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建設開發公司內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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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藝複興 創刊號·1990.4·目錄


    |1寫在創刊之際——————————————董事長 湯川忠輔


    |3發行公司內部月刊之意義————————總務部部長 鳥居薰


    | (衝突的刊上討論會)


    |5建設業界今後之生存方式


    | 新連載新都市計量之樂趣〈第1回〉


    |?東京灣企劃———————————東京建築大學教授 西岡讓


    | 訪問連載「分店事務所介紹」〈第1回〉


    |?北海道分店————————分店樣貌/大受歡迎的這家分店/


    |              招牌女郎/市區導覽、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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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月份匿名作家之連載短篇小說


    |?討厭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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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司社團之邀約——之一


    |  ?俳句研究會


    |  ?弓箭社


    |  ?定期茶會


    |  ?影帶研究會


    |  ?真田棒球社


    | hobby forun(個人興趣)


    |?溫泉之旅是我心中兼具娛樂與實際利益之綠洲


    | ————————————————高鬆營業所所長 鶴田有吉


    |?在車站商店一口氣喝完牛奶—————————會計課 高島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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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業務狀況報告


    |?編輯後記———————————總編輯 若竹七海(總務部)


    ●封麵題字 東榊邦夫建設大臣


    ●封麵照片 橫越東京灣之道路建設現場(攝影·矢島劍 總公司土木計劃四課)


    四月


    匿名作家之連載短篇小說


    討厭櫻花


    回想起來,我從沒喜歡過櫻花。


    櫻花是四月、新學期的象征。我討厭四月,因為周遭會突然變得慌亂,忙著換班級、換座位,被迫離開熟悉的人事物,必須重新建立人際關係。從小學開始,我就打從心底厭惡那種兵荒馬亂的感覺,卻又因為生性膽小,怕被排除在班上的人際關係之外,總是很辛苦地維護友誼,不敢稍有鬆懈。放學回到家時,就覺得後背書包重得快嵌入肩膀,全身疲乏無力。


    上大學後,我一年中最討厭的月分還是四月。討厭比平常多出好幾倍的人潮;討厭歡迎新生的一堆社團;討厭在櫻花花瓣飄揚中,自稱是dj的爛旁白噪音;討厭好像跟耳朵有仇的音樂社團演奏。一個個分開來聽,也許不覺得怎麽樣,但是一口氣包圍校園時,簡直就是嚴刑拷打的噪音。


    出了社會,大概是因為四月不再是特別喧囂的月分,所以我比較可以心平氣和地想,也許人類是不想輸給櫻花的生命力。


    四月時,人們會大聲地說話,表達自己的主張,起碼學生是這樣。


    總之,基於這種種想法,這次是我自呱呱落地以來,第一次去賞櫻花。


    「真是的,你這樣哪像日本人?」瓦斯爐上剛煮好一鍋味噌湯,足羽藤子邊分盛給大家、邊說:「都這把年紀了,還沒賞過櫻花,算是國寶級啦。俗話說,花就要當櫻花,人就要當武士,熱愛櫻花才是日本人!」


    「不像就不像,而且,我也情願當個商人。春天時,從地麵、從風取得能源,而綻放得五彩繽紛的櫻花,我隻覺得惡心,怎麽可能熱愛。」


    我們聚在櫻上水公園,裏麵有隨興砍下的樹幹做成的野外餐桌,我們大約三十人圍繞著桌子,坐在夜櫻下喝酒,吃著豆飯團、味噌醬串烤,和涼拌油菜花等下酒菜。


    足羽藤子是我大學時的學姐,也是這次賞櫻花主辦人的朋友。她說人愈多愈好玩,昨晚硬是要我答應參加今天的這場聚會。


    櫻花在黑暗中自光閃閃,有句話說「花季天寒」,這幾天的風果然冷得凍人。我把傳過來的日本酒倒在紙杯裏喝,再把墊在屁股下的左手換成右手。


    因為天氣冷,大家都很能喝,滿滿一鍋牛蒡薄片都啃光後,大家就用公園的自來水把鍋子洗幹淨,再把一公升裝的酒咕嘟咕嘟倒進鍋裏煮沸。這種喝法,很快就醉了。不到一小時,就有人醉醺醺地站起來,開始唱歌,周遭人都鼓噪喝采。


    我無意批評他們,但實在待得渾身不自在,就拿著一疊報紙,移到稍遠的櫻花樹下。米黃色的樹脂黏在表麵粗糙的樹皮上,旁邊有螞蟻來來去去地忙碌著。抬頭看,桃色的雲冉冉搖蕩,在天空釋放出能量。


    我閱讀西行※和認識阪口安吾※都不是在春天,他們描寫的櫻花形象深深吸引了我,讓我很期盼趕快看到櫻花。等到櫻花綻放時,卻又不覺得怎麽樣,隻有煩躁的感覺。(※平安時代末期、鐮倉初期的歌僧。※小說家,一九〇六~一九五五。)


    這種情形,或許就像看完羅伯·派克(robert b.parker)的書後,莫名地想喝啤酒,喝過後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喜歡啤酒。剛開始被吸引的形象太過美好,就無法從實物中得到滿足。對我來說,這種事不隻櫻花而已,我經常看到很精采的小說簡介,就找書來看,結果大失所望;或是看到剪接得很棒的電影預告,結果還是大失所望。


    「幹嘛一個人在這裏耍酷?」


    身高一百四十八公分的瘦小藤子,像跳舞般左搖右晃地走向我,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來。


    「你雖然討厭人多、吵鬧的地方,說起話來卻比一般人多三倍。」


    「你是想說我任性?」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容器,塑膠容器裏有朵綻放的櫻花,定住不動。


    「這是梅酒果凍,中間是醃製的八重櫻,是五年前的櫻花呢。」


    藤子用湯匙從同樣的容器裏挖出果凍,送進嘴裏。櫻花有點酸、有點鹹,咬下去有股淡淡的清甜。


    「你討厭櫻花?」


    「不喜歡。」


    「我一直以為不會有人討厭櫻花,我這種個性不太好,沒來由地就有一份自信,認為不會有人討厭我喜歡的東西。有人否定我的喜好,我就會覺得他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有人唱起了中文歌,歌名是〈昴〉。這麽冷的天,他隻穿一件t恤,唱得渾然忘我,t恤前麵的圖案是印度教的神明——水之守護者那伽(naga),背後是大象。


    「那件t恤不錯呢。」我不由得喃喃說著。


    藤子大動作地聳聳肩,說:「他今年犯太歲,象是普賢菩薩的坐騎,就像是守護神,是他的標誌。他說是他自己做的,等一下介紹給你認識。」


    「不用了。」


    我不加思索地婉拒了,


    藤子歎口氣說:「你跟我一樣,太死腦筋了,我自己也知道,但就是改不過來。」


    藤子呼地吐口氣,滿是酒味,又看著我。


    「對了,我還認識一個不喜歡櫻花的人。」


    *


    藤子才進公司一年,公司就倒閉了。


    破產原因並不尋常,不,搞不好是常見的事。這家小型編輯製作公司,老板是三十五歲的女性,除了藤子外,還有兩名大藤子兩歲的女性,是隻有四個人的公司。名為編輯製作公司,其實主要業務是替某化妝品公司選擇郵購目錄上的商品,公司的開銷大部分來自那裏。老板大學時代的朋友經營的另外一家製作公司,負責目錄的編輯。


    那位朋友透過種種管道,搶走了選擇商品的工作,在淪落到這種地步之前都沒人察覺,說有多糊塗就有多糊塗。真想不到,那個胖胖的、看起來和藹可親又傻乎乎的朋友,竟然是個狡猾、卑鄙之徒。


    早在半年前,她就開始耍手段,唆使她公司的女職員,有意無意地向客戶說藤子那家公司的壞話,還把自己的失誤全都當成藤子那家公司的失誤,告訴夾在中間的廣告代理商。


    才剛對這份工作產生興趣的藤子非常失望,她還有許多事想跟老板學習呢。宣布破產那天,由公司請客,藤子她們衝進附近的蛋糕店,吃蛋糕吃到幾乎撐破肚皮,邊吃邊說老板的朋友、客戶和廣告代理商的壞話。


    講了三小時的壞話後,藤子在回家路上從天橋俯瞰甲州市街,開始東想西想:今後該怎麽辦?要靠什麽活呢?幸好存款還能撐一個月,應該不至於餓死。


    現在是四月,櫻花已經綻放七成,在夜風吹拂下,藤子看著櫻花和流逝的車燈,不禁啞然失笑。這年頭,背地裏耍陰的手段,都已經低級到連電視劇都不好意思使用了。真是可笑!既然想要那種工作,盡管拿去吧!什麽一流化妝品公司嘛,隻會頤指氣使地叫人做牛做馬,行事作風卻連三流演技都稱不上。


    第二天開始,藤子哪都不去,懶洋洋地窩在屋裏看報紙求職欄。之前的工作很忙,搭末班車回來是常有的事,假日幾乎都是累得呼呼大睡。這間屋子是進公司時搬進來的,從來沒有這麽優閑地待在裏麵過。


    最初幾天,藤子都在睡覺,後來好不容易爬起來,使勁地打掃、洗衣服。不但窗戶擦幹淨了,窗簾也洗了,把成堆沒看的書和錄影帶統統看完後,她做了炒牛蒡絲和高麗菜卷,還烤了麵包,邊從房間窗戶看著外麵,邊吃飯。


    藤子住的「櫻木莊」是附近一帶知名的公寓,因為從正南方或正北方來看,就像以前木造學校的縮小版。公寓建築是一排三個房間的平房,兩排麵對麵而立。藤子房間的隔壁,以及對麵房間的隔壁,是兩層樓建築,麵對中庭的一樓部分可以通行。也就是說,不管從上麵或正南方、正北方來看,公寓的形狀都像把ㄇ字倒扣在那裏。ㄇ的中間有棵大櫻花樹,大到足以成為知名物件。隨興吹起的強烈春天南風,把大把的花瓣吹進了藤子房間,害她得重新打掃,但是並沒有因此壞了她的興致,她很喜歡這棟公寓。


    屋內有三個楊楊米大的廚房,還有六個楊楊米大的房間,純木造又很老舊,但是對不屑於喜氣洋洋地搬進全新住屋的藤子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地方。住在藤子房間隔壁的房東一家人,還有其他五位房客,都不會發出沒常識的噪音,非常安靜,碰到麵時也會溫和地打招呼問候,好到無可挑剔。


    公寓南邊有條河流經過,常常可以看到穿著輕便、牽著狗的歐吉桑,優閑地走在河岸。藤子利用辭職後的閑暇時間去附近探險,才知道這一帶除了「櫻木莊」外,沒有任何櫻花樹。在很久以前興起建設風潮時,很多櫻花樹都被連根拔除,蓋起了住宅、道路或大廈。距離最近的櫻花樹遠在五百公尺外的公園裏,教人不勝唏噓。


    也因為這樣,這棟公寓成為附近居民的散步路線。藤子看到外麵有個學生模樣的人,把手插在口袋裏,吹著口哨晃過去了;有個老人雙臂環抱胸前,眉開眼笑地站著欣賞櫻花;有個像上班族的男人,邊擦汗、邊走過去,隻有眼睛直盯著櫻花。這些人都像采蜜的蝴蝶,匆匆出現又消失。房東親切地跟經過的行人打招呼後,拿著掃滿一畚箕的花瓣進屋裏去了。


    剛烤好的麵包白白嫩嫩,蘊含熱騰騰的空氣,藤子深吸一口氣,將麵包咬開。好個從遠處傳來小孩聲音、腳踏車鈴聲的晌午,好個優閑、祥和,有花香的晌午……


    就在這時候,響起啪嚏的開門、關門聲。藤子從窗戶望出去,聲音似乎來自滴滴答答淌著水的水龍頭對麵的另外一頭,也就是靠近河岸的六號房。她不予理會,繼續吃麵包,就聽到男人驚慌的叫聲劃破春日。


    「失火了!」


    藤子跳起來,套上涼鞋,往六號房飛奔而去,看到從房間冒出來的灰色煙霧,藤子發出了驚叫聲。


    「滅、滅火器在哪兒?」


    從六號房衝出來的男人,對著藤子大叫。


    「我去拿!」


    當藤子拿著房東一樓通道處的滅火器,回到現場時,聽到喧鬧聲的附近居民,也拿著水桶、滅火器趕來了。最先通知大家火災的男人、房東歐吉桑和其他兩、三個人,拿著滅火器衝進了屋內。藤子和一號房的補習班老師鈐木圭次,在難以忍受的煙霧中,邊咳嗽邊傳遞水桶。


    「聽說是縱火。」


    那一晚,警察來了解狀況後,鈐木圭次把最先發現火災的吉本茂請到自己房間。應該不是順便吧,他把藤子也找去了,三人一起吃簡單的晚餐。


    今天的大功臣,搞得滿臉灰燼、滿肺煙霧,還因為滅火器使用錯誤,渾身都是泡沫。


    他向圭次借了浴室和衣服,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幹淨了,撫摸著鼻下的胡須說:「真是嚇我一大跳,我從那裏經過時,正好聞到奇怪的味道。我還以為是我太敏感,卻看到煙霧飄過來。我從那個門進來,打開那間六號房的門,煙就冒出來了,我趕緊衝進去,發現沒辦法處理,就放聲大叫,大家就趕來了。」


    吉本說得很激動,與滅火時沉著冷靜的表現截然不同,不過,圭次和藤子也一樣。明明燒的不是自己房間,圭次卻以「發生火災」為借口,向補習班請了假。


    藤子第一次被警察詢問,也興奮得沒辦法自己獨處。桌上的鹹餅幹、酪梨和奶油涼拌鮭魚,都沒人吃。


    「那個放了汽油的紅色塑膠桶是從磚塊圍牆外丟進來的,剛好就丟在房間外頭的窗戶下麵,然後那個縱火犯在磚塊圍牆外點燃火柴丟進來之後,馬上就逃跑了,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櫻花開放期間,櫻木莊都是門戶大敞。」圭次邊用水稀釋威士忌邊說。


    櫻木莊四周都有磚塊圍牆,比藤子高出一個頭,房東家的通道正麵與對麵靠河岸那邊,也就是正北麵和正南麵,都聳立著隻有校門才看得到的那種鐵門。


    這兩扇門不會上鎖,但也不會老是敞開著,隻有在櫻花季節為了方便附近居民,才會門戶大開,讓所有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觀賞櫻花。


    「可是,有人抱著紅色塑膠桶進來,應該會發現吧?」


    藤子對圭次說:「話是沒錯,可是這幾天來看櫻花的人太多了,所以沒發現也不能怪我們。」


    「而且,六號房的房客為什麽沒鎖門呢?實在太不小心了。」吉本說。


    「警方有沒有說什麽?」


    「你是說關於六號房的川西嗎?警方好像沒辦法聯絡上他,聽說他預定搭乘今天晚上的飛機回到羽田。」


    「他回到家,一定會大吃一驚。」


    「當然吃驚啦,好可憐,要是我的房間燒起來,我可能會嚇昏。」


    「我真的差點嚇昏了,幸虧有吉本先生在。」藤子感激地看著吉本。


    吉本不好意思地摸著胡子說:「沒什麽,很高興能幫上忙,警方也說要頒發獎狀表揚我呢。」


    「真了不起。」


    「不過,我寧可要這瓶威士忌,也不要那種獎狀。」


    三人笑成一團。


    「吉本先生,請問你從事哪一行?」


    大家邊喝酒邊聊火災的事,就在酒酣耳熱之際,藤子問他。


    「不是什麽會讓人驚歎的工作,我是個自由攝影師。」


    「那麽,你是來拍攝我們這裏的櫻花嗎?」


    藤子說話的語氣,就像以孩子為傲的母親。


    「不,我今天是來找房東,我跟房東有些交情。才晃到這裏,就發生了那場騷動。老實說,我很討厭櫻花。」


    「你討厭櫻花?」


    「就是不太能接受,有人說有櫻花的地方就有妖魔,說不定是真的。我隻要靠近櫻花,就覺得櫻花從背後盯著我瞧。」


    他摸著後頸,笑得有點尷尬。


    「以前我曾經為了工作去拍攝櫻花,結果在深山裏迷了路,太陽又下山了,不得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到處摸索前進,嚇死我了。這時候,隱約看到遠處有燈光在黑暗中閃爍,我心想真是天助我也,拚命往亮處走去。但是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燈光,而是盛開的櫻花。忽然有個白晃晃的東西,從黑暗的各個角落飛向櫻花的光芒,融入了櫻花的光芒中,然後再飛過來、又融化,看得我呆若木雞。這時,還有微微閃爍的白光從我旁邊經過,被拖進了櫻花裏。」


    「那是什麽白光?」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隻覺得很像是被櫻花召喚過去的靈魂,在這麽亮的房間裏說這種事,聽起來就像怪談,可是,我當時真的那麽想。」


    「狂亂的櫻花啊?」圭次興致勃勃地說。


    「所以我討厭櫻花。」


    藤子覺得有點掃興,因為盡管知道是無意義的偏袒,她還是以櫻木莊的櫻花樹為傲。三人的聚會就這樣結束了,在狹窄的玄關換穿鞋子時,藤子看到吉本的鞋子裏飄進了花瓣,有點小題大作地開口。


    「有櫻花花瓣哪!」


    吉本看看鞋內,的確有幾片花瓣緊貼在鞋墊上,他稍微沉下臉來,忘了要彎腰,鼻子就撞上門的上框。


    「真討厭,怎麽會這樣?」


    吉本表情扭曲,把鞋子倒過來甩動。


    「櫻花花瓣很可能飛到任何地方呀,就看風怎麽吹。」


    圭次斜眼瞪著藤子,自己也踩在運動鞋上,送他們兩人出去。


    「可能是吧……我第一個衝進去時,把鞋子脫了,真的很思心。」


    藤子看著裏麵燒得焦黑,門看起來卻安然無事的六號房,回到了自己房間。想到川西回到家,打開門的那一瞬間,藤子就不禁同情起他來。


    *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除了你之外,他是唯一討厭櫻花的人。」足羽藤子舔著最後一滴日本酒說:「不過這位吉本先生,起碼有個不能說是正當、但比你充分的理由,才那麽討厭櫻花。」


    「火災後來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一個禮拜後,川西跟房東都被逮捕了。」


    「房東被捕還有話說,為什麽川西也被捕?」我瞪大眼睛。


    「聽說他威脅了房東……喂,慢著,」藤子把整個人都轉向我說:「你怎麽知道房東會被捕?」


    「因為房門沒鎖,還有那個引人注目的紅色塑膠桶。」


    「你這家夥,有時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足羽藤子靠在櫻花樹幹上嘀咕著。


    「藤子學姐,麻煩你畫櫻木莊的平麵圖給我看。」


    她狐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後,撿起小樹枝,在地麵上開始畫起來。


    「我說過是呈ㄇ字形,南麵是空的,麵向河川。門在這裏,這邊是房東一家人住的地方。」


    「你說過,一號房的鈐木圭次是住在靠河川那邊,那麽六號房的川西也是靠河川那邊。學姐從窗戶可以看到六號房,可見是在對麵,而且又是在房東隔壁,所以是三號房。房間號碼的編排方式有點奇怪呢。」


    「是啊,是繞一圈編號。」


    「學姐……」


    我抬頭看著藤子學姐,微微一笑。


    「幹嘛?你有點陰陽怪氣耶。」


    「我覺得學姐有件事沒有告訴我。」


    「什麽事?」


    她張大了嘴巴。


    「如果這張圖不假,學姐的行動也沒錯,那麽學姐就是故意漏掉了某個重點。」


    「幹嘛繞圈子說話……」說到這裏,學姐的臉開始泛紅。


    「我這麽說吧!學姐,你住在這間三號房,這是最裏麵的房間,可是,你卻說你邊吃飯、邊從窗戶看著經過河岸來賞櫻花的人,這麽做有點困難吧?」


    我撿起另一根樹枝,指著三號房說:


    「要從這個房間觀察外麵,必須從廚房把身體盡可能往外探才行,應該會很累,何況你還在吃飯。聽到吉本衝進六號房的聲音時,學姐是往水龍頭的方向看出去。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雖然這張圖上沒有畫,不過公寓的中庭有棵十分高大的櫻花樹,應該就聳立在六號房與學姐的三號房的對角線中間吧?否則就不必在櫻花盛開時把門開著,因為如果那棵櫻花更靠近門,不必打開門,附近居民也可以細細觀賞櫻花。」


    我瞥一眼沉默不語的足羽藤子。


    「這麽一來,就產生了另一個問題,這是說辭上的問題。學姐說聽到一聲『失火了』,就衝出了房間,直直往六號房飛奔而去。這樣有點困難吧?直直衝出去,會撞上櫻花樹……我不是故意要抓你的語病,雞蛋裏挑骨頭,但是一般人聽到『失火了』,都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吧?學姐是一出房間就看到情況嚴重,才會馬上飛奔過去,也就是說,一眼就看出失火了,完全沒有時間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因為六號房就在你正前方。」


    我幹咳一聲,作出結論。


    「也就是說,學姐那時候不在三號房,而是在六號房的正對麵,一號房的鈴木房間。」


    「你這家夥,」學姐捏一下我的鼻子。「古靈精怪,真不能掉以輕心。」


    「很痛耶,不要跟我姐姐一樣嘛!」


    「你姐姐也常被你氣得想捏你鼻子?」


    「才沒有呢,是我姐說話也老是故意漏掉重點。」


    「什麽重點嘛,難道你認為我待在鈴木圭次的房間,跟房東被逮捕有關係?」


    「沒有直接關係,但有間接關係,就是櫻花樹。」


    藤子滿臉疑惑地看著我。


    「吉本的鞋子裏不是有櫻花花瓣嗎?那麽,花瓣是什麽時候飄進了他鞋子裏?」


    我一隻手撈起飄落在地上的桃色花瓣,往畫在地上的櫻木莊吹去。


    「那天剛好吹起強勁的南風,所以學姐邊吃飯、邊想,花瓣恐怕會從窗戶飄進房間,煩惱著又要打掃。當時正待在一號房的學姐,擔心的不是一號房,而是自己的三號房。而且,一號房比櫻花樹更南邊,既然吹著南風,吉本又是待在靠南邊的房間,花瓣怎麽會飄進他鞋裏呢?


    「如果櫻木莊是死胡同,風就無法穿越,很可能會反彈回來,把花瓣吹得到處都是。即便不是死胡同,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點風反彈回來,所以,花瓣飛進一號房或六號房,或許也不無可能。」


    我站起來,從被神附體般唱歌唱個沒完沒了的那群人中,拿了一點日本酒來。


    「但是,有人會在衝進火災現場時,還先乖乖脫鞋子嗎?不過人在慌亂時,難免會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所以就當作他是脫了鞋才進去吧。但即便如此,花瓣也不會飄進他的鞋裏。因為他衝進六號房後,就把門關起來了。


    「學姐不是聽到門打開、關閉的聲音嗎?那麽,難道是玄關旁的窗戶開著嗎?不可能,如果窗戶開著,吉本就會敲門問有沒有人在,學姐應該也會注意到六號房有人。然而,你們所有相關的人所采取的行動,都是認為六號房沒有人。」


    藤子懾服地縮起脖子。


    我喝著日本酒,繼續接著說:「還有,吉本的行動有個大疑點。紅色塑膠桶在六號房的窗外,你說是從磚塊圍牆外扔進來,再點燃火柴扔進來,可是磚塊圍牆隻比你高一個頭,你身高一百四十八公分,所以磚塊圍牆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到一百七十公分。而吉本的鼻子會撞到上麵門框,怎麽想都應該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到一百九十公分,除非你住的那棟公寓年代久遠,是依據江戶時代的人的身高建造的。」


    「沒那麽久遠。」藤子悶悶不樂地插話。


    「那麽,吉本為什麽沒有從磚塊圍牆上往裏麵看呢?既然發現有東西在燃燒,又是來自圍牆內,一般會先探頭看怎麽回事吧?他卻貿然打開了人家的房間,還衝了進去,可見吉本早知道會失火。」


    「哎呀,」藤子像貓一樣伸個懶腰,抖了抖身體。「愈來愈冷了。」


    藤子吃起了剩下的豆飯團,我也跟她一起吃。鹹度恰到好處,是很好吃的飯團。


    「真想來杯熱粗茶。」我說。


    「你繼續說下去,我就讓你喝。」藤子斬釘截鐵地說。


    「那麽,櫻花花瓣是在哪裏飄進了吉本的鞋內呢?那附近沒有其他櫻花樹,所以不可能是其他櫻花樹的花瓣飄進了一號房的吉本房間。而討厭櫻花的吉本,也不可能在來櫻木莊之前,先在其他櫻花樹下賞花。


    「不過,我討厭櫻花,現在卻也坐在這裏賞花,所以不能妄下斷言。但是有個更合理的推測,那就是吉本先去了朋友家,那個朋友家櫻花盛開,飄得到處都是,而且坐落在比櫻花樹更遠的迎風處,那就是櫻木莊房東的家。」


    「原來如此。」藤子沉吟著。


    「鈴木圭次的鞋子裏沒有櫻花,他是踩著運動鞋出去的,所以花瓣並不是在一號房掉進去的。」


    「吉本是去房東家。他脫鞋進了屋內,花瓣是在那期間掉進去的。他可能是知道房東要燒六號房,試圖阻止,所以裝成第一個發現者。因為這樣他才知道六號房沒有人,也沒上鎖。」


    「聽說房東被川西勒索,今年春天,房東有個孫子要進知名的私立中學,這個孫子在小學時曾經偷竊,被川西撞見,川西還掌握了證據。房東趁川西不在家時,偷走成為勒索把柄的東西,為了不留痕跡,決定縱火。到此為止,你都猜得沒錯。」


    藤子稍作停頓,抬頭看著我說:「決定縱火的人,的確是房東,但是聽說點燃火柴的是吉本。不過,他已經逃之夭夭,沒有被抓到。」


    「哎呀,」我抓抓頭說:「學姐,你真差勁,既然知道犯人是吉本,幹嘛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那怎麽行,整件事都被你這個學弟看透了,最後讓我說句『隻有這點猜錯』又不會少塊肉!」


    她那張像鬆鼠的臉不停地扭動著,又補充說:「房東把縱火和滅火的榮譽都給了吉本,交代他在火還沒有延燒到其他房間前,就把火滅了。那個證據是合金做成的小機器人玩具,吉本把它藏在我看到的那個畚箕的櫻花花瓣裏,夾帶出去了。那種東西根本很難當成證據,可是萬一西川真的告訴學校,小孩子被叫去問『你是不是偷了這個』,恐怕三兩下就會招了。身為祖父,一定是不忍心看孫子被努力考進去的學校退學,真值得同情。」


    藤子學姐微微皺起眉頭,接著說:「會選擇在大白天縱火,聽說是怕萬一晚上火勢延燒,會有人傷亡。老實說,這是個很危險的計劃,那天剛好起風,稍有一點失誤就會造成大災難。但是,川西要求在那周結束前支付封口費,隻有那天是他不在家的大好機會,所以房東才會急著采取行動。」


    「原來如此。對了,學姐,」我抬起發冷的屁股,伸個大懶腰說:「那之後,你跟鈴木圭次怎麽樣了?」


    藤子學姐難為情地笑笑說:「喂,那是櫻木莊之戀,所以是瞬間綻放……」


    「瞬間綻放?」


    「然後瞬間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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