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是很老套的一種說法,不過,自從禦園死後,我真的覺得自己的身心全被掏空,成了一具空殼。


    十二月的那個清晨,是那年冬天氣溫最低的一天。


    當我聽說禦園在那個坡道下發生撞車意外時,心想,應該還有辦法醫治才對。她好像整個人被彈飛,撞到頭部,大量失血。盡管聽說是很嚴重的車禍,但就算禦園的身體機能停止運作,失土意識,但隻要努力營救,像靈魂或生命這類的東西,一定會再次重回她體內。我真的這麽認為,對此深信不疑。如果她到今天早上都還活著,身體仍保有溫熱,那一定有可能辦到。


    所以動作要快,醫生、禦園的父母、此刻在她身旁的人們,動作要快,得趁還來得及之前攔住她正在附近飄蕩的靈魂,讓靈魂重回她體內。快點,動作要快,一刻不能耽誤啊!


    當我一開始聽到禦園的死訊時,沒有絲毫真切的感受,感覺就像尋找失物的時候一樣。得向學校提交的資料,或是電車都到站了,卻從口袋裏不翼而飛的車票,雖然遍尋不著,令人傷透腦筋,但一定仍然存在於某個地方,應該還有我沒找過的地方,我向來都抱持這種樂觀的態度。


    等到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而且找過的地方重複地一找再找後,我才知道自己已經無技可施。


    禦園的死,感覺就像這樣。


    這明明是我深切期盼的結果啊。


    我明知會有冷水流向那條道路,早在禦園發現之前,我就知道了。知道在自行車飛馳的情況,那條坡道旁的水龍頭要是有水流出的話,會有什麽後果。


    我老早就發現這件事了。


    到了冬天,水會結冰,我們每天早上都會騎自行車經過那裏。


    殺害禦園奈津的人是我,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已經死去的禦園之外,沒有人知道。


    1


    ——嵐,我可能喜歡上那個人了。


    漫步在走廊上時,禦園說。我發出一聲驚呼,注視著她。


    「就是剛才那個人,四班的。」


    我正準備轉頭時,「不行!不能回頭啦!」她出聲製止,但我已經搶先轉頭望向身後,因而目睹了對方的背影。兩名並肩而行的男孩,我一看就知道禦園說的是哪一位。禦園喜歡的類型,應該是右邊的。他們像是在聊電視之類的輕鬆話題,動作誇張,不時像孩子似的,朗聲說著「真的假的?」、「好酷喔」。


    我僅僅知道他的長相和名字,但從沒注意過他,甚至沒發現禦園一直在注意他。


    「是右邊那個吧?」


    「他很帥吧,打扮也很有型,你不覺得和之前我借你的漫畫裏頭的主角步美有點像嗎?而且他的名字竟然也同樣叫步美,不覺得很像是命運的安排嗎?」


    「才不像呢,我也不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


    我馬上回答。


    我們最沉迷的少年漫畫主角步美,他那端正的五官,不可能存在於現實世界中,如果是由電視上的藝人在電影中扮演,那倒還無所謂,但我可不希望拿身邊的高中男生來和步美相提並論。


    「嵐,你還是一樣嚴厲呢。」


    禦園苦笑,我挺起胸回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隻對帥哥有反應。」


    「就算是藝人,也隻有在高畫質下接受精細的攝影,仍然一樣俊美的人,你才會承認對方足災男,對吧?」


    「可以這麽說。」


    我點頭時,感到洋洋得意。


    我和禦園常說自己是「混種宅女」,精通漫畫、卡通、小說、bl等等,自然不在話下,對於時尚流行、化妝品,也同樣知之甚詳,各種事物我們都很想精通,充滿求知欲。盡管一般人都說宅男宅女欠缺與人溝通的能力,但我們還是很想和班上同學融洽相處,隻要有人開口拜托,我們也常會出借漫畫。


    每次有同學說「嵐和禦園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宅女呢」,我總會偏著頭說「會嗎」,但其實心裏很開心。


    「我覺得剛才那個人很棒。」禦園望著步美離去的方向說。「喔。」我不置可否地回應,禦園再度露出苦笑。


    「嵐,是你自己理想太高了。」


    「我不喜歡談戀愛。」


    「不過,你如果有喜歡的人,要告訴我喔。因為嵐長得很可愛,不知道會喜歡什麽樣的人,我很期待呢。」


    禦園泛著柔和的笑臉說,我蹙起眉頭回應「不會有那麽一天」。禦園聳了聳肩,但依舊笑臉盈盈。「走吧,社團快遲到了。」我向她催促。


    禦園相當尊重我。


    在我升高中認識她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永遠都交不到好朋友。和同學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烕,不與別人深交,這種態度很酷,而且也不會感到有何不便。


    但後來我在話劇社遇見禦園,和她莫名的契合。我和她聊到從小時候至今都沒人知道、隻有我最清楚的宅女話題,沒想到她也很清楚,我們兩人馬上一拍即合。她家裏管得很嚴,好像嚴禁她用零用錢買漫畫,但她暗中偷買的漫畫,卻比我的藏書還多,她對許多事都熟悉到令人驚奇的地步。


    大家常說我們倆情同姐妹,我們之間剛好處於一種絕佳的平衡關係。禦圍個性溫柔,善於聆聽,過去在許多情形下,她都能允許我「任性」的雷行。


    也許是因為我在堂兄弟姐妹中年紀最小的緣故,一直部是在親人的嗬護下長大。在某個環境中,如果我不是最受重視的人,心裏就會很不是滋味,我對自己這種糟糕的個性也頗有自覺。當然了,這也一直都在我可以克製的範圍內,不過,當有位年長我許多的堂哥,家中有新生兒出世時,我看大家都搶著逗那孩子,我也跟著裝出很疼愛小嬰兒的模樣,但其實內心相當落寞,覺得很無趣,我把這些心事全部一股腦兒向禦園傾吐。


    她點著頭,「思,這種心情我懂。」就像在笑說「真拿你沒辦法」。


    「會說這種話,確實很像嵐的作風。」


    「是嗎?」


    「是啊,一般人是不會說出口的。嵐,你真的很坦白,坦白得教人羨慕呢。」


    禦園說我異於常人、古怪、是個怪咖,聽起來都很順耳,表示這樣的我在她眼中,很與眾不同。


    她也常說我可愛、令人羨慕。


    我沉迷於可愛係的藝人時,她會說:「你要是和他結婚的話,生下來的寶寶眼睛一定很大,可能會占臉的一半!」、「嵐的眼神太吸引人了,就跟偶像一樣。」當時我正被那位有一雙大眼的藝人迷得神魂顛倒,聽禦園這麽說,不禁喜不自勝。


    「真好,我好想長得跟你一樣喔,你看我,眼睛長得一副窮酸樣,而且還是單眼皮。」


    每次我們一起上洗手間,她總會透過鏡子望著我那深邃的雙眼皮,直誇「真好,我好喜歡你的眼睛喔」。


    我們參加的話劇社,與附近這幾所高中相比,社團成員們的參與度最高。


    參加的社團成員眾多,雖然算是文化類社團,但我們訂的規矩就像體育類社團一樣。我們會以鍛鏈體力的名義,繞著學校外圍跑步,或是在附近的河灘上扯著嗓門做發聲練習,感覺就像漫畫《千麵女郎》一樣,班上同學甚至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對我們說:「你們跑得比田徑社的人還猛呢!」


    與學長姐之間的上下關係神聖不可侵犯,校慶、定期公演、話劇比賽時,演出角色幾乎都是由二、三年級生包辦。新生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例如容貌和氣質與演出角色很契合,或是演技一流等原因,絕不可能上台演出,要多方顧慮學長姐的存在;就連話劇選角會,也會基於共識,絕不會主動參加。


    高一時,就是禦園勸我「要不要去征選看看?試試看嘛」。當時她說:「嵐是個美女,而且聲音又響亮。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很喜歡話劇。」


    禦園是上了高中才參加話劇社,我則是從國中時代就開始。


    打從我幼稚園在耶誕晚會中扮演「灰姑娘」開始,就覺得話劇很有趣,當時並不是自己主動參加選角,而是由老師指定擔綱。雖然有其他孩子嚷著要演灰姑娘,可是她個子高大,最後被分配演後母的角色。當時我斜眼偷瞄那個女孩放聲大哭的模樣,扮演起主角,心想,或許我注定就是這樣的命運。雖然這種想法有點壞心,不過我還是暗自竊笑,自己天生就享有其他孩子所沒有的幸運。


    這樣是不是真的算是幸運,姑且不談,不過我很珍惜這樣的想法。在演出時,我連上國語課朗讀課本,都會注入情感大聲朗誦,不會因此感到難為情,很投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我很喜歡話劇,隻要能站上舞台,就算和大家一起從事幕後工作,我也能樂在其中。


    當初要不是禦園那樣建議,我應該也不可能高一就參加話劇選角會,在她的鼓勵下,盡管學姐們個個板著臉孔,我還是毅然站上選角會場。當擔任顧問的老師指名由我演出時,我雖然高興,但內心還是隱約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因為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


    「偷偷告訴你,你演得比其他學姐棒多了,我們班上同學也都這麽說。」


    禦園悄聲說。我發現,人們對我的評價與對我這位摯友的評價息息相關,這種受人倚賴的感覺很不錯,我也很希望禦園能這樣看待我。


    「嵐同學,你會這麽厲害,可能是天性使然吧。」


    老師也一臉佩服地說,我回答「全都因為有朋友在背後支持」,這並非違心之言。


    「凡事絕不能還沒嚐試就先逃避,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與其什麽也沒做,事後後悔,不如做過之後再後悔,我也喜歡抱持這種看法。」


    這是禦園教我說的。


    我和禦園結為好友後,便常一起相約騎車上學。因為舞台練習的緣故,我得比平時更早到學校去,放學後有時也得留到很晚,所以無法每次都和禦園一起上下學,但我都盡可能陪她一起騎車。


    有時也會騎車遇見禦園喜歡的步美。


    對禦園和我而言,步美就如同是虛擬故事中的登場人物。


    雖然禦園總是會高興地尖叫,非常開心,但她從來不曾主動跟步美搭話或是告白,展開具體行動。


    喜歡上自己好友暗戀的對象,這種關係不論是在國中時代、現在的班上,還是社團裏,都是常有的事,我完全不懂那樣的心理。不過,禦園喜歡的步美,看久了也覺得沒當初想像的那麽差勁。這種感覺與「喜歡」相去甚遠,而且他這個稱呼由來的漫畫主角「步美」,根本就不是他所能相比。不過,若拿他當作現實世界裏的交往對象,倒是勉強還能接受。


    與他擦身而過時,我看見他側臉的鼻梁高挺,兩頰緊實,皮膚白淨,頭發柔順。雖然不像藝人那般亮眼,但以現實生活中的男孩來說,或許已經算不錯了。


    「他身上有一股像牛奶的氣味耶。」


    步美和其他男孩不同,聞不到汗臭味。經我這麽一說,禦園大叫:「咦!什麽啊,我怎麽都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緊張得閉住呼吸,從沒想過這種事。隻有嵐知道,太奸詐了啦!」


    「那下次你注意看看,枉費我騎車時總是讓你騎外側。」


    為了讓步美可以騎車從禦園身旁超越,我常讓禦園騎外側,但卻還是發現了禦園一直都沒察覺的小地方。


    不知為何,當時有種「我贏了」的感覺。不過,什麽事都想贏,這樣也不算什麽壞事。


    2


    到了高一即將結束時,我們上學途中改抄捷徑。其他學生都是走大馬路,我們卻改走住宅街,這是話劇社跑步的路線。


    大家常走的大馬路,因為自行車道狹窄,不適合兩台車並行。我們想邊騎車邊聊天,因此很自然的便選擇住宅街這條路。隻要記住路怎麽走,走這條捷徑可以比走大馬路提早三至五分鍾到學校。在忙碌的早晨,能縮減這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讓人感到謝天謝地。


    雖然幾乎不會和學校的其他學生碰麵,但隻要算準時間,當我們來到與大馬路會合的寬廣路麵時,有時就剛好能看見步美。


    路途中有一戶獨棟的房子,我們稱之為「飲水處」。那戶人家在麵向道路的大門外,設有一個不知是供園藝用還是洗車用的水龍頭。它並非原本就有,看起來像是屋子蓋好後加設的簡陋水龍頭,底下的排水孔也很小,也許是容納不了過多的水量,偶爾會溢濕前方的道路。


    我們社團練跑,大家喉嚨幹渴時,經過這裏都會禁不住誘惑,不由自主地轉開水龍頭,這就是「飲水處」這個名稱的由來。


    夏天。


    或許是出自傲慢的心態,我跑在禦園身後,看她明明不是登場的演員,卻也如此賣力地跑步鍛鏈身體,覺得她很認真,但又有點可憐。不知為何,看她背後微微滲汗,比她白色體育服底下浮現出的內衣肩帶更令我感到心頭一震。


    「應該可以喝水吧?」


    「是啊,隻喝一點點而已。」我們就像是要減輕彼此的罪惡感似的,互望著對方,轉開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白光躍動,就像童話故事裏的養老瀑布(※日本孝子故事中,提到養老瀑布的水味道如同酒一般,孝子讓盲眼的老父喝了之後,老父就此重見光明。)般,極為誘人,我伸手接水洗了把臉。在這種大熱天下隻要待上一會兒,臉和不小心潑濕的頭發很快就幹了,根本不需要毛巾。剛洗過臉的禦園,前額晶瑩透亮,閃耀著光輝,她大喊一聲「恢複精力了!」聲音就像太陽般燦爛。我們稱呼彼此為「偷水賊」,相視而笑。


    同一年夏天的某日,我們帶著寶特瓶參加自主練習時,因為水量已減至一半以下,便在「飲水處」補水。這時,那棟屋子的大門開啟,一名圍著圍裙、看起來很和善的阿姨從屋內探頭。我們擔心對方會罵我們是偷水賊,身子為之一僵,但偏偏嘩啦啦的水聲又不能說停就停,我們兩人愣在當場。這時,先采取行動的不是我,而是禦園。


    「對不起!」


    她立正站好,態度恭敬地道歉,聲音之大,反而令那位阿姨嚇了一跳。


    「啊,沒關係,沒關係的,你不用在意。」


    阿姨搖頭微微一笑。


    「是創永高中的學生嗎?社團活動是吧?這麽熱的天,真辛苦呢。」


    「是的,我們是話劇社,因為常練跑,所以有時會被誤會成是田徑社。」


    我在一旁尷尬地聽著禦園口齒清晰、態度從容地說明。


    平時我便常對禦園說,自己最擅長和長輩應對,從以前就備受叔叔阿姨的疼愛,說得一口流暢的敬語,長輩也常誇我能幹。所以和老師們交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可是,和「飲水處」的這位阿姨溝通時的禦園,表現得相當幹練,根本沒有我出麵表現的機會。我愣在當場無法動彈,她搶先向對方道歉,結果我完全插不上話。


    「那個水龍頭,應該是用來替狗洗澡的。」


    離開那棟房子後,我們握著裝滿水的寶特瓶,正準備再度起跑時,禦園這麽說。


    「咦?」


    「因為剛才我看到那位阿姨身後有隻大狗,應該是散完步,要在那裏替狗洗澡吧。」


    「也許是吧。」


    我點著頭,但心裏暗暗吃驚。狗?我完全沒發現,就算看到了,我是否能將水龍頭和狗聯想在一起呢?一想到這裏,我的情緒便無法平複。


    那棟房子旁邊是一條坡道,坡度很陡,每次跑步時總會身體前傾,就像有人在背後推似的,有股強大的衝勢。腳步聲宛如滲進體內一般,每一步都有劇烈的震動。


    在跑下坡時,寶特瓶裏的水在手中不住搖晃,感覺無比沉重,我已經完全提不起興致喝水,抵達學校後,便把裏頭的水全倒光了。


    ——他的大衣是渡邊淳彌的呢。


    十一月下旬,開始刮起冷風時,步美開始穿起一件牛角扣大衣,袖口和連帽是格子圖案,非常時髦。早上和放學時,在學校裏與他擦身而過,我們都會無意識地放慢走路速度。當我們連對話都停止時,禦園就會生氣地說:「這樣太誇張了啦!他會知道我們在看他。」在整體給人孩子氣印象的牛角扣大衣中,就隻有肩膀處鋪有皮革的地方比較成熟。


    禦園接著說:


    「如果是少男服飾的話,我比較喜歡川久保玲的設計,不過,淳彌的設計也很帥氣。不過兩個牌子都很貴,所以我隻在雜誌上看過。他穿得起那種衣服,應該家裏很有錢吧。」


    「喔,原來是渡邊淳彌啊。」我跟著複誦以前從沒聽過的品牌名稱,回家後趕緊上網搜尋,查看它到底是什麽品牌。為什麽禦園會知道那麽多我不知道的事,是從話劇社的其他人或學姐那邊聽來的嗎?想到這裏,心裏不免急躁了起來。感覺就像她把我拋在一旁,還笑我連這種事都不知道,一股不舒服的感覺油然而生。雖然不應該這樣,但這是我當時真正的心情寫照。


    我沒辦法直接向自己的摯友反問一句「那是什麽品牌啊」,這到底是個性使然,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造成,我也不知道。


    如今回想,其實我應該老早就知道了。


    我和禦園一樣愛說話,由於我們都看了不少書和漫畫,所以比其他社團成員或同學知道更多新名詞。


    詭異的都市傳說、網路傳聞、其他人不知道的西洋音樂或電影,針對這些話題展現我們的雜學知識,令眾人驚歎,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高一那年冬天,社團裏的演出者正在做伸展操時,剛做完小道具的禦園突然跑來。她以「你們知道嗎」當作開場白,然後開始對學姐們以及其他社團成員說了起來。


    「這很像是某個都市傳說,聽說人們一生有一次機會可以和死者見麵。這世上有人可以辦到,隻要向他委托,他一概都會接受。過去的委托人當中,甚至還有藝人呢……」


    她一一說起當中的奇聞軼事。


    例如某政界的大人物透過此人,和已故的某位大人物見麵,得到對方的建言,就此拯救日本脫離困境;還有某位女星與同為女星的已故好友見麵,感動落淚。


    「你們不覺得很有趣嗎?就算是騙人的也無所謂,如果真能辦到,那實在太酷了。」


    「任何人都可以委托嗎?」


    社長淺倉學姐提問。「好像是。」禦園回答。


    「我聽說還不用花錢呢,不過隻能見一個人,一旦見過某人,就再也不能委托見其他人。」


    不知不覺間,眾人都停下伸展動作,專注地聽禦園說這種靈異傳聞。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有意思,那就是死者也隻有一次和活人見麵的機會。如果曾經接受過委托,日後要是有別人委托要見麵,便無法相見。死者一直在等人前來指名,一旦錯過對方,就再也沒機會了。為了不想事後才後悔,得審慎考慮才行。」


    「好像有這種猜謎節目,」


    一名學姐開心的笑著搭話:


    「有四個選項,答案會依序從畫麵上通過,當你心想『就是這個!』時,如果沒讓它停下,答案會就這樣過去。要是因為猶豫而錯過答案,接下來隻會出現錯誤的答案,讓人後悔大叫。」


    「啊,也許跟這個很類似呢。」


    類似?根本完全不一樣!


    我雖然心裏這麽想,但禦園卻對學姐們點頭。她在這方麵,確實很懂得討人歡心,其實根本沒必要拍這些學姐們馬屁。


    「禦園,你是在哪兒聽到這個傳聞?」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後,剛才聊得正起勁的淺倉學姐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拍著手喊:「喂,接著做伸展操!」


    「還有,禦園,以後在進行社團活動時少講話。你一說話,大家就聽了起來,這樣沒辦法認真練習。」


    「學姐,我也常講話耶。」


    我舉起手,以開玩笑的口吻笑著說。我以為舞台演員裏麵,最聒噪、最愛講話的人就屬我了。


    淺倉學姐看了我一眼後,下巴微收,應了聲「喔」。


    「嵐沒關係,你確實很常講話,隨你高興怎麽說都好。」


    我的臉部肌肉頓時僵住,錯過適時收起臉上僵硬笑容的時機,就這樣一直留在臉上。


    淺倉學姐以不帶笑容的表情說完後,旋即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向全員吆喝「快點繼續」,我因而明白她剛才那句話並無惡意,是無意間吐露的真心話。


    她剛才那句話,深深冒犯了我,這念頭一直到坐下來張開雙腿,伸手往前伸展時,才慢慢湧上心頭,我不敢轉頭望向在身後做伸展操的禦園。


    有哪裏不一樣?


    我緊咬著嘴唇,除了自己之外,似乎沒人將剛才淺倉學姐的那番話放在心上,這對我來說算不算值得慶幸,我不知道,然而也沒人否定學姐說的話。


    我和禦園到底哪裏不一樣?


    的確,就算我說同樣的話,大家還是會繼續練習,或是做伸展操。雖然有人會隨口附和幾句,但沒人會提問。


    禦園今天隻是剛好選對話題罷了。


    我這麽告訴自己,決定不再多想。


    高二那年初秋,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禦園在即將騎上坡頂時,突然緊急煞車,發出刺耳的煞車聲,同時對我大喊一聲「危險」。緊跟在她身後的我,同樣也停下單車。


    冬季即至,空氣開始變得幹燥。我們稱之為「飲水處」的那戶人家的庭院裏,有一株不知名的矮樹,從路邊可以清楚看見它的樹葉已經開始轉紅。


    門外的水龍頭似乎沒轉緊,自來水源源不絕流出,正前方的柏油路一片濕黑。


    「啊!」


    禦園微微發出一聲驚呼,跳下單車。「是散步後忘了關嗎?」她側著頭感到納悶,把水龍頭轉緊,發出嘰的一聲。


    「下次遇到阿姨再跟她說,這裏是坡道,要是路麵打滑很危險呢。」


    「我來告訴她。」


    由於舞台演員一早得先練習,所以最近我都比禦園早到學校。可能是時間碰巧,有幾次都遇見這位阿姨走出門外拿報紙和牛奶。雖然我隻會跟她打聲招呼,不像禦園那樣和她親昵的閑聊,不過禦園稱呼對方「阿姨」,好像老早就認識她似的,我聽了很不是滋味。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嗯。」


    還是小學生時,曾因為在住家附近的坡道上騎單車跌倒,肘骨出現裂痕。我想起當時的事,那時候甚至還脫臼了。記得我從地上撐起身時,肩膀脫臼,發出啪的一聲清響,嚇了我一大跳。


    現在還沒關係,不過,要是真的冬天來臨,流了一地的自來水一定會結冰,到時候確實會有危險。禦園也許現在才發現,不過我老早就這麽想了。這條坡道底下,直接連向一條車多的馬路。


    之後每次行經此處,我總會特別留意,望向水龍頭的方向,不過隻有那天有漏水的現象。沒必要刻意提醒那位阿姨注意,過了幾天後,我也忘了水龍頭的事,經過這裏時,也不再刻意朝水龍頭多看幾眼。


    3


    那年秋天,要挑選出過年公演的演出角色。


    從這場公演開始,高三生退出表演,要角改由我們高二生擔任。老師對我們說,這出戲有點難度,要不要試試看。她提議演出的舞台劇,是三島由紀夫的《鹿鳴館》。拿到劇本時,我的心跳得好急。是我高一時,禦園一開始對我說「試試看嘛」的那出戲,那時候我當然沒能飾演主角朝子這個角色。不過,當時看大家都讚歎地說淺倉學姐竟然能將又長又難的台詞背得這麽熟,我心裏也打算日後挑戰這個角色,因而暗自在家背誦朝子的台詞,夢想有朝一日能取代學姐,在舞台上演出。


    女主角朝子。


    等到我們這一屆挑大梁時,這角色當然是非我莫屬,我這樣深信不疑。


    「那麽,先來挑角逐主角的候選人。」


    聽完老師這麽說,我馬上舉手,這時我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舉手,而且是我的摯友禦園。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當時內心所受的衝擊,那是近乎背叛的一種感覺。接著浮現猛烈的怒火,心裏暗罵她的狂妄,之後才進一步去想為什麽,


    「抱歉,嵐。」當我們兩人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後,禦園這才雙手合十向我道歉。


    我的表情僵硬,連要眨眼都辦不到,轉頭回望著她。這時候就得表現得態度從容,看起來才像大人,但當時我無暇顧及這點。


    「高三的學姐們引退後,我也想上台演出。」


    「禦園,你給人的感覺,應該比較適合顯子,而不是朝子吧?感覺像是一位讓人想加以保護的大小姐。」


    我幾乎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說:你根本就沒有舞台經驗吧?明明一直都從事幕後工作,現在卻突然想當主角,這太奇怪了。你明明說自己的單眼皮長得一副窮酸樣,很不喜歡,現在卻要演朝子,不覺得會相形失色嗎?


    我腦中浮現許多難聽話,但我最想說,卻又吞回肚裏、以及都已經來到嘴邊,卻又極力忍住的話,始終隻有一句。


    禦園,你認為你贏得過我嗎?


    「我想盡可能參加選角會,抱歉,嵐,如果我不行的話就會乖乖放棄的。」


    她就像已經猜出我的反應,用避免和我正麵衝突的話語給自己下台階。


    「如果我不行的話」,她為什麽沒發現自己這句話有多傲慢呢?


    你當然不行啊。


    與其什麽也沒做,事後後悔,不如做過之後再後悔。禦園以前告訴過我,這是她母親的話。她就是受到這句樂天的話語激勵,抱持著一顆開朗的心,什麽也沒想就展開行動,一想到這裏,我不禁一股怒火湧上心頭。


    我緊咬著嘴唇,回了一句「是嗎」。這時候如果微笑,是否就能化解這段尷尬的時刻呢?雖然我心裏如此暗忖,但現在要彌補已經太遲了,因為我已經向禦園投以嚴峻的目光。


    「為什麽你之前從沒對我說你想當演員,想角逐主角?」


    「因為成為你的競爭對手,會覺得很尷尬。」


    禦園似乎對自己的發言考慮再三,回答得很慢。


    我應了聲「喔」,心想,要盡可能讓她聽出我的不悅。反正現在已經很尷尬了,而且對象如果不是實力相當,根本就稱不上競爭對手,這令我感到很不滿。


    明明隻是幾個月前的事,但感覺已經是好久以前。


    明明已經成為「競爭對手」,但我記得還是和她一起上學。並肩騎著單車,行經熟悉的住宅地。當時聊些什麽,又是怎樣麵對彼此,我已經記憶模糊。我無法原諒禦園,而她應該也知道我不會原諒她,


    選角會的前幾天,我們各自在不同的教室進行放學後的練習,平時大多在安全梯、樓頂,或是分散各地練習,所以當時我並沒有特地避開她。


    我從美術教室前經過時,恰巧……真的是恰巧,聽到一個聲音。


    ……一定贏不了我的。


    我不禁停下腳步。


    我心中暗忖,好在現場隻有我一個人。以無邪、率直、一如往常的輕柔聲音說出這句話的人,正是禦園,我一時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說得也是。」


    其他社團成員的聲音與之重疊,我更加裹足不前。她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有舞台經驗,而且外型也比較出色……一股像是打冷顫的不舒服感覺,從腳下一路往上竄升。


    我注視著那扇緊閉的門,差點叫出聲,真教人不敢置信。我極力壓抑想闖進裏麵的衝動,連自己都覺得當時竟然咽得下這口氣,真是不簡單。


    這話什麽意思!?


    我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因為過去一直把我捧得高高的人,不就是禦園嗎?就是因為禦園常誇我,聽我說話時,總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我才會變成這樣,這全都是禦園所造成的。


    門內持續傳來聲音,我很想多聽一些禦園的真心話,但擔心有人會過來,怕我們岌岌可危的關係就此瓦解,我已經不清楚自己是否仍想繼續當她是摯友。


    整個腦袋就像陡然麻痹般,熱得發燙。


    她欺騙了我,我悔恨得幾乎流下淚來。


    我知道有些人語帶揶揄地散播我是「傲嬌」的謠言。


    平時佯裝成一副帶刺的冷酷模樣,但是在喜歡的男孩麵前,卻又害羞了起來。這算是宅界用語,我再清楚不過了,以前我也常對動漫的虛擬人物用這樣的稱呼。


    明明就沒有喜歡的男生,為什麽會被說成這樣,這令我相當憤慨。後來才知道,她們認為我的對象是禦園。


    盡管我愛逞強,極力保持冷酷的形象,但我知道自己很喜歡禦園。為了不讓她討厭、要她繼續支持,我一直都很努力保住這份友誼,旁人看了會忍不住發出會心的微笑,所以才得到「傲嬌」的稱號。正因為這句話的語感不帶惡意,所以告訴我這件事的人,似乎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笑著談及此事。


    似乎有人以開玩笑的口吻這樣對禦園說,如果是交往中的男女,讓人說「傲嬌」或許無傷大雅,但朋友之間怎麽可能會「嬌羞」嘛!對女生「嬌羞」又沒半點好處,而且嵐又那麽高傲,當她的對象不是自找麻煩嗎?


    聽說禦園當時露出尷尬的微笑,回答「才沒這回事呢」。


    「因為嵐真的很可愛嘛。」


    說得好像我在追求什麽動漫角色似的,被人這樣看待一點都不好玩。最重要的是,周遭人當我是「傲嬌」,那根本是侮辱、屈辱。


    乍聽傳言時,我之所以沒馬上動怒,是因為我相信禦園真的喜歡我,沒半點瞧不起我的意思。


    然而……


    「一定贏不了我的」,她曾經這樣說過。


    我一直當禦園是朋友,一位絕不會說這種話的摯友。


    可是,現在一切全毀了。一開始感覺到的背叛,果然不是錯覺。


    我現在最討厭的人就屬禦園了,她才不是我的朋友呢!


    4


    我前往選角會,打算使出渾身解數,打敗對手,但最後卻是選中禦園擔任朝子的角色,而不是我。


    原因是她的演出很自然,我則是表演得太過。


    其他社團成員安慰我,說這可能是因為我之前都和學姐們一起上台表演,而禦園是第一次,所以老師這次才優先選上她,這句話並不足以安慰我。禦園雖然吃驚,卻也喜不自勝。


    「就像作夢似的,真不敢相信。」


    這次她就沒跟我說「對不起,嵐」,向我道歉,這是當然的,說那種話隻會覺得是在挖苦人。但對方是禦園,之前一直誇獎我、對我很體貼的禦園。


    快道歉。


    雖然我沒出聲,但嘴裏一直不斷反複說著這句話。


    快道歉、快道歉、快道歉。


    我曾聽過「為對方設想」這句話。


    禦園說的話,有一套本能依序演出的流程,以及準備周到的結論,完全考量到聽者的立場。


    她不是為了自己才說話,而是想說給對方聽,讓對方快樂,這也反映在她的演技上。所以才會如此自然,而不是自我感覺良好。


    雖然人們不是直接向我誇她的好,不過每次她受人誇獎,那相反的部分總會化為銳利的暗影,深深剃向我。


    「其實嵐也演得不錯,隻不過……」遭受這樣的批評,被禦園比下去的我,到底算什麽?


    真的好久沒做幕後的工作了,明明隻是做小道具,為什麽要和其他演員一樣練跑?想到去年禦園和我一起跑,我望著她的背後,感覺她很認真,但也有點可憐,當時我可真蠢。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現在的我才真的是既認真又可憐。


    過了一陣子,開始正式練習時,禦園一臉歉疚地對我說:


    「因為有練習,所以從明天起,我早上不能和你一起上學了……」


    這是之前我每次都會對她說的話。


    「我明白。」我說,明明很憎恨她,卻還是能微笑以對,真是不可思議。


    你心裏明明就瞧不起我!


    要是當著她的麵這樣說,這次我肯定會顯得淒慘又滑稽。就算是現在,也難保大家不是在背地裏嘲笑我:心裏有話不能說,於是我逐漸開始躲著禦園。她已經察覺了,卻又故意假裝遲鈍,一直找機會和我聊天,看了更是令我火冒三丈。


    不可饒恕。


    要是沒有禦園,女主角應該就是由我來當。


    不論是手還是腳都好,禦園會不會受傷呢?


    我一麵進行瑣碎的準備工作,一麵偷偷注意沒有我參與的練習情況,結果內心自然產生這樣的期望。隻要一點小傷就行了,看是骨折還是肩膀脫臼都好。隻要她從舞台上消失,那角色就會再度重回我身上。


    禦園在上下樓梯時,我要是使勁朝她肩膀一推,不知道會怎樣,我甚至做出這樣的想像。如果從背後靠近,抓住她的腳踝,又會有什麽後果呢?


    小六時,我騎車在坡道上摔倒,肘骨摔出裂痕。當時拍x光,醫生說明我的傷勢,「放心,年輕人的骨頭接合得很快。」當時大部分人都還是叫我「小朋友」,那位醫生卻稱我為「年輕人」,我覺得有點不知所措,也有點難為情。他口中的「年輕人」,指的不就是現在的我們嗎?


    年輕人的骨頭接合得很快。


    等邁入十二月,便算是真正的寒冬。


    連水都為之結凍的寒冬就此展開。


    練習時,禦園在休息時間叫住我,提著衣服的下擺朝我走來。這是去年身材嬌小的淺倉學姐穿的朝子戲服,身材高大的禦園穿起來,下擺顯得有點短。我不禁表情一僵,心想,召開鹿鳴館晚宴的女主人所穿的禮服,竟然碰不到地,這樣像話嗎?


    「什麽事?」


    「我想再次跟你道歉。」


    她刻意避開其他社團成員的目光,帶我來到走廊角落。看到禦園細長的雙眼淚光瑩然,我心裏隻想著要她別鬧了。


    「道歉?道什麽歉?」


    盡管心裏想著不能這麽說,但我遺是管不住自己。


    「你明明就沒有要道歉的意思。」


    禦園一臉詫異地呆立原地,我不予理會,轉身離去。


    那天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從「飲水處」那棟房子前麵經過時,突然停了下來,臨時起意。


    我當時真的沒想太多。


    雖然演員們還留在學校裏練習,但幕後人員已經可以先回家。由於我們忙著製作鹿鳴館最大型的主要舞台道具,沒發現四周已是一片蒼茫暮色。隻要再等一會,練習就會結束,禦園也會返家,但我卻逃命似的先離開校園。


    夜裏的住宅街沒人通行,幾乎每一戶人家都亮起燈光。「飲水處」那位阿姨的住家,同樣也有黃光穿透窗簾,從麵向庭院的客廳窗戶往外流泄。庭院的草地化為投影的布幕,上頭浮現的淡影不時搖曳。


    我呼出的雪白氣息,再次讓我明白現在已經是冬季。


    因為隻是臨時起意,我甚至不覺得有什麽愧疚。既沒真實感,也不覺得緊張。對了,這就像是詛咒一樣。一定不會像我期待的那樣,真的有意外發生。


    水龍頭摸起來冰冷無比。


    我摸了一會兒,但還是沒展開行動,這時,屋裏的狗像在開玩笑似的,「汪」的大叫一聲。


    有狗。


    突然一股衝動湧上心頭,我的情感就此失控,就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我跨越最後防線,轉動手臂。從水龍頭流出的涓涓水流,朝地麵發出像顫抖般微弱的「嘩啦」一聲。


    水甚至流到我的腳下,沾濕了鞋。


    討厭的力量宛如從我雙肩解放開來,我重重籲了口氣。自從輸給禦園後,這些日子來一直無處宣泄的鬱悶,突然一下子變得輕鬆許多。一開始發出細微聲響的水流,後來轉為安靜無聲。


    我就這樣跳上單車,死命地往前踩。


    真的動手做了之後,突然覺得這一切仿佛全被人瞧在眼裏。在走近水龍頭的這段路上,我當然相當謹慎,但當我像被水龍頭吸過去似的,伸手碰觸它時,我一時忘了觀察四周。這不正是禦園結束練習返家的時間嗎?要是被禦園或其他社團成員看到怎麽辦?我猛然想到這些可能性,忐忑不安。要是禦園一直在旁邊看呢?她應該馬上就會察覺我的意圖吧?我們曾經聊過這條路,以及水流會造成的危險。


    不會結冰的。


    也許路過那裏的人,或是那位阿姨發現後,主動把水關了。


    不會穿幫的。


    雖然會結冰,像我想的那樣,但絕不會穿幫,不會有事的。


    我並不是猜想它會結冰,才故意這麽做。


    各種可能性從我心中不斷湧現。我不知道哪個在自己心中的優先順序最高,哪個是我的真心話。每個都有退路可走,我現在還有很多選擇。


    狗在我背後吠個不停,那充滿戒心的叫聲逐漸遠去,狗叫聲摻雜在我急劇的心跳聲和喘息聲中,最後再也聽不見。


    總覺得一直有人盯著我背後瞧。我想轉頭.但心裏害怕,提不起勇氣。我極力想將這一切當作是自己想多了,但一顆心還是遲遲無法平複。


    隔天早上,禦園奈津在下坡途中,連人帶車快速滾落,在底下的車道與車輛相撞身亡。


    到了學校後,學生們一陣騷動。那天我避開坡道,走大馬路上學,所以一直到抵達校門後才知道此事。


    「嵐,大事不好了!」


    「禦園發生車禍,被送往醫院了。」


    為了早上的練習而比我早出門的禦園,好像是在「飲水處」的坡道上煞不住車,一路衝向底下的大馬路,被一旁駛來的車輛撞飛。


    有人說,也許是單車的煞車失靈,但她騎的單車已嚴重變形,無法查明。


    禦園在衝向車道前,好像曾經想強行把車停下,連人帶車倒向一旁。她左半身有在坡道上摩擦的傷痕,但最後終究還是沒能停下。


    禦園身亡的那天早上,我這才猛然回神,明白自己所準備的退路,無比殘酷的呈現在我麵前。


    禦園被救護車送往醫院的途中,像在說夢話般,對救護員喃喃低語,當中還提到我的名字,她說著「嵐,為什麽……」。


    我眼前那條退路,會藏匿黑暗的我,掩蓋我、保護我。


    禦園的母親告訴我女兒臨終前說的話,想知道她話中的含義。我當時方寸大亂,隻能回答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們為了……選角的事吵架……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回答時,無法一口氣把話說完,講得斷斷續續,一麵顫抖,一麵落淚。我這是為禦園的死哀悼?對超乎自己預期的事態感到不知所措?或者單純隻是害怕得方寸大亂?我不懂自己為何會泣不成聲。


    ……嵐,為什麽?


    我轉開水龍頭時,總覺得身後有人在看著我。我感到背脊發涼。難道禦園知道這件事?她騎在一路往下衝的單車上,努力想倒向一旁,同時腦中想到了我?


    禦園的母親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的圍裙。


    我常到禦園父母經營的蕎麥麵店去,他們常精神抖擻地朗聲向人問好,也常看到禦園很認真的在幫忙。我從中明白,她那謙虛的待人態度以及討喜的個性,全是這樣的家庭所培育而來。禦園的母親個性豁達,待人隨和,很難相信她會禁止禦園看漫畫。


    她母親低著頭,圍裙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褐色水漬。


    幾天後,我拜訪「飲水處」那戶人家,那位阿姨告訴我,在禦園過世的前一天晚上,因為家裏養的狗對外頭狂吠,她覺得不對勁,打開窗戶查看,正好看到禦園騎車經過。她朝禦園喚道「忙到這麽晚,真是辛苦啊」,禦園笑著回答一句「哪裏」。與平時相比,感覺很無精打采。阿姨說「沒想到那是和她的最後一麵」,為禦園的死哀悼,看起來對失去好友的我頗為同情。


    狗吠聲。


    我以向這位阿姨求助的心情,詢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我聽到的狗吠聲,如果也同樣是那個時候的話……我所感覺到的視線,該不會是屋裏的狗,以及站在我背後的禦園吧?


    禦園當時一定正望著轉動水龍頭的我。


    5


    一看到他出現,我心髒噗通噗通直跳。


    正當我心裏直呼「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時,他已經一步步朝我走近。從車站方向的馬路對麵穿越斑馬線,朝我走來。


    我馬上把臉轉開,其實我很想轉頭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但他已經來到麵前,要是現在才跑開,反而顯得很不自然。


    要是沒穿製服來就好了。


    胃部一陣抽痛,這兩個月來,我都沒好好吃飯,現在影響全顯現在身體上,那熟悉的胃痛又出現了。


    他會不會早點離開呢?我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也許他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隻要他沒注意到我和他穿著同一所學校的製服。從大衣下擺露出製服短妍,我恨死上頭的格子圖案。


    「你是嵐美砂同學嗎?」


    他停下腳步叫我時,我猛然又是心頭一震,千萬不能旗他看到我出現在這種地方。盡管這種焦急的心情占了絕大部分,但此時我心中的驚詫猶勝一籌,沒想到他竟然認識我。


    我抬起頭一看,他的臉就近在麵前。


    我和他不熟,也沒說過話。不過,他和自己同學或社團同伴聊天時,我曾多次緊盯著他瞧。


    難道他記住我了?


    「是的,我就是。」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語氣聽起來就像充滿戒心似的,顯得有些不滿。我知道這是自己的老毛病,但就是改不過來。


    他一臉無趣的眯著眼,像在觀察似的朝我打量。既然是這樣,你何必叫我嘛,正當我心中如此暗忖時,他道出驚人之語:


    「你委托使者對吧?」


    「咦!」


    「我猜你應該很驚訝,不過可否請你忘了學校的事呢?」


    他歎了口氣,接著就像看開了一樣,一口氣說:


    「我是使者。是讓死者和生者見麵的窗口。」


    我一時間以為他是在嘲笑我,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從喉嚨擠出「咦、可是……」這句話來。


    「你是我們學校的澀穀步美同學對吧?」


    「沒錯。」


    他語氣冷淡地回應,接著又歎了口氣。他仰頭凝望我背後斜上方的天空,接著視線再度回到我臉上。


    「你跟我來,在這裏太引人注意了。」


    他開口向我邀約。


    「你這件大衣,是渡邊淳彌對吧?」


    步美帶我來到一所陌生的醫院中庭,我不知該聊些什麽,隻好這樣說。


    我心中感到疑惑,不知為什麽非得在二月的寒天下,跑到戶外談事情。我問過他,難道不能在途中經過的餐廳裏談嗎,但步美隻說了句「抱歉,依規定就是得在這裏」,接著沒再說話,然後他到醫院內去拿自助式綠茶。


    他回來後,把裝了綠茶的紙杯遞給我,上麵冒著白茫的蒸騰熱氣,看起來特別顯眼。步美喝了一口熱騰騰的綠茶,轉頭望向我。他讓我坐在長椅上,自己則是站著。


    「這的確是渡邊淳彌沒錯,你可真清楚。」


    「嗯,不過,少男服飾我還是比較喜歡川久保玲的設計。」


    步美略微露出驚訝的反應,但還是喃喃一聲「喔」。他低頭垂眼,一直朝著紙杯裏吹氣,我手上的紙杯也很燙,始終提不起勁喝。


    「澀穀同學,你說你是使者,這話怎麽說?」


    我說出之前一直擱在心裏的疑問。


    我應該是被騙了吧?先前打電話委托時,電話那頭的聲音是位慈祥的老太太。當時我聽了聲音後心想,嗯,像這種時候,居中安排的人,果然是老太太。但我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和我同校的男學生。


    步美表情為之一僵,就是這種臉,禦園常興奮地說,他連不高興的表情也很帥。


    「這有個條件,你能接受嗎?」


    「條件?」


    「看你是要繼續向使者進行委托,還是不要。如果要委托,就得完全照規矩來,而我也會負起責任,接受你的委托。不過,請別問我其他不必要的問題。如果你想打聽其他事,我就不能接受委托。」


    「……這麽說來,關於澀穀同學的事,隻要我問,你就會告訴我羅?如果取消委托的話……」


    步美就此沉默,他應該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反問,接著他才以冰冷的聲音回應「我還是不想告訴你」


    「不過,你就這樣取消委托好嗎?在你找到我們之前,應該是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才對,你覺得呢?」


    他說得沒錯,隻不過,誰會料到他們裏麵竟然有熟麵孔存在。我一度還很認真的以為,這該不會是禦園一手安排的吧?她明明就已經不在人世。


    我在網路上逐一收集關於使者的資訊,從中判斷真偽。


    這是禦園很喜歡聊的話題,她先前說過,有一群可以讓活人和死者見麵的特異人士,他們的名字叫做「使者」,要和他們見麵,得打某個電話,如今我手上已經握有篩選過的真實資訊。


    在調查尋找時,我真切感受到,在這段尋找的過程中,如果不是真正相信有使者存在的人,便很難找到他們,不過,隻要相信使者的存在,拿出耐心,認真找尋,就連我這樣的女高中生也找得到。


    一開始告訴我關於使者存在的,是禦園,她對這件事到底有多感興趣呢?她喜歡閱讀和電影,對此相當狂熱,就連恐怖故事和都市傳說,她也比任何人都還清楚,知道許多事情。


    嵐,你知道嗎?


    就像開場白似的,接著她就會說出許多故事來。雖然話劇社的每個人都聽得很入迷,但除了我以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都相信。不過,一般來說應該是不會知道使者的存在,但禦園卻向眾人透露此事,這是個大問題。在禦園和我周遭,就是有這麽多人知道這件事。


    「隻要有人委托,我們都會承接。現在才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使者確實存在。」


    我又朝步美望了一眼,禦園最後始終不曾這麽近距離看步美,與他交談,但此刻我正望著他。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使者羅?」


    「沒錯,我常遭人質疑。甚至有半信半疑的委托人,曾逼問我到底是真是假。」


    他像自言自語般,不小心說出這番話後,旋即重新正色道:


    「看到是嵐同學,我也同樣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熟人前來委托。」


    「你的朋友們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就算說了,他們大概也不會信。」


    他意外的流露出孩子氣的別扭表情,搖了搖頭。我雖然正和他交談,但他剛才很突兀地稱我為「熟人」,令我心頭一陣紛亂。難道他早就注意到我和禦固?我很想告訴禦園,他稱我為熟人,但現在已經不可能辦到了,我心中非常難受。我早就沒資格,也沒機會和禦園這樣說話了。


    「……能和死者見麵,是真的嗎?」


    「如果你隻要見一個人的話。」


    我提起勇氣詢問,步美點頭回答。


    「關於使者的事,你應該已經調查過了吧?」


    「大致知道,隻有一次見麵的機會,而且這對死者來說也是一樣的情形,關於這點我知道。」


    調查後得知,和禦園說的內容一樣。對死者來說,一樣隻能透過使者和一位活人見麵。一旦被指名,接受委托,日後就算有其他人委托要見麵,也無法接受。


    「也有可能對方不願意見麵對吧?」


    「有可能。」


    我握住紙杯的手指,很自然地微微使力。


    「可以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和別人見過麵嗎?」


    「等正式委托後,我可以告知你對方的答覆,不過現階段依照規定,無法馬上答覆你。」


    「這樣啊……」


    「你想見的對象已經決定了嗎?」


    我不認為步美不知道,不過,從他剛才便一直提到的「規定」來看,或許他不能隨意點出這件事來。


    「禦園奈津。」


    聽完我的回答後,他的眉毛連挑也不挑一下,這讓我覺得他這樣的態度很不得體。你不認識禦園嗎?她可是很喜歡你耶!


    「十二月時,在上學途中車禍死亡的禦園奈津。和我同屬話劇社。你知道那場車禍吧?」


    我明白自己想用無法挽回的事,去加諸在另一件無法挽回的事情上。但我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一路追尋來到這裏。


    「你想見她的原因是什麽?」


    「因為她是我的摯友。」


    我提高音量。


    應該沒必要問吧?我和禦園有多常在一起,如果你注意過我們,怎麽會不知道?我心裏真的這麽想,但我就像自己那不單純的原因被看透了一般,怒火急湧上心頭。


    「如果可以見麵的話,我想再見她一麵,想好好和她道別。而不是離開得那麽突然……因為我們是好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步美麵無表情,不發一語地注視我的雙眼,聽我說話。接著他就像要打斷我的話似的,點了點頭,冷冷地說了句「我明白了」。


    嵐,為什麽?


    禦園臨終時說的話,不知道有什麽含義。就算想問清楚,她也已經不在人世。照理來說,應該每個人都一樣,再也沒機會問清楚才對……照理來脫。


    可是,我們還有個唯一的可能。


    要是有人透過使者和禦園見麵的話,她可能會把道件事蛻出來,


    說出那天晚上,她是否在水龍頭前看到我。


    說出她曾和我談到那處坡道如果漏水會帶來危險。


    光是想到這點,心裏便充滿不安,幾乎要將胸口撐破,有幾個晚上,我夢見社團成員和她母親朝我逼近,直說我就是殺害禦園的凶手,我在大叫聲中驚醒。


    我要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和她見麵。


    我和她鬧翻,照理說,和她見麵是最尷尬的事,況且我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和她見麵,但我別無他法。


    我隻能奪走她的「唯一」,粉碎她的機會。


    6


    「嵐,你可真認真呢。」


    我聽到背後傳來淺倉學姐的聲音,回身而望。


    從上個月開始,她來看我們練習的次數增加許多。她是對我和禦園都很關照的學姐,所以原因不雷而喻。


    我從上星期開始穿上朝子的禮服,這裙擺對禦園來說太短,對我則是稍嫌長了點,我在腰部的地方略微往上提。


    在排演場地,我們此時正進行其他場景的練習,是第三幕的開頭。整部戲中都有戲份的朝子,難得這個場景沒登場。演員們忘了台詞,說不出正確的字句,不知如何是好,一旁傳來老師督促他們注意的聲音。


    我正注視著排練情形時,學姐來到我身旁。


    「你的台詞背得很完美,看過之後,其他人都相形見絀。你在家裏也都有練習對吧?」


    「因為我很不安。」


    我低著頭回應,


    「當我獨處時,就會想很多事。」


    「……這也難怪。」


    我沒答話,學姐見我沉默不語,點了點頭沒再多說地陪在一旁。


    失去主角的這出《鹿鳴館》,當初原本提議要中止。雖然這原本是我渴望獲得的角色,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失去鬥誌,連是否還能繼續參與社團活動,是否還擁有熱情,自己都已經搞不清楚。


    有人提出「追悼公演」的建議。


    眾人的眼淚,以及思念禦園的聲音,似乎都因為這句話而凝聚在一起。因為要哀悼她的死,所以不該中止,而是應該舉行一場追悼公演,這正是禦園的遺誌不是嗎?舞台劇並未中止,而是延期,於三月的畢業典禮後上演。


    如果是朝子的台詞,我在高一時就已經能熟背。當時我看著腳本,心裏無限憧憬。「她們是好朋友,所以女主角非嵐莫屬」,麵對眾人推舉我的聲浪,我當然也能加以拒絕。此時我之所以站上舞台,全是出自個人的意願,無從推托。


    隔了一會兒後,學姐說:


    「禦園應該也會很高興吧。每當嵐受人誇獎時,她就像自己受誇獎似的開心。」


    「……應該不會吧。」


    不對,才不是這樣呢。


    老師在舞台前揮著手,要演員們停下。為什麽會這樣?老師警告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可是卻像在體內產生回響。


    學姐詫異地望著我的臉,我身上這件朝子的禮服,從衣袖露出的廉價蕾絲,磨得手腕隱隱作痛。從第三幕開始是洋裝扮相,不過第一、二幕所穿的和服,都是淺倉學姐和禦園自己提供,她們都是跟自己的母親借來的。而我要穿的,是禦園先前穿的淡紫色和服。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這件衣服請拿去穿吧。」


    禦園的喪禮結束後不久,她的父母來到學校。在一旁看話劇社練習的禦園母親,似乎難忍心中的悲戚,頻頻眨眼,在禦園父親的臂彎裏哭泣,紅著眼麵向我。


    她遞上先前禦園從家裏帶來的淡紫色和服,對我說:


    「我聽說你擔任女主角-心裏很高興,特地拿來借你,如果你能代替那孩子穿上它,她一定也很高興。」


    接著禦園的母親告訴我一件事。


    其實是她建議禦園競演女主角,還對她說,要擁有遠大的夢想,要是選上了,他們會休業一天,專程去看演出。


    她還告訴我,當時女兒搖頭說:「這怎麽行呢,我會和嵐變成競爭對手。」她極力說服女兒,「所謂的好朋友,同時也是好的競爭對手。」並附上她常說的一句話:「與其什麽也沒做,事後後悔,不如做過之後再後悔。」


    「讓你們兩人的關係出現裂痕,真對不起。」她執起我的手,頻頻啜泣。


    擺在排演場地角落的那件漂亮淡紫色和服,我無法正視。


    「禦園應該不希望我穿上它。」


    我喃喃低語,心痛欲裂。「才沒這回事呢。」學姐在一旁安慰我,聽到她那溫柔的聲音,好想向她撒嬌,我實在很任性。盡管自己心裏明白,但隻要沒極力忍住,淚水便會奪眶而出。


    「在參加選角會之前,我曾經聽禦園說過一句話,『一定贏不了我的。』當時她很開心地笑著這麽說,一旁的人聽了,也笑著說『說得也是』。我們已經不是好朋友,而且我和她不一樣,不像她那麽有人緣,因為我總是任性妄為。」


    我麵向前方不斷說著,學姐一臉驚詫地望著我,


    原本不想講這麽多,但我知道自己此時相當脆弱。不過,還有許多事我無法在眾人麵前說,死也不能說。例如我對禦園做了什麽,以及我是如何看待禦園。


    要是被他們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麽下場。


    7


    我應該沒理由和禦園見麵才對。


    一開始聽聞委托的事情時,我心想,她應該不想和我見麵,而且也沒那個必要。盡管我百般焦急地向使者委托,但我早已作好心理準備,禦園應該不會見我,我會被她拒絕。


    第一次見麵當天,我告訴步美自己的手機號碼,後來他真的打電話給我。不是用手機撥打,而是用一般電話,上次見麵時,也是我單方麵告訴他自己的電話號碼,我並不是在和他交朋友,自始至終,他的身分都不是澀穀步美,而是使者,我感覺到這當中有明顯的區隔。


    「她說願意見你。」


    隻有說話口吻仍維持同齡人們之間所用的一般語氣,聽完他的回複,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接著說:


    「地點是位於品川的一家飯店,日期是接下來的滿月之夜。待會兒我會告訴你詳細的地址,到時候六點在那裏的大廳會合。」


    「你見過禦園了嗎?」


    感覺電話那頭的他,似乎正屏住呼吸。隔了一會兒,他才回答:「見過了。」


    我闔上眼,意識幾乎就這樣遠去。我到底想做什麽,我有勇氣和她見麵嗎,我是否已經做好被痛罵、憎恨的準備?一旦機會來到麵前,我突然緊張了起來。


    我感覺到他的聲音沒有半點虛假:禦園要和我見麵。


    在前往飯店的電車上,我發現自己絲毫沒有怕鬼的念頭。由於居中安排的使者是我認識的男孩,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現在我真正害怕的,是活生生的禦園,而不是鬼魂。


    其實我很想逃離。禦園會怎麽看我?我和她見麵,到底想做什麽?光想就覺得心情沉重。


    像之前第一次和步美約見麵時也是如此,從我們居住的市中心外圍住宅街,到他指定的場所,花了將近一個小時。如此鄭重其事,選在這麽遠的地方,仿佛在告訴我,這可不是遊戲。這麽遠的距離,的確不必擔心會被同校的學生們撞見。之後我有幾次在學校裏看到步美,或是與他擦身而過,他似乎也都特別注意,和我沒任何目光交會。


    他指定的那家大飯店,果然就像我上網查詢的一樣氣派,與幾年前我和父母到夏威夷旅行時住的飯店很類似。


    之前乍聽飯店時,我還對自己和男生約在那裏見麵隱隱感到不安,但現在隻覺得這個念頭很滑稽,因為這裏的氣氛根本不像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早已在裏頭等候的步美,把鑰匙遞到我手中。


    他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差點就過了約定好的時間。我在品川車站下車後,一直猶豫該不該來,好幾次差點就要往回走,我感覺他似乎已看透我的心思,於是我問了一句「禦園已經到了嗎」,以此含糊帶過。


    步美點頭。


    「在七樓的七〇七號室,我會陪你搭電梯到七樓。」


    「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和禦園單獨會麵的地點,不想讓別人靠近。和他並肩而行,感覺就像是對禦園的背叛。


    步美望著以強硬口吻回答的我,沉默片刻後,點頭說「那你就自己去吧」。


    「時間是從現在到一早太陽升起,我會在底下等你,談完後再到樓下找我。」


    「嗯。」


    我搭上電梯,按下七樓的按鈕,但內心仍拿不定主意。此刻我仍想逃走。要是我這麽做會怎樣?如果回到樓下,步美人就在那裏,他會大發雷霆,把我抓住嗎?


    或是我假裝和禦園見麵,找個地方打發時間,一直撐到隔天早上呢?要是我放禦園鴿子,這樣也算用掉「一次」機會嗎?算就此奪走禦園的機會嗎?


    不同於沒進食所引發的胃痛,有另一種痛楚貫穿我全身。


    自從禦園死後,這種痛楚一直如影隨形。我不知該如何形容,不過我感覺它呈現漆黑的顏色。仿佛燃燒輪胎或橡膠時冒出的濃濃黑煙,煙霧彌漫的環繞在我四周。是我被黑煙吞沒,還是黑煙從我體內冒出,這當中的分界模糊不清。


    抵達七樓後,我走在鋪有地毯的走廊上,來到禦園所在的房門前,刹那間,原本黑暗陰沉的心情,就像被擦除幹淨般,豁然開朗。


    我突然有所覺悟。


    我不知道她會怎麽看我,不過,禦園仍舊同意將自己僅隻「一次」的機會用在我身上。


    與其什麽也沒做,事後後悔,不如做過之後再後悔。


    禦園和她母親說過的話,最後讓我拿定主意。


    我伸手敲門。


    沒人回應,我插入鑰匙。正當我準備推開門時,有人早一步從房內開了門。


    我猛然一驚,抬起頭來,對方同樣也一臉驚訝地望著我。


    要是沒緊咬著嘴唇,我怕淚水便會奪眶而出。我一直沒說話,而表情逐漸轉為平靜的禦園則是看著我微笑,「你瘦了呢。」


    8


    我滿腦子隻想著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要做那種事?


    為什麽我要向使者委托?


    為什麽在守靈的那一晚,我會向她母親提出「我可以見禦園一麵嗎」的請求呢?


    禦園的身體將會火葬,就此消失,我不敢相信有這種事,對此深感厭惡,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原狀。爺爺過世時,我還能向躺在棺木裏的他做最後的道別。他就像沉睡般闔上雙眼,但膚色、眼皮的皺紋,都和在世時截然不同。我伸手碰觸,感覺又硬又冷,嚇了我一大跳。然後才就此死心,明白爺爺已不在人世。


    禦園應該還活著吧,我希望他們能讓我死心。


    禦園的母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淚流滿麵地搖著頭,將我摟進懷中。她嘴裏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看起來無限感傷。應該說這句話的人明明是我,但她卻向我道歉。


    「因為她發生車禍,沒辦法再和你見麵了。嵐,對不起。」


    當時我不懂話中的意思,宛如被她母親的哀傷和眼淚感染般,也跟著淚流不止。就像發燒時一樣,腦中無法思索。


    禦園被車撞飛時,身體變成怎樣?聽說她血流一地,她的頭部是以多大的力道撞向地麵?我隔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她的頭、臉、身體輪廓,有沒有因車禍而變成什麽樣。想到這裏,全身便顫抖不停,我沒資格和禦園見麵。


    但現在……


    站在飯店的明亮燈光下,麵帶微笑的禦園,她的臉還是跟以前一樣。就像我們鬧翻前,仍是好朋友的那時候一樣,看起來明亮耀眼。


    「知道使者竟然是步美時,你有沒有嚇一跳?」


    禦園穿著製服,她請我入內,提到了他的名字。先前她常興奮地說「我和他擦身而過」、「他身上有牛奶的氣味」、「他好帥」……當時的說話口吻,和現在沒有兩樣。


    「我好興奮喔,真是不可思議。雖然現在變成這樣,很不甘心,但沒想到竟然有機會和他說話。當麵和他說過話之後,你不覺得他說起話來,比其他男同學要成熟多了嗎?嵐,你和步美取得聯係,那表示你們彼此交換過電話號碼羅?」


    「是啊。」


    我在她的套話下,不小心這樣回答,接著我急忙補充:


    「不過,隻有我告訴他號碼,沒聽他提過自己的。」


    「這樣啊……那還是很令人羨慕啊。」


    「你和他說過話嗎?」


    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我為了封口,而想奪走禦園「唯一」的機會,但如果禦園已經告訴步美,那一切就全完了,之前我完全沒想到這點。我焦急地詢問,但她隻是嫣然一笑。


    「聊了一些。」


    看她那心花怒放的表情,我頓時鬆了口氣。她看起來,仿佛連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對自己已經死了的事——毫不知情,一想到這裏,我便覺得很難過。


    她騎單車從坡道上跌落,到撞車的這段時間,不知道有多久?可能隻有短短一瞬間吧。從當時到現在這段時間的經過,她又是怎麽看待呢?她該不會是聽使者步美說了,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吧?若真是這樣,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為什麽?」在出聲的同時,我的喉嚨在顫抖。


    禦園收起微笑,轉為認真的神情。她的目光與一開始開門,對我說「你瘦了呢」的時候一樣。


    「禦園,聽說你在救護車上時,曾叫過我的名字,而且還說了一句『嵐,為什麽』,你記得嗎?」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見我嗎?我不記得了,不過,應該是說過吧。因為自從我們的關係變尷尬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的事。想和你重舍往日情誼。」


    我不發一語,幾乎完全屏住呼吸,注視著禦園,很怕她臉上會流露出何種情感。在她這樣問我時,我便已經察覺。打從剛才起,她的語氣便不帶一絲責備。禦園大概不知道是我做的,可能那天她在「飲水處」與那位阿姨見麵時,也沒發現有水流出,沒看到我逃離的背影。


    對我臨時起意的殺意,渾然未覺,現在她一定也完全沒料到。


    在來這裏之前,我心中抱定的念頭,就此撲了個空,不知如何是好,但我的視線還是沒從禦園臉上移開。


    對不起這句話,遲遲說不出口。突然有股衝動湧上心頭,想向她坦言一切,我急忙將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在這裏道歉,是何等任性妄為的行徑啊。


    我這才明白,先前失去機會坦白的我,之所以想在這裏說出自己一直埋在心中的秘密,其實並不是為了卻園。我發現,其實是想讓自己解脫,因為禦園什麽也不知道。


    今天真的將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其實是想將自己不必要背負的沉重負荷,改放在她肩上,由她來承擔,要賜予禦園比之前更沉重的悲傷和絕望。


    「……你為什麽要見我?」


    為什麽要接受我的要求?禦園搖了搖頭。


    「這是我要問的才對,步美同學也說,要找出使者,應該很不容易。我周遭的人們當中,為了見我而這麽努力的,可能就隻有你一個了。」


    「才沒有呢。」


    「是真的,當初參加社團時,我也曾向大家說過使者的事,但實際會去找尋的人,可能就隻有你了。當然了,我爸媽應該不知道使者的事,所以我很想見你。其實,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有事要拜托我?」


    「嗯。」


    禦園露出難為情的微笑,


    「我希望你幫我處理我的漫畫書。」


    當她口中說出「漫畫」這兩個字時,我為之一愣。「抱歉,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請求!」她在我麵前雙手合十,做出請求的姿勢。


    「我瞞著爸媽,把收藏品全藏在房間的上層櫥櫃裏。有同人誌、bl這類書籍,要是被發現鐵定完蛋,所以我想在被發現之前先處理掉,但我萬萬沒料到自己會死得這麽突然。我家不是禁止買漫畫嗎?我媽要是看到那麽刺激的東西,一定會嚇壞的。嵐,你可以在穿幫前,想辦法幫我回收掉嗎?你和我嗜好相同,所以這件事我也隻能請你幫忙了。」


    「就隻是為了這種事?」


    我本來打算,就算被臭罵,被責備,也要徹底和她說清楚,然而……禦園見我不發一語地呆立原地,鼓起腮幫子,以鼓勵我似的開朗口吻回答:「別這麽說嘛,對我來說,這可是件大事呢。」


    「拜托你了,嵐!」


    說到演技,她有大明星的水準,我遠遠不及。


    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存在於我心中的黑暗情感漩渦,到現在仍當我是摯友。


    我胸口緊縮,幾乎無法呼吸。在這種痛苦折磨下,雖然極力想壓抑,但還是忍不住發出嗚咽聲。


    我沒資格哭。更別說是把已死的禦園晾在一旁,自顧自地哭泣。明知不能這麽做,淚水和哭聲卻還是一發不可收拾。


    「對不起,禦園。」


    不管我說再多遍都不夠,怎麽可能會夠呢。


    「嵐,怎麽啦?怎麽啦?」


    禦園原本不知所措,但後來也跟著哭了起來,聲音一點都不輸我,兩個人都哭了。我一再道歉,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根本沒辦法向她坦白一切,懺悔、告白這種行為,是犯下重大惡行之人自私的想法。


    隻有「對不起」這句話,沉悶地不斷反複。


    我所做的事,以及我對她的情感,將一輩子跟著我,我無法告訴任何人。她即將以開朗的心踏上旅程,不能因我的自私而絆住她。


    9


    「可以代我向步美同學問句話嗎?就問他『有留言嗎?』」


    送我離開房間時,禦園這麽說。「留言?」我問,她指著自己說:「給我的。」


    「你要是問到了,日後再告訴我。」


    「我知道了。」


    像透明的光線般,臉上泛著淺笑的禦園,朝我揮手,「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消失的模樣。」聽她這樣說,我全身為之僵硬。不管再怎麽擦拭,還是不斷滲出的淚水,滲進因過度擦拭而發疼的眼瞼中。


    「你不能就這樣和我一起逃走嗎?」我問。禦園看起來和生前沒有兩樣,她笑著回應:「好像天一亮,我就會消失了。」


    「日後再見了。」


    禦園最後留下這句話。


    搭電梯來到一樓後,我看到步美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他似乎正在看書,一發現我走近,他馬上抬起頭,神情略顯吃驚。他望著手表,站起身問:「不是還有一點時間嗎?」


    「禦園說不想讓我看到她消失的模樣。」


    我回完話後,覺得鼻頭一酸,眼眶又紅了。由於剛才大哭了一場,現在動不動就會流淚。為了加以掩飾,我別過臉去,向他詢問:


    「禦園要我問你,是不是有她的留言。我答應她,日後再見麵的話,會轉告她。」


    步美眼中微微一亮,一副像是早有準備、心領種會的模樣。正當我對此感到納悶時,他早一步回答:


    「她要我轉告你『路麵並沒有結凍喔』。」


    我原本一直極力壓抑的淚水,頓時像是連同眼珠一起結凍般退去,舌頭就像打結似的,隔了好久才發出一聲「咦」。


    猶如一針刺下後所感到的痛楚,我的聲音在傳進耳朵後,才逐漸變得鮮明。


    步美的表情仍舊不變。


    那不是他要給禦園的留言,而是禦園托他轉達的留言,我在無從逃避的情況下聽到這句話。也許他隻是代為轉告,沒細問話中的含義。步美注視著我,似乎對我的激烈反應頗為詫異,但他仍舊神色平靜。


    「禦園同學拜托過我,她說今天結束後,嵐同學要是問『有留言嗎』,就請我轉告你。如果你什麽也沒問,那我就忘了這件事吧。」


    嵐同學?


    他叫喚我的聲音,隻能從他嘴巴的動作看得出像足在叫我,但聽起來無比遙遠,模糊不清。我渾身的力氣從雙膝泄去,整個人快要癱軟在地。我搗著嘴,幾乎要往前傾倒,步美發現異狀,伸手想要扶我,「嵐同學。」他再次開口喊了一聲。


    我瞪大眼睛到連眼眶都覺得有點疼痛,感覺就像不足我自己的眼睛似的。我立即折返,準備往電梯的方向衝去,但步美伸手攔住了我。


    我撥開他的手,大叫一聲:「放開我!」


    放開我!讓我再見禦園一麵!


    「嵐同學!」


    步美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身體像是被另一根和剛才不一樣的針給紮中般,頓時清醒了過來。盡管如此,我還是極力掙紮,想從步美手中掙脫。他看起來瘦弱的手臂,以意想不到的強勁力道阻止了我。


    「讓我去,讓我再去見禦園一麵……一下子就好。」


    他以為難的口吻說「沒辦法」,我一再拭淚的臉頰就像抽搐般,隱隱作痛,「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斷大喊。


    既然這樣,那請你代替我去,請你去陪禦園。


    「如果禦園還在這裏的話,澀穀同學,在她消失之前,請你陪在她身旁。你是使者,應該沒關係吧?求求你,請你去陪禦園!」


    路麵並沒有結凍喔。


    禦園知道。


    知道我懷有惡意,知道我那天夜裏臨時起意,故意放水流了一地。


    她死後,我在沉重的懊悔和自責下,拚命向眾人詢問禦園的情況。問過老師、負責偵察的員警、「飲水處」的那位阿姨。禦園之所以會喪命,不就是因為那天路麵的水結凍嗎?不就是因為水龍頭的水流出嗎?


    但我得到的回答,卻是當天並沒有水流出,路麵也沒結凍。那起意外一定是因為煞車故障所致,和水或冰無關。我轉開的水龍頭,最後似乎被某人轉緊,到早上時已經沒留下任何水流的痕跡。


    禦園發生事故,是偶然的不幸遭遇。就在我懷有惡意的相同地點,如同是我刻意安排似的,她就此喪命。


    正因為這樣我才害怕。


    ……嵐,為什麽?


    當時這樣低語的禦園,如果那晚目睹了我的行徑,應該會將自己的死因歸咎到我頭上才對。死神瞬間來訪,她在滑落坡道時,一定在心裏想,是我害死了她。但這是誤會。對我產生誤會的禦園,如果透過使者,向前來見她的其他人透露此事的話……所以我拚了命找尋使者,不讓任何人比我早一步見到她。


    我得向禦園承認自己當時確實臨時起了殺意。但這樣也無所謂,我今天就是來向禦園解釋,消弭這項誤會。


    但事後細想,禦園目睹我放水的行徑,之後怎麽可能沒把水龍頭轉緊呢?是誰把水龍頭的水轉緊呢?「飲水處」的那位阿姨很肯定的對我說,那天晚上沒水流出。她沒說自己關緊水龍頭,也沒說有人放水。那位阿姨因狗吠而出外查看時看到禦園,當時禦園會不會正望著我逃離的背影,以及流向地麵的水,才剛將水龍頭轉緊呢?若不是這樣,她不可能會在目睹這一切後,隔天早上仍照舊騎車行經那條坡道。如果不是她事先已經把水轉緊的話……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過禦園確實知道這事是我做的,但她卻沒當麵跟我說。她避開這尷尬的話題,透過向第三者留言的方式轉告我。


    她沒認真地麵對我。


    當我發覺此事時,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她說自己藏在房間櫥櫃裏的書本,一定不存在,我有這樣的預感。演技足以媲美大明星的禦園,她那自然的舉止,這次真的把我騙倒了。與其最後在尷尬的氣氛下度過,她寧可選擇什麽都沒發生。她一直保持開朗的心,不想與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知道自己腦中拚湊的推論是否正確。


    這次我真的再也沒辦法與她見麵了,也無法再與她有任何交談。而我用來推卸責任的謝罪之詞,最後也沒向她傳達。


    我們什麽重要的事也沒說,淨說些無謂的瑣事,就這樣從昨晚聊到今天,全是我自己說不出口。


    她喪命的直接原因並不是我的行為所致,但為什麽禦園就非得在那坡道下喪命不可呢?這當中的偶然和必然,究竟有多深的關聯性呢?


    又有誰能斷言,不是我對禦園的詛咒害死了她呢?我感到歉疚,因此她死後,我仍想見她一麵。禦園也一樣,她會認為自己不是因我而死嗎?


    不想與我談這件事的禦園,隻留下一句簡短的事實描述,「路麵並沒有結凍。」她沒明說自己是否看到了我,是否關緊了水龍頭,所以她是基於什麽樣的心情留言,我也不得而知。


    她是看我一直以為是自己殺害了她,基於一份善心,為了化解誤會,讓我明白事故造成的原因不在我,才刻意留言嗎?


    還是說,她在指責我醜陋的內心殺害了她?


    也許她這句話有撇清關係的意思,用來表示她的生死與我的行為無關,如今真相我已經無法得知。


    如果我今天坦白告訴她我所做的事,並向她道歉的話,她應該就不會告訴我留言的事。先將留言寄放在步美心中,不管我們後來的氣氛會變得尷尬還是緊繃,或許最後還是能展開「摯友」間的對談。可以坦言彼此的心裏話,化消誤會,道歉,然後就此道別。或許無法完全恢複往日的情誼,但最後一定會有短暫的片刻能回歸昔日的友好關係。這難得的機會,我卻自己放棄。


    禦園已經不把我當朋友看,就這樣再次前往我們心靈無法相通的地方,甚至不給我贖罪的機會。


    對不起,禦園。


    我出聲說。


    比起剛才在房間裏站在她麵前,此時感覺更為真切,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一定贏不了我的。


    當我說出自己曾聽禦園講過這句話時,一旁的淺倉學姐以驚訝的友情望著我。她蹙起眉頭對我說:「不是這樣吧?」


    「她說的不是『我』 (watashi),而是『嵐』(arashi)吧?」


    學姐側著頭這麽說,我聞言後大吃一驚。


    「說到這個,當時我也聽過,她常說『我一定贏不了嵐的』。她是你的好朋友,你要相信她。」


    我到底對禦園做了什麽?我就像是個任性的小孩,隻用自己想看的觀點去看周遭的一切,完全不信任禦園。


    她今天和我見過麵,原本有重修舊好的機會,但我又再次搞砸,就像是又殺了她一次。而這次,禦園真的死了。


    「嵐同學,你還好吧?」


    我聽見步美的聲音,再次把他的手推開,重複說了一遍「求求你,代替我去吧」。


    「去見她。」


    因為她想見的人,應該不是我。


    我不斷嗚咽,接著是不斷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禦園,我完全贏不了你。


    現在你已經棄我而去,我卻還在想這種事,說來實在有點奇怪,但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明白我總是圖自己方便,但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才會倚賴你對我的好,而害死了你。


    感覺得到我令步美為難,我一麵向他道歉,一麵以絕望的眼神凝望飯店大門外逐漸轉亮的天色。盡管是寒冷的冬夜,太陽依舊靜靜升起,猶如要融解冰冷的空氣般,旭日東升。


    我迷蒙的淚眼,因陽光而感到刺痛。我用全身去厭受這場與禦園的道別,回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誠心祈盼不把我當罪人看的禦園,今後能忘了我,前往一處祥和安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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