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見的人吧?」


    當老太太以緩慢的口吻詢問時,我說不出話來。事後反省,覺得自己沉默的時間太長了。如果是與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談,這樣的空檔顯得意味深長。


    「果然沒錯。」


    我明明沒回答,老太太卻暗自笑了起來。


    「為什麽會這麽想?」我終於回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這麽說很笨拙。老太太仍麵帶微笑,「我就是感覺得出來。」


    1


    起初隻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就像落枕一樣。


    那種像肌肉酸痛似的疼痛,過了幾天依舊沒改善,甚至從脖子擴散到整個背部。雖然有點在意,但倒也還不至於到無法忍受的地步,所以就這麽擱著不管,結果在加班時,一股遠非之前所能比擬,像痙攣般的劇痛,突然向我襲來。


    實在非常恐怖。


    在空無一人的樓層,沒人聽得到我的聲音,我卻仍大叫一聲「好痛」。連呼吸都有困難,身體靠在客用的沙發上,就這樣再也無法起身。我抬起迷蒙的視線,望向壁鍾,時針已過半夜一點。雖然有點猶豫,但我最後還是打電話給同期進公司的同事大橋。雖然分屬不同部門,但聽說他最近工作交期快到了,也許他還在下兩樓的樓層裏加班。


    盡管不時會在公司裏碰麵,但我已經很久沒主動跟他聯絡。大橋人還在公司裏,感覺得出他接電話時頗為驚訝,但聽我說明情況後,他立刻便上樓來看我。


    「嗨……」


    我趴在沙發上,微微抬頭,大橋看我這副模樣,微微蹙眉。


    「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他不帶情緒地向我確認「會不會痛」、「能走嗎?」當他問我「最近有好好睡覺嗎?」我回答他,這三天來隻睡了六小時,他聽了之後歎了口氣。盡管我一再阻止他,說用不著那麽誇張,但他還是置若罔聞,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大橋讓我扶著他的肩,幫我坐進救護車,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坐救護車。第一次是隨行,至於當病患,這還是第一次。


    我讓無法動彈的肩膀往前靠,勉強坐下,還不至於無法說話。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什麽樣的疼痛,對於這些症狀我都能以清晰的口吻說明,這令我感到有些歉疚。對於響著警笛火速趕至的救護隊員,以及通知他們的大橋來說,一定都希望我是重症患者。


    救護車並未就此駛離,而是一直停靠在公司前。在車內聽我說明的救護隊員們,從我的手指測量血氧濃度,問我有何病曆、有無宿疾,並問我「這樣做得到嗎?」、「那樣做得到嗎?」要我做幾個手臂彎曲、伸展的動作,最後說了句「研判應該是沒什麽問題」。我雖然感到疼痛,但他們指示的動作,大致都能做到,而且我也沒得過什麽重病。


    「研判必須由整形外科診療,不過現在就算搭救護車送醫,也不確定是否有專業醫師駐守,搞不好今天不能對您做任何處理,您隻會平白多花一筆錢,既然這樣,不如明天一早您再到專門的醫院求診。」


    雖然研判不具急迫性,不過隊員們的聲音沒有任何不悅,倒不如說他們相當誠實。


    「等到明天早上,會不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呢?他該不會是內髒出了毛病,問題顯現在背部吧?」


    大橋以冷靜的語氣詢問,雖然這是我自己的事,但聽了之後差點笑了出來。然而,救護隊員也和大橋一樣,一臉正色地回答「應該不會」,並說明依據。


    在文件上簽完名,走下救護車後,我問大橋:「這樣不知道算不算是惡作劇通報。」曾在電視廣告中看過醉漢叫救護車當計程車用,或是有人打一一〇通報,想要他們代為照顧小孩。


    大橋驚訝地望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


    雖然我一再說不用,但他還是強硬地叫了一輛計程車送我回公寓。我告訴司機地址後,大橋向我喃喃低語:「你果然還是沒搬。」已經死心的人所說的話,總是如此冰冷,不帶任何情感。這七年來,大橋一直勸我搬家,前後不知已經說過幾遍,但我都不予理會。


    「那間公寓有三間房,而且房租超便宜,實在舍不得搬。」


    「你可別工作過度啊,沒必要那麽拚命吧?」


    「大橋,你自己才是吧,工作到這麽晚,久美子和孩子沒關係嗎?」


    「我是因為工作交期快到了,平時都會準時回家。」


    我們在影像相關機器的公司上班,總公司位在大阪,在業界占有固定的銷售業績,員工的薪水也不錯,但工作環境實在乏善可陳。公司內甚至有個讓人笑不出來的冷笑話,說我們的員工三十歲蓋房子,四十歲造墳墓。


    大橋一路陪我從公寓大門走進,扶我走進房間後,讓我坐在沙發上,沙發上還擺著前一天換下的衣服。在日光燈的照明下,他望著室內的情形咕噥了句「還真亂呢」。


    「你幹嘛這麽拚命呢?像今天,你們部門又是你最後一個走,對吧?」


    「在一個小時前,我的其他部下也在。」


    「快點結婚吧。」


    這句話雖然唐突,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對我這麽說。我眨了眨眼,抬頭望向大橋,他臉上表情扭曲。


    「從那之後過了幾年啦?有七年了吧?」


    「沒錯。」


    「前不久我才又細數過一遞,整整七年,輝梨已經不會回來了,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你被騙了。」


    大橋望著餐桌,上麵隻擺了電視遙控器,以及昨天吃完的超商便當空盒,我闔上眼。


    我邂逅輝梨時,大橋還沒有孩子,也尚未結婚。我們一起讀研究所、出社會就職,經過三年的曆練,終於熟悉工作上的事務,精神方麵也開始比較能放鬆。


    我睜開眼,大橋真是個好人。我從國中時代起,就一直是眾人眼中一板一眼、正經八百的異類,就隻有他會找我一起出外遊玩、喝酒。他那工整的五官,年輕的氣色,給人的印象和當時沒什麽兩樣,不過結婚後,下巴確實長肉了,微笑時浮現的法令紋,已不再消失,我們確實也有了年紀。


    七年是吧……


    像在回味似的低語後,為了不想讓氣氛變得沉悶,我主動開口:


    「如果生了小孩的話,算一算都可以上小學了。」


    「不光是這樣,如果已經結婚的話,過了這麽多年,做丈夫的都可以殺掉妻子了。」


    我的回答慢了半拍,當我喃喃說了句「真可怕」時,他接著以一本正經的口吻說:


    「如果結婚對象失蹤,另一方在七年後,可以辦理死亡手續。以法律的手段正式殺了對方,就此展開新生活,七年的時間就是這麽漫長。更何況你們又沒結婚,而且那個女人滿口謊言。」


    「我並不是在等她,其實沒這個意思,就隻是生活太單調,沒任何變化罷了。就算我一直沒結婚,那也不是她造成的,是我自己沒女人緣。」


    我自認這是真心話。


    但大橋的眼神無比冷峻,他不發一語,轉頭望向從客廳就看得到的那間房門緊閉的書房,那是輝梨以前住的房間。


    「你要好好去醫院接受檢查。」


    他沒看我,隻留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我的肩膀疼痛,無法到玄關送行,心想好歹也要回臥室睡覺才對,就這樣爬下沙發。


    大橋剛才提到七年的分界,這件事我也知道。在法律用語上,這叫做宣告失蹤,可以請求提出這項判決的,是包含配偶在內的利害關係人。


    說到利害關係人……


    對日向輝梨而言,我並不是她的利害關係人。


    2


    就診結束後,醫生給了一個很普遍的診斷結果——「過勞」,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間不想馬上回公司,就這樣坐在醫院的中庭發呆。


    醫生告知我肩膀的肌肉僵硬,血路受阻。


    「這十年來電腦普及,連帶使得這種症狀也突然增加許多。我會開藥和貼布給你,但請先到裏頭的診間接受物理療法的按摩後再回去。」


    我應了聲「好」,發現自己心裏覺得有些沮喪,其實我原本期待會是更嚴重的疾病。說自己期待生病,聽起來實在很怪,這是為什麽呢?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結論,因為疾病會產生變化。


    我不禁露出苦笑。


    昨晚大橋問「你幹嘛這麽拚命呢」,現在我想到答案了。一定是因為我想把身體搞壞,等待強製被迫進行某種決定。如同他所擔心的,我的人生停滯不前。


    然而,我理應搞壞的身體,最後卻隻落得一個再普遍不過的「過勞症」。


    盡管有日照,但空氣依舊清冷,皮膚感覺得出今天天氣絕佳。看完診後,終於可以鬆開原本係緊的領帶。我摘下眼鏡,以手指緊按眉間,這時就像接收到某種訊號般,背後再度感到一陣酸疼。


    因為陽光的緣故,模糊的視野看起來宛如處在蒸騰熱氣中。在冬日的寒空下,感覺就像望著灼熱的沙漠,沒半點真實感。我的雙眼視力,裸視連零點一都不到。


    一位老太太從長椅前走過,她的身軀陡然一陣搖晃,我一開始原本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但緊接著下個瞬間,我的身體馬上展開行動。


    我奔向她身旁,老太太一隻手搭在我身上,另一隻手按向自己的喉嚨和胸口中間一帶,就像打了個嗝似的,重重地咽了口氣。


    「啊……真是不好意思。」


    「您不要緊吧?」


    寒冷的中庭裏,別無他人。


    我發現自己搭在老太太肩上的手中,沒拿眼鏡。急忙轉頭尋找,這才發現眼鏡倒落在長椅前的地麵上。我把老太太扶向長椅,讓她坐下後才撿起眼鏡,發現鏡片上沾滿了沙子。


    「真不好意思呢,年輕人。」


    老太太道歉的聲音再度傳來,「我突然眼前一黑。」


    「您不要緊吧?我去找人來。」


    「這是貧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應該是這家醫院的住院患者,穿著粉紅色的病人袍。戴上眼鏡後,她的輪廓頓時清楚許多。之前隻看得到她的模糊身影,現在重新細看,發現她雖然身材清瘦,但並不會給人柔弱之感,大約七十歲左右。雖然背有些駝,但以她這個年紀的女性來說,個子算是相當高。


    她氣色不佳,就像頭部很沉重似的低垂著頭,使勁地抓緊我的手。


    「請您等一下。」


    我回到醫院內,在走廊上發現一名護理師。我向她說明情況,一起趕往中庭,那名年輕護理師一見到老太太,便叫喚她的名字,趕往她身邊。


    「您不要緊吧?怎麽了嗎?」


    「不好意思,隻是有點不舒服……」


    她剛才說自己是貧血,但此時卻緊按著胸口,呻吟著「好痛……」昨天我也同樣在空無一人的樓層裏,不由自主地發出「好痛」的呻吟聲,也許她相當痛苦。想到這裏,我很自然地脫口說出「我來幫忙吧」。


    護理師抬起臉應了聲「嗯」。


    多虧剛才接受過治療,我的背部已經比昨天改善許多。


    「先移往溫暖的地方吧,這裏太冷了,我來幫忙。」


    「嗯,說得也是,麻煩您了。」


    我讓老太太扶著我的肩膀,攙扶她起來,發現她的身體好輕。將她帶往與中庭隔著一扇玻璃門的餐廳裏,讓她坐下後,護理師前去找人來幫忙。


    剩下我們兩人獨處後,老太太問我:


    「謝謝你,年輕人,可以請教你的大名嗎?我想答謝你……」


    「不,我什麽忙也沒幫上。」


    我搖著頭,這時我猛然想起,以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就是我與輝梨第一次相遇那天。當時我也是目睹她突然在我麵前昏倒,我向前將她從地上扶起。


    不久,那名護理師帶來一位醫生,我將老太太交給護理師照料後,說了聲「再見」,正準備就此離去時,老太太叫住了我。


    「你還會再來這裏嗎?」


    「不會……」


    那位幫我診治肩膀疼痛的醫生,吩咐我一個禮拜後再回診觀察情況,但我自認沒幫老太太什麽忙,不值得她老惦記著要向我道謝。我早一步搖了搖頭,向她說了聲「請多保重」。


    走在醫院的走廊上,我發現沾在眼鏡上的沙粒無法完全清除,用手指輕輕摩擦幾下後,發現鏡片中央被磨出一個圓形的刮痕。


    來到看不到餐廳的走廊轉角處,我再次回頭。被中庭陽光傾注的窗邊明亮耀眼,已經看不到老太太他們的身影。


    她不知是否身體狀況欠佳,也許已經住院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問我下次還會不會到醫院來時,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有出院的一天。想到剛才還期待生病為自己帶來變化,頓時感到羞愧難當。


    鏡片的白色刮痕,在右眼視野中央形成一道怎樣也無法消失的白霧。


    3


    我與日向輝梨第一次相遇,是九年前的春天,在大橋邀約下前往參加聯誼後回家的路上。


    大橋當時已經和他現在的太太久美子交往,但他為了替我找女朋友,常舉辦聯誼聚會。


    為什麽他要這樣照顧我?雖說我們有同期之誼,但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事,讓他這麽欣賞我,不過他以前常說,我那一本正經,卻又莫名糊塗的模樣,比其他同事有趣多了。


    那是三月最後的星期五,一個刮著大風的日子。


    這便是所謂的春台,從我們在店裏結帳的時候起,外頭便已經傳來呼號風聲以及路人的慘叫聲。


    「土穀,這女孩搭jr線(※國營鐵路線。),你送她一程。」


    大橋也許是當自己設想周到,指著坐在我身旁的女孩說。在聯誼聚會中,他還常調侃我「那不就是你喜歡的那種清純粉領族嗎?」而我在覺得對方可愛之前,倒是先對他感到莫名的佩服,「原來他以為我喜歡這種外表的女孩啊。」


    我和大橋同樣搭私鐵(※民營鐵路線。),但我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於是便應了聲「我知道了」,送那位女孩到車站。這時大橋和其他同事都對我說,和對方告別時,問對方的聯絡方式是一種禮貌,但當時我也沒向那名女孩詢問。望著她按住隨風飄蕩的長發,對我說了聲「再見」後,便快步消失在驗票口對麵的身影,我心中頗感遺憾,但這時有另一個更強烈的想法,那就是:又要挨大橋罵了。


    我獨自一人再次穿過鬧街,往私鐵車站走去。


    這時,一陣比先前都還強勁的大風吹來,傳來空氣震動的隆隆聲。這裏不是鄉間,而是人來人往的鬧街,這裏的強風具有好萊塢電影的科幻效果。


    那陣風將一塊居酒屋的立式看板吹翻,大馬路上擺放許多立式看板,傳來不知誰的驚呼聲。在路上發送傳單的員工們,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店內的物品。


    風吹在臉上,又冷又痛。我抬起手,動作就像在保護額頭般,眯起眼細看,發現一名個頭嬌小的少女背影,就走在前麵。


    從她近乎螢光色的亮粉紅大衣底下,露出一對修長的細腿,腳下套著一雙長度過膝的長靴。她的服裝,以及摻有灰色的一頭褐發,在這條滿是上班族和粉領族的大馬路上顯得與眾不同。重點是她獨自一人,手上拎著一個大大的波士頓包。


    我走在她身後時,她突然從我視野中消失。


    我感到納悶,將視線往下移。正當我揣測她是不是跌倒了,緊接著下個瞬間,跌倒在地的少女像被風卷起般,整個人甩向右邊,一旁正好有個上頭寫著居酒屋菜單和攬客標語的立式看板。


    我正準備大叫「危險」時,已經慢了一步。少女的背影斜傾,額頭撞向看板,傳出「叩」的一聲巨響。「呀——!」的一聲慘叫,並不是發自少女口中,而是一名迎麵走來的女性。


    我倒抽一口氣,一麵問「你不要緊吧!」一麵扶起倒地的少女。在她仰頭的那一刻,我後頸雞皮疙瘩直冒:她的前額破裂,鮮血直冒。一看到暗紅的血色,連我自己都快暈了過去。


    她雙目緊閉,眉頭緊蹙的臉,化著濃妝。長得很不自然的睫毛微微顫抖,像塗上糨糊般黏膩的紅唇,上頭有閃亮的顆粒。這段時間裏,她不斷發出「唔」的呻吟聲。


    「你不要緊吧?站得起來嗎?」


    「嗯……唔……」


    她雙手還能握拳,塗滿指甲油的指甲閃亮。她微微睜眼,上下都畫有粗大眼線的眼睛,其實又小又圓,就算睜開,也被塗滿的黑色眼線給遮掩住。


    那名走近的女子借了一條毛巾給我,我順勢收下,覆在少女的前額上。另一名男子則以手機撥打電話,說要叫救護車來。


    我和周遭的人們合力將少女扶向附近一家居酒屋的椅子上。讓她仰躺後,她這才發出一聲像是話語的「好痛」。


    「我想坐著,不要躺下。」


    她口齒不清地說。


    我擔心她的出血會更嚴重,但她似乎不這麽做,便疼痛難耐。鮮血化為好幾道線條,從覆在她額頭上的毛巾下流出,流過她的臉龐。少女緊緊咬牙,我急忙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角。


    從她短裙中露出的雙腿,為了踩向地麵,很自然地往外張。我的目光不知該往哪兒擺,不過她那完全敞開的雙腿,離性感相去甚遠,我反倒是看著一個年輕女孩被迫在眾人麵前擺出這種姿勢,替她感到難過,不忍卒睹。


    「不會有事的,救護車就快來了。」


    我說,少女默默點頭。


    她握拳的手,碰觸我按緊毛巾的手。感覺她似乎一直緊握著拳頭,手上滿是汗水。


    救護車抵達,救護隊員趕往少女身旁。我正準備離去時,她猛然一把拉住我。


    「您是她的同伴嗎?」


    救護隊員詢問,我才剛回了一句「不是」,少女便將毛巾從臉上移開。


    「……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很輕細的聲音。


    她被鮮血、淚水、汗水沾濕的眼睛四周,與隔著窗戶看到的雨景很類似。仿佛顏料被融解,色彩全摻和在一起,輪廓在水中搖曳。由於覆在眼睛周圍的黑色線條已流失變淡,她的圓眼呈現出比剛才更清楚的真正表情,像小動物般的圓眼。


    我點點頭,被她的目光震懾而動搖。


    陪同她到醫院的這段路上,我重新端詳這名躺在擔架上的少女,也許她才十幾歲的年紀。


    最後一直到她抵達醫院接受治療,我都全程陪同。額頭上貼著大紗布的少女,在醫院大廳向我鞠躬道謝。


    「謝謝您,我還以為我會死呢。」


    她的說話速度緩慢,就像刻意放慢似的。而且那四不像的濃妝,讓人同時聯想到熊貓和狸貓。


    「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和聯絡方式嗎?日後我好向您答謝。」


    「請寫在這上麵。」她遞出的記事本,和她的大衣一樣,是鮮豔的粉紅色。我也沒細想,就在記事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不過,當時我以為應該不會有什麽後續發展才對。


    「土穀先生。」


    念出我的姓氏後,少女報上自己的姓名,說她叫日向輝梨。


    「呃……是麵向日光的日向,光輝的輝,梨子的梨。」


    她半開玩笑地做出敬禮的動作,我則是不知如何回應。隻點頭應了聲「喔,這樣啊」,便匆匆離開醫院。


    4


    後來輝梨真的打電話來,而且是在隔天晚上。


    她說話的口吻生硬,似乎也不太習慣用敬語,但她還是用緩慢而客氣的語調邀我一起用餐。


    「呃……眼前突然有個滿臉是血的女孩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能不太有說服力,不過我並不是什麽可疑人物。」


    「你會受傷,並不是你的錯……」


    「可以讓我請您吃頓飯嗎?」


    我心中對女人的分類用語並不多,不過日向輝梨應該是和大橋口中的清純粉領族完全不同類型,理應不會對我這樣的男人感興趣才對。也許是因為受傷而慌亂,心裏感到不安吧。她在醫院裏縫了三針,而且是縫在臉上。


    「好吧。」


    和女人交往的經驗,我也不是沒有。不過,從學生時代赳,往往都是交由對方主動。對方對我有好感,我就和她交往,而戀情轉淡,提出分手要求的,也部是對方。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和人約會了。


    星期日傍晚,我與她約在我家附近的終點車站碰頭,不過輝梨對那附近的店家一概不知。


    「我是鄉下人,所以對東京的一切事物都還不熟。」


    她和前天一樣,穿著那件亮粉紅色的大衣。也許是被血弄髒的緣故,大衣袖口有像是手洗過的痕跡。都已經洗到泛白褪色,但中間還是隱隱浮現出洗不掉的茶褐色線條。


    她發現我的視線,難為情地把手靠向胸前。


    「我隻有這件大衣。」


    「你剛到東京不久嗎?」


    「是的,所以前天您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在這裏還沒什麽朋友。」


    「可以問你今年幾歲嗎?」


    「二十歲。我想在這裏工作,所以就到東京來了。」


    看她那華麗的妝扮,與走在一旁的我顯得很不搭調,特別引人側目,她看起來不像是鄉下人。


    我們隨便找了一家氣氛輕鬆的義大利餐廳,我在店裏說出對她的看法後,輝梨開心地搔著臉頰。她那隱藏在劉海裏,像是要遮掩額頭般的紗布,自得引人注意。


    「是嗎?可是我沒什麽自信。我那些住在鄉下的朋友們,個個都是這樣的打扮。」


    「你是哪裏人?」


    「……堉玉縣。」


    「那也不會很遠嘛。」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還是……」


    我聽她回答,覺得她那緩慢的語調好像帶有某個地方的口音。公司裏也有好幾個同事是埼玉縣人,但他們都沒給我這種感覺。


    「土穀先生,您一直都住這裏嗎?」


    「不,我是上大學才開始來東京,所以也來了快十年。」


    「大學!」


    輝梨雙手抵向唇前,一對小眼圓睜。


    「您頭腦一定很好。」


    「會嗎?」


    現在大學愈來愈像遊樂園了,這件事不用我說,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根本不值得被這麽尊敬,她的反應令我吃驚。


    我們的話題接著改為嗜好、家人、朋友、工作。輝梨看起來好像很愛講話,但她卻隻是在一旁聆聽,一臉認真地聽我說話,頻頻點頭稱是。


    其實我根本稱不上有什麽嗜好,假日大多是看電影度過,當我告訴輝梨這件事時,沒想到她竟然高喊一聲「真好!」


    「我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去看一部卡通片,那是我最後一次看電影。原來如此,東京有很多電影院對吧?」


    「你很少看嗎?」


    「嗯,最近哪部電影好看?」


    「有一部丹麥的電影,不過有點瘋狂……」


    話說出口後,我很後悔,覺得向一位對電影不感興趣的女孩說出這部電影的名稱,並不恰當,但輝梨卻轉了轉眼睛問「丹麥在哪裏?」流露出純真的反應。


    那並非不悅的反應。


    人在說話時,裝懂很容易,但要承認自己不懂,卻很難辦到,不論是從事技術類的工作,還是參加聯誼,我都有這樣的感覺。


    輝梨告訴我,她來到東京後,便毫無意義的在東京都廳附近閑晃。其實沒什麽重要的事,就隻是想看高樓大廈。


    「想到自己真的來到東京,我感動得都快哭了。啊……跟傻瓜一樣,但我是說真的。像現在和土穀先生您一起吃飯,我也覺得高興,像在作夢一樣,感覺土穀先生您很有都市人的味道。」


    「都市人?我?」


    「嗯。」


    輝梨點頭,表情非常認真。她沒半點開玩笑的感覺,回答「因為你的西裝很帥氣」。從來沒人當麵誇讚我的外表,一時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西裝?」我反問,輝梨用力點頭。


    「穿西裝工作的男人最帥了,不是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樣說。」


    「是嗎?」


    她沉陷在眼線中的圓眼眨了幾下,「嗯……」她側著頭,隔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的確,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這麽想,不過,土穀先生的長相我很喜歡。您救我的時候,我心裏小鹿亂撞呢。」


    我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她似乎也不期待我有反應,「這個好好吃喔。」邊吃著重口味的義大利麵,邊麵帶微笑,一臉開心的模樣。


    結帳時,我一再說要各付各的,但她卻堅持不讓步。


    「我找你出來,是要答謝你,如果讓你出錢,那就沒意義了。」


    讓年紀比自己小的女孩請客,令人感到難為情,但如果非得這樣她才滿意,那就由她吧。可是過了一會兒,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從櫃台前走來,「土穀先生,」她打開手上的粉紅色錢包,露出裏頭的零錢。


    「對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您借我三百圓?前天在醫院裏,因為沒帶健保卡,付了一大筆押金……我之後一定會還的。等明天打工的地方確定了,到那裏上班後,一定很快就有錢了。」


    「沒關係的。」


    我反射性地朝收銀機上的數字望了一眼,三千三百圓。經這麽一提才想到,她一開始隻點了一杯柳橙汁,喝完後也一直沒續杯,服務生建議她點甜點,她朝菜單端詳許久,最後還是搖頭謝絕。現在回想,她可能一直在打腫臉充胖子。


    「你有多少錢?」


    明知這樣沒禮貌,但我還是開口詢問,神色慌亂的她回答「剛好隻剩三千圓」。表情透露她所言不假。


    「沒關係,我來出。」「不,不可以,隻要借我三百圓就好了。」 「可是你……」我們互不相讓,最後還是由我付帳,輝梨垂頭喪氣。步出店門外時,她以沙啞的聲音向我道歉。


    「下次我一定會還你的。」


    「不用了,況且,你要是身上的錢全用來付帳,不就沒辦法回去了嗎?」


    「真的很對不起。」


    聽她說話的語氣,好像那三千圓是她的全部家當。回到車站後,我問她目前的住處,輝梨微笑著要我不用替她擔心。


    「今天我打算在這裏打發一些時間再回去。」


    「是嗎?可是已經很晚了呢。」


    她才剛受過傷,教人替她擔心,輝梨用力搖頭。


    「沒關係的,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


    「那就再見羅。」


    輝梨朝通過驗票口的我揮手喊著「謝謝你!」走了幾步後回頭,發現她仍站在原地。想到她可能是打算一直站在那裏,直到看不見我為止,我突然莫名感到一陣心痛。她微笑的臉龐無比開朗,就連額頭上貼的紗布看起來也不覺得突兀,似乎很開心。


    她到底住哪兒呢?這件事令人在意。不過,隔天開始工作後,我完全沒想到要和她聯絡。


    到了星期三,輝梨傳了封電子郵件給我。令人意外的是,信中很少使用火星文,內容提到她看完我推薦的丹麥電影後,淚流滿麵。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這樣的電影。土穀先生,你真厲害。」


    想到她有可能是用僅剩的三千圓財產去租dvd來看,我內心欣喜不已。


    猶豫再三後,我邀她周末一起去看電影。不是丹麥電影,而是最近眾人討論熱烈的日本電影。我和她聯絡,問她是否喜歡這位導演。隔了一段時間後她才回信,信中很歉疚地寫著「我現在還沒能力還您那筆錢」。


    我不禁莞爾。


    才剛認識不久,我便敢毫不遲疑的大膽約她出去。錢的事不重要,一起去吧,電影就快下檔了,我這麽說服她。接著她回電,「其實我很想去」


    手裏拿著爆米花和可樂看電影,確實很像約會。輝梨就座後,一把抓起影城到處都有販售的爆米花送入口中,以誇張的聲音大叫「好好吃哦!」


    「我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爆米花。」


    她眼中閃耀著光輝。


    電影播放到一半時,原本拚命吃爆米花的輝梨,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我知道不是爆米花吃光了,而是她正專注地望著大銀幕。電影來到尾聲時,傳來她擤鼻涕的聲音。


    「土穀先生,我好感動哦。」


    電影結束,輝梨在燈光亮起的電影院裏說。她臉上的妝又花了,不過眼線隻稍稍被淚水暈開。「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她似乎好不容易才拿定主意般,抬起頭來。


    「像這樣在電影院裏看電影,我這還是第一次呢。真的很棒,就像連續劇一樣。」


    「連續劇?」


    「嗯,就像連續劇或電影裏頭的情侶在約會一樣,好感動。」


    笑靨如花的輝梨,也許是剛看完電影的高漲情緒使然,她眼角泛著淚光,麵帶微笑,嬌羞的以食指拭去淚珠。


    我在看到她這個動作的同時,心想:啊,糟糕!


    我覺得她好可愛,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感想,連自己也感到驚訝,


    「你住哪裏?」


    經過幾次約會後,我終於開口向她詢問。


    那天,她跟第一次和我見麵一樣,拎著那個大波士頓包。「我本來想放進投幣式置物櫃裏寄放,但全都客滿了。」看她極力解釋的模樣,我終於起了念頭,想把這複雜的情形問個清楚。


    輝梨滿臉羞紅。


    要從沉默不語的輝梨口中問出真相,需要時間和毅力。後來她終於噙著眼淚,承認自己一直都輾轉在不同的網咖和ktv包廂裏過夜。


    我並不驚訝。其實我早猜出幾分。最早遇見她的那條居酒屋林立的街道上,好像有網咖的看板寫著「備有淋浴設施」。


    「不過,我現在打工的那家居酒屋,這個月月底就會空出一個房間,可以供我住宿。」


    我認識她已經將近兩個月,她頭頂的褐發已開始變黑。


    「你大可告訴我一聲啊。」我如此回答,輝梨屈身向前說了句「那是因為……」接著又低下頭。


    「土穀先生是個正經人,所以我說不出口。這實在太丟臉了。」


    這時候馬上說「要不要到我家住?」這種事我可做不出來,我沒那麽輕浮,而且我也沒自信。我的住處除了客廳和寢室外,還有一間空著的書房,此事從我腦中掠過,但那天我說不出口。


    我一直按部就班,等到三個月後才再次提及——當時我們終於開始正式交往,輝梨也到過我家幾次——因為她一本正經地將我借她的錢全數歸還給我。


    從我們第一次出外用餐那天起,她的記事本裏寫滿了「晚餐三千三百圓」、「電影票一千八百圓」、「爆米花三百圓」,全是我出過的錢。當我收到一個褐色信封,裏頭放了合計兩萬四千零五十圓的金額時,我簡直愛死她了。


    「因為錢很重要啊。」


    輝梨一臉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宛如放下肩上的重擔,鬆了口氣。


    當中許多項目都是一開始我想請她的,我收下信封,對裏頭用紅筆寫下的明細做了一番細算後說「這個就不用了」、「這時候,我原本就打算請你」,把一些部分刪除,隻收下剩餘的金額。這看在別人眼中或許不覺得有什麽,但和她一起做這件事,讓人樂在其中。


    「我們一起住吧。」我說。


    後來我向大橋說明我和輝梨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時,他從頭到尾反應冷漠,隻回我一句「我看你是被騙了吧?」


    「這什麽跟什麽啊?簡直就像投男性所好的愛情喜劇漫畫,或是美少女遊戲的設定嘛。一個從天而降的女孩,現實世界裏哪有這麽巧的事。」


    「她才不是從天而降呢,倒是我都不知道你對漫畫和電玩感興趣。」


    「我才沒感興趣呢,隻是用一般常理去推斷。」


    「話說回來……」大橋皺著眉頭說:


    「她不是年輕辣妹嗎?這種女孩竟然第一次去電影院看電影,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一般來說不可能有這種事吧?一定是裝出來的。現今這個時代,哪有這種女人?我看她隻是想騙你錢吧?」


    「雖然我有時候也覺得有點誇張……」


    也許我是被愛衝昏頭了,不過,就算那是討我歡心的演技,我還是會覺得她很賣力,而就此原諒她。大橋歎了口氣。


    「總之,讓我見她一麵吧。她叫什麽名字?」


    「日向輝梨。」


    「這名字可真像稻米或蔬菜的商標名稱。」


    我常受大橋照顧,他可說是我唯一的好友。為了介紹他給輝梨認識,我告訴輝梨有關大橋的事,而令人驚訝的是,她竟然把一頭褐發染成了黑色。


    「你頭發是怎麽回事?」


    「因為你的朋友一定也是正經人吧?」


    與剛認識時相比,輝梨的化妝方式愈來愈自然了。原本與塗黑的眼線同化的眼睛,現在已變得清楚許多。


    「在老家,朋友們全都是那樣的妝扮,所以我以為那樣好,但現在我打工的地方,那裏的人都不是這樣……況且,我的頭發也差不多該重染了。既然要染,幹脆就染黑。很怪嗎?」


    她不安地伸手摸了摸頭發,一臉忐忑地仰望我。


    「你老說我是正經人,其實我才沒那麽正經呢。」


    「才不會呢,因為你是個正經又傑出的人,所以我也認為自己得正經一點才行。」


    輝梨態度堅決的點著頭,但似乎仍有點擔心,站在洗臉台的鏡子前,一再改變角度,端詳自己的模樣。因為頭發染黑,她看起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大橋、久美子、我,還有輝梨,我們四人一起出外用餐。輝梨鞠躬說「土穀先生總是對我多方關照」時,聲音又細又緊張,聽了惹人憐惜。


    她給人的印象好像還不錯。原本就個性開朗的久美子,以爽朗的口吻對大橋說「她看起來很乖巧啊」,厭覺得出她這句話令輝梨原本雙肩緊繃的力氣就此放鬆。


    「輝梨,真是抱歉,他這個人自己在瞎操心。說什麽現在這種時代,不可能有你這種純情的女孩,還說什麽第一次吃爆米花。」


    「咦!」


    輝梨的表情驟變,轉頭望向我。


    「不會吧!土穀先生,你是這樣說的嗎?我真不敢相信。」


    情感常顯現臉上的輝梨,臉泛潮紅,一路紅至耳根。她環視我們的臉,慌張地訂正說:


    「因為那是焦糖口味。」


    她接著說出的話,令我們三人一時都聽傻了眼。


    「因為那是加了焦糖的爆米花,我沒吃過那麽好吃的口味。」


    她連珠炮似的說完後,雙手覆在臉頰上,我愣得說不出話來。最早笑出聲的人是久美子。


    「太好笑了,你可真是個天然呆呢!」


    在久美子不帶半點嘲諷的愉悅大笑下,這次反倒是換輝梨為之一愣。「喂,久美子。」大橋出聲製止,不過在久美子的帶動下,他臉上也泛著笑意。可能也是幾杯黃湯下肚的緣故,久美子、大橋、輝梨三人,接下來就這樣打開了話匣。


    道別時,久美子揮著手對她說「要幸福喔!」輝梨就像不願輸她似的,也用力揮手應了一聲「我會的!」等到再也看不到他們兩人的身影後,輝梨才靦腆地笑著說「她叫我要幸福呢」。


    後來又和大橋他們聚餐過幾次,甚至一起出外旅行,我們還受邀參加他們兩人的婚禮。


    「我這還是第一次受邀參加婚禮呢。」


    感動不已的輝梨,緊抱著一身新娘禮服的久美子,哭得比新人和他們的家人還要大聲。


    我和她交往兩年。


    就和輝梨成為一家人吧,那兩年的時光,讓我下定決心,要讓我們的關係更上層樓,可以永遠一起為親人或家人的幸福喜悅。


    5


    「太好了,又和你見麵了。」


    盡管聽到背後傳來聲音,但我一時沒意會到對方是在跟我說話。


    雖然肩膀的疼痛已經改善許多,但基於一份義務感,我還是前來回診。不違逆別人交代的事,順從的一再反複日常的一切,這已滲進我的骨子裏,成為習慣。


    有人輕拍我肩膀,我回身而望,站在麵前的,是一個星期前在中庭遇見的那位老太太,我發出一聲驚呼。


    「可以坐你旁邊嗎?」她問,重新站正。


    「請。您後來可一切安好?」


    「托您的福,真的很抱歉,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呢。」


    老太太的氣色比先前好多了。她右手拎著一個紅色網袋,裏頭裝著小顆的橘子。


    「要不要吃橘子?就當作是謝禮吧。」


    「那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我正要搖頭,但旋即心念一轉念,如果隻是橘子的話,那倒無妨。我們今天的相遇,或許不是偶然,該不會老太太從那之後每天都算準上次見麵的時間帶,到這裏等我吧?


    今天和上禮拜一樣是好天氣,雖然有日照,但氣溫仍低。老太太正準備坐在我身旁時,我請她到裏頭的餐廳去,在一張會反射上午陽光的餐桌上迎麵而坐。


    「看來,我要是每天沒走上一回,恐怕就走不動了。」


    她一邊剝下橘子皮,仔細地取下連在橘瓣上的白絲,一邊這麽說,她遞給我一顆,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孫子常來看我,那孩子注意力很敏銳。探望過我之後,會確認我能送他走到什麽地方。」


    「確認?」


    「嗯。像是今天能走到醫院門口、走到走廊,或是門前。有一次我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和他道別,結果他就瞞著我跑去跟護理師說,奶奶平時總會送我,但今天卻沒這麽做,會不會是身體狀況不佳?我聽了之後,心裏很懊悔。早知道,我應該每次部不厭其煩地送他離開,陪他走愈遠愈好。」


    「這樣啊。」


    「所以我現在都會練習走路。結果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


    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有人叫我年輕人,而不是叫我大叔。不過看在她眼中,大部分人應該都還很年輕才對。感覺時間過得好悠哉,好久沒這樣了。


    就在我橘子吃完一半時,老太太問了我一句「你有想見的人吧?」


    我沒出聲。事後反省,覺得自己沉默的時間太長了。如果是與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談,這樣的空檔顯得意味深長。


    「果然沒錯。」


    我明明沒回答,老太太卻暗自笑了起來。


    「為什麽會這麽想?」我終於回了這麽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這麽說很笨拙。老太太仍麵帶微笑的說「我就是感覺得出來」


    「到了我這個年紀,也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就是看得出來。雖然不清楚是否幫得上你的忙,不過年輕人,你可以聽我說嗎?」


    我無法動彈。換作是平時,現在正值上班時間,像這樣悠哉地沐浴在陽光下,品嚐橘子,感覺很不真實,這種宛如置身夢中的不真實感,在背後驅策我。我用無比認真的聲音回答「好」,連自己都覺得驚訝,明明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卻直接就說好。


    老太太莞爾一笑,接著娓娓道來。


    「年輕人,你知道使者的事嗎?」


    回家後,我朝老太太給我的電話號碼凝望良久。


    開頭是東京市外的電話區碼,一個平凡無奇的號碼。我回想稍早的那番談話,將記下的便條紙擺在桌上。我躺向沙發,注視著天花板,日光燈的白光滲入眼中。


    使者。


    那是前所未聞的事,老太太講了一件荒誕無稽,一般人根本不會相信的事。所謂的使者,是能讓死者和活人見麵的窗口。


    由名為使者的人擔任窗口,接受委托人的委托,與想見的死者交涉。待確認過死者是否有意願見麵,取得其同意後,就能和死者見麵。


    老太太要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件事,我可能會覺得掃興。但老太太在陳述時,神情自然,還一麵吃著橘子。


    「不過,隻有一次見麵的機會。如果和某位死者見過麵,你這輩子就不能再向使者進行委托了。」


    我就隻是聆聽老太太說明,幾乎沒做任何回答。拿著一瓣橘子的手,就這樣維持原狀僵住不動。


    老太太吃完橘子後,從病人袍口袋裏取出一條手帕。擦拭沾了果汁的手指,然後取出一張折好的便條紙,交給了我。我就像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般,收下那張紙,上麵寫著電話號碼。


    「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過這是電話號碼,你就收下吧。有人不管怎麽找尋,就是找不到,但真的有需要的人,它又會自己送上門來。如今它送到你麵前,應該也是一種緣分吧。」


    「該走了。」老太太說著,站起身,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就這樣邁步離去,我朝她背後輕喚一聲「請問……」我覺得自己現在終於可以說話了。


    「您也曾經打過這支電話嗎?……和死者見過麵嗎?」


    老太太轉身。她沐浴在陽光下,自得發亮的臉龐,看不出鼻子嘴巴,隻隱隱分辨得出表情。不過她回答「見過」的平靜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轉頭,目光停在房門緊閉的屋內一隅。


    七年。


    丈夫可以殺掉妻子的年數。


    在我因肩膀疼痛而倒下的一個禮拜前,也是從沙發的相同位置望著房門緊閉的那個房間。輝梨突然從我麵前消失,已經七年了。


    能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她可能留下的任何提示,我自認已經全都想過。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會不會是卷入什麽事件或意外中?我也問過警察,第一年我擔心得天天夜不能眠。


    一直到多年後,我才考慮到她自己離去的可能性,正確來說,是我終於肯承認這個可能性。


    我甩了甩頭,做了個深呼吸。


    我朝桌子伸手,凝視寫有使者聯絡電話的便條紙。那位老太太沒理由騙我。是否真實存在姑且不論,至少她對此深信不疑,而且還說她真的見過。


    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輝梨為什麽從我麵前消失。隨著歲月流逝,如今冷靜下來思考,我認為她應該是棄我而去才對。


    親自和我一起找尋輝梨,並和我一起討論的大橋,過了一段時間後,開始勸我「忘了她」。並叫我要冷靜。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口吻愈來愈不客氣,轉為責備起輝梨,說我被她騙了。


    時至今日,他仍向我提出忠告,要我忘了她,搬離這裏。


    我闔上眼。


    為什麽我還繼續住在這裏呢?我應該已經不期望輝梨會回到這裏才對啊。


    可是……我能斷言自己完全沒一絲這樣的念頭嗎?


    輝梨確實是自己離開這裏,但會不會是因某個不可抗力而無法回來呢?


    這七年來,我想她想得肝腸寸斷。盡管理智一再否定,但我內心還是相信她。她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希望往這方麵想,這當中也包括最糟的情況。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


    ……你有想見的人吧?


    老太太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我睜開眼,拿起手機。


    6


    我在那名坐在長椅上的少年麵前停步,他從正在閱讀的文庫本移開目光,抬起頭來。對方所說的地點,確實是這裏沒錯。難道他……我正如此猜測時,他已經早一步站起身,「您是土穀功一先生是嗎?」他語氣平靜地問。


    「是的。」


    「我接到您的來電,我是使者。」


    他長得和我一樣高,不過,披著藏青色夾克的身軀,看起來沒半點贅肉,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特有的清瘦體格。他眉型俊秀,頭發看不出有染色的痕跡,平順的臉頰線條和一雙大眼特別顯眼,整體的麵貌給人聰明的感覺。


    從我打電話時,便覺得對方應對的聲音比想像中來得年少。我忍不住說了句「你可真年輕」,少年也許是早習以為常,點頭回應「常有人這麽說」。


    對方指定碰麵的地點,是我遇見老太太的那家醫院中庭。


    在電話裏,完全沒提到告訴我電話號碼的那位老太太。若說這純屬偶然,感覺未免過於巧合,一時之間,我以為這一切全是那位老太太一手策劃,不過我心中也已經有了決定,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們玩到最後吧。


    「為什麽選在醫院?」


    「其他地方會比較好嗎?」


    「不,隻是我有點訝異……這裏是我常來的醫院。你的聯絡方式,我也是碰巧在這裏得知。」


    本以為他會有所反應,但少年就隻是漠不關心的點頭回應「這樣啊」。星期六的午後不同於平時,有許多患者在探病的客人陪同下來到中庭,今天到處都沒看到那位老太太。


    從少年的夾克裏,露出亮綠色的圓領t恤。他極為穩重,與他那青澀的外貌顯得不太搭調。看我站著,他請我坐在他身旁,繼續往下說。


    「為您說明一下使者的規則,相信您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不過還是順便作個確認。」


    「好。」


    他像默背似的說出使者的規則,大致和老太太說的一樣。


    「有時也會被拒絕嗎?」


    「會的,像這種情形,我會詳細向您報告。」


    「就算對方是失蹤人口也沒關係嗎?」我提及此事。


    少年抬起頭,我們四目對望。隔了一會兒,我接著說:


    「我希望你交涉的對象,是我七年前失蹤的未婚妻。我向她求婚後,她便說要和朋友出外旅行,就此離家一去不返,現在也不知是生是死。」


    也許是天生容易與人親近的個性使然,輝梨在東京交了不少朋友。她提過名字的,都是她打工的同事,也曾介紹我給她們認識。


    後來輝梨突然說她冬天要到北海道旅行,我當時心想,也許是想趁現在還單身,留下美好的回憶。送她出門時,我對她說了句「路上小心」。


    輝梨和來的時候一樣,在那個大波士頓包裏塞滿東西,就這樣出門了。


    理應是三天兩夜的旅行,但到了預定歸來的日子,仍不見她的蹤影。手機也打不通,過了晚上十點,我開始擔心起來。也許發生了什麽事,會不會是被卷入意外或什麽事件中呢?我還考慮過是否要報警,並且跟她打工的地方聯絡,想問出那位和她一起去旅行的女孩電話。


    但接電話的人,就是那個女孩。她根本就沒和輝梨一起上旅行。她知道輝梨請假,但完全不知道她要去旅行的事,我大為震驚。


    當場愣住。


    摸不清是怎麽回事。


    到底是怎麽了?輝梨她發生什麽事了嗎?女孩詢問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說謊。


    我緊緊抱住頭,腦中一片混亂,那天是我從輝梨搬來住之後,第一次打開她當自己房間使用的那間書房的壁櫃。裏頭僅剩少許物品,隻留下第一次見麵時,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大衣。


    我給她的白金婚戒,連同盒子一起不翼而飛。


    「我找過她。」


    說著說著,我明白自己的聲音逐漸變得冷淡而平靜。少年始終靜默不語,讓我深感慶幸。


    「從狀況來看,她明顯是刻意離家,我的朋友和事後前來查看的警察也都這麽說。話說回來,住進我家根本就是她一開始的目的吧?她並非真心與我交往,後來我們論及婚嫁,她心生膽怯,才會借故潛逃吧?我要求警方尋人,但他們根本就不搭理我。」


    說著說著,我感到呼吸困難。


    輝梨離家一個禮拜,始終沒回來。我擔心不已,每天的新聞播報都令我戰戰兢兢。很怕電視上的新聞會和她有關,神經過敏到有點滑稽的程度。


    例如她說要去北道海旅行,每次隻要電視新聞一提到北海道,我就會緊盯著新聞上的意外或事件看。等到確定報導上說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她,我才鬆了口氣,但旋即又有另一件教人心神不寧的事,令我受盡煎熬。


    就在她出外旅行的當天,一艘開往九州離島的渡輪,因引擎故障而沉沒。掉入海中的乘客大多喪命,有數人下落不明。我緊貼著電視,搜尋上頭公布的乘客名冊。雖然查無輝梨的名字,但會不會有名冊上遺漏的乘客呢?一想到這點,我便無法冷靜。


    同一時間,就連她口中的故鄉堉玉縣,也發生巴士墜崖的事故。有兩名乘客被翻倒的巴士拋出車外喪命,雖然報出姓名,但背後要是有當天沒報導的第三名犧牲者,而她正好就是輝梨的話……我一直不斷胡思亂想。想起第一次遇見她時,她那滿臉是血的模樣,我不禁背後一陣寒意遊走。


    手機還是一樣打不通,就算翻找她留在家中壁櫃裏的東西,還是找不出任何線索可以得知她的去向。


    我決定要請警方尋人,但就在我準備前往時,這才發現我對她一無所知。隻隱隱知道她是「埼玉縣」人。和她交往兩年,她從來沒回過家鄉。總是說自己打工忙碌,就連我過年時回老家,她還是待在東京。


    我向她打工的地點說明原委,取得她當初呈交的履曆表。剛勁有力、線條渾圓的大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筆跡,地址欄寫的是埼玉縣的地址。也許是當時她剛到東京,還沒有固定的住處,才會填寫老家的地址。


    後來一經調查馬上得知,她所寫的地址根本全是瞎掰。


    真不敢相信。


    她對我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她對我是真心的嗎?


    她離開後過了一陣子,原本她手機的來電答鈴,改為冰冷的人工語音,說著「這個電話暫停使用」


    日向輝梨這個名字、她的故鄉埼玉縣,以及從她語調中微微感覺出的地方口音,一旦開始懷疑,便覺得一切都很可疑。


    「以常理來看,我確實有可能是被她騙了。如果這是別人發生的事,我大概也會對他這麽說。但要是……」


    要是她不是自己要離家出走的話……


    她接過戒指時,幾不成聲的說了一句「我好高興」,她當時的表情仍曆曆在目。我不認為那是謊言或演技。她應該是外出時,遭遇了什麽事……


    我愈想愈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她活著還是死了。一方麵希望她平安無事,但又害怕承認她的背叛,令自己傷心。我心裏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她能重回我懷抱,但她始終沒回來,這七年來,我一直在替她找理由。


    「我明白了。」


    我為之語塞,少年就像明白我想說什麽似的,點頭應道。


    「我接受您的委托。或許會花一些時間。」


    「日向輝梨這名字,有可能是假名。」


    我的聲音有些軟弱。


    「她可能現在還活著。也許不符合你要的委托內容。」


    「這我明白。」


    少年站起身,看他那淡然的表情,再反觀自己都這時候了,卻還亂了方寸,感覺我比他遺像個孩子。


    7


    那天。


    我向她求婚,送她一隻戒指,這時,輝梨收起臉上原本的表情。


    她嘴唇微張,似乎有話要說,但途中卻又突然闔上,改為緊緊咬牙,凝望著我,就這樣佇立原地。從她接過藍色的戒指盒,到擺在手中的這短短的時間裏,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顫抖。


    「希望你可以帶我去見你父母,我也要帶你見我父母。」


    可以看見她眼中有一層薄薄的水膜,輝梨努力睜開眼,避免因一眨眼而使眼中的水膜就此崩落。


    我以前就發現,她不太愛提自己來東京前的事。她的老家、家人、小時候的事,她也都絕口不提。我隱隱感覺得到,她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隻身前來東京,背後一定有什麽原因。


    之前為了避免令她尷尬,我從沒在她麵前提過這個話題,但今後我打算好好麵對彼此。不管有什麽問題,我都已做好覺悟,要完全包容她。


    輝梨打開戒指盒,靜靜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發出空氣通過喉嚨的聲音。緊接著下個瞬間,她顫抖的說著「我好高興」。


    淚水沾濕她的臉頰與秀發,她為之語塞,接下來望著我的雙眼,再次低語「我好高興」。


    她並沒有笑,不同於嘴巴所說,她的表情開始扭曲,像僩小孩似的,放聲大哭。


    「呃……你這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由於輝梨哭個不停,我把她的頭摟向自己胸前,戒指盒抵向我胸口。輝梨一麵放聲哭泣,一麵在我胸前抽抽噎噎地說著:我、我、可是我……


    「我可以收下嗎?」最後終於聽到她這麽說,我回答「可以啊」。「謝謝你、謝謝你……」那天輝梨一再緊緊摟著我的脖子。


    她是在隔周提到要和朋友出外旅行的事,就在我正準備提議要陪她回老家拜見她父母時。


    那名少年使者打電話來,速度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快。當時我正在上班,我將耳機貼向耳邊,應了聲「請等一下」,走向走廊。正當我準備打開通往安全梯的門時,他已經告訴我結果。


    「她說願意見您。」


    我感覺就像被冰柱貫穿胸膛,我推開安全門,門外一陣寒風襲來,就像要壓迫我的脖子般,將我包覆。


    少年似乎早料到我會說不出話來,繼續以製式化的口吻往下說。


    「她說自己的本名是鍬本輝子,七年前搭乘渡輪時遭逢船難,因而往生。」


    他說的話,有一半從我左耳進,右耳出,所有感覺都從我緊握手機的手指逐漸流失。


    麵對這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該抱持什麽樣的感想才好。「她死了嗎?」這聲音在我腦中響起。猶如木管樂器的低沉聲響般,聽起來沉悶又遙遠。我跨向安全梯的前腳,頓時虛軟無力。


    少年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要我決定見麵的日期。


    我一時答不上話。


    一直到現在我才清楚明白,盡管在周遭人麵前一再逞強,但到頭來,我仍在等待自己失蹤的未婚妻歸來。生活方式完全不變,時間就此停住。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我竟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她還活著,對此深厭懊悔。我緊緊咬牙,強忍想哭的衝動,但眼淚還是滿溢而出,禁不住歎了口氣。


    「輝梨已不在人世了嗎?」


    得知結果後,我腦中想到的是,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然而,我心中激動湧現的情緒卻是憤怒。強烈的怒火投向我自身。我為什麽要確認這件事呢。為什麽不放著她不管呢。


    我希望輝梨還活著,就算她背叛我,欺騙我,我還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活著。


    「我很遺憾。」少年回應。他的聲音沒半點情感,甚至感覺不出一絲同情,這令我暗自慶幸。


    8


    我在約定的時間前,提早前往指定的飯店。


    那天不巧是雨夜,盡管他指定的是滿月之夜,但宛如濃煙般積著厚厚雲層的天空,別說月亮了,就連半顆星星也看不到。黝黑的柏油路光亮如鏡,反照出路上的行人和五顏六色的雨傘。


    我要外出時,少年使者打電話來。


    「因為下雨的緣故,見麵的時間可能會縮短,您要更改日期嗎?」


    「就今天吧。」


    自從發生上次深夜叫救護車的事件後,感覺要請假變得容易多了,接到少年打來的電話後,我每天幾乎都過著魂不守舍的生活。就像她剛離開我的那陣子一樣,都已經這時候了,我還是過著一樣的日常生活,做同樣的工作,連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


    這種如同用蠶絲慢慢勒住脖子的漫長歲月,我想趁今天做個了結。


    那是位於品川車站附近、一家外型時尚的飯店,我站在它前方仰望這棟建築,遲遲無法踏步向前。


    約定的時間是七點,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腳底傳來像顫抖般的疼痛,這無法用常理解釋,我感到害怕。我接下來到底想做什麽?我到底還想做什麽?


    接下來要和她見麵,確認我苦苦等候的這七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令我深感害怕。倘若少年說的是事實,那麽,我今天將會承認過去一直活在我心中的輝梨已經不在世上,我將就此殺了她。


    腳尖離我好遠。


    一旦低下頭,便遲遲無法抬起。我轉身背對飯店,邁步朝車站的另一側走去。


    一麵走,一麵從前胸口袋取出手機,關掉電源。就像被下班的人潮吞沒般,我走過斑馬線,身體搖搖晃晃,前方視線變得模糊。我甚至忘了撐傘。


    要是再思索片刻,我可能就會停步,我就像吸入一口新鮮空氣般,瞬間作出決定。我選擇逃離。


    我衝進一家顧客稀少,冷冷清清的咖啡廳。


    盡管我點的咖啡已經送來,我卻連碰也不碰,由於全身被雨淋濕,我感覺得到自己的體溫持續下降。我在桌子前盤起雙臂,低著頭,什麽也不願多想,隻有時間緩慢的流逝。我就像注視著沉重的液體在麵前流動般,一會兒看自己的手表,一會兒看店內的掛鍾,一直在忍耐。我雙手十指交纏,猶如在祈禱般,一直維持這個姿勢不動。


    我這是在做什麽?當我化為言語思考時,腳尖感到既冰冷又疼痛。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公司。激烈的雨聲,摻雜在店內柔和的音樂聲中,愈來愈響。此刻我的神經清楚敏銳,連車子駛過柏油路麵的輪胎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聽見掛在門上的鈴鐺聲,感覺到門外的雨聲和冷風吹進店內,仿佛用力踩向地麵的腳步聲,正緩緩一步步朝我走近。


    「土穀先生。」


    我心頭猛然一震。


    緩緩抬頭,那名少年使者的臉龐赫然出現在我麵前。他右手拿著一把兀自滴著水滴的紅傘,同樣也被雨淋濕。


    他的肩頭劇烈起伏,氣喘籲籲。我們凝望著彼此,無言。解釋的話語陸續浮現我腦中,但我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連一句話也沒說。


    少年的表情嚴肅,目光與之前見麵時截然不同。我作好挨罵的心理準備,不發一語地坐著,這時,少年卻隻對我說一句「我們走吧」。


    「她在等您。」


    「……對不起,我感到害怕。」


    我窩囊地說,少年那黑白分明的雙眼睜得更大了。我眼角餘光瞄到時鍾上的指針,得知現在已經過了十點。難道他一直在找我?他前額的頭發,就像剛遊過泳似的,不斷滴水,整張臉濕透。


    「你不能不去見她。」我一時之間沒注意到這是少年說的話,這次換我瞪大眼睛。


    「快點!」他接著說:


    「或許你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但你最好還是去見她一麵。再這樣下去,你一定會後悔。」


    「這也是你的工作嗎?」


    少年一時為之語塞,接著以嚴肅的口吻回答「才不是呢」。原本機械式的聲音就像外漆剝落般,發出與現場氣氛很不搭調的青澀聲音。


    「這雖然不在我的工作範圍內,但因為我見過太多例子,所以我知道。有人因為該說的話沒說,而一輩子都受到牽絆。我親眼目睹過這有多痛苦,所以我才來找你。」


    「可是我……」


    「別再任性了!」


    他發出一聲喝斥,被年紀比我小的人所震懾,令我不知所措。少年維持同樣的表情,甚至連臉上的雨水滴落也不伸手擦拭。


    「大叔,現在還來得及吧?你自己想想,那個人現在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等你,輝梨小姐真的就隻有今天這次機會啊。」


    他提到這個名字時,我就此停住呼吸……輝梨。


    他一口氣說完這一串話,氣血上衝,脹紅了臉,他在喘息聲中接著說:


    「……這樣或許算是違反規則,但我還是告訴你吧!她原本也很猶豫,不知該不該見你。她說,見了麵之後,她便會在你心中死去。她希望你永遠都不會忘了她,一直都喜歡她,但最後她還是決定見你。見了麵之後,就算會被遺忘也無妨,她還是想見你。一聽說你等了她七年,她便作出這樣的決定,希望你能好好過自己的人生。說到痛苦,對方也和你一樣。」


    我咬緊牙關,原本幹澀的眼角突然有股熱意上湧,濡濕我的視野。


    「去見她吧。」


    他以很不客氣的口吻說道,接著,少年原本嚴峻的表情突然轉為柔和,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很客氣的低聲說:


    「請您和她見麵。拜托您。」


    9


    從少年手中接過鑰匙後,在等電梯的這段時間,我轉頭望向站在大廳的那名少年。他向飯店要來一條毛巾擦拭頭發,皺著眉頭,一臉無趣地望著我。


    「不好意思。」我向他道歉,他旋即恢複原本行禮如儀的口吻,應了聲「哪裏」,尷尬行了一禮。


    「我才要向您說對不起,不自覺說出那麽失禮的話。」


    「不,多虧你,我才能下定決心。」


    我就像哭累了一樣,感覺心情暢快不少。


    坐進電梯時,我舉手朝少年示意,就在電梯門即將關上時,少年停下擦拭頭發的動作,對我說了聲「請慢走」。


    來到指定的九一七號房後,我敲了敲門,門鎖開啟。


    輝梨出現在門內,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站在那裏。


    她的外表和七年前一模一樣,連身上的衣服,也和那天出外旅行時穿的一樣。唯一的不同,大概就隻有她左手無名指所戴的戒指。


    我屏住呼吸,思緒停擺。


    「土穀先生。」我聽見她呼喚我的名字,淚水從我和輝梨眼中撲簌而下。我將她緊擁入懷,雙手使足了勁。


    感受到她溫暖、熟悉的觸感和氣味,盡管已經相隔多年,我依然記得。


    「輝梨……我明明叫你要路上小心的。」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來,她應了聲「對不起」。她環住我肩膀的雙手也使足了勁,一直不斷向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這麽晚才來,真對不起。」我也向她道歉。


    七年前,輝梨出門旅行那天,熊本縣發生一起渡輪船難,當時記載有一位名叫鍬本輝子的女子下落不明,比輝梨告訴我的年紀還小三歲。


    「第一次見麵時,我是十七歲。」


    輝梨……現在已經知道她不是叫這個名字,隔了一會兒後,開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老家位於熊本鄉下……父母經營一家印刷廠,打從一出生,我的人生就被安排好,那就是招個丈夫,將來繼承那家印刷廠。從小,父母就老是在我耳邊嘮叨,要我幫忙店裏的工作,我總是很叛逆的頂撞,反問他們為什麽,並常和他們吵架,說我將來絕不要跟你們一樣,像自己開店這麽辛苦的工作,我才不要做呢。我總是嚷嚷著要嫁給穿西裝的帥氣男人當新娘。進入國中後,我老和父母起爭執,常翹家窩在朋友的住處。」


    「嗯。」


    「上了高中後,我受夠了這一切,臨時起意離家出走。雖然很傻,但當時覺得隻要到東京去,就會有所改變,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了你。」


    輝梨撩起劉海,現在還看得到淡淡的傷疤。


    「突然發生那種事,嚇壞我了。我受了傷,又不能用健保,身上的財產一下全部花光。最嚴重的是,可能會就這樣被送回父母身邊,我擔心得不得了。」


    輝梨的表情突然轉為嚴肅,低頭行了一禮,


    「向你說這麽多謊,真的很對不起。」


    「……過去就算了。」


    我伸手搭在輝梨頭上,若是不抓緊她身體某個部位,我怕我們兩人相處的時間會像融化般就此消失。輝梨眯起雙眼,眼中帶有愁色。


    「我原本就快要把真相全告訴你了。」


    我心頭一陣激動。在我心中,七年的時光過去。但在輝梨心中,時間又是如何累積,如何去意識它的存在呢?對她來說,一定就像她說的那樣,「就快要了」。


    「我是說真的,我原本打算這次要把所有事都告訴你,和你一起……」


    「那天你是打算回老家,和你父母見麵是嗎?」


    輝梨點頭。


    「老家在熊本縣的一座海島,我離開東京後,便沒跟家人聯絡過。原本心想,這麽久沒回去,也該回家看看了。」


    「因為我說要見你父母是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你說要帶我回去見你父母,我當然也得先做好準備才行。我想先為自己離家出走的事,向父母道歉,然後告訴他們結婚的事。」


    她低垂的睫毛揚起後,沾在上頭的淚珠彈飛。


    「接著再向他們炫耀我的婚戒,告訴他們,我可以和土穀先生這麽優秀的人結婚。」


    「我才沒那麽好呢。」


    為人正經又可靠。


    輝梨眼中的我,總是被高估了。看我搖頭否認,輝梨嫣然一笑。


    「這大概就是一見鍾情吧。」


    那是全身放鬆的開朗神情。


    「現在我才好意思說,其實我是個很胡來的女孩。坐在飛往東京的飛機上,我心裏想,自己以後大概會在風月場所上班吧。雖然有點害怕,但為了早日謀生,這一定是最好的辦法,我心裏一點都不排斥,日向輝梨也是那時候想的花名。」


    輕觸我鼻端的輝梨,她臉上的微笑蒙上一層暗影。


    「不過在你的幫助下,我告訴自己,我不想讓這個人討厭我。就算錢賺得少也沒關係,我要認真工作,等以後被土穀先生甩了,再到酒店上班吧,這是我當時單純的想法。托你的福,我從沒去酒店上過班。」


    她畢恭畢敬的雙手合十,向我鞠躬,頭比剛才垂得更低。


    「謝謝你。」


    「……我並沒為你做些什麽。」


    「咦?」


    輝梨抬起臉來。我對她感到愧疚,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我等了她七年。


    我自認是在等待,但這段時間,我並非一直都對輝梨深信不疑。她對我的愛,我又是如何回應呢?


    當初我應該早一點詢問她父母的事才對,如果我真那麽可靠,可以讓輝梨放心地向我坦白一切,也許她就不會自己搭乘渡輪了。要是我願意接受她的一切,展現出更寬容的態度,她就不會瞞著我說要去旅行了。


    我低著頭,緊咬嘴唇。輝梨窺望我的表情,接著嫣然一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喔。」


    這是她特有的率直口吻,她張開雙臂,將我緊擁入懷,


    「求婚的事就更不用說了,我當時真的好開心,還有你介紹我給大橋先生和久美子小姐認識時,我也很高興。每次想到你是真心喜歡我,還跟朋友說我是你女朋友,便忍不住竊笑,連我都覺得自己好怪。」


    「有那麽誇張嗎?」


    「人家就是那麽開心嘛,因為喜歡你,而不想讓你看到自己有缺陷的一麵,這也算是少女情懷……說謊騙你,是我不對。而且我一直相信,日後隻要向你坦言一切,你一定會原諒我。」


    我一定會幸福的——輝梨這麽說。


    「……後來因船難落水,痛苦掙紮時,我一直以為自己會獲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死。因為我就快和土穀先生結婚,也即將和父母和好,今後有幸福的人生在等著我,沒什麽好怕的。當時我就是抱持著這種想法,盡管痛苦難受,但我還是懷著快樂的心情。心想,等我醒來後,一定會和土穀先生在一起。」


    「我沒能救你。」


    你最後沒能獲救。


    輝梨的口吻開朗得教人不忍,我聽了心中難過,一時無法言語。輝梨搖了搖頭。


    「當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很不甘心,難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一想到你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我心裏難過極了。原本心想,我回到島上後,一定會和爸媽大吵一架,等我告訴你實情後,下次再請你去說服我父母,和我一起去大吵一架。這雖然很麻煩,但我充滿期待,可是現在一切全沒了,實在太悲慘了,現在想到還想哭呢。不過……」


    輝梨緩緩從我身旁移開,她以有所顧慮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一聽說你苦等了我七年,便決定不再想那麽多。對不起,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仆麽也沒說,就這樣留你飽受孤單寂寞,但你卻還是深愛滿口謊言的我,謝謝你。」


    ……過去的事就算了。


    輝梨說:


    「你不用再等我了。雖然我也希望能和你結婚。」


    「我隻是沒有女人緣罷了。」


    「滿口胡言。」


    輝梨像生氣似的,拍打我的臉頰。


    「雖然上了年紀,但還是長得很帥啊。放心,你還是有魅力的。你薪水那麽高,有錢也很重要呢。」


    輝梨一本正經的模樣,令人覺得滑稽。我因為滑稽而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哭了,對她感到很抱歉。


    當我在飯店房間裏意識到雨聲和四周的寂靜時,已是長夜將盡的時刻。我將就此與輝梨道別,我感到害怕,努力想接續話題,這時,輝梨輕撫著我的臉,站起身對我說「時間快到了」。


    我仰望輝梨,她的臉龐散發著銀光。明明是沒有月亮的雨夜,是哪裏照來的亮光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我的東西你全部看過了嗎?」


    「看過了,抱歉……」


    「那個餅幹罐呢?」


    「餅幹?」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接著問:


    「我房間的壁櫃,底部有夾層,你發現了嗎?」


    我沒答話,輝梨像是早猜到似的,低語一聲「我就知道」。


    「你等了我這麽多年,最後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在壁櫃底部,有個餅幹罐,那是我的『寶貝收藏盒』。裏頭放了許多東西,例如我離開島上時帶在身上的手編毛線帽,那是我媽親手織的。你可以替我拿去還給我爸媽嗎?看是要用郵寄還是其他方式都行。」


    「……好。」


    船難發生後,她父母應該已接獲鍬本輝子下落不明的通知。他們吵架離家的女兒,暌違數年後,終於打算回家探望,但最後未能如願,他們得知此事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們或許也和我一樣,至今仍在等候下落不明的女兒返家。


    「啊,不過我要先跟你說聲對不起。在連續劇裏,像這種時候通常罐子裏都會有寫給主角的信對吧?可是當初我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沒留任何東西給你。這我要先跟你說一聲,你可別失望喔。」


    「這種事不必刻意跟我說吧……」


    我臉上泛起苦笑,不過,這確實很像輝梨的作風。「什麽都沒留給你,對不起。」她一臉歉疚地說道。


    烏雲不曾散過的夜晚,在夜色將盡時,東方微微發白。「天亮了吧……」我轉過頭去,正準備對輝梨這樣說時,她已經不見蹤影。


    傳來輕柔的淅瀝雨聲,陡然變暗的房間內,仿佛連溫度也隨之驟變,冰冷刺骨。


    輝梨最後說了一句「我愛你」,在消失之前,她一直都緊摟著我的肩。她的觸感、重量、氣味,不知何時已經從周遭徹底消失。


    來到大廳,那名少年使者已在沙發上等候。他看到我之後,站起身朝我走來。他沉穩的步伐已經恢複原本的姿態,先前朝我怒吼的模樣已不複見。


    「非常謝謝你。」


    我低頭行了一禮,少年搖搖頭應了一句「哪裏」。看來,他想從頭到尾都用這種製式化的口吻。從我手中接過鑰匙後,「請說說您的感想。」他對我說。使者所要的報酬,就隻有這樣。


    我先向他聲明,我所說的感想或許極其普通。


    「很慶幸我能和她見麵,這麽一來我就沒有遺憾了。」


    「是嗎?」少年回應,語氣雖然冷淡,但他望著我,最後微微一笑。


    「那就好。」


    「真的非常感謝你。」


    雖然覺得自己很羅嗦,但我還是再次向他道謝,少年緩緩搖了搖頭。


    10


    回家後,我打開輝梨使用的壁櫃,調查底部,我已經好久沒靠近那邊了。


    的確有個陷入地板底下的夾層,在沒看仔細便不會發現的地方,有個凹洞,正好形成一處把手。它很不顯眼,輝梨竟然能發現它,說來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壁櫃是公寓當初建造時便裝漬好的,相當老舊,我臥房裏也有一座相同的。臥房的壁櫃我使用了多年,但沒有這樣的特殊構造,所以我一直沒察覺。


    夾層裏擺著一個餅幹罐,它就像小孩子用來收藏寶貝的盒子,一想到這裏,我不禁莞爾,分不清是感傷還是懷念的情感交錯,湧上心頭。


    打開一看,有許多充滿輝梨回憶的物品:用粉紅和紅色的毛線編織成的帽子、她以前的學生手冊,以及貼有許多和朋友合拍的大頭貼和貼紙的相本。照片裏的輝梨,當時仍是一頭褐發,畫著誇張的眼線。


    學生手冊上清楚寫著鍬本輝子這個名字。


    我一直在查探她的身世,原來一直都藏在這裏。


    直到最後我才發現罐底有個大大的褐色信封。信封裏有一張厚紙,以及泛黃的紙片。


    那折成三折的厚紙攤開來一看,原來是個方形紙杯。


    我大吃一驚,急忙端詳紙杯:上頭的印刷字已經磨損,看不出寫些什麽,但細看之後,隱隱可以看出是電影名稱。底下的日期字體更小,所以早已消失不見,但我知道上頭的日期。


    那方形紙杯是輝梨吃過的焦糖爆米花容器。


    這是最小杯的爆米花紙杯,裏頭放的是電影票根。


    這微微帶有油漬的容器,也許是她洗過之後晾幹,然後收放在這裏。當時輝梨相當窮困,很開心地說那是她第一次吃爆米花看電影,和人約會。


    當時還覺得她講得太誇張了,以為她一定是為了逗我開心,才故意那麽說。


    我默默看著手中攤開的紙杯,久久無法動彈,有股想抱著紙杯放聲嚎啕的衝動。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朝我襲來,遠比在飯店房間和她道別時,以及她從這個房間離去時都還來得強大。她從我麵前消失的那份沉重感,遠比過去都來得猛烈,重重將我擊潰。


    她稱呼這個罐子為「寶貝收藏盒」,裏頭的東西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她珍愛的物品。我將紙杯放在罐子上,打開她以前的學生手冊,裏頭提到鍬本輝子位於熊本縣的住址。


    我打算親手將這個罐子送還給輝梨的父母。


    我要去見她父母,雖然我不擅辭令,但我打算和他們大吵一架。我要你們同意我和令媛交往,並打算和她結婚。如果你們不同意,我會和令媛一起和你們大吵一架……


    因為我曾和未成年少女同居,所以他們要怪我、罵我,也是理所當然,更何況輝梨還是他們最疼惜的獨生女。


    聽輝梨說,他們好像個性很火爆,所以我可能吵不過他們。就算吵不贏也沒關係,我還是想和他們談談。我雖然沒能成為他們的家人,但能向輝梨的父母轉告這件事的人,也就隻有我了。輝梨當初是打算怎樣訴說我們共有的那段時光呢?我也一樣,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看來,這次我非得向前跨出那步不可了。不管這是不是我所期望的結果,原本停止的時間已開始流動,我一定會有所改變。


    「什麽都沒留給你,對不起」。


    說這什麽話……


    我在心底回答,將這些物品重新放回她的「寶貝收藏盒」中。闔上餅幹罐,伸手輕撫,傳來粗糙的生鏽觸感,如同在對我訴說著,它被擱置的這段漫長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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