寫起催稿的電子郵件。沒時間發呆了。看似隻剩堅硬枝幹的櫻花樹,其實正默默地、確實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春天。西岡暗自決定,為了不擅長對外交涉的馬締,被調到宣傳廣告部前要盡量把這裏的事處理好。


    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來到辭典編輯部的馬締時,西岡覺得「真是個超不起眼的家夥」,但也覺得他是適合編辭典的料。雖然是西岡推薦馬締給荒木的,但心裏還是多少感到不安,「這家夥沒問題吧?」


    馬締這號人物,是從業務部的同期女同事四日市洋子那裏聽來的。


    「新來的同事真思心。」洋子停下舀著咖哩的手,皺眉道:「虧我當初還以為他是語文學碩士,很優秀呢!」


    洋子算是西岡同期中比較談得來的,曾一起當過聯誼的幹事,是每隔幾個月一定會相約去喝杯酒的同伴。聽了洋子的話,西岡一派輕鬆地點頭,說:「是喔,怎麽個思心法?」這些對話,發生在玄武書房本館地下室的員工餐廳。


    「頭發總是又蓬又亂。」


    「自然卷吧!」


    「不光是自己的桌子,連業務部的書架也整理。」


    「是個熱心又好用的新人,不是嗎?」


    「整理時像藏了橡實的鬆鼠,個子高大卻像個忙碌的小動物。還有啊,我們不是都要去書店拜訪嗎?他每次回來都會提著裝滿二手書的紙袋,讓人大歎「又買了?」這家夥真的有去拜訪書店嗎?還有,每到發薪日前,總是生啃速食麵,會不會是買了太多二手書,錢都花光了呢?」


    「我哪知道。」


    「惡不惡心?」


    「啊,的確有點怪。」


    「不論是西岡還是這個新人,公司的聘用基準實在讓人完全搞不懂。」


    歎氣的洋子把咖哩吃得一幹二淨,把用過的湯匙放入水杯裏攪拌著,湯匙沒有弄幹淨就會全身不自在。洋子是個開朗聰明的好女人,但唯有這個怪癖讓人無法接受。


    「啊,糟了!」將湯匙放在托盤上的洋子,看著西岡的身後低頭說:「那個新人在那邊,不知道有沒有被他聽見?」


    西岡若無其事地回頭,不遠處站著一位瘦高的男生。原來如此啊,頭發毫無秩序地亂成一團。一手拿著托盤,好像放著三明治,另一手拿著有點發黃的文庫本,男子視線落在書上,走向餐盤回收處,卻正麵和盆栽撞個正著,葉子上堆積的灰塵整個飛散開來,員工餐廳裏所有視線全集中了過來。他連撞歪的眼鏡也不扶正,反倒先低頭向盆栽道歉。


    「他應該沒聽見吧!」


    是個沉醉於自己世界的人,坐在西岡對麵的洋子這麽分析馬締。這是西岡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我明明這麽想,卻還這麽照顧他。」


    西岡坐在對麵的位子上,看著吸著蕎麥麵條的馬締。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西岡總是會邀缺錢的馬締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蕎麥麵店。「我請你。」西岡這麽說之後,馬締一定會客氣地隻點蕎麥麵,津津有味地吃著。


    「有什麽事嗎?」


    說不出「就是你的事還用說嗎」的西岡,隻含糊地以「沒什麽」帶過。吃完麵的馬締,把熱湯倒進沾醬裏。西岡點了好久沒吃的親子井。


    「喂,真是光滑閃亮呐!」


    「我嗎?」馬締吃驚地用手按著頭:「隻有頭發長得特別茂盛啊!」


    「和小香進展得很順利吧?」


    「托你的福。」


    馬締有點想掩飾,但看到西岡銳利的目光知道無所遁形,於是將手裏裝著沾醬和熱湯的杯子放下,認真回答。


    「很難相信的是,香具矢並不討厭我。她說,她不想影響我編辭典的工作,也不想因為戀愛而耽誤了自己的廚藝修行,煩惱來煩惱去時間就這麽過了。」


    「唔,這樣啊,不過你終於脫離童子之身真是太好了。」


    因為很多玄武書房的員工常光顧這間餐廳,西岡特地將「童子」兩字的音量放小,馬締卻一點也不以為恥地回答「嗯」,並點了點頭。


    「我們談過了,結論是:正因為都不想阻礙對方,說不定能夠順利地交往下去。」


    「耶?不賴嘛!」


    沒想到這麽順利,真受不了。的確很適合你,馬締,不論是辭典編輯部還是香具矢。


    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件如此讓我入迷的事,今後也不會有了吧!


    不知道馬締如何看待西岡臉上的笑容,隻見他再度拿起杯子,回以明朗卻低調的微笑。


    自從馬締被調到辭典編輯部,西岡就冒出「我應該會變成多餘的人」的預感。


    西岡進入公司以來,自認對辭典編輯的工作十分盡責。雖然對編辭典沒有興趣也沒有熱情,但是既然被分派到辭典編輯部、既然是工作,就該努力去做。


    因此培養出耐得住佐佐木直言不諱的抵抗力,也事先弄清楚鬆本老師的處事風格和喜歡的食物,並毫不抗拒地接受荒木對編辭典的異常固執。


    但還是常常被荒木罵。


    「『固執』這個詞是負評,『那是對細節很固執的藝術品』這種句子根本是錯的。『固執』的意思是:『拘泥於某項細節,是一種怪癖』。」


    即使一再被罵,西岡也不氣餒。「荒木先生對辭典的『拘泥』,應該不是錯的吧!」雖然想這麽反駁,但還是以「是,您說的是」來回應。


    編辭典很容易讓人身陷昏暗的編輯部,結果足不出戶。為了緩和辦公室的氣氛,讓大家都能愉快地工作,西岡其實也下了不少工夫。


    在辭典編輯部待了五年,總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意義,也對它產生了感情。不論是對辭典,還是對深愛著辭典的人。


    馬締的出現卻讓整個情勢逆轉。


    荒木難掩對馬締的期待之情,鬆本老師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對馬締工作的模樣很有好感。連不論是誰都直接展露本性、不假修飾的佐佐木也對馬締有著亦母亦姐的照顧。


    對西岡的態度則是天壤之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馬締對編辭典的敏感度和適任度,和西岡簡直差了好幾位數。馬締調來不到一個月,連西岡也不得不承認「這家夥果然不是普通人」。


    馬締雖然不擅言詞,但是對詞匯的敏銳度很高。西岡有一天突然提起很久才見一次的外甥,「最近的小孩好早熟啊!」才剛說完——


    「對了!」馬締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立刻開始翻閱手邊的辭典。「『早熟』通常指心智提早發達,而『早慧』指年少時便展露聰明智力。這『心智』與『智力』之間的差別,要怎麽說明才好呢?」


    馬締總會想到別的事,讓對話中斷。這種時候,西岡也隻好協助馬締在用例采集卡或各種辭典裏查看兩者的差異。


    馬締製作的用例采集卡林立在書架上,綻放著傲人的光芒。這些字卡有效地填補了鬆本老師和曆代編輯部員工製作的龐大卡片的空缺。


    馬締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驚人。在寫〈撰述要點〉和整理用例采集卡時,幾乎完全聽不進西岡說了什麽。有時連午飯也忘了吃,埋首桌前好幾個小時。黑色袖套幾乎要和紙張摩擦出火花,茂盛蓬鬆的一頭亂發,看起來就像要反抗重力般,自由奔放著。


    「最近覺得越來越抓不住東西了。」馬締笑著說。


    因為翻閱大量的資料,指紋都快被磨平似的:但西岡在編輯部五年了,指紋卻依然明顯。


    馬締平常看似完全不在意外表和他人的想法,但一碰到和詞匯及辭典相關的事,就簡直變了一個人,可說是「超級執著」,絕不肯輕易放棄,在編輯會議上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西岡覺得這樣有點危險,畢竟辭典是商品,全心投入製作的態度固然重要,但還是得找到折衷的平衡點才行,無論對公司的政策、發行日、頁數、價格及為數眾多的執筆者都是。不論再怎麽要求完美,文字仍像生物一樣是活的,辭典是無法有真正「完成」時刻的出版品。如果太投入而無法自拔,就很難「到此為止吧,剩下的留給世人評斷」地及時踩煞車。


    西岡很羨慕馬締,也嫉妒他,卻怎麽樣也無法討厭他。他那種異於常人的熱情,讓西岡離不開他。西岡認為唯有自己,才能在一旁守護馬締不步上險途,並引導他迎向辭典製作的商業之路。


    我調到宣傳廣告部後,辭典編輯部的馬締會怎麽樣呢?


    內心不安的西岡,一反常態地熱衷工作。勤於和執筆者們聯係、迅速取得完稿、小心提醒還沒動筆的專家們「請注意截稿日」……因為西岡認為這些對外交涉是馬締最不擅長的事。


    或許是西岡想太多。西岡有時會覺得,自己調走後,辭書編輯部搞不好會比想像中更穩健。馬締對辭典永不熄滅的熱情和對詞匯的鑽研,這一大武器和感受力,說不定能讓馬締順利編完《大渡海》。


    想到這裏,西岡獨自生著悶氣。


    在梅之實,讓人覺得「有內情」的光景一再發生。


    馬締更刻意地避開香具矢的目光,別扭的是,上菜或拿盤子時手指一不小心碰到香具矢,就滿臉通紅。香具矢比以前更頻繁地喊「小光」,或許因為意識到自己和馬締的關係特殊,為了不讓人有差別待遇的感覺,馬締的小菜分量反而稍微少了一些。


    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又不是青春期的中學生,到底想怎樣嘛!


    西岡的惱怒到了頂點。


    荒木、鬆本老師、佐佐木也察覺出兩人關係的進展。


    「就是這樣,編辭典也拿出這股勁吧!」


    「遺憾的是沒有重演《心》的戲碼。」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家口頭上調侃馬締,實則祝福他。馬締隻是彎著瘦薄的身子,含糊地應著「啊」、「沒有啦」。


    「西岡,你不是也采取了攻勢嗎?」


    佐佐木冷眼望著西岡,西岡隻好強言歡笑。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當然是馬締近水樓台先得月羅!」


    「光出一張嘴。」


    「這就是西岡的優點啊!」鬆本老師站在西岡這邊,替他說話。


    「不愧是鬆本老師,真了解我!」


    「『光出一張嘴』也能是優點啊?」佐佐木傻眼地搖了搖頭,向櫃台說:「追加二瓶日本酒」。


    大廚正烤著鹽味烏魚,香具矢認真地看著大廚手上的動作,把日本酒送上桌的是比香具矢資深的前輩。雖然少了一點親切感,依然是個帥氣的男人。


    「師傅和小香一起工作,真的沒有任何遐想?」


    「遐想?什麽意思?」


    「小香長得這麽可愛,工作又這麽投入,卻……」邊說邊用下巴指著馬締:「跟這種平凡男人在一起,有點可惜吧?」


    「西岡,你喝醉了吧?」


    馬締似乎被西岡的話影響,一心想打斷西岡的發言,雙手在桌上胡亂揮著。前輩挑著單眉,表情逗趣地說:


    「因為我已經結婚了。」


    有老婆也可以偷吃啊!西岡小聲回嘴。


    「不過,如果你阻礙了香具矢的修業之路,我可不饒你。」嘴角上揚浮現笑容的前輩回到料理台:「香具矢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女弟子喔!」


    「太帥了!」


    佐佐木臉頰緋紅,西岡還是第一次見到。


    「原來,『英俊瀟灑』就是這個意思啊!」荒木也忍不住欣賞讚歎。


    被說「不饒」的馬締,卻和鬆本老師討論了起來。


    「『不饒,狠狠地修理』裏的『不饒』,應該是從『不放過』來的吧?」


    「從日本料理師傅的嘴裏說出來,怎麽讓人有種『不被菜刀放過』的感覺哩!」


    兩人愉快地聊著。


    真是一點也不有趣。


    「別放過最後點餐的機會喔,要吃稻庭烏龍麵還是茶泡飯,請舉手。」


    西岡故意說得大聲,馬締心虛地舉手要了稻庭烏龍麵。


    回到位於阿佐穀的公寓,三好麗美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西岡回來。


    「你回來啦!」


    「你還是一副會把人嚇醒的醜樣啊!」


    一手拿著剛脫下的外套,西岡低頭看著麗美,有感而發地說。


    「你以為說這種話不傷人嗎?像你這種敲不醒的笨蛋,真讓人打從心底絕望啊!」


    麗美從沙發上起身,檢查著手腳上的指甲油是否幹了。底色是珠珍白,上麵貼著閃閃發光的寶石。西岡心想,這女人雖然手巧,卻隻會用在上不了台麵的地方啊,嘴上回著「對不起」。


    和麗美的緣分,用「孽緣」來形容最恰當不過了。


    兩人最早是大學網球社的學長學妹關係。麗美雖然不漂亮,但身材好又活潑,無論異性或同性都對她印象很好。西岡也認為這學妹很可愛,彼此都清楚對方學生時代和誰交往過。


    兩人關係改變是在西岡那一屆即將畢業的社團聚餐那晚,因為對彼此都不討厭,喝醉後發生了關係。


    隔天早晨,看到麗美卸了妝的臉,西岡暗地裏驚叫連連。眼睛從雙眼皮變成單眼皮,睫毛也少了七成,眉毛更像晚霞般消失無蹤。坦白說,就是個醜小鴨。


    西岡雖然受到驚嚇,卻沒有因此討厭麗美,反而真心佩服她「化妝技術真是太好了」,感動於她的勤於打扮。


    此後,他們會去對方的公寓。在西岡麵前,麗美索性把妝卸掉:西岡對麗美也不再客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然而,被別人間到「正在交往嗎?」時,好像隻能回答「不太確定」。


    西岡依然去參加聯誼,順利的話也會跟別的女人上床,還有一些發展成短暫交往的關係。對此,麗美一句話也沒說。發現西岡有了女人,就不再主動出現;等他恢複單身時,才又現身。


    麗美似乎也有其他男人,但因為不知道該不該問,西岡也保持沉默。學生時代關於交往對象這種事,兩人什麽都能聊,發生關係後距離反而變遠了,很奇怪的感覺。


    「對方應該沒看過麗美的素顏。」想到此,西岡心裏的陰霾頓時散去。陰霾的背後是由愛而生的嫉妒,抑或隻是孩子氣的占有欲,西岡自己也分不清楚。


    孽緣依然持續著。


    「最近因為小香實在太亮眼了,相形之下落差很大。」


    「小香是誰?」


    「有時聚餐去的日本料理店的人。」


    「原來是美女啊!」


    「難得一見的美。」


    「真是不體貼的男人,差勁!」


    麗美嘟著臉頰,靠近坐在沙發上的西岡。醜女擺出這樣的表情,也隻是像醜女麵具而已——這話到了嘴邊,終究沒說出口。雖然這麽想,但麗美身體的溫度確實能讓人放鬆,這也是不容置疑的。


    麗美的頭發飄來一股香味,似乎擅自使用了西岡家的浴室。雖然是同樣的洗發精,但用在麗美頭發上感覺更加甜美。麗美的身體貼近西岡撒嬌著,眼角浮現一絲笑意。


    西岡見狀,毫不掩飾地說:


    「還好吧,我是拿你跟『難得一見的絕世美女』相比啊!」


    「我的意思是,比較是一件沒禮貌的事。」


    兩個人在沙發上推擠嘻鬧著。


    馬締是怎麽撫摸小香的?西岡不是有想像力的人,腦海裏沒什麽具體畫麵,但卻記得香具矢一臉幸福的笑容,望著馬締的模樣。


    雖說「美人三日厭」,但馬締得到香具矢,我最後就這樣和相貌普通的麗美結婚嗎?這際遇也差太大了。


    下唇被輕咬著,西岡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麗美的模樣。因為靠得很近,可以清楚望見她毫無修飾的單眼皮下的眼眸。每天早上麗美如何把單眼皮變成雙眼皮,詳細的過程西岡依然不清楚。隻看到麗美一早拿著化妝包進洗手間,出來時已經是雙眼皮,每次都讓西岡覺得像是便了變身魔法。


    「她不是普通的店員吧?」


    麗美有點擔憂地說。


    香具矢確實不是普通的店員,而是日本料理師傅,但麗美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什麽意思?」


    「你最近沒什麽精神。那女人不隻是美麗的店員,還有什麽內情吧?」在沙發上抱膝坐著的麗美,視線落在西岡的胸口:「你真的喜歡上她了,對吧?」


    真是敏銳,麗美的直覺或許就是孽緣始終斷不了的原因之一。


    西岡伸長手臂,把麗美抱緊。


    「怎麽可能!」又故作開朗地說:「誰適合我,麗美應該最清楚啊!」


    麗美略略移動了一下姿勢,從被擁抱的縫隙間抬眼凝望西岡,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你的脆弱,我懂。」西岡的心情似乎恢複了些,看到麗美凝視自己的模樣,心想:這種表情不適合醜女啦,隻會讓你看起來像在耍狠啊!


    「我去洗澡了。」西岡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你明天要上班?」


    「當然啊!」


    「那早點睡吧!」


    因為還有點醉意,所以隻衝了澡。熱水當頭淋下,西岡思考著。


    麗美應該察覺到了吧!就像麗美說的,小香對我來說「不隻是美麗的店員」。但就算真的喜歡過,沒有認真追求的心思也是事實。


    我或許隻是想要贏過馬締吧!私心妄想要是小香選了我,這種自卑感就會減輕一點,真是癡人說夢啊!其實自己一點也不信,當然更沒想過要全力追求。


    西岡也有其自尊。雖然大家不怎麽指望他,雖然明知就算工作順利完成也得不到太多肯定,卻時常暗中和他人較勁。自己這樣卑微的一麵,實在不想讓任何人發現。


    即使麗美看穿了西岡的沒用,也不想讓她知道。


    因為毫無用處的自尊心太過強大,我恐怕永遠也無法「不在乎他人眼光」。


    為預防將來禿頭,西岡將生發水噴在頭皮上,用毛巾仔細按摩擦幹後,才走進寢室。麗美已經躺在小型雙人床的一邊,閉上了眼睛。


    鑽進空著的半邊床位,西岡歎了一口氣。


    雖然床有點小,但和麗美同床感覺不差。將床邊的台燈關掉,一會兒後眼睛習慣了黑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燈透過窗簾照了進來,甚至連天花板的角落都看得見,濃淡分明的藍色夜影。


    「你有什麽煩惱,說出來吧!」


    以為麗美已經睡了,卻突然發出聲音。西岡的臉轉向側邊,麗美的眼睛依然閉著。


    「阿正現在忍得很辛苦吧?」


    你以為自己是誰啊,又不是我的女人,是想當我老媽還是老姐?我告訴你,我們隻是炮友而已!


    西岡怒火中燒,差點衝動地吐出這番話,但還是忍住了。雖然如此,看著麗美緊閉的厚厚眼皮、幾乎快沉入夢鄉的神情,還是不自覺地撫摸了麗美的頭發。


    「我看起來這麽沒精神嗎?」


    「嗯。」


    「需要我證明我精神好得很嗎?」


    「笨蛋!」


    麗美用手肘推開西岡的身體,忍不住竊笑起來,西岡也跟著笑了。用力抱住了麗美的頭,鼻子被柔軟的發絲搔得發癢,再度歎了口氣,這次是接近深呼吸的吐氣。


    兩人各自沉入夢鄉,依然聽得到對方的呼吸。


    辭典編輯部調整了優先順序,轉而展開《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修訂作業。


    一本辭典即使順利出版了,鬆本老師依然不敢掉以輕心,總是說:「現在才是真正的開始。」依然把每天注意到的婉轉說法或年輕人的新詞匯,做成新的用例采集卡。


    修訂作業就是從討論這些新增的用例采集卡開始,篩選出要收錄進修訂版《玄武學習國語辭典》中的詞匯。


    相反地,也有「不用再收錄在《玄學》(編輯部對《玄武學習國語辭典》的簡稱)裏」的詞匯,必須從原版本中挑出後刪除。


    駙除原本收錄的詞匯,比起追加新訶還要費神。因為這些已經成為半死語、或現在不怎麽使用的詞匯,無法斷定絕對沒有人會再查閱。


    不慎重討論不行。決定要采用還是刪除的人,主要是鬆本老師和馬締,讀者回函與意見也會列入參考。實際上,使用者的意見是非常重要的依據,能讓《玄武學習國語辭典》變得更好。


    製作一本辭典不隻靠監修者、執筆者和編輯,使用者更是重要的一環。必須集結這麽多角色的智慧和力量,投入漫長的時間細細琢磨,才能完成。


    有追加或刪除詞匯的那一頁,往往必須調整前後詞條的字數,讓每一行的走文井然有序,不能有多餘的空白。必要時,連前後一頁都必須小心調整,讓定稿的版麵看起來整齊美觀。


    查閱某個詞時,有時候會出現『請參考〇〇』的附帶說明,但如果『〇〇』在修訂版中被刪除,就會找不到參考條目。這是很糟糕的情況,因為會損及辭典的權威性。所以,修訂時要一再檢查,確認是否有矛盾或前後不符之處。這項作業不僅是鬆本老師和馬締的事,還會請玄武書房內外的校對者一同參與。每天埋首在跟小山一樣的校稿堆中,聚精會神地用紅筆圈出問題。


    此外,還要檢查追加的新詞條例句是否恰當。為此,請來專攻國語文和文學等人文科係的大學生,組成約二十人的工讀大隊,幫忙檢查例句是否忠於原典、新詞的例句是否恰當。


    工讀生來的時間不一,在不影響課業的原則下,由學生自己決定工讀時間,以打卡記錄出勤狀況。工作時,在編輯部裏就著大桌、從書架上取出資料,再三檢查稿件裏的例句有沒有問題。資料管理和工作分配由佐佐木負責,荒木則監督工讀生的工作品質。


    依西岡的說法,編輯部很久沒有這麽熱鬧了。他春天就要被調到宣傳廣告部,即使協助修訂工作也隻能半途而廢,幹脆不插手。


    但又想幫忙,隻好把心思放在編輯部的空間安排上。從別館一樓置物間搬了大桌子到編輯部讓工讀生使用的人,就是西岡。嚴格說來,西岡一個人是搬不動的,多虧了警衛幫忙。資料室也整理了一遍,把空書架移到編輯部,好存放大量校稿,讓工作的動線、流程更順暢。


    搬進桌子和書架時,因為編輯部的門太小而進不來,西岡索性將鍍銅手把的古老大門拆了。從警衛室借來鏍絲起子卸下門絞鏈鏍上的螺絲,絞鏈拆除後,露出歲月洗禮下依然光滑的原木色澤。


    「別館蓋多久了啊?」西岡問荒木。


    「應該是戰後不久蓋的,至少有六十年以上了吧!」


    在這裏存在了這麽久的門,竟然被隻待了辭典編輯部五、六年的我給拆了。西岡覺得這太諷刺了,暗自在心裏向門道歉:「對不起啊!」再小心翼翼地將門包起來,移到置物間。


    沒了門的編輯部,在走廊就能將裏麵看得一清二楚,但誰也不在意。西岡以外的人都忙著修訂作業,會在別館走廊來去的,除了辭典編輯部也沒有其他人了。


    西岡的腰因而痛了好幾天,苦不堪言,連打噴嚏都需要勇氣。每次起身或坐下前,都要先用雙手扶著桌子,邊調整呼吸邊對鼓勵自己說:「走吧,加油啊!慢慢來。」


    看到西岡這模樣,馬締照例用馬締的方式表達關心。某天早晨到公司時,西岡的椅子上綁著馬締原本使用的椅墊。桌上放著一條軟膏,留有一張字條:請保重!


    「我又不是痔瘡!」


    西岡抓起藥膏朝馬締的桌子丟過去。轉念又想,馬締也是擔心自己,說不定將來用得到,又把它撿回來收進自己的抽屜裏。


    比西岡晚一點到辦公室的馬締,則抱著新花色的坐墊。


    「這是房東竹婆縫給我的。」


    真是的!既然有新的,幹嘛給我舊的?想到此,本來想道謝的話也吞了回去。


    看著西岡坐在自己的坐墊上,馬締似乎很開心。


    重要的《大渡海》編纂作業,因為修訂《玄武學習國語辭典》而處於停滯狀態。即使如此試打的樣張還是完成了,鬆本老師和馬締、荒木交換著意見,指指點點地說著這個不行那裏不對。


    「打樣稿」是將幾頁排版好的稿子拿去試印的樣張。因為稿子要全部處理完還要很長的時間,目前能試印的隻有幾頁而已。雖然如此,請印刷廠按照預先設定的印製條件打出樣稿,對掌握紙張及頁麵的感覺很有幫助。


    一一檢查字級大小、字體、行距是否恰當,圖片的位置是否美觀、數字和記號是否容易閱讀。


    要做出好讀好查的辭典,根據打樣稿來改進編排細節和版麵視覺,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


    鬆本老師和馬締、荒木三人認真地圍著打樣稿,一臉興奮的樣子。雖然隻是一小部分內容,但《大渡海》的具體雛型首次呈現在大家麵前,確實會令人喜出望外吧!


    「黑底白字的圓形數字記號,數字的部分會糊掉,似乎不容易辦識?」


    「原本以為會很清楚,看來似乎不行,趕快重新選一個不同字體的數字記號。」


    「喂,馬締,為什麽『香菇』這詞條的下麵,是一張看起來很像毒菇的怪圖?」


    「啊,那是我畫的。因為圖片來不及,為了預留位置,我先畫一張充數。」


    「就算要暫代,也不能拿這樣的圖去印刷吧?」


    「咦?這是香菇喔,我還以為是草莓呢!」


    「明明就在『香菇』的詞條下麵……太過分了吧,鬆本老師。」


    就連這種時候,西岡也感覺自己被排除在外。


    《大渡海》的完成還要好幾年。不,公司會再半途殺出什麽程咬金,誰都不敢說,被迫完全中止也不是不可能。


    不論是完成或被中途腰斬,那時我都不在辭典編輯部了。


    完成《大渡海》時的喜悅也好、辛苦也好,我都無法參與。但計劃開始時,明明待在辭典編輯部的人是我,不是馬締。


    內心像溫泉一樣不斷湧出苦澀之情,西岡試著探尋源頭,得到一個心痛的結論:我嫉妒馬締。我擺明了沒辦法像馬締一樣全心投入辭典工作,卻又揮不去懊惱的情緒。無論怎麽振作都得不到肯定,讓他非常苦悶,心中的焦慮無法克製。


    到宣傳廣告部再努力也不遲,西岡這麽對自己說。不論馬締如何後來居上或一步登天,到宣傳廣告部就活躍不起來了吧!我可不一樣,不論在什麽部門都有自信能把工作做好。去宣傳廣告部後,一定要大展身手,全力表現。


    雖然對廣告和對辭典一樣沒什麽興趣。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像那樣全心投入呢?是要認定自己無路可退,才有辦法全力向前衝嗎?西岡始終不解。


    至今為止,西岡身邊沒有像馬締、荒木和鬆本老師這樣的人。學生時期的朋友們,沒有人會為了一件事廢寢忘食,西岡的確認為沉迷於某樣東西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西岡的父親也是上班族,但他始終不明白父親到底喜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似乎去公司上班隻是為了工作,為了養活家人,為了公司的業績,為了薪水,為了生活……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而已。


    著迷於辭典的人,實在超出西岡的理解範圍。西岡甚至不確定他們是否把它當成一份工作,不但透支薪水、自費購入許多研究資料,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也不在意,可以一直待在編輯部裏查東查西。


    似乎在他們心裏有個洶湧的漩渦不停旋轉著。但真要說他們熱愛辭典,西岡覺得好像又不太對。真的很愛某樣東西的話,能夠那麽冷靜、執拗地分析,追根究柢地研究嗎?比較像是搜集憎恨對象所有相關情報時的怨念吧?


    為什麽能這麽投入,隻能說是個無解之謎,有時候甚至讓人看不下去。但如果我也像馬締熱愛辭典一樣,全心投入於某件事呢?西岡忍不住如此幻想著。


    那肯定會看到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吧!那會是個光芒萬丈、甚至閃亮到讓人揪心的世界吧!


    鄰座的馬締桌上攤著大大小小的辭典,拿著不知從何找來的放大鏡,專心地比較著被略微放大的數字記號,平常就蓬鬆的一頭亂發自由奔放地搖晃著。看到這一幕,西岡忍不住想把馬締的亂發撫平。


    「我去大學拜訪老師。」


    因為突然用力站起,腰痛得像被電擊。


    完全沒察覺西岡咬著牙呻吟的模樣,馬締依然盯著放大鏡,對著空氣說:「唔,辛苦喏!」


    「喏」什麽「喏」。


    西岡雖然氣呼呼的,但因為動作太快會讓腰更痛,隻好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慢慢步出編輯部。


    冬天午後的陽光,輕柔地照著馬賽克磁磚圖案裝飾著的樓梯間。


    西岡扶著木製把手慢慢爬上古老厚重的校舍樓梯,抵達四樓,在研究室門前脫下外套,單手扶著腰,另一隻手敲門。


    聽到裏麵的回應聲,打開門,眼前的教授正吃著便當。


    「啊,是西岡呀!」


    專攻日本中世文學的教授,用大方巾急忙把便當包起來。


    「對不起,打擾您用餐了。」


    「不會不會,我剛吃完。請坐。」


    西岡順著教授的意思,拉出被書堆埋沒的椅子,坐了下來。


    「是愛妻便當嗎?」


    「不、不是,普通便當而已。」教授不好意思地摸著頭上均勻的灰發:「稿子還沒寫好,真抱歉。」


    「麻煩您在截稿日前完成。」


    盡完提醒之責後,西岡調整了姿勢:「今天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明年度開始我就要調到宣傳廣告部了,之後將由辭典編輯部的其他同事和教授聯絡。」


    教授皺起眉頭,上身略微前傾靠近西岡。表情中帶點擔憂,又似乎有點好奇,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難不成,那個傳言是真的?」


    「傳言?」


    「玄武書房其實不想出版新辭典吧?所以才會裁撤編輯部的人員。」


    「沒這回事,」西岡笑著說:「如果是真的,就不會請您執筆了。」


    「那就好。」教授似乎放心了,但又追問:「這樣講或許不中聽,不過寫稿很耗心力,稿費卻不高。當然,辭典很重要,需要很多人的心血和投入,可是我也有很多會要開,還要做學術發表,實在很忙。如果編輯部私底下有什麽動作的話,可是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啊!」


    「中世部分隻拜托老師一位。交接前新人會來拜訪,還請老師多多關照。」


    再三低頭鞠躬,西岡心裏卻不滿地批評著:大學教授,不是不知人間疾苦的蠢專家,就是光會打探小道消息、隻顧政治角力的家夥。


    說到情報搜集能力,西岡自認並不輸人。教授吃的便當可不是什麽愛妻便當,而是愛人(※指情婦。)便當。


    萬不得已,就用威脅的方式拿到稿子。西岡再度下定決心。


    受不了教授外表一副紳士樣,骨子裏卻唯利是圖的毒氣攻擊,回家後的西岡泡在浴缸裏就這麽睡著了。驚醒時,鼻子都快被涼掉的洗澡水淹沒了。


    「無論我再怎麽喜歡泡澡,你不覺得我也未免泡太久了嗎?」西岡對著客廳裏的麗美哀怨地說:「差點就要溺死了耶!」


    「唉唷,好慘喔,抱歉呐!」麗美的視線依然盯著電視:「我有想到啊,但因為在忙所以沒去看看。」


    電視裏的搞笑藝人正熱絡地說著自己喜歡的家電用品,每次看都覺得這節目很奇特,但湊巧看到的西岡也不知不覺一直看下去。激動地講著自己愛的人或東西的模樣實在很滑稽,卻不令人生厭。原本隻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隨便看看,最後卻不自覺地佩服、覺得很有趣。這和每天接觸馬締他們的心情很類似。


    節目結束時,西岡和麗美坐在沙發上喝著熱茶。


    「你覺得辭典怎麽樣?」


    西岡隨口問問,就像在多出的空間順手擺上一個盆栽,隻是找話講。


    麗美卻歪著頭,出乎西岡意料地認真。


    「『怎麽樣』是什麽意思?」


    「就是例如說,喜歡什麽樣的辭典,或是學生時代用過哪一本辭典之類的。」


    「咦?」麗美雙眼睜得鬥大,就像突然聽到來自靈界的聲音:「辭典有喜歡討厭可言嗎?」


    對啊,這才對嘛,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嘛!


    什麽時候開始,西岡竟也被辭典編輯部的人感染,會主動談起辭典了。這樣的自己雖然有點嚇人,但印證了一講起喜歡的辭典就沒完沒了的馬締他們果然不是正常人,反而安心許多。


    「嗯,對某些人來說有。」


    「哇,是喔,我連用過什麽辭典都不記得。」


    麗美把茶杯放在茶幾上,雙手抱著膝,「不過,說到這個,我想起了國中的事。」


    「嗯。」


    「英文課本裏出現『fish & chips』這片語,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喂,你不是說自己生長在連小酒館也沒有的鄉下地方嗎?」


    「你很煩耶,國中生和小酒館沒有關係啦!」


    輕輕踢了西岡的膝蓋,麗美繼續說:「總之,我查了辭典,找到『fish & chips』的那一頁,解釋寫的竟然是『魚與洋芋片』。」


    西岡噴出口中的茶。


    「這是什麽解釋啊!」


    「就是啊!很差勁吧?」麗美也笑了,屁股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後晃著:「阿正,要做出一本好辭典喔!」


    突然間,一股熱流以幾乎讓人感到疼痛的速度湧上西岡的喉頭。


    至今為止一直離不開麗美,一直藕斷絲連,就是因為喜歡。有時雖然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令我生氣,但卻無法放手、也不想放手。我喜歡麗美,就算她是醜小鴨也很可愛。


    這番話,應該要從半張著的嘴裏說出來的,但耳朵聽到的卻是另一個版本。


    「沒辦法了。」不光是喉嚨,連眼皮都熱了起來,西岡低著頭繼續說道:「我要被調離辭典編輯部,成為宣傳廣告部的人了。」


    我居然為這種事哽咽,不甘心呐,真是太丟人了。但總算能一吐為快。這段時間以來堵在心裏的憾恨和屈辱,活像吞下一塊比小石頭還要生硬的肉。


    麗美沒有動靜,沉默著。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地把西岡的頭攬近自己的胸口。


    動作像在打撈掉在水麵上的美麗花朵般溫柔。


    收到愛人便當教授的稿子是在二月底,打開附加檔案,讀了稿子的西岡不禁慘叫失聲:「這下糟了。」


    教授執筆的內容主要是日本中世文學相關的用語、代表作品、作者等。雖然委托時附上了〈撰述要點〉和書寫範例,但收到的稿子字數全部超過規定,文章也摻雜了太多個人想法。


    例如【西行】這個詞,教授這樣寫:


    【西行】(一一八一~一一九〇)平安時代到嫌倉時代活躍的和歌詩人、僧侶。出家前名為佐藤義清。原本是侍奉鳥羽上皇的北方武士,二十三歲時心生感悟,不顧苦苦央求的孩子,毅然出家。之後在各地旅行,創作許多和歌,「春花盛放死為伴,如月(※指二月。)滿日了無憾」現在依然膾炙人口。隻要是日本人都對西行描寫的情景很有感觸,希望自己也是如此吧!巧妙地將自然和心情融入歌中,背後隱藏的無常觀獨樹一格。歿於河內的弘川寺。


    我應該是日本人啊,但對教授舉的著名和歌卻沒什麽感覺。西岡很煩惱,總之先將稿子列印出來。辭典的稿子最講究的是正確、達意,可以隨意用「不論是誰都會如何」的說法嗎?和我一樣沒感覺的人說不定會來投訴呢!


    教授執筆時的心境就像「二月也要結束了,二月就是如月,對了,玄武書房委托的稿子還沒寫呢,那就來寫『西行』這個詞吧!」字裏行間透露出「隨便交差了事」的心態,讓西岡很生氣。


    「喂,馬締。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西岡把稿子推到正用小刀削著紅色鉛筆的馬締麵前,馬締邊說「容我拜讀」,邊慎重地把紙張拿到麵前讀了起來,就像朗讀著國語課本的新生。


    紅色鉛筆削到一半,躺在馬締桌上,馬締雖然認真地用小刀削著,但筆芯卻還是扁圓的狀態,感覺就像拿著刀在惡作劇,木頭的部分則凹凸不平。這家夥的手真是不靈巧,西岡決定幫馬締削鉛筆。


    西岡待在用力讀著稿子的馬締旁,靜靜地動著小刀。時間還是早上,打工的學生還沒來,編輯部裏隻有西岡和馬締,非常安靜。


    刀子削進木頭,露出紅色的、尖銳的筆芯。西岡喜歡用小刀削鉛筆,讓人聯想到骨頭裏的骨髓,秘密啊、生命力啊,全都傾泄而出。他想起小學時用剛削完還帶著木頭香的鉛筆,在筆記本上畫著機器人和怪獸。總覺得手削的鉛筆能畫得更好,所以不愛用削鉛筆機。


    真懷念啊,讓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西岡看著紅色鉛筆,檢視著削好的模樣,最前端像沒入空氣般尖銳,對於自己削鉛筆的技術一點都沒有退步很滿意:心想:「馬締還是買個削鉛筆機吧!」我真的被調走後,馬締說不定會削到手指,真危險。


    「哇嗚!」


    馬締發出低嗚聲,把稿子放在桌上。左手抓著頭發,右手在桌上翻著,像是在找東西。西岡把紅色鉛筆塞進馬締手裏,馬締這時才抬起頭。


    「謝謝你,西岡。但是這稿子需要大改啊!」


    「果然沒錯。」


    「執筆教授同意我們改稿了嗎?」


    「當然啊,委托時就書明在先『有必要的話我們會修改』了。隻是,這個教授很難搞。」


    西岡望著稿子,說:「保險起見,我先通知他要怎麽改好了。」


    馬締點點頭,拿著紅色鉛筆改了起來。


    「首先,累贅的說明太多了。辭典的稿子不需要執筆者的主觀意見,隻要列舉事實。此外,教授的稿子中沒有舊式假名,引用的和歌也是現代假名,與原典不符。」


    「這和歌,有必要摘錄嗎?」


    「這一點見仁見智,暫時先刪除吧!」


    【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平安末期、嫌倉初期的和歌詩人、僧侶。法名圓位,俗名佐藤義清。


    「西行不是變成和尚後的名字嗎?」


    「西行是號,和尚的名字是圓位。」


    「嗯。其實這樣就夠了,簡潔有力。接下來要怎麽改?什麽叫做『心生感悟』,每一句都讓人想挑剔一下。」


    「就是啊!西行出家的原因有很多說法,好比因友人之死而感到生命無常,也有一說是失戀,但都沒有定論。」


    「這是一定的啊,說不定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要出家吧!」


    西岡的話讓馬締笑了。


    「人對於自己的心,甚至是自己的事,確實未必都能掌握啊!」


    「『不顧央求的孩子』這一幕,到底是誰目睹了?我真的很想這麽反問他。」


    「這前後的文字都太含糊了,全部刪了吧!這稿子還得再多斟酌幾次,目前先這樣好了?」


    原為北方武士,侍奉烏羽上皇,二十三歲出家。之後遊曆各國,歌詠自然和心情,文字風格獨特。《新古今和歌集》收錄其九十四首和歌,為數最多,另有個人和歌集《山家集》等。歿於河內弘川寺。


    原來如此。這樣就比較像辭典的說明了。看著修改完簡單明了的稿子,西岡滿心佩服,但馬締似乎還不滿意。


    「隻是,『西行』這個詞,隻放人物說明對辭典來說還不夠。」


    「除了人名外,還有別的意思嗎?」


    「確實還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怎麽說?」


    「有段時間『西行在旅途中凝望富土山的神態』成為熱門繪畫主題,知名畫家爭相描摩。於是,『凝望富士山的西行』漸漸延伸出『西行=不死之身』的意象。」


    「簡直是歐吉桑愛說的冷笑話嘛!」


    「明明是很風雅的說法。」


    西岡覺得很無力,為什麽要競相描繪「凝望富士山的西行」,西岡實在無法理解,畫和尚很有意思嗎?


    「其他還有……」


    「還有啊?」


    「有。因為西行遊曆各國,所以也有『四處旅行的人』或『流浪的人』的意思。」


    西岡從書架上取出《日本國語大辭典》的其中一本,查閱【西行】這一則。正如馬締所言,不光是人物的說明,還記載了各種衍生意義。原來西行法師為人熟知,對後人來說可說是耳熟能詳。


    「還有呢?」


    西岡故意試探馬締,偷瞄著《日本國語大辭典》問。


    「如果沒記錯的話,田螺等螺類好像也有人以『西行』來稱;能樂(※日本鎌倉時代興起,配戴麵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劇。)裏有個曲目叫〈西行櫻〉;把鬥笠戴在身後的戴法稱為『西行笠』;斜背在身後的布包稱為『西行包』;說不定連其忌日『西行忌』也應該要說明。」


    不隻《日本國語大辭典》,西岡還查了《廣辭苑》、《大辭林》來確認馬締說的是否正確。完全超越「厲害」的程度,簡直就是恐怖!


    「你不會把所有辭典的內容都背起來了吧?」


    「可以的話就太好了。」


    馬締仿佛道歉似的縮著身子:「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西行』的所有解釋,西岡覺得《大渡海》要收錄那些意思呢?」


    「『各地旅行的人、流浪的人』還有『不死之身』。」


    「為什麽?」


    西岡雙手交叉望著天花板。這是我的直覺反應,被你這麽一問還真答不出來。


    「硬要說原因的話,現在已經很少人使用鬥笠和布包了,很難想像我會背後斜背著布包走在路上,突然碰到朋友,跟我說:『你這個是西行包耶!』」


    「這種狀況發生的機率應該不到萬分之一。」


    「隻是假設嘛!我又想到另一種『原來這樣的背法叫西行包』的情況。好比說,公司有一天突然對員工說:『明天所有員工都背西行包出勤。』」


    「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連億分之一都不到吧!」


    「都說是假設了咩!可是啊,收到公司命令時我一定會問:『什麽是西行包啊?』那個時候有人說明的話,就能馬上懂。換句話說,『西行包』或『西行笠』從話題的前後脈絡很容易推敲出意思,隻要知道意思的人一說明,立刻能想像。」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特別去查辭典的機率很小。」


    「還有,聽到或看到『西行櫻』時,聯想到能樂的機率也很高。很少是沒有鋪陳或前言,就突然說或寫『西行櫻如何如何』。隻要推測得出和能樂有關,之後再去查《能樂事典》或相關書籍就行了。」


    「『西行忌』也很容易望文生義。如此一來,隻剩下田螺這個意思最難聯想了。」


    「首先,現代人才不會稱田螺為西行呢!真的有人這麽說的話,隻要直接問對方『什麽?』不就得了。」


    「還真直接呀!」


    馬締似乎討論得很愉快,西岡也毫不退縮,繼續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可是啊,『不死之身』這個意思就有必要收錄,而且要連『凝望富士山的西行』一起。要不然,文章裏如果出現『我是西行,哇哈哈哈』,不知道『西行=不死之身』的話,就會完全看不懂。」


    「所以你認為『四處旅行的人、流浪的人』應該收錄,也是基於相同的道理?」


    「那是原因之一。」西岡猶豫了一會兒,補充說:「你想想看實際上可能發生的狀況:如果在圖書館裏隨意翻閱辭典,發現【西行】下寫著「(因為西行法師遊曆各國)有四處旅行、浪人之意。」讀到的人應該會很有感覺吧?說不定會脫口而出:『原來西行也和我一樣啊,以前也有這種一心想旅行的人啊!』」


    臉頰感受到馬締的視線,西岡轉頭看去,馬締不知何時已經把辦公椅轉過來,正對著西岡。


    「我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欸!」


    馬締的語氣裏充滿了熱血,西岡有點害羞,又急忙說:


    「或許這不符合辭典選擇詞匯的基準。」


    「不!」馬締一臉認真地搖了搖頭:「西岡,我真的覺得你被調走是個遺憾。要讓《大渡海》成為一本活生生的辭典,絕對需要你的力量啊!」


    「笨蛋!」


    西岡裝作沒事地回應,從馬締手上把稿子抽了回來,參考著馬締用紅色鉛筆所做的修改,開始寫信給教授。


    西岡盯著電腦熒幕,盡量忍著不眨眼,怕一不小心眼淚會掉下來。


    太高興了!如果這句話不是出自馬締之口,隻會被當成同情或安慰而已。西岡很清楚,馬締是真情流露。


    西岡認為馬締是一位辭典天才,但不知變通,是和自己完全沒有交集的怪胎;現在依然這麽認為。如果學生時期和馬締是同學的話,肯定當不成朋友。


    但馬締的一番話卻解救了西岡。因為不知變通,所以不懂虛與委蛇,唯一的能力是做辭典時非常認真,正因如此馬締的話才讓人信服。


    我是被需要的,絕對不是「辭典編輯部多餘的員工」。


    知道了這件事,讓他喜不自禁,自信心一湧而上。


    馬締當然沒想到自己竟然解救了西岡,仍跟平常一樣對著辦公桌,左手梳著亂發,右手繼續用紅色鉛筆改稿。隻懂得老實說出真心話、沒有其他溝通技巧的馬締,對自己剛才的話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但西岡就不一樣了,明明開心得不得了,卻假裝鎮定。


    馬締果真天下無敵!


    西岡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


    被叫來大學的研究室,教授剛好又在吃愛人便當。


    「西岡,這是怎麽回事?」


    「您的意思是?」


    西岡站在門前,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詢問。


    「你昨天回複的電子郵件啊,為什麽改我的稿子?」


    「委托時應該跟您說明過,我們會修改。」


    「是這樣喔!」


    西岡有禮貌地微笑回應後,默不作聲。


    「就算是,也沒說會改這麽多啊!」


    不想被改的話,寫的時候就該更當一回事啊,那種稿子怎麽能用?你到底有沒有用過辭典啊!臭老頭……


    西岡笑容不減,開口說:


    「真抱歉,但我們必須統一文體……請您見諒。」


    「是你改的嗎?」


    「不是。」雖然有點猶豫,還是決定老實回答:「是我和編輯部同事馬締討論後修改的。」


    「那麽,就請那位認真先生修改所有的稿子吧,我不幹了。那樣改完就不是我寫的稿子了。」


    「教授!」西岡下意識地靠近教授,說:「請不要這麽說。馬締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我調部門後,將由馬締真心誠意地和教授聯係。這次也多虧了老師,我們隻要統一文體即可,馬締和我都非常感謝您。」


    事實上,除了文體外,根本整段內容都重新修過。但和馬締不同的是,西岡會在必要時說上八百甚至上千個謊言。


    「偷偷跟您說,其他老師的稿子要改的部分更多呢!」


    刻意壓低聲音、把麵子做給教授,果然有效,教授的態度軟化了。


    「真的嗎?」


    一貫維持低姿態的西岡斜眼瞄了一下,教授正用大方巾把愛人便當包起來。「雖然如此,但稿子被改,讓人實在不太高興啊!」


    你以為自己是文豪嗎?西岡的微笑快化成僵硬的雕像了,隻能再三安撫教授不爽的情緒。要是教授這時候撒手不做,那就麻煩了。


    辭典絕不是輕鬆地隨便做做、說說好聽話就能完成的。因為是商品,擔保品質的推薦人非常重要,監修者鬆本老師的名字會放在封麵上就是對品質的保證。鬆本老師深入參與《大渡海》的編纂作業,但有些監修者隻出借名字,甚至完全不參與編製。


    每位執筆者都是從各個專門領域精挑細選出來的、有信譽的學者。執筆者的名字會列在辭典最後,隻要仔細查看,就能判斷是否選用了適當的人,也能從執筆者的名聲推測辭典的精確度和細膩度。


    眼前這位教授或許是個失敗的人選,西岡也很苦惱。但教授是中世文學的權威卻是事實,不能不借助教授的影響力。調整釋義精確度的工作交給馬締來做,一定沒問題。


    「好吧,隻要你肯低頭道歉,要我繼續做也不是不行。」教授啜著飯後的茶:「我可沒有要求你下跪磕頭喔!」


    「下跪磕頭嗎?」


    「幹嘛這麽說,我都說了不用下跪磕頭嘛!」


    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浮現不懷好意的笑,西岡知道自己的立場不宜強勢,但教授似乎等著看好戲。


    真沒品!西岡盯著地板,今天的西裝是剛從洗衣店拿回來的耶!不過算了,這麽做若能消教授的氣,我跪幾次都無所謂。


    西岡無奈地想曲膝,肌肉卻突然反彈,理性像閃電般劃遍全身,讓他無法移動身體。


    等一下!《大渡海》豈是這麽低劣的辭典嗎?


    毫無誠意地下跪磕頭,到底有什麽意義?馬締、荒木及鬆本老師投入血汗與心力編纂的辭典,怎麽會要我下跪磕頭來完成呢?何況,我可不是教授發泄壓力的工具。


    不跪,這太蠢了,我沒有討教授歡心的義務。


    西岡放棄曲膝,一隻手撐在教授的桌上、便當旁邊,身體往前傾,臉貼近教授的耳朵。


    「老師,您真是愛開玩笑。」


    「你、你幹嘛突然這樣?」


    對方突然靠過來,教授連人帶椅想住後退,西岡卻不讓教授有逃掉的機會,另一隻空著的手牢牢抓住椅背。


    「我很清楚,老師不是那種會測試別人誠意的人。下跪磕頭什麽的,想必是開玩笑吧!」


    教授也察覺出苗頭不對,隻能「呃……對……」地支吾其詞。


    「不過,我不喜歡這種玩笑,也從來不做試探別人的事。」


    明明討論「西行」時才試探過馬締的實力,西岡仍麵不改色地繼續威脅對方。


    「比方說,如果老師有愛人的話……」


    「什麽!」


    教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是說『比方』嘛!」


    真愉快啊,原來戳人痛處這麽有趣。沉睡中的嗜血心態被激發,西岡嘴角浮現惡人似的奸笑。


    「你緊張什麽呢?」西岡的手從桌上移開,貌似不經意地摸著便當盒:「我知道愛人的存在,也知道她是誰,還知道她怎麽把老師昭i顧得服服貼貼。」


    「為什麽你會……」


    「編辭典需要很多人協助,為了讓大家各司其職,少不了要搜集點情報啊!」


    西岡可不是毫無目的地去拜訪各大學。去大學拜訪教授時,還會特地到助理們聚集的休息室送上伴手禮、表示慰勞。現在正好收割成果。


    「不過,我不打算拿這件事來威脅老師,因為老師和我一樣知道『品德』兩個字怎麽寫。」西岡的手離開便當盒,挺直背、後退一步,說:「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教授默默地不停點頭。


    「謝謝。那麽,請同意我們調整稿子。」


    已經沒必要再來這裏了。西岡向右轉,避開滿是書堆的小山,走出研究室。握著門把時,突然回過頭:


    「老師!」


    被點名的教授,像可憐的小動物般害怕地看著西岡。


    「我同事馬締一定會編出受讀者喜愛且長久信賴的辭典。老師的名字會被放在執筆者裏,但實際寫稿的人可是馬締。」


    「太無禮了!」


    果然激怒了教授,事實被說穿後教授的臉瞬間慘白,氣得發抖,說:「你到底想說什麽?」


    「老師現在看重名聲勝過事實,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啊,告辭。」


    西岡關上門,踏入昏暗的走廊。雖然覺得自己話說得太重了,但還是忍不住邊走邊笑了出來。


    啊!真是太爽了。之後教授若要發飄,我就揚言把他除名好了,誰理你。


    《大渡海》的計劃是不會被這種小事影響的,投入編纂作業的馬締他們,信念比地心還堅實,比岩漿更火燙。即使和教授發生了摩擦,也不用放在心上,《大渡海》會毫不猶豫地繼續往前航行。


    而我呢,這個春天就要調部門了,往後就算有衝突也隻能交給馬締去處理。幫不了你了,馬締,加油吧!


    雖然這麽置身事外地想著,但西岡暗自下了決心。


    我可是舍名求實的人。


    荒木常說「辭典是團隊的心血結晶」,現在才明白真正的意義。


    我才不要像教授那樣馬虎敷衍,隻想讓名字印在辭典上。不論去到什麽部門,我都要盡全力協助《大渡海》的編纂,不掛名也無所謂。就算在編輯部完全被除名、半點痕跡也沒留下,即使被馬締說:「西岡?這樣講我才想到,好像真的有過這個人。」也在所不惜。


    重要的是做出一本好辭典三重要的是以公司同事的身分,全力支持這些為辭典奉獻一生的人們。


    西岡走下樓梯,出了研究室大樓。冬天午後的淡白色陽光照在校園裏,葉子掉光的銀杏樹枝,把天空切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以熱情來回應別人的熱情。


    至今一直因難為情而逃避的事,一旦決定「就這麽做吧」:心情竟意想不到地既輕鬆,又雀躍。


    西岡回到編輯部,向馬締報告了和教授之間的始末。馬締停下手邊的工作,聽完後看著西岡,眼裏滿是尊敬之情。


    「太厲害了,西岡,你好像恐嚇犯喔!」


    馬締的表情和說出的話落差太大,西岡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等等,對於我剛剛說的事,你隻有這個感想?」


    「是。換成我的話,不是唯唯諾諾就是真的下跪,隻能被教授耍得團團轉啊!」


    馬締沒有諷刺或是挖苦的應對技巧,似乎是打從心裏讚賞。


    「我說馬締啊……」


    「是。」


    西岡將辦公椅旋轉了九十度,和麵對著自己的馬締雙膝相對。突來的轉動讓椅子上的坐墊歪了,想不到西岡也有神經質的一麵,馬上把坐墊調正。馬締說完「是」之後,靜靜坐著等西岡開口。


    終於把坐墊調好,西岡開始侃侃而談。


    「我的意思是,教授可能會因為我的惡劣而遷怒於你。」


    「沒關係吧!」原來是擔心這個啊,馬締似乎不以為意:「你說得對,教授的確是重名輕實。」


    「如果他要求不列入執筆陣容呢?」


    「那就拿掉他的名字。」


    馬締冷靜果決的語氣讓西岡十分詫異。馬締也察覺自己話說得太直,苦笑著補充:


    「對不起,要求對方拿出同樣或更認真的態度,是我不對。」


    不,西岡不確定地搖著頭。對某件事真心喜歡時,要求也會理所當然地變高,就像沒有人會完全不在乎心愛的人的反應吧!


    但又覺得,馬締心中那股漩渦般的情感,濃度和密度真不是普通地高,要持續回應馬締的期待和要求實在很難。


    你啊,外表看起來瘦高輕飄,靈魂的熱量卻過剩。西岡暗自歎了一口氣,小香真辛苦,要和這樣的馬締交往。辭典編輯部之後若有新員工,也應該會很辛苦吧!


    稍微放鬆一下吧,馬締。不然,你身邊的人總有一天會窒息。太高的期待或要求可是毒藥,你也會因為得不到預期的反應而弄得筋疲力盡。最後隻好放棄、不依靠別人,自己一人孤軍奮戰。


    西岡沉思時,剛好到了下班時間,馬締反常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怎麽,要走了?」


    「香具矢今天第一次掌廚一道鹵菜,我要去梅之實吃看看。」馬締露出笑容,把資料和稿子塞進公事包,說:「要不要一起去?」


    馬締的戀愛之火,會連鹵菜都燒焦吧!


    「你去吧!」


    西岡揮揮單手,示意馬締可以走了。


    馬締對著工讀生說:「今天我先告辭了!」紅著臉、有禮貌地低頭致意。


    等馬締出了編輯部,西岡才轉回辦公桌前,開始製作交接資料。


    接替西岡的人,不知道何時才會到職,或許正職員工隻有馬締一人的情況會持續好幾年。


    但為了以防萬一,西岡提起精神,聽著背後工讀生們默默發出的作業聲,敲起電腦鍵盤。再碰到今天這種強勢又無理取鬧的教授,馬締肯定應付不來,對外交涉時,馬締絕對需要一位得力助手。西岡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留給不知哪一天才會報到的新成員。


    執筆者那麽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喜好、弱點、身分地位、私生活,西岡把至今為止搜集到的情報一一輸入電腦中。可能發生的摩擦、要采取什麽樣的對應方式,都詳細地在腦海裏模擬一遍,再記錄下來。


    把完成的文章印出來,收進藍色檔案夾裏。如果流出去就不妙了,西岡刪掉電腦裏的檔案,在檔案夾上用麥克筆寫著大大的:


    (秘)限辭典編輯部成員閱覽


    這樣的檔案已經很有可讀性,但好像還少了些什麽。


    西岡沉思半晌,才「對了!」地拉開辦公桌抽屜,取出馬締寫的情書。馬締請西岡講評的情書,被西岡私藏了一份影本。


    看著整整十五張信紙、洋洋灑灑的大作,無論讀多少次都令人發笑。


    笑到肩膀不停抖動,引來一名工讀生訝異地盯著看。西岡趕快假裝沒事地收緊臉部肌肉,開始尋思適合藏匿情書的地方。


    書架雖然好,但夾在書和書之間很快就會被發現吧!西岡假裝找書,其實在模擬最佳的藏信位置。最後決定把它貼在《書信指南》、《婚葬禮俗常識》等雜學書架的書擋底部。


    藏好情書、回到座位的西岡,在檔案夾的透明資料頁最後補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辭典編累了嗎?想放鬆一下嗎?


    碰到這種狀況的編輯部同事,請洽西岡正誌。[email protected]</a>


    這樣就大功告成了。西岡把(秘)檔案放在書架顯眼的位置上。


    收好東西拿起公事包,發現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學生們幾乎都回去了,隻剩下二個工讀生,於是對他們說: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回家之前,我請你們吃飯。」


    「太好了!我想吃中華料理。」


    「我想吃燒烤。」


    工讀生高興地搶著說。


    「這樣我會破產,別啦,就拉麵或牛丼吧!」


    「唉唷……」


    「這麽小氣!」


    嘴上雖然抱怨著,卻滿臉笑容。西岡檢查過瓦斯、電源後,關掉辭典編輯部的電燈。編輯部的門已經拆掉了,所以隻要把一旁資料室的門鎖上即可。


    待整理的龐大詞匯,似乎流泄在夜晚的走廊上。


    「辭典這份工作,做得開心嗎?」


    走在通往別館出入口的通道時,西岡這麽問。


    「很開心啊,對吧?」


    「嗯。剛開始時覺得很枯燥,一做下去卻又忘了時間。」


    沒錯,我也這樣覺得。西岡無聲地表示讚同。


    在有限的人生中,能和大家一起合力航向又深又廣的文字大海,雖然戰戰競競,但很快樂。我不想放棄。為了追求真理,花再久時間也想繼續乘坐這艘船。


    學生們走出通道後,猜拳決定晚餐吃拉麵還是牛丼。西岡在一旁笑笑地等待勝負結果。


    突然腦子裏萌生一個念頭—同麗美求婚吧!


    雖然完全無法預料麗美會怎麽想、有什麽反應,但我再也不要閃避心中的熱情……


    西岡不想再打馬虎眼了。其實很早以前就覺得,不能和麗美以外的女人上床也無所謂,這個想法今後應該不會改變。他想讓麗美知道這份心意。


    晚餐決定吃拉麵,雖然有點擔心求婚時會滿嘴大蒜味,但對象既然是麗美,都在一起這麽久了應該不會介意吧!於是拿出手機傳了簡訊:


    忙了一天,辛苦了。你在哪?如果在我家,別走,等我回去。如果在你家,那我可以去找你嗎?吃完晚飯就過去。


    走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振動,提醒著新訊息:


    你也辛苦了。我今天在家,什麽時候來都可以,不用急,我等你。


    西岡微笑地讀了二遍,沒有任何表情符號,麗美的文字和平常一樣,比想像中還要老派。但卻似乎聽得見麗美的聲音,一股溫暖的氣息傳來。


    文字和詞匯真是不可思議。


    「二位,為了替景氣加分,可以加一顆溫泉蛋!」


    「為什麽突然這麽好?還扯到景氣?」


    「西岡先生,那可以加點叉燒嗎?」


    「允許!」


    收起手機的西岡,催促著學生,愉快地鑽過拉麵店門簾走進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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