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為房屋仲介公司老板跟惠太三個月以前任職的那間公司的壞蛋課長太像了。


    「房租日幣五萬元以下,要附浴室。」


    跟那個壞蛋課長一樣,將黝黑頭發往後梳得很整齊的近藤房屋社長,渾身都是造型發膠的臭味,他複誦著惠太說過的話。他的語調聽起來,就好像是在念著「在阿拉斯加泡海水浴」的廣告台詞般,感覺很不屑。


    「押金是一個月。如果不需要付押金,那更好。」


    「月租日幣五萬元以下、附浴室、不需要押金。」


    這次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說,去阿拉斯加泡海水浴,而且是當天來回。原本他在推薦月租日幣十萬元的租屋資料時,忙著翻閱檔案的手指頭,現在幾乎動也不動。


    「這樣不行啦,你開出的條件太嚴苛了。如果說是郊區,可能還找得到,不過,這裏算是都會區啊!」剛剛惠太走進店裏時,社長還滿臉笑容,很有禮貌,但是現在笑容和禮貌都消失不見了。「你一定要舍棄一個條件才行。如果沒有浴室的話,日幣五萬元以下應該沒問題。如果你肯將價錢提高到日幣六、七萬元的話,可以租到附整個衛浴設備的套房。」


    每個條件都不能放棄。失業保險金隻領到這個月為止。就算月租日幣五萬元,對我來說也是相當拮據。還有,如果沒有浴室,純子來家裏找我時,就會很麻煩。沒有浴室,有潔癖的她除了城市飯店外,絕對不會答應去別的地方洗澡。如果對她說:我們一起去澡堂洗澡吧!她就會回我一句:「那就跟泡在亞馬遜河裏麵沒兩樣。」,然後擺著一張臭臉,可能以後都不來找我了吧!


    「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其他任何條件我都願意接受。」


    「其他任何條件都願意接受。」


    近藤房屋社長抓到惠太話裏的玄機,抬頭望著上麵,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露出詭異的笑容,轉身看著惠太,右手大拇指打個啵後,敲敲自己的額頭,那樣子看起來就好像想起了什麽事一樣。


    「有一間房子很適合你。」說完,社長就走到擺在辦公室後麵的櫃子,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張紙。跟剛剛的電腦圖不一樣,那是一張手繪的隔間圖。那張紙非常老舊,已經泛黃。「就是這個地方。」


    確實有附浴室。有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和飯廳、廚房,還有一間洗手間,寫著附衛浴設備。比我現在月租日幣十一萬元的單人套房還寬敞。


    「這裏房租一個月隻要日幣三萬六千元。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繳管理費。」


    真便宜。便宜到讓人覺得怪怪地。


    「為什麽會這麽便宜呢?」


    原本雙眸閃閃發光,直盯著惠太瞧的近藤房屋社長,在那一瞬間突然變得麵無表情,大概過了一秒後,才再度勉強擠出親切的笑容。


    「這個嘛,之所以會這麽便宜,就是因為那個唯一的缺點。」


    「離車站很遠嗎?」


    「不是啦,走路隻要九分鍾就到了。」


    就算這位社長將一分鍾當成八十秒計算,九分鍾也不算太遠。


    「那麽,是因為日照不佳,光線昏暗嗎?」


    「沒有啦,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日照充足,光線很好。」


    「是因為下雨會漏水嗎?球擺在地板上會因為太滑而滾動嗎?」


    「都不是。那棟建築物很堅固,算是不錯的公寓大樓。」


    「那麽,為什麽房租如此便宜……」


    惠太覺得近藤房屋社長的眼角露出一抹笑意。


    「隻是有點老舊,就隻是這個缺點罷了。」


    「建築物老舊?到底有多舊呢?」


    「那棟建築物已經有三十五年曆史了。」


    不知道為什麽,社長的語氣又變得很有禮貌。三十五年前就已經有人在蓋公寓大樓了嗎?那時候所謂的公寓大樓應該還沒問世。


    「月租日幣三萬三千元可以嗎?」


    近藤房屋社長以一種神似益智猜謎節目主持人的眼神看著惠太,像是在告訴他「這是最後的機會」,手不斷搖晃著那張舊紙片。


    「那麽,我就租那間房,一切拜托你了。」


    沒有參觀房子就做了決定。因為怕看過以後,心意會動搖。


    不管怎樣,惠太今年也才二十八歲。他是在阿波羅11號登陸月球以後出生的。雖然不笨,但是對於含有人情世故的諺語並不是很清楚。如果他熟悉這些諺語的話,腦海裏應該就會浮現這樣的警告諺語。譬如「貪小便宜,得不償失」或「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  *  *


    腳程快一點,從車站走來真的隻要九分鍾。那棟名叫「月之丘公寓大樓」的建築物,確實古老破舊。雖然號稱是公寓大樓,但其實隻是一棟小小的三層樓公寓。外牆已經剝裂的很嚴重,顏色也被熏黑成昆布咖啡色,長春藤好像在掩飾公寓的破舊感,毫無忌憚地任意纏繞伸展,使得建築物的外觀看起來就像是長滿青苔的巨大石碑。打開鑲崁著霧麵玻璃的木製大門後,穿過玄關,水泥地板使得惠太走路發出腳步聲,感覺有點陰森。


    這裏當然沒有電梯。惠太心裏不斷埋怨家電製造商,為何要設計出這麽重的商品,一個人扛著雙門冰箱爬上樓梯。為了要省點搬家費,就隻租了一輛車,自己搬東西。也曾想過是否要找朋友幫忙,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失業了,新工作也沒有著落,還搬到這麽爛的地方,實在不想讓朋友看到這樣的窘境。自從辭掉工作後,就不再跟原職場的同事和學生時代的朋友連絡。


    一樓有三個房間。前麵的兩個房間都沒有門牌,也就無法確定是否有人居住。隻有最裏麵的那個房間掛著一塊大大的木製門牌。鍍金的花紋下麵寫著「八龍會」三個字。由名字應該能確定那不是花藝教室或茶道教室。所以決定不進去參觀。


    由樓梯的平台往上觀看二樓,也是寂靜無聲,感覺不到人氣。惠太的新窩是302室。位於三樓的正中間。


    走進玄關就看到飯廳、廚房。右手邊是附衛浴設備的洗手間。裏麵就是鋪了楊楊米的房間。最實惠的空間則是玄關旁的衣櫃。


    惠太不曉得上樓、下樓幾次了。要將電視、音響、冷氣機、md組裝零件、電腦、餐桌、床搬上去。還有塞滿了書和dvd的厚紙箱。因為是第一次自己搬家,這下子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在這些家具的包圍下生活。還有製作義大利麵條的機器,實在想不通為何會買這種東西。


    利用空檔時間通知相關單位將瓦斯和電話接通,當全部的行李都搬上樓,窗外的天色已經變暗了。惠太搓揉著像被鐵板打到的腰,望著堆積如山的厚紙箱歎了一口氣。算了,今天就到此為止。以後再整理吧!


    先去跟鄰居打個招呼。雖然東京人的作風會無視於鄰居的存在,但是對於在鄉下長大的惠太來說,以前連在一公裏外的鄰居晚餐吃了哪些東西都可以知道,現在不讓他知道隔壁住了哪些人,他會覺得很不安。惠太將要送鄰居禮物的毛巾拿在手上,首先按了左鄰303號的門鈴。


    按了三次門鈴都無人應門。可能沒人在家吧,正打算離去的時候,終於聽到屋內響起腳步聲。


    應門的是一位看起來比惠太年長的男子。臉色蒼白,看起來很不健康,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雖然門隻開了幾公分,但因為那男的很矮,可以清楚看到屋內景象,跟惠太的302號房一樣,都是細長形的房間,裏麵有張簡樸的書桌,牆上貼著美少女動畫片海報,以及一張寫著「離早稻田大學入學考試還剩一百五十天」的紙條。實在無法置信,眼前這男人竟然年紀比自己小。


    「您好,我是多村,剛搬到隔壁房間。」


    對方沒有回應。


    「請多指教。」


    還是沒有回應。他隻是鼓著剃得很幹淨、沒有絲毫胡渣的雙腮。當惠太將毛巾遞出去時,他竟像抓舊抹布般地將毛巾抓過去,然後用力關上門,差點就要碰到惠太的鼻尖。過沒多久就看到他從信箱將毛巾丟出去。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惠太氣炸了,真想從信箱將毛巾拉出後,拿回來。


    301號房的門鈴壞了。用手敲門,大概過了五秒鍾門就開了。裏麵正播放著聽不懂的民族音樂,還傳來濃濃的煙草熏煙,眼前頓時變白。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有著小麥膚色,五官輪廓深邃的男子。惠太向他打個招呼,對方以一種奇妙的腔調回話。


    「捏好(你好)!」


    他應該是外國人。亞洲裔的外國人。房間裏麵擠了大約十個人。大家的長相都很像。可能因為看到惠太的關係,大家趕快起身衝進浴室裏。站在門口的男子聳聳肩,然後以仿佛是有著長睫毛的悲傷駱駝眼神,回頭望著惠太。


    「你是警察嗎?」


    「不是,我才剛剛搬到隔壁。」


    「搬到隔壁?」


    「是的——」,惠太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要跟他說英文。


    「那是警察的意思嗎?」


    「不是,不是的,no problem。我叫多村惠太。是剛搬進隔壁302號房的新鄰居。請多多指教。」


    這次他好像聽懂了。


    「302號房?」


    「是的。」


    男人從門邊探出頭,朝惠太的房間看了一下,不到一秒鍾又馬上將頭縮回來。


    「那個,那個,請多多指教。你會很辛苦的。隔壁是佛陀會來的地方。」


    「佛陀……什麽意思?」


    惠太反問他,那位男子開始以惠太聽不懂的外國話念禱告詞,低聲呢喃念了兩句、三句後,又慢慢地左右搖晃著他那纖長的脖子。


    「teda·apaapa。這句話翻成日文就是請別在意的意思。我是住在大都會區的外來民族流浪漢。」


    這應該是日本人教他的,表演了一段讓人無法招架的低級笑話後,還對惠太眨眼睛。那個動作就好像是雙峰駱駝在沙漠中,發現遇難者後在眨眼睛。


    回到自己的房間,隻將馬上會用到的東西整理一下。將二人餐桌和餐具櫃擺在飯廳。將床組和情侶沙發搬到榻榻米臥房。這些家具都是純子挑選購買,全部是義大利製。一個人住使用這樣的家具是有點奢華,不過就算純子沒有說出來,惠太也了解她在買這些家具時心裏的想法。純子一定是這樣想的:「這些東西結婚以後也能用到」。


    將這些高級家具擺在老舊公寓鋪著亞麻油地氈的地板上和褪色的榻榻米上,看起來就像是毫無價值的膺品。


    已經兩個月沒跟純子見麵了。在惠太辭去工作後,兩人的關係馬上就出現裂痕。兩人之間已經超越同事情誼,也交往了兩年,雖然尚未論及婚嫁,但是彼此的關係已經是非常親密,就算沒有說出口,但兩人談話內容的前提,早已經擺明了包含「結婚」這兩個隱形字。雖說惠太是自己辭去這份工作,但形式看來與被裁員沒兩樣,一定是這個原因在不知不覺間讓純子覺得焦慮沒有安全感,惠太也覺得對不起她。身無分文,連想帶純子去她最愛的法國菜餐廳或酒吧的這種念頭,都不敢有。


    最近都是惠太打電話找她,對方連一通電話也沒有。雖然傳了簡訊也留言,但對方幾乎都沒有任何回應。再不趕快找到新工作的話,兩人的關係一定會更惡化。


    辭去工作的時候,還是寒冷的冬天,但現在月曆上麵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夏天的前夕。今晚非常悶熱。惠太脫掉滿是汗水的t恤。明天再整理吧!先去洗個澡!這也是惠太堅持要租的套房必須附衛浴設備的原因。


    當惠太伸手推開浴室門的那一瞬間,感覺好像有人在抓他後頸項的頭發。在公共廁所小便時,如果有人站在後麵,就會有那樣的感覺。


    他回頭看,當然沒有其他人。隻見洛可可式設計風格的餐具櫃玻璃上,映照著自己全身赤裸、眼睛張得很大的影子。


    轉開舊式的水籠頭,當不怎麽熱的水淋在身上時,惠太才發現肥皂和洗發精都還擺在厚紙箱裏。邊走邊甩濕頭發,回到臥房。到底是哪個紙箱呢?大費周章找過以後,打開的紙箱裏隻有鳴笛水壺和清一色的德國meissen餐盤器皿。


    颯颯。


    聽到輕微的聲響。那是摩擦榻榻米的聲音。惠太環顧屋內一周,又聽到,


    颯颯聲響。


    這次是正麵對看。惠太嚇呆了,脖子動也不動。在厚紙箱的另一側有個人。


    「……你是誰?」


    惠太眼前站著一位短發女孩。從堆成三層的紙箱上麵,隻能看到小女孩像沙拉盤形狀的發型和細長的眯眯眼。這時惠太才想起來,他並沒有鎖門。


    「你想幹嘛?這裏是我的家。」


    少女的眼珠子移轉到惠太的大腿之間,眯眯眼突然變大,張開成如樹葉的形狀。這是很窘的情況。沒穿褲子的男人和小女孩。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將年幼可愛的女孩誘拐到家中的變態男子。惠太趕緊用水壺遮住私密處,撿起長褲飛也似地再衝回浴室。


    聽到那個女孩朝玄關走去的腳步聲。惠太穿上長褲,采出頭窺看玄關時,已經不見小女孩蹤影。


    她是樓下鄰居的小孩嗎?惠太歪著頭沉思。這棟公寓到底是什麽怪地方?月租日幣三萬三千元,的確是太便宜了。


    *  *  *


    隔天下午,惠太吹著口哨,兩個階梯當一步地快步上樓。今天去東亞有限公司麵試,有一種非常吉利的感覺。不,不隻是感覺而已,事實上就是很順利。自己簡直就像是被公司內定的優秀職員。


    東亞有限公司是一家新開幕的化妝品行銷公司。目前采取無店麵銷售方式,但是最近開始展開跟鬆清公司一樣的聯營店連鎖銷售模式。因此需要廣征人才。跟之前的公司相比,這間公司不是那麽有名,但薪水卻是原公司的1.5倍。獎金也很可觀。突然由董事級主管來麵試,在離開的時候,社長對惠太這麽說:


    「您什麽時候能開始來上班?」


    現在惠太的腦子裏,一直在反複回味這句話的含意。一隻手上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裏麵,裝的並不是平常買的海苔便當,而是雙層炸豬排便當,還有酒和小菜。提前慶祝自己找到工作了。


    這次的公司應該能讓自己好好地大展身手吧!之前任職的公司是一間大型百貨公司。惠太是在總公司的外商部門工作。那是以企業或大宗有錢人為顧客對象的豪華級職場。在公司裏,從哪所大學畢業也成為升遷的重要依據之一,自己雖然不是一流大學的畢業生,但是營業成績非常優秀。已經握有出人頭地的單程車票了。雖然因為物流業景氣不佳,惠太任職的百貨公司也吹起裁員風,但對他來說,那根本是別人家的事,那股風暴是吹不到自己身上的。至少在木曾調職來擔任外商一課的課長之前,情況對惠太都是有利的。


    木曾到職沒多久,就要搬新家,還辦了入厝宴席,一定是因為整個課裏隻有惠太沒有出席這場饗宴,因而結下的梁子。並不是因為一開始就對木曾印象不好,所以才故意不出席。實在是因為那一天有個無法推辭的重要約會。那一天要跟純子一起到餐廳用餐,那可是等了三個月,終於預約成功的人氣法國餐廳。


    從大厝宴的隔天開始,木曾就將屬於麻煩製造者的客人全部塞給惠太。一旦生意沒有談成,就責備惠太,罵他無能。因為這樣,惠太在公司裏的評價越來越差。聽說公司即將公布裁員名單的隔天,惠太就主動提出辭呈。可能因為他不想讓在隔壁部門工作的純子看到自己被裁員的窘態,才決定主動辭職。


    打開第三瓶啤酒,將手機拿在手上。一定要打電話給純子。畢竟自己搬家了,隻是想傳簡訊告訴她新的地址。如果再告訴她自己被內定,找到新工作的話,她一定更高興。


    這樣子兩人就可以重修舊好吧?不停地複誦已經想好的台詞,喝口啤酒潤潤喉嚨,從與眾不同、隻登錄一組手機號碼的電話簿中,叫出純子的手機號碼。但是手機另一端傳來的女人聲音並不是她的聲音。


    ——您撥的電話號碼已經停止使用……


    怎麽會這樣?


    又重撥了好幾次,但答案都一樣。惠太用手機敲額頭,一直在思考。他努力地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再喝一口啤酒,滋潤幹澀的喉嚨。


    應該是這樣吧?純子喜歡追求新機種,她一定又換新手機了。交往的這兩年期間裏,她已經換了三支手機。就是這個理由。從很早已前就一直念著要將罟係統的手機換成do手機。過幾天她應該就會打電話來,告訴我新的手機號碼吧!


    啤酒還剩下半罐沒喝完,惠太就換喝威士忌。沒有加冰塊稀釋,一口氣就喝了半杯,然後像在吃壁紙般,嚼著沒有任何味道的牛肉幹。再一次對自己喃喃自語。就是這個理由。


    *  *  *


    到底是幾點了?因為夢見自己用電鑽挖柏油路,於是就驚醒了。不曉得什麽時候倒在床上睡著的。現在腦袋裏還可以聽到電鑽的聲音。昨晚好像喝太多了。頭像打鼓般,很有節奏地刺痛著。


    喉嚨很渴。內心祈禱希望冰箱裏的礦泉水沒有喝完,然後慢慢地抬起頭。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就在昏暗的衣櫥上方,惠太不禁揉揉惺忪的眼睛。


    是個人形娃娃。那是奶奶的市鬆人形娃娃。好令人懷念哦。


    惠太的家並不算富裕,所以老麽惠太沒有自己的房間,在上高中以前,都是跟奶奶一起睡。叫朋友來家裏玩,當他們看到衣櫥上麵擺滿的木製人偶或人形娃娃時,都拚命地取笑惠太。


    好久沒再看過那麽大的人形娃娃了——因為醉意未失,惠太就用睡意深濃的腦袋在思考。他爬起來,想到這裏並不是故鄉的家,而人形娃娃在奶奶過世的那一年就捐給了神社,當他想到這些事情的那一瞬間,感覺人形娃娃的身體奵像動了一下。


    有個人影緩緩地走下衣櫥,朝廚房走去。市鬆人形娃娃的那頭短發造型,惠太好像在哪裏見過。沒錯,是昨天闖進家裏的那個小女孩。惠太馬上跳下床,在黑暗中尋找電燈開關,將燈打開。


    「你想做什麽!」


    惠太大叫一聲,努力擠出恐怖的表情,將頭朝廚房探出去。


    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惠太也開了廚房的電燈,檢查餐桌下麵。還是沒有人。真是個動作靈敏的小女孩。應該已經跑出去了。


    可能因為之前住的地方是自動鎖設備,惠太常會忘記鎖門。以後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也不曉得這棟公寓住了什麽樣的人。雙手抱著沉重的頭,朝玄關走去,這才想起來。


    昨晚門確實是鎖上的。


    真是個聰明的小孩。竟然可以闖進別人上了鎖的家中。可是,我連門鏈也掛上了啊!惠太歪著頭沉思。頭就這樣歪著,久久無法轉正。


    難道,是幽——


    忍不住要脫口而出的話,趕緊再吞回去。如果整個說出來,那是很可怕的。惠太拚命地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對於在阿波羅號登陸月球以後才出生的惠太來說,從他一出生,在他的生活周遭,合理性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生活指標因素。


    我懂了。惠太彈了一下手指。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是一種幻覺。因為要忙著搬家,還要找工作,壓力太大,導致過度疲累所產生的幻覺。還有,昨晚也喝太多酒了。


    一定是這樣。惠太故意出聲如此說,然後關掉電燈,再鑽回被窩裏。可是,已經不想睡了。醉意一掃而空,意識清楚的腦子裏麵,還一直如同複誦驅魔咒語般,不斷說著「是幻覺、是幻覺」這三個字。


    不曉得過了多久,又聽到輕微的摩擦聲響。那是推開拉門的聲音。聲音是從玄關旁邊的衣櫃傳來的。


    啪噠啪噠啪噠。


    那是赤足走在飯廳亞麻油地氈上所發出的厚重聲響。這下更慘了,竟然開始幻聽。惠太趕緊用枕頭套壓著耳朵。


    腳步聲越來越近。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心髒在鼓動的聲音,隻好拚命地憋氣。那個腳步聲就在枕頭邊停止了。


    碰!


    有人透過棉被用手指碰觸自己的背部。惠太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移動,但是那個動作又來了。


    碰!碰!


    趕緊將拳頭塞進嘴巴裏,阻止自己驚聲尖叫。那是幻覺!幻覺!幻覺!


    「呼!」


    那個幻覺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腳步聲漸離漸遠。然後開始聽到好像有貓用舌頭在舔飯桌的聲音。那個幻覺正在吃牛肉幹!


    「真好吃!」


    幻覺在自言自語。聲調聽起來像是老太婆的低沉嗓音,跟外表看起來的年齡搭配不起來。


    「這到底是什麽肉啊?」


    是幻聽、幻聽、幻聽、幻聽。


    「是馬肉嗎?」


    管它是馬肉、羊肉、兔肉都好。請你趕快消失吧!又聽到有人在喝罐裝啤酒的幻聽聲音,馬上又幻聽到嘔吐的聲音。


    「嗚嗝嗝!」


    惠太很想將耳朵塞起來,但是他做不到。因為有一隻手一直握拳塞住嘴巴。


    「這個男人差勁……」


    惠太以為是在說自己,正想要衝出去。但是後來知道並不是在說他。


    「胡須長的真奇怪。一臉凶相,還有一雙蛇眼。」


    原來她在看擺在餐桌上的公司簡介手冊。她應該是在罵東亞有限公司的社長。


    「這個人馬上就會遭報應。」


    惠太全身抖個不停。吹進房裏的夜風讓他覺得更寒冷。因為沒有開冷氣,所以窗戶是開著——


    「啊!」惠太躲在棉被裏,輕聲地叫了一下。「是窗戶!」


    她應該是從窗戶爬進來的吧?雖然不曾檢查過馬路的對麵有哪些東西,不過這棟公寓如此老舊,應該很容易就會有外人入侵吧?應該是這樣吧?她應該是從窗戶爬進來的。


    得到合理的解釋後,惠太的身體不再發抖。剩下的問題隻有一個而已。那就是為什麽那樣的小女孩會在三更半夜闖進這個房間呢?惠太透過棉被的縫隙望向飯廳的餐桌。


    惠太看到了那位小女孩的背影。她整個人坐在椅子上。整齊的短發,長度隻到耳朵位置。短發下的雙頰因塞滿牛肉幹而變得圓鼓鼓,不停地上下移動。


    「喂,小女孩!」


    惠太一出聲,小女孩被嚇得跳起來。像人形娃娃般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動作緩慢地轉過頭來,看著惠太。那女孩有著一張下方寬腫的圓臉。一雙細長的眯眯眼。加上膚色白皙,鼻子和嘴巴也很小的關係,感覺就好像是在饅頭上而劃了兩條刀痕。當她跟惠太四日交接時,眯眯眼張得很大。她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快步朝玄關方向走去。結果在門檻處絆倒,頂著短發的頭就像風鼓般在地麵上滾動。


    「你想做什麽?」


    當惠太走近時,她屁股著地坐在地板上,然後用屁股挪動,往後退一步。她的身高應該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吧?還隻是個孩子。如果跟這樣的小孩子發脾氣,也會顯得自己很稚氣。所以惠太就拚命壓抑心裏的怒氣,勉強擠出溫柔的聲調。


    「我沒有生氣,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少女像抱著護身符般,雙手緊緊抓著牛肉幹,拚命搖著她馬桶蓋發型的頭。


    她可能是肚子餓了。惠太以跟小動物相處的要領與她保持適度的距離,然後打開冰箱,取出要當早餐吃的飯團,擺在餐桌上。少女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走飯團。雖然她的臉很圓,但是手臂很纖細。飯團的塑膠紙都沒拆掉,就直接塞進嘴巴裏。


    「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露出像小倉鼠的眼神,望著遠方,繼續活動雙頰。將嘴裏的食物吞下以後,才開口說話。


    「千代子。川上千代子。」


    她終於發現飯團還包著塑膠紙,開始用又短又圓的手紙剝紙。她的動作看起來很不靈活。


    「你從哪裏來的?你是這棟公寓住戶的小孩嗎?」


    小女孩好像聽不懂惠太在說什麽,頭歪歪地看著他。惠太隻好換另一種方式問她。


    「你家住哪裏?」


    「川越。」


    川越?川越在埼玉縣呢!


    「那麽,你怎麽會在這裏?」


    原本隻是略歪著頭,現在變成四十五度傾斜。


    「你的家人呢?」


    變成六十度傾斜。


    「你從哪裏來的。從埼玉縣嗎?」


    「土中。」


    土中?沒聽過這個地名。沒幾秒鍾工夫小女孩就將第一個飯團吃光了,然後做出如貓的表情,聞著第二個飯團的美乃滋氣味。


    「你幾歲?」


    「十四歲。」


    「你騙人?」怎麽看,她都像隻有十歲的樣了。


    「我沒有騙你。我是明治三十九年(一九〇六年)、丙午年出生的。」


    「什麽?明治年代嗎?」惠太漫不經心地隨聲附和以後,才發現事有蹊翹,眼睛蹬得好大。「明治年代出生的?」


    這時候小女孩抬頭挺胸,筆直站在惠太麵前,像要發聲練習般,將嘴巴張得很大,然後對惠太說:


    「我的生日是明治三十九年六月九日。」


    她不像在開玩笑。感覺就好像將已經記了很久的話再複誦出來。望著將第二個飯團也塞進嘴裏、雙頰圓鼓鼓的小女孩,惠太心裏是這麽想的。真是可憐,她應該是腦袋有問題吧?想到這裏,才發現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正常。她穿的是在女兒節才會穿的紅色印花長袖和服。說不定她被家人送進附近的醫院接受治療,現在是從醫院偷跑出來吧?


    「我打電話給你家人,電話號碼是幾號?我要打去哪裏呢?打去川越?還是土中——」


    怎麽會這樣?惠太本來打算擠出從容和藹的笑容,但是他卻看到映照在前方餐具櫃玻璃上,自己的臉已經扭曲變形的倒影。還有,應該是站在餐具櫃前麵的小女孩,遍尋整個玻璃鏡麵,卻看不到她映照的身影。


    不曉得從哪裏傳來鳴笛水壺的叫聲。原來那是惠太自己的哀嚎聲。


    從301號房傳來睡意濃厚,說外國話的抗議聲。小女孩——不,應該是幽靈,用手捂住耳朵。當惠太往後退時,對方也反抗似地搖晃著身體往後退。


    「好可怕!」


    那應該是惠太要說的話,結果被幽靈搶先一步。眼前這位少女應該已經吃下兩個飯團才對,但是餐桌上麵卻擺著兩個完全沒有被拆封的完整飯團。當惠太發現到這個事實時,他又吼出像鳴笛水壺一樣的叫聲。


    301號房的人又抗議了。因為一牆之隔有人住的關係,這好像給了惠太勇氣,他給自己壯膽對小女孩說:


    「出去,你給我出去!」


    「我沒有地方去。」


    這位少女幽靈雖然個子矮,但是有著清楚的雙腳。現在她的雙腿在發抖。不曉得為什麽,她好像也很怕惠太。當惠太察覺到這個現象的瞬間,他終於能鎮靜下來,以平穩的語調說話。


    「……這樣的話,你沒有地方去也沒關係,不過我求求你,以後別再我麵前出現。」


    「好!」


    反而是幽靈比較坦率有禮貌。她看著雙眼圓瞪的惠太,將雙手擺在膝蓋上麵,鞠躬行禮,然後啪噠啪噠地往前走,消失在衣櫃裏。衣櫃裏麵塞滿了紙箱,應該沒有容身之處才對。


    惠太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隻好挪動餐具櫃,擋著衣櫃的們。然後蜷縮在臥房的角落,用棉被蓋頭。就這樣等待清晨的來臨。


    窗外的陽光給了惠太勇氣。他這才慢慢地伸伸懶腰。但還是很小心,抱持著警戒的心朝廚房走去,洗臉,將寶特瓶的礦泉水一飲而盡。打開電視,聲音轉得比平常還大聲。


    九點多的時候,打了電話去近藤房屋。


    ——您好,這裏是近藤房屋。是,您是剛般進月之丘302號房的房客?找社長嗎?請您等一下。


    接電話的人好像是社長太太。因為惠太聽到話筒的另一端,那位中年婦女大聲叫著「老公」。還有惠太也聽到有個男人出聲回應,但是後來接電話的人仍然是社長太太。


    ——社長不在,剛好有事出門。


    不曉得為什麽,那種感覺就跟打電話到純子住的地方一樣,沒人理會。


    惠太隻好對社長太太說,有急事,請社長馬上與我連絡。當他掛掉電話後,馬上又發生一件慘事。從一直開著的電視機聽到很熟悉的名字。


    ——東亞有限公司社長武元勝敏,昨晚因涉嫌詐欺案件,遭警政署生活經濟課逮捕……。


    電視熒幕上出現一輛正要開進某棟建築物的黑頭轎車。在車子後座,兩位彪形大漢中間的那個人,就是東亞有限公司的社長。


    *  *  *


    東亞有限公司的內幕就像是一輛火車,在化妝品行銷上徹底失敗,最終引火自焚。以虛假的開店計劃招募聯營店會員,詐欺募集巨額資金。應征員工隻是演出的一場戲,不過是為了取得催促總公司進行開店計劃的會員們之信任。


    現在不是煩惱幽靈事情的時候。拜剛剛的新聞之賜,讓惠太隻好趕緊衝到他原本不打算參加的「中途換職博覽會」現場。因為他的工作又泡湯了,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在擠滿企業征人攤位的會議大廳裏,失業人口多到讓人以為是要在這裏舉行失業者集會大遊行。因為人潮實在太多,惠太隻好無功而返。


    在回家的路上,惠太以厭惡痛恨的眼神望著塞滿各家公司簡介手冊的紙袋,歎了一口氣。惠太才二十出頭,到任何一個攤位應征,應該成功機率都很高,但是參加博覽會的征才企業都不是大企業,全是中小型企業或新公司。而且每家開出的條件和業務內容也幾乎相同。


    隨便選哪一家都可以吧?可是到底有沒有可以讓我挺起胸膛,對純子大聲說出公司名稱的公司?或者讓舊日同事羨慕的好公司呢?


    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指點般,惠太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點子。對惠太來說,他實在不太想這麽做。惠人的諺語造詣不是很深,所以他應該不會想到那句諺語,但是簡單的說,那句諺語形容得最貼切,那就是「一不做,二不休」。


    從眾多簡介手冊中,挑選出好幾本刊登社長照片的手冊,然後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頁,擺在餐桌上。餐桌的正中間擺了牛肉幹和罐裝可爾必思飲料,好像在擺供品。將擋在衣櫃前的餐具櫃移走,回歸原位,然後惠太就鑽進被窩裏,清清耳朵仔細聆聽四周的狀況。


    大概在淩晨一點多左右,傳來衣櫃拉門被人推開的聲音。接著又聽到輕微的腳步聲。


    啪噠啪噠啪噠。


    跟昨天相比,惠太的身體並沒有抖的那麽厲害。現在對惠太來說,可能要繼續過著失業生活與失去純子這兩件事,遠比幽靈還讓他覺得恐懼。


    幽靈在廚房裏很滿足地說:


    「果真是馬肉。」


    接著聽到啪砰啪砰敲打金屬的聲音。她好像不曉得打開鋁罐的方法。


    「嗚!」


    好像在觀察珍奇野獸的戶外生活,惠太很安靜地透過棉被的縫隙審視她的一舉一動。小女孩幽靈正用她的和服長袖擦拭餐桌。


    幽靈拿起桌上的簡介手冊,然後隻用鼻子「哼」了一聲,又繼續抓起牛肉幹吃。喝了一口可爾必思,再繼續觀看那些手冊。隻聽到幽靈「嗯、嗯、嗯」地呻吟著。惠太將耳朵靠在棉被旁邊,豎耳傾聽。


    「的……精心努力……步伐」


    她在念手冊上的假名。她好像不會念漢字,專挑假名念。


    「是……以製造商身分……立誌成為……」


    如果不製止她的話,她可能會這樣念一整晚。惠太記起在珍奇格言字典裏有這樣的一句話:「為了更大的利益,隻好犧牲小利益」,這句格言讓惠太充滿勇氣,終於出聲叫了那位幽靈女孩。


    「那個,喂、喂!」


    真是令人意外,惠太竟然能以平常的聲調叫人。


    「嗚嗚嗚嗚」


    幽靈發出哀嚎聲,嘴裏的可爾必思全部噴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


    她噎到了,發出像老太婆般的呻吟聲。看她的樣子似乎很痛苦,惠太趕緊衝過去拍著她的背。以前都以為幽靈的身體是冰冷的,但實際碰觸後,不覺得冰冷,但也沒有任何溫度。跟活人的體溫不一樣,而是跟室溫一樣。


    「你還好吧?」


    惠太將新的可爾必思飲料擺在原本想要逃走的幽靈鼻尖前。幽靈就像正在接受訓練的狗,完全靜止不動。不知從何時開始,內心的恐懼感已經完全消失。被可爾必思噎到喉嚨,有著一張像大福麻糬臉的幽靈已經不再讓惠太覺得恐懼。幽靈的視線就在衣櫃和可爾必思之間流轉,最後她緩緩地伸出手,接過惠太手中的可爾必思。


    「我有事想問你。我希望你看這些照片,然後告訴我這些人的品性如何。」


    幽靈雙手抱著可爾必思,正打算逃回衣櫃裏,被惠太叫住了。惠太將剛剛小女孩連著包裝紙都一起吃下去的牛肉幹塑膠袋剝開,然後拿在手上,像搖著小手電筒一樣地左右晃動,想以牛肉幹誘拐小女孩停下腳步。


    搞不好惠太是第一位用誘餌成功誘拐幽靈的人類。三分鍾以後,惠太和嘴裏含著牛肉幹的幽靈麵對麵地坐在餐桌邊。幽靈眯著眼睛,瀏覽著簡介手冊。很舍不得地將嘴裏含的牛肉幹拿掉,以低沉纖細、像微風般的聲音說道:


    「沒有羞恥心。野心大。喜歡說教又好色。」


    「你說得沒錯。」惠太心有戚戚焉地說。「那麽,這一位呢?」


    「不知羞恥、欲望強、愛慕虛榮、好色。」


    「這個呢?」


    「很貪心、愛慕虛榮、愛說教。」


    「這樣子不就每個人都一樣爛嗎?」


    「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家都爛也是沒辦法的事。」


    聽她這麽說,這些在簡介手冊上誌得意滿闡述自己經營理念,還自信滿滿地刊登大頭照的人,大都是這樣的爛人了。惠太突然想問幽靈一個問題。


    「你怎麽會知道人的品性?」


    「那是相學。」


    相學?應該是麵相學吧?


    「你在哪裏學的?」


    「爸爸教我的。」


    「你的雙親怎麽樣了?」


    這種問題根本不需要問。小女孩是明治年代出生的話,她的父母當然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們已經去世了。爸爸在我七歲時去世,媽媽在我十歲時去世。」


    「他們都過世了,那你怎麽辦?」


    不曉得為什麽會突然想問幽靈的身世。可能因為最近都忙著麵試的事,好久沒有好好跟人聊天的關係吧?


    「我去了島原四村,去善次郎叔叔的家。」


    幽靈歪著脖子沉思。


    「九州的島原嗎?為什麽你要去那裏?」


    「我不太記得了。因為我的頭腦不好。頭腦笨,也長得不漂亮,簡直一無是處。」


    「一無是處——這是誰說的?」


    「誰說的……」


    名叫千代子的幽靈將臉往上抬,雙眼翻白。惠太原本以為她想喚起身為幽靈的本能來恐嚇自己,但後來想想並不是這樣,她會做出這樣的表情,其實是在回憶想事情。


    「想起來了,是善次郎叔叔。」


    好像天花板上有寫字一樣,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將天花板上的字念出來。


    「阿春嬸嬸也曾經那麽說過……去到島原的家,媽媽的衣服全部送給了阿春嬸嬸。我的衣服送給了堂妹未衣和紗和。爸爸的錢就送給了善次郎叔叔。已經沒有可以送的東西,所以就變得一無是處。」


    「怎麽可以那樣說,真過分!」


    「叔叔對我說:你頭腦不好,最好不要上學。就在家裏照顧善吉好了。」


    「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麽事?」


    「接下來……」千代子緊緊閉上眼睛。然後搖搖頭。「我想不起來了。隻要一想,就會覺得頭好痛。」


    「你最後記得哪些事?」


    「土裏麵。蚯蚓爬滿我的身體,非常癢。螻蛄想咬我。當時我拚命喊救命,希望有人來救救我。」


    聽她那麽說,覺得好可憐。


    「你已經死了。變成幽靈了。」


    千代子蹶起小小的厚唇,那樣子就像隻小雞。


    「不要說些不中聽的話。」


    「那麽,你待在土裏多久呢?蚯蚓和螻蛄把你身上的肉都吃光了吧?」


    千代子沒有再蹶著嘴。然後她輕輕張開嘴巴。


    「啊!」


    露出害怕的眼神,看著惠太。


    「現在不是明治年代,也不是大正年代。現在是平成年代。」


    「你在胡說些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於是惠太就對她說明。千代子死亡的時間應該是大正年間,接下來是昭和年代,而現在則是昭和之後的平成年代。提到日本戰敗這件事時,千代子原本像柳葉般大小的眼睛突然張得很大,就像是廣葉樹種的葉子。


    「所以說,乃木大將也死了。」


    「不,現在不是談論那個問題的時候。」


    「我該怎麽辦才好?」


    聽千代子這麽說,惠太也覺得很傷腦筋。千代子的嘴巴和眉毛都變成「へ」字形。下嘴唇蹶成像顆小酸梅。


    「……不準哭!」


    「嗚嗚嗚」


    「我不是說不準哭嗎?我會負責任,讓你成佛升天的。」


    惠太終於說出來了,可是到底該怎麽做,他實在想不出辦法來。總之,首先要讓千代子將想起來的事情全部說給自己知道。


    「首先,你試著想想自己是死在何處?怎麽死的?那些事情比較重要。」


    「是的。」千代子頻頻點頭。


    「那麽,還要跟你做一個約定。當你出現時,請務必要出聲,不然很可怕。」


    「好!」


    於是,惠太就正式與幽靈同居了。


    *  *  *


    接下來,千代子每晚都出現。


    通常都是惠太鑽進被窩裏沒多久,千代子就會出現。她就吃惠太已經擺好在餐桌上的食物。雖然千代子不想主動開口說話,但卻很希望跟惠太打個招呼,所以喝了可爾必思後就會拚命地歎氣,吃牛肉幹或飯團時,還會自言自語地,問一些與牛肉幹或飯團有關的問題。如果太吵了,惠太會從被窩探出臉,回答她問題。「那是牛肉」、「不準喝啤酒」。當惠太告訴千代子一個飯團要一百二十日圓時,千代子竟被酸梅籽噎住喉嚨。


    我是住在大都會區裏的外來民族流浪漢。真的就如301號房的尤曼先生所說。當惠太習慣以後,也不會覺得幽靈有啥好怕的。看著她那悠閑的容貌神情與行為舉止,實在無法把她跟幽靈連想在一起。


    現在惠太遇到尤曼先生和他那十一個朋友時,也會彼此打招呼。


    「你好。」


    「斯拉馬索雷。」(尤曼先生的國家母語,「你好」的意思。)


    雖然尤曼先生有告訴惠太他的名字,但是一問他是哪裏人,他隻是回答「我的故鄉在南方,比蒲田還南方」。他好像是半年前來到日本觀光。「來觀光以後,就打算留下來打工。在我的國家我也是開推土機的,但想不到在這裏可以賺更多的錢。」。在物價下跌、通貨緊縮的日本生活,就如尤曼先生自己所說,很輕鬆!很輕鬆!所以就把兄弟姐妹和親戚全叫來了。如果打開窗戶,每天早晚都會有一股驚人的辛辣香料怪味飄進來,有時候還可以聽到穿越牆壁的合唱念經聲,不過這些事情都不足以構成生活上的困擾。


    至始至終最令人厭惡的反而是303號的房客。常常會在深夜發出奇怪的聲音。譬如整天晚上來回踱步走動的聲音,或者不停地喃喃自語的聲音。那位房客好像從不出門,隻有第一天搬來這裏去打招呼時有看到他的人,後來都沒見過他。惠太心裏一直覺得他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對於純子一直沒有告訴惠太新的手機號碼這件事,最近惠太好像也釋懷了。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


    他認為純子一定是出國旅遊了。每年一逢中元節商戰期前夕,純子就會提早放暑假,到國外旅遊。不過惠太一開始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才會很焦慮為何純子不打電話給他。在百貨公司工作,平常很少休假,所以要放長假的話,一次可以得到長達十天以上的假期。


    去年惠太就勉強擠出假期,跟純子到馬爾地夫渡假。兩人還相約下次要去紐西蘭。坐在回程的機艙裏,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純子會這樣說:「下次就當做是蜜月旅行。」。


    搬來月之丘公寓後,這是第二個周末。


    惠太從影帶出租店租了兩支dvd,快步地上樓。「晚安」。「斯拉瑪瑪蘭」。平常尤曼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都會在樓梯間聚會,惠太跟他們打過招呼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惠太很悠哉地將dvd放進播放機裏,這支dvd不是在櫃台結帳時,擺在最上麵的法國電影,而是放在下麵的《穿著圍裙的全裸少婦》。畢竟惠太才二十八歲,還處於年少氣盛期。加上已經四個月沒跟純子見麵了。前麵有穿衣服的劇情就用快轉轉過,進入主題時,惠太脫下褲子,握著自己的陰莖。


    「打擾了!」


    「啊!」


    惠太趕快將萎縮的陰莖用麵紙盒遮起來。千代子雖然用雙手遮住眼睛,但是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卻是張開的。


    「我現在很忙,待會再來。」


    「會動的人,我想看!」


    千代子指著少婦手裏拿著小黃瓜的畫麵,少婦正用小黃瓜做其他用途。也就是說千代子想看電視。


    「是活動照片,我是第一次看到耶!」


    這時候小黃瓜換成了苦瓜。惠太趕緊轉換電視畫麵,他轉到動物頻道。


    「哇!」千代子發出讚歎之聲。「那是野豬。」


    「不是啦,是河馬。」


    「哇,是龍!好可怕!」


    「那是長頸鹿。」


    惠太拉上長褲的拉鏈,然後對端坐在距離電視熒幕五十公分前的千代子說:


    「對了,你想起來了嗎?想起來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狒狒!是狒狒!」


    「不是狒狒,是大猩猩。求求你,趕快想起來。否則一直待在這裏,我也很困擾。」


    千代子終於轉頭看著惠太,此時她的眉毛和嘴唇早已憋成へ字型,一臉不悅。


    「沒關係,你想一直住在這裏也行。不過,還是會覺得有點怪怪的。」


    「因為我很笨,所以不能住在這裏?」


    「不是那樣的問題啦。」


    「因為我一無是處嗎?」


    「不是,千代子你絕對不是一無是處。你也不笨。仔細瞧瞧,你長得還蠻可愛的。」


    惠太隻是想安慰她,但千代子好像會錯意了,趕緊將她那雙短腿縮進和服裏,以極度警戒的眼神瞪著惠太。


    「你不要誤會了!」


    節目結束,進廣告。惠太拿起搖控器,不停地轉台,然後聽到千代子發出近乎哀嚎的歡叫聲,還高興地拍手。


    「你想看哪一台?隨便你選。」


    「剛剛那個沒有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


    也許千代子果真是個惡靈。


    *  *  *


    接下來的一周,有三間公司跟惠太連絡。其中兩間公司是在中途換職博覽會上,感覺蠻不錯的物流公司,具有中小企業規模。另一家公司則是在hello work網站找到的,專門出版繪本、兒童書籍的小型出版社。學生時代曾和朋友們一起製作迷你漫畫雜誌,好懷念那個時候,就帶著開玩笑的心情接受了那間出版社的麵試,不過看了位於貧舊雜居大樓裏,堆滿舊報紙、舊雜誌的出版社狀況,頓時從幻想中驚醒。


    每家公司都說以錄用為前提,希望再麵試一次。這一刻的心情就好像背在身上好幾個月的沉重行李,終於可以放下了。很想跟別人好好地聊聊天,於是惠太拿起睽違許久的手機。首先打電話給學生時代的朋友,然後再打電話給以前的同事。


    你辭職是對的。我實在太過安逸了。接下來的交談情況就不妙了。惠太就這樣聽以前的同事發了一陣子的牢騷,但是他實在很不想再聽下去。其實他是想以問候大家近況如何為借口,順便打聽一下純子的事。以前那間公司不讚成辦公室戀情,所以惠太和純子交往的事,並沒有告訴同一課裏的這位男同事。


    「對了,永島近況如何?永島純子好嗎?」


    ——永島?她休長假。又出國去玩了。二課實在很閑啊!


    果然沒猜錯。雖然今年無法同行,但明年一定要跟純子一起到紐西蘭渡假。


    ——你知道她跟誰一起去嗎?


    「什麽?」


    ——應該是跟駒澤先生一起去的。最近他們兩個人走得很近,所以就東窗事發了。連休假日期都一樣。有好幾天的時間,兩個人都一起在研究紐西蘭旅遊簡介呢!看起來好像是婚前旅行。


    「啊,有這種事啊?」


    頓時惠太的胸口好像被放了一顆保齡球般沉重。


    ——駒澤先生現在在外商部門很紅,還到課長家裏幫忙拔草呢!你想想永島的那副長相,就是很會算計的樣子。她挑男人的眼光很嚴格。對了,你最近如何?找到新工作了嗎?


    惠太很想假裝鎮定,但是根本無法壓抑內心起伏的情緒,含糊地說些客套話後,就將電話掛斷了。很想喝啤酒。不,應該喝更強烈的酒。於是就去了便利商店,買了整瓶的威士忌。將買來的可爾必思易開罐拉開,也打開牛肉幹,擺在桌上。畢竟一個人喝酒太無聊了。


    沒多久,背後就傳來聲音。


    「我可以吃嗎?」


    「可以啊!」


    「可以喝『卡魯比思』(可爾必思)嗎?」


    惠太並沒有回頭,隻是點點頭。聽著千代子像膽顫心驚小倉鼠般晈著牛肉幹的聲音,惠太不發一語地啜飲酒杯裏的酒。耐不住寂寞的人其實是幽靈。


    「八點可以讓我看百萬富翁益智節目嗎?」


    「好!」


    「那些會動的人的臉實在很滑稽。常聽到人家說:『最後的安塞』(譯注:安塞,answer之意)。」


    看來千代子已經習慣現實世界的生活了,比惠太還更能適應這樣的生活。真令人羨慕。


    「『最後的安塞』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


    「你不要喝那麽多酒。洋酒後勁很強。」


    千代子用一種已經死了很久的老太婆語調向惠太說教。


    「沒關係啦!」


    「我覺得你今天很奇怪。」


    「我沒事……對了!」惠太勉強擠出笑容看著千代子。「我有個人想請你看一下麵相。」


    惠太從相簿裏取出好幾張照片。全是純子的照片。


    「妝化的這麽濃,我不會看。」


    「將你的感覺說出來就好了。」


    「擦金色的指甲,這就是野心大、欲望強的象征。由魚尾紋的數目來看,這個女人很淫蕩。下庭看起來魔多——」


    千代子好像隻記得一些麵相學的專門用語。隻有在這種時候,她說話的語氣就會變成老太婆,而且盡說些難懂的名詞。


    「好了,別再說了,可不可以說得簡單明了一點?」


    「她絕對不是好女人。愛慕虛榮,欲望多。很會誘拐男人。」


    「你說的不是真的吧?」


    「最後的安塞。」


    「不要胡說八道!」


    千代子嚇到從椅子上掉下去。張大她的眯眯眼,瞪著惠太。


    「為什麽?這麽大聲?」


    「……對不起。我也不曉得為何會這樣。我要去洗個澡,你想做什麽事都隨便你。」


    惠太並沒有泡澡,隻是衝澡而已。用冷水一直衝淋身體,一直衝到身體已經完全沒有感覺,可是心裏的保齡球卻變成有十六盎司重。


    走出浴室時,益智節目已經結束了,電視畫麵正在做天氣預報。千代子好像對明天的天氣沒有興趣,坐在衣櫥上麵,搖晃著雙腳唱歌。她的歌聲高亢澄澈,跟平常的老太婆語調截然不同。


    「你在唱什麽歌?」


    「卡裘夏的歌(譯注:舊蘇聯帝國流行的歌曲)。」


    「真好聽。」


    「以前常跟花小姐一起聽收音機,就會聽到這首歌。」


    「花小姐是誰?」


    千代子抬頭凝視著天花板好一會兒,然後很落寞地回答。


    「想不起來了。」


    電視畫麵已經變成介紹國外美食的情報綜藝節目。熒幕上出現的那個主持好像是以前的偶像歌手,她不管是否會讓住在南方之島的原住民感到困惑,大聲地在說話。


    千代子從衣櫥滑下來,又盯坐在電視前麵。突然那個女主持人竟對的一隻烤豬大叫。


    ——唉呀,好可憐哦!


    既然覺得可憐就不要吃嘛!電視機不停地播放著令人感到非常煩燥的叫聲,其實惠太應該已經習慣了才對,但不曉得為什麽,今晚覺得特別吵。


    突然千代子說話了。


    「就是這裏。」


    「這裏怎麽了?」


    千代子指著電視熒幕。那一刻女主持人就在東南亞的渡假勝地,對著堆積如山的熱帶水果發出嬌顛的叫聲。


    ——哇,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


    「我就是在這裏死的。」


    「這裏不是日本啊!」


    ——真的好豐盛。


    「山的形狀是一樣的。」


    「你應該搞錯了,再仔細想想吧!」


    就跟平常一樣,每次千代子要沉思時,就會抬頭望著天花板。然後眼睛半閉,將短發左右擺動。


    「……善次郎叔叔家裏來了一個男人。他說要請我吃冰淇淋,就帶我去了長崎……買了漂亮的衣服給我,然後我們就搭了船。」


    那位女主持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原來她開始在念已經寫好的劇本台詞。


    ——這裏曾經開了好多家娼館,有很多被稱為「唐行小姐」的女性在這裏工作。即使到現在,這裏還保留了那些因為貧困,遠從日本來到異國賣身的悲慘女性們的墳墓——


    「啊,想起來了。島先生的十字架墳墓就是在那裏。」


    「……你以前是唐行小姐嗎?」


    原來她被那個善次郎叔叔給賣掉了。千代子好像聽不懂惠太說什麽。她轉過身,愣愣地看著惠太。


    「你還記得你在那裏做了什麽事嗎?」


    因為千代子又抬頭看著天花板,惠太趕緊阻止她。


    「啊,算了。不用再想了。」


    還是不要想起來比較好。千代子先是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將寶貝的可爾必思全部喝完。看她的行為舉止,真的就像是個小孩子。如果算年紀的話,大概是國一生、國二生吧!竟然把這麽小的孩子賣到國外去當妓女,實在令人無法置信。那些人真的很可惡。壓著惠太胸口的沉重保齡球,這下子更往下滑落到胃裏去了。


    「……真過分!」


    電視上的搞笑明星玩遊戲輸了,被罰要吃超辣料理,他的動作很誇張,害得千代子緊盯著熒幕不放,可是突然她開口說話了。


    「我想起來了。是瘧疾。」


    「瘧疾?那是傳染病吧?」


    「是的,我就是因瘧疾死的。」千代子說的斬釘截鐵。「一般人生病都是去療養所,可是我卻被帶到一間很奇怪的小屋裏。因為我笨手笨腳,所以就讓我負責倒茶。他們不給我藥吃,我真的好可憐。」


    「這樣跟殺人有什麽不一樣?!既然你會麵相學,為什麽像你的親戚,還有那些賣春的人口販子,你無法看得出來他們是壞人嗎?」


    雖然知道這是發生在八十年前的事,就算生氣也是於事無補,但是心中那把怒火就是遏抑不住。


    「teda·apaapa。」


    千代子不曉得從哪裏聽過這句話,於是不經意就說了出來。


    「這種事怎麽可以apaapa?你應該生氣才對。你的親戚把你的錢都拿走了,還把你賣了!不給你看病的錢,連藥也不給你吃,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死!你應該更生氣才對。」


    「生氣?」千代子將眉毛往上吊,嘴唇往前突出,還露出牙齒,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轉。做了各種表情以後,她才繼續說話。「怎麽樣才算是生氣?我已經忘記要如何生氣了。」


    惠太的胃裏好像有東西在燃燒,就要噴出火來了。


    「怎麽會這樣?對了,你畢竟也活了十四年,總有一兩件讓你覺得快樂的事吧?」


    千代子望著天花板的木梁,緩緩地說道:


    「冰淇淋很好吃。坐船旅行很快樂。」


    「就隻有這樣?」


    「跟爸爸去淺草玩。他還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背著我走。還吃了可樂餅,真好吃。」


    「就這麽一點點?」


    千代子翹著嘴巴,整個臉頰泛紅。


    「跟媽媽坐火車,媽媽買衣服給我。還帶我吃紅豆年糕湯,好好吃。」


    「你看你就是這樣,現在的你應該生氣才對。看你這個樣子,更讓我生氣。」


    就像是一台壞的md播放機,千代子慢慢地繼續往下說:


    「寅之屋的羊羹好吃;牛奶糖好吃;爸爸買回來的特產壽司也很好吃;南洋的海很漂亮;聽了好多的唱片;花小姐說短發比較適合我;外國人都誇獎我歌聲好;椰果很好吃;蝦也好吃;夕陽很漂亮;海浪的聲音讓人聽了心情很好。我一直都有聽到海浪聲,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千代子連換氣也沒有,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所以就嗆到了。惠太趕緊拍著千代子跟室溫一樣的背部。


    「我知道了,別再說了。讓我幫你生氣吧!」


    惠太站起來,打開窗戶,用力縮緊腹部。仿佛要將壓在體內又重又熱的東西吐出來一樣,朝著夜空大叫:


    「王八蛋~」


    一樓的八龍會窗戶是開的,傳來很淒厲的責罵聲。二樓不曉得從哪裏傳來像貓叫的女人聲音。這一刻惠太才知道原來二樓也有住人。可是301號房卻傳來鼓掌的聲音。


    千代子瞪大眼睛望著惠太。表情顯得非常凝重,靜靜地說:


    「今天你最好早點睡。」


    「好。」


    「我也要早點睡。」


    惠太推開衣櫃的拉門,對千代子說:


    「明天我會買一堆的牛肉幹。讓你吃很多很多。還有可爾必思。」


    「謝謝你了!」


    *  *  *


    隔天早上,近藤房屋的社長打電話來。


    ——這麽久才回您電話,真是過意不去。


    惠太正想罵人,他這句話就好像堵住了惠太的嘴,讓他不好意思罵人。


    ——您一定很生氣。關於那棟公寓,從很久以前就接到各式各樣的投訴,我想的確應該好好處理才是。請您放心,我已經連絡了一位很好的靈媒大師。


    「不用了,我已經不在意了。」


    ——不行,怎麽可以這樣呢?那裏的房客全是我介紹的。我不可以就這樣放任不管。關於除靈費用,您不用擔心。我們一人負擔一半即可。


    「算了,不必了。」


    ——那麽,費用我負擔六成、您負擔四成,這樣如何?


    「我都說不用了!」


    惠太掛掉電話。現在才要除靈,已經太慢了。聽過千代子描述她的身世以後,惠太已經約定好要讓她成佛升天。


    時近中午,惠太剛好從自助洗衣店回來,看到公寓大門前停著一輛寫著「近藤房屋」的車子。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趕緊衝到三樓,果然如他所料,家裏的房門是開著的。


    屋裏除了近藤房屋社長外,還有另一位好像在x japan節目出現過,穿著黑色禮服的瘦削女子。


    「你們在做什麽?」


    「啊,不好意思。因為您不在,隻好私自闖進來了。我們剛剛幫隔壁除靈完畢。因為大師說,整棟樓都有幽靈附身。」


    那個女人並沒有看惠太,手裏拿著一個像是便宜的sm道具在揮舞著,還發出很陰森的聲音。


    「嗯,我看到了,是個惡靈。」


    千代子就在衣櫃上麵。她像貓一樣緊縮著身體,不停地發抖。千代子就在靈媒和近藤房屋社長的前麵,但是他們卻毫無察覺。好像除了惠太以外,其他人根本無法看到千代子。那位靈媒將眼光移向不一樣的方向,那個看起來自身就像是惡靈,氣色不佳又瘦巴巴的女人鄭重宣言說道:


    「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怨恨,而留在人世的男性惡靈。」


    這女的根本是個騙子。這樣就不怕了,至少她無法對千代子做出任何事。


    騙子靈媒開始念著奇怪的祈禱詞。不過,雖然她隻是亂念一通,但是她的祈禱詞好像蠻有威力的。千代子的身體抖得很厲害,最後竟全身痙樂。一頭短發就像洗車的撣子一樣,不停地搖晃著。


    「等,等一下!」


    「您不用擔心,費用是七三分帳。」


    「我不是說不用了嗎?那個人是騙子。我看到的幽靈是個女的,是個小女孩!」


    惠太擋在靈媒和近藤房屋社長的前麵,伸手指著門。社長是一臉無奈,靈媒不理他,繼續念咒語。


    「不要再念了,全部給我出去!」


    太慢了!當惠太回頭看衣櫃上方時,千代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晚上七點五十分。餐桌上擺了牛肉幹和可爾必思。千代子愛看的動物頻道節目也開始播映了。


    可是,八點過了,千代子還是沒有出現。惠太又將在便利商店買的柴魚酸梅飯團拿出來,也一起擺在餐桌上。動物頻道的節目結束了,轉到九點開始播出的益智節目,希望能引誘千代子出現。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千代子都沒有出現。


    惠太不禁歎了口氣。他讓一位死在異國的十四歲少女又死了一次。


    *  *  *


    第二天,惠太就決定了工作。新公司的名字是周曜社,是一間隻有十名員工的迷你型出版社。薪水很低,沒有年終獎金,職場環境很髒,但是比起要低聲下氣向有錢客人推銷日幣好幾百萬元的手表或皮草的行銷工作,比起要去上司家裏幫忙除草來說,這份工作顯得有意義多了。


    惠太也打算搬家,想在公司附近找房子。這次就算沒有衛浴設備也沒關係。因為他已經不想再繼續住在這裏了。


    因此,就將床和情侶雙人沙發送給從以前就一直很想要的尤曼先生。有了床鋪的話,上麵可以睡兩個人,下麵可以睡兩個人,小小的一個榻榻米麵積,就可以睡四個人。當惠太將床舖解體,拿到隔壁時,尤曼笑得好高興,他的笑容是真心的,日本人永遠無法模仿得來。


    「謝謝你。想不到你真的會送給我。」


    尤曼先生好像交了個日本女友。所以他的日文進步神速。「太好了,我聽近藤房屋的社長說過了,他說再也不會有幽靈出現。」


    「……嗯。」


    「現在真的是teda·apaapa。」


    尤曼先生的朋友們異口同聲地說:apaapa。不過惠太卻一點也不覺得apaapa。他有個問題想問尤曼先生:


    「尤曼先生,聽你說你在故鄉是開挖土機的?」


    「是啊,我在我的國家也是做同樣的工作。有一天在挖土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就來到日本了。也不曉得為什麽會這樣,人類真的很奇怪。」


    「沒錯!」,確實是很不可思議。


    「在我的國家有好多幽靈。所以我知道。那是壞的幽靈。」


    「是這樣嗎?」


    「是的,雖然我看不到幽靈,但我聽得到聲音。我的奶奶能看到幽靈,這是她告訴我的。她說會在半夜吵鬧的幽靈是很壞的幽靈。」


    才沒有這種事。惠太忍不住要吐出這句話。千代子不是惡靈。隻會詛咒、隻會怨恨的惡靈是我們人類才對。


    「近藤房屋的社長說,那個幽靈因為念書念得很辛苦,就在房裏開瓦斯自殺。他好像也要把大家都炸死才甘願。」


    「什麽?你說誰啊?」


    「就是303號房的惡靈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你隔壁的房間是惡靈住的房間。你要振作一點,別嚇壞了。像你這種人啊,人家跟你說過什麽,你都充耳不聞,才會這樣。」


    「……啊。」


    惠太就站在303號前。這是怎麽一回事?他伸手握著門把,推開門。裏麵沒有半個人。連惠太看過的書桌和海報,以及那張寫著「離早稻田大學入學考試還有一百五十天」的紙條都不見了。不,這裏本來就不能稱做是一間房間。


    浴室沒有門。飯廳的天花板和牆壁被燒得焦黑。窗戶玻璃全碎了,玻璃四周都貼上了塑膠膜。在玄關的地上,隻看到惠太送禮的那條毛巾。


    實在讓人無法置信。同一棟公寓裏,竟然還有另一位幽靈存在。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棟公寓是不是蓋在特殊的磁場上?


    這麽說來,千代子是因為受到那位男惡靈的牽連才會被驅魔消失的。真是可憐啊!就算當了幽靈,還是這麽的命苦。


    少了床和沙發,整個房間變得空蕩蕩,一個人住的話,實在太寬敞了。惠太歎了一口氣,緩緩地收拾著桌上的牛肉幹。不知不覺間竟哼起歌。而且還是那首卡裘夏之歌:


    「卡裘夏真可憐


    分離的痛苦


    痛苦的分離流下的眼淚」


    後麵歌詞是什麽,惠太不記得了。就在那時候,在不怎麽好聽的惠太歌聲中,又多了另一個人的歌聲。那是如同管樂器,音調高亢澄澈的歌聲:


    「風吹拂著原野太陽下山了」


    惠太緩緩地朝後轉身,千代子就坐在衣櫃上麵。


    「你沒事吧?」


    「好可怕哦,我一直躲在衣櫃裏。」


    「……太好了。」


    「你幹嘛這麽高興?我可是鬼呢!」


    「不,雖然我答應你,要讓你成佛升天,但如果你不在了,我會覺得很遺憾。我有個好點子,我幫你找出令尊和令堂的墳墓。然後我們一起去祭拜吧!」


    「謝謝你。」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你就住在這裏吧!」


    「這就是最後的安塞?」


    「是的,最後的安塞。因為你也幫了我很多忙。」


    千代子搖晃著她那雙短腿,高興地說:


    「teda·apaa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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